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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千年的尘埃之五十四:向秀

 昵称503199 2011-03-27






最早知道向秀的名字,源于鲁迅先生的那篇《为了忘却的纪念》:“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而文中,为夫子所感慨的那篇欲言又止的《思旧赋》,便是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经典代表作。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这篇堪称文版之《广陵》,晋赋之绝唱的《思旧赋》,成稿于嵇康被杀,七贤散体之后。这一年,由于司马政权对竹林人士的高压逼迫,包括极尽能事之诱惑,拉拢,原本矢志于终身隐逸的七贤之一向秀,最终不得不屈服于朝庭的黑暗势力,抱着仕其位而不谋其事的态度,走出书斋,奔赴洛阳。

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悲哀,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这一年,奔赴官道的向秀,在途经山阳旧友嵇康的故居,恰日薄虞渊之际,忽闻林中有吹笛者,笛声寥亮,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缠绵悱恻的笛音令他忽然忆起故友,忆起优游旧事,如今旧地重游。二友已为奸人所害,林中夕阳残照,满目萧瑟,寒风刺骨,虽屋宇残存,却物是人非,一时悲不自胜,遂提笔写下了这样一篇怆感满怀,沉郁悲凉,动容千古的悼亡之赋——《思旧赋》。

这是一首经典名赋,一度被收入〈昭明文选〉。在这首词赋里,除了对亡友的伤悼之情之外,更于欲言又止的哀悼中,隐晦的揭露了嵇康被迫之死的真相,从而曲折地表达了对当权者的不满,对血腥政治痛心疾首的愤慨与厌恶。也难怪一千多年以后的鲁迅先生,在一个子弹横飞的恐怖年代,在失去往日知交,并且遭遇到相同黑暗的政治迫害之后,会对这篇深沉隐晦的《思旧赋》,那样地体会真切,那样地感同身受。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魏晋竹林七贤之一。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向秀雅好读书,与嵇康、吕安等人志趣相投,曾长期往来于嵇康山阳居所。嵇康打铁,向秀鼓风,那一回,嵇康柳下戏钟会,向秀就有幸成为当仁不让的第二主角。向秀学问好,善解音律,与嵇康可谓最知己的铁哥们儿。后来又来了个吕安,吕安因仰慕嵇康,在嵇康铁匠铺不远的地方弄了一片菜园子,于是,三个好朋友工作之余,常常聚集在嵇康家的柳树下探讨养生学,清谈玄学,一时高山流水会知音,其情其景,实在是肆意酣畅,其乐融融。

一直以来,人们似乎往往有个认知误区,那就是七贤集团里,向秀不怎么显山露水,因而理所当然的被人忽视。甚至很多史书上提到向秀,也只是凑份子似的匆匆一笔带过,仿佛他就是个小跟班,跟在大帅哥大学士嵇康的后面拉拉风箱,打打下手。其实不然,向秀虽有没什么文集传世,但是,向秀凭就他的一赋(《思旧赋》),一论(《难养生论》),一注(《庄子注》),完全有资格挤身于当时文化金字塔的顶尖。


《世说新语。文学》里有这么一则关于向秀的典故。

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东汉末年,随着儒家经学的式微,党锢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残与压迫,一变其具体评议朝廷人物任用的当否,即所谓清议,而为抽象玄理的钻研与讨论,这就形成了魏晋之交著名的玄学之风。就象如今网络里兴起的这股草根解历史的风气一样,那时候,由于追随《庄子》者众,理论注释者也众,但一直没有一个人对《庄子》的真正要义形成最权威的解说。《世说新语》里载,向秀乃是继何宴、王弼、夏侯玄之后,“振起玄风”第一人。《庄子》系经向秀精妙释义之后,方才令读者群,超然心悟,并促使一时之间玄学大畅,蔚然成风。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向秀在注释完大部分《庄子》,独剩《秋水》、《至乐》两篇尚没来得及完成,便匆匆离世。尔后又由于向秀后人们保存不慎,释稿最终落入郭象之手,郭象本来也属于西晋最权威最著名的玄学家,只是郭象其人文品欠奉,他在得到向秀的释稿之后,除了将《秋水》、《至乐》二篇补注完成之外,竟将前辈向秀的作品通通霸据,窃为己有。

这是一段持续了1000多年的公案,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著作侵权案,当然,具体的情况是怎样的,早已莫衷一是。不过,关于向秀先于郭象而注释《庄子》在前,我们也可以通过《晋书。向秀》里下面的一段小插曲来证明。

始,秀欲注,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

向秀早慧。早年,向秀经由山涛的引荐,与嵇康,阮籍等人相识,并得以进入竹林参与优游。七贤之中,向秀素与嵇康知交。但是二人相交最初,嵇康对眼前这个性格温婉的年轻人的才华似乎并不十分肯定,因而,那一年,当嵇康听这个年轻人说,欲与注释《庄子》,嵇康,包括当时在场的吕安,均不以为然。毕竟文章恣肆纵横,灵性散逸,遣人顿悟,而注本画地为牢,僵滞无比,不如不注。

可是,向秀对学术研究的态度却相当执着。向秀没有介意两位好友的轻视,而是毅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着手于对《庄子》的注释工作。不久,当向秀把自己的部分完成稿,出乎意料的捧到到嵇,吕二人面前的时候,嵇康读完释稿,果然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向秀的注解会是这样的高妙玄远,见解超凡。而吕安也在捧读了向秀的注解之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情不自禁大赞:有向秀,庄周不死也。

由此可见,向秀的《庄子注》,早在魏晋之交,便已然形成了强大的观点,并得到了竹林内外学界人士们的广泛认同。

总体来看,向秀给人的印象属于比较文质彬彬,温和散漫的贤士之流。向秀与六贤志趣相投,性灵相交,但却始终保持着自己极高的自由思想,以及完整独立的人格,决不盲从。而这些宝贵的个人品质,不妨从他与嵇康一“难”一“答”的辩论中去领悟。

嵇康是向秀最亲密的知交。

嵇康好老庄。文学,音乐造诣,具为时代之高标。嵇康曾撰文《养生论》,并公然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向秀有不同观点,却并不因为康为师友,隐而不宣。竹林优游时期,向秀曾公然以《难养生论》为题,与嵇康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是“自然之理”、“天地之情”,更主张“开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认为必须“节之以礼”,“求之以事,不苟非义”,由此推及人的社会心理和欲求,如名利富贵等,从而强调合“自然”与“名教”为一。

这是历史上最激烈的一场辩论,也是竹林学士之间最引人注目的一场辩论,虽难分高下,却不伤和气。这也是酒气弥漫,任涎狂放的竹林贤士能够令天下士人学子们倾心向往之风度的一种。(想一想竹林前辈们何等的自由,雅量,豪迈,再看看如今网络里,一些大知识份子,大教授,大师们,那么卑鄙无耻的“文人”相轻,是不是会羞愧汗颜呢?)

可惜,这样蒸蒸日上的浪漫团体,很快就伴随着政治高压的迫害迅速解体了。

向秀的故事不多,留下来的著作也就是前面所提到的,一赋,一论,一注。向秀的故事我只用了两天就看完了。然而向秀的故事里却充满了令人悲凉的心酸,尤其是在读到他与杀友仇人司马昭,那一席充满了战战兢兢的妥协的对话之后,那种苍凉,尤如雪天冷风,直侵人骨髓深处。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在干掉竹林首脑之后,朝廷监视的目光,强人司马昭的目光开始集中到了向秀身上。嵇康死后,竹林七贤的优游岁月戛然而止。随着往日团体的分崩离析,原本沉默寡言的向秀,越发意冷心灰。他的心随着故人的无辜被害,彻底的破碎了、撕裂了、麻木了。


哀莫大于心死,他变得迷茫,孤独,困惑,怯懦。孤掌难鸣的向秀,他着实惶恐了,也怕了,这种惶恐和害怕均是逼于无奈的,是心酸的,是令人落泪的,但不可耻。

不久,朝廷别有用心的派人向他递来了橄榄枝,毕竟,他也是竹林品牌的一份子。如果说镇压嵇康,算是杀鸡骇猴的一种,那么屈复向秀等人,又何尝不是屈复天下文人士子的心。尽管那时候,向秀仍沉浸在痛失知交的绝望中,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法反抗,政治环境危险,不合作就得死,嵇康之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所以,向秀最终以怯懦的步伐走出了竹林,走进了官场。以分裂的人格,颓废的身影,走完了短暂的煎熬的余生。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这是鲁迅先生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里的一首小诗,昨天再读这首小诗,它令我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个寒冰凄然的黄昏,想起了山阳萧瑟林中的那个孤独而彷徨的身影,向秀的身影。什么样的苍凉才会令人欲言又止?什么样的悲观绝望才会令人“吟罢低眉无写处”,欲哭无泪呢?


可是后世的陈寅恪先生却说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完全改节自图。。。”。我想,这其实不是真的,一定不是。改节自图不是真的,消极妥协是真的,却也是最无奈的。

这就是炼狱时代里文人们最普遍的悲哀,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们的悲哀。这种懦弱与悲哀,我们于一千多年以后,在读鲁迅先生的时候,不难从那个被鲜血层层淤积起来的小孔中,从那些延口残喘的微若生命气息中,再一次深刻的,深刻并痛苦的,领会。 





2011.01.30午后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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