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摘欣赏】梅花断 三秋怀古

 

梅花断 三秋怀古

浅秋篇 　　借着秋日去了函谷关。崤函古道上旧叶纷纷，铺得厚厚的一层。浓绿松软的密叶上散落着橙红色的果实，硕大的蚂蚁在枯枝旧叶上来去。天空被叶片剪成了细碎的蓝。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蓦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霜华晕渲的秋日，那个傲岸而孤独的背影独立在古道尽头，雪白的荻花枯枝，也是这样淡淡铺了一地。在他那仍然年轻的脸上，揉杂了难掩的英气，和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沧桑。 　　浅秋般桀骜，浅秋般清冷，浅秋般孤独。 　　那不可一世，难以仰望的豪气，竟是世间难再寻觅。 　　时光倒流。沛公曾在此。老聃曾骑一匹青牛出关漫游。而曹公也曾以此东望，看穿洛水，看穿关东诸人，看穿天下王气。 　　古道依旧在，故人已远游。 　　那是个历史上最凄凉肃杀的时代。千古奸雄如曹公，也不禁吟出了“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而文人墨客更可谓凄风苦雨，悲凉岑寂，隐逸佯狂成了时下风行。 　　只是不解。 　　这样的时代里，又为何会平生那许多谈笑间，便樯橹灰飞烟灭的英雄。那分豪情，那分自如，竟是如此令人仰慕。 　　体弱多病如奉孝，谦顺恭谨如文若，英年早逝如公瑾，明哲保身如文和；哪怕是早期狼狈不堪，四处逃窜疲于奔命的大耳贼，又有何人敢说其非英雄？ 　　无话可说。说什么，才配得上那个激昂、豪迈又沧海横流的时代；才配得上那些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又胸怀天下的豪杰。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终究是过来人的诗词章句。 　　过来人，一盘棋的终局如何，悉在心底。因而可以古今诸事，都付笑谈。 　　然而，曹公，文若，孔明，云长，终究是局中之人。遥望前方，不知人生几何。即便如此，仍能放得下颈上那一颗人头，笑谈生死，扫尽浮尘谢天下。 　　豁得出去的人，终究是可爱的吧。能豁得出去，大多是因为心中，仍有执念。在那样黑暗的乱世之中，仍能怀有自己的执念并身体力行的人，又怎能不令人钦佩？ 　　“古人做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高人之言在前，我只得三缄其口。 　　仲秋篇 　　那是一个我曾经深爱的人。一直以为不似魏晋的萧然秋风之气，那座牡丹怒放的丹凤之城，四处荡漾着盎然的春的气息；而曾豪情漫溢的他，狂放不羁，焚毁一切，那般大气，那般傲慢，又那般纯粹——正是炙热如火的夏。 　　但在读到《沙丘城下寄杜甫》时，读到《宣城又见杜鹃花》时，尤其是读到那近乎玷污了他诗中仙人盛名的《与韩荆州书》时，我才知晓当初自己，错得荒谬。 　　其实，那是一个骨子里也浸透着仲秋之悲气的人。仲秋一样的高蹈，仲秋一样的脆弱，仲秋一样的灿烂过后，一无所有。 　　如果可以，真想问他一句，为何要如此想不开？ 　　但是，这话又如何问得出；即便问得出，又如何问得起？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世间最放不下的，也就数太白了。为了这个放不下，折了自己那傲视天下的腰，低了自己那张狂不羁的头；为了这个放不下，落得个飘零酒一杯，终其一生，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 　　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其实他的心，一早便明白那根本只是梦罢了。他不愿承认，不愿示弱，一直狂放着，傲慢着，洒脱着，但我知道，他其实是这世间最不洒脱的人。虽明知为幻梦，却仍难以放下。那醉若玉山将崩的男子，究竟是怎样的痴人，竟至有执念若此？ 　　为帝者师，与苍生谋。——那是千年来中国文人都脱不了的罪，都难解的执念。 　　但真正达成者，寥寥几人？ 　　于是，只想与他神游。山川河海，所能去的，他都去了；不能去的，也想着办法远远观望。他的诗篇，浩瀚若海，依旧如前。只有在文字中，诗篇中，他才时而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时而却又人间正道是沧桑；歌行、乐府、古体、杂言、长短句，他真的是个君王，驾驭一切又游刃有余。只是，那一直也不是他的梦想，到最后也不会是。于是为人的他，寂寞又悲哀地活着，尽管那些人人艳羡的东西，总是忠心耿耿，从来也不曾弃他而去。 　　那天无意间看到了老杜为他写的诗，悚然心惊。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灯影摇曳，抚卷之手蓦然一颤。想起日后，青莲的结局，再有杜少陵那更为惨淡的光景，想起晚年少陵那“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不觉潸然泪下。 　　晚秋篇 　　竹林风过，日渐式微；天间淡月一枚，烟陇寒水。 　　琴声依旧。 　　只那一尊梅花断的古琴，在他指间铮铮回响。琴不似筝，不悦耳却悦心，但闻黑夜般的旧音，从那雕着流云丹凤的龙池焦尾，一一倾泻而出。那暗沉的声音，自顾非金石，不动声色的激越里，是一分惊心动魄的死声。 　　千百年前，在那一片已然黯黄的竹林之中，嗣宗初见叔夜。白衣若雪，当时的少年人若其音，空山鸟语，又珠圆玉润，张狂傲岸而俊美无双。风动，琴鸣；嗣宗在心下暗叹，这世上，竟有如斯深得晚秋之韵的人。 　　红尘乱，转瞬数十载。阮籍再次来到这片竹林。仍是晚秋时节；孤单单土墓一座，酒浇在墓碑之上，仍然温热。苦笑，弯下腰去，有炙热的液体滑下脸颊；叔夜不沉迷于酒。沉迷于酒的，从来便只是自己而已。 　　“嗣宗，今日你愿听《长清》，抑或《短清》？” 　　“嗣宗，这曲子，便是那讲述聂政刺杀韩王的《广陵散》。不过依我看来，你只怕不会喜欢这样的格调吧。” 　　广陵散…… 　　广陵散。 　　已经许久不曾听闻的《广陵散》。从那日，“《广陵散》于今绝矣！”叔夜断琴，仰天长笑。一句冷冷的“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冷了钟会山涛诸人的心；可嵇康又何曾想到，更冷的，还有阮籍的心呢？ 　　刑场上的叔夜，仍是那一袭白衣，张扬不羁，无牵无挂；就像初初识得的那日。可那日的阮籍没曾想过，即便眼前这清俊异常的少年，仍然走在了早已苟延残喘的自己前面。 　　那远非他的愿望。因而他没有去送。 　　他不敢去。 　　夕阳西沉，天色冥漠。四周鸣啁四起，聒噪不已。山风阵阵，奔腾澎湃。耳边蓦然传来当初龙吟般的琴声。回过头去，斯人已殁，只留一架瑶琴，孤单单立在墓前。 　　已是绝响。 　　抚琴。《酒狂》。撕裂般的曲音如惊涛寒潭，森然凌厉；琴声弥散在山间，闻听之人只觉寒意阵阵，不觉凛然心惊。血自指尖滴下，五根长弦在月色中幽暗无光，风已息，子规啼血。 　　叔夜，子期的《思旧赋》，你可曾闻听？不曾想，那样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的悲戚，竟是如此惨烈。 　　叔夜，叔夜。你我本非同类之人。可谁知，道不同如你我这般，竟也可互相倾慕至此。 　　然而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人，竟已不在了。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公元二三九年，魏明帝病逝，其子曹芳继位，史称齐王。 　　在一个澄明的秋日，那一处早已湮灭在尘封的历史深处的竹林间，阮籍初次见到嵇康。彼时，嵇康十六岁，张狂放任，傲岸不羁；而阮籍三十岁，一生瞻前顾后，逃避现实；随后索性佯狂，闭门不出。 　　此二人在这之前，都从未奢望在这世间，仍能有人了解自己。 　　公元二六三年秋，吕安祸，嵇康死难。两个月后，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被迫写下《劝进表》得以保身的阮籍在自家抑郁而终。 　　补 　　丝桐梅花断，铮铮七弦绝。梅花断，古琴的断纹。其纹若梅花,非千百载不能有真断，音如剑锋，清澈惨烈；凌然而有清秋之气。 　　清秋，总是令人怀念起一些人。浅秋如曹公，仲秋如太白，晚秋如叔夜；那些早已不在的人，在回想之时，带着一些后死者菲薄的忧思，安静而绵长。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长棚滴雨，十里清秋十里暗香。抬首，已作别千年。 　　长而不宰的老聃，寂寞身后的青莲，赤松子游的子房，谈笑东山的安石，醉里看剑的稼轩……明明是一张张早已逝去的脸庞，竟然一直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去。 　　只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觉得倦怠。起伏跌宕的故事看得多了，心情已经不再容易激荡澎湃。相比之下，古人行事总像清茶一杯，少有大起大落的悲喜。范蠡会永忆江湖归白发，安石会为君谈笑静胡沙，即便押赴刑场的嵇叔夜，遥望前方生路已尽，也不过怆然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从容就死。 　　古人，固然总是有着令人惊叹的执念，却是不讲强求的。凡事不堪强求，无为而治。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摄入太深，在国人眼中，是武夫的行径，血勇气盛，于事无益。 　　我终究未得先人之道。有时仍不免强求，成了偏执，丧失了做人最根本的尊严，却终不能成事。努力去做，却不苛求结果；享受过程，也需要胸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