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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相逢未剃时

 大文不对题 2011-05-15

 

 

 

 

 

 

 

 

恨不相逢未剃时

 

——情僧苏曼殊的红尘游历

 

 

 

 

 

 

 

 

 

 

 

 

 

 

 

 

 

 

 

 

 

萍踪 (1)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行走,多少人如同花木长在你必经的路口,得到后又要失去,拥有了又会遗忘。无论是清淡或是隆重的告别,都不要把记忆带走,因为任何的离别都意味着你是天涯、我是海角。时光终会让彼此老去,一切的过往是否在有一天都将归零。当我们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岁月会给人生的戏曲写上剧终,包括情感,包括生命。

苏曼殊似乎习惯了和人说再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归结给寂寞。事实上,世间有许多的相逢转瞬就成了陌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哪怕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没有交换过任何眼神,这份缘也静静地存在。很多时候,面对迎面而来的匆匆行人,我们真的无从辨认谁才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只是看着繁华一次次登场又退场,上演着相遇的惊喜和转身的迷离。

一个在你年少时爱慕了许久的人,突然某一天将他弄丢了,然后又不断地将之寻找。流年匆匆,你被岁月老去了容颜,当有一天,你寻找了多年一直盼望见到的人就站在身边。你曾无数次想象重逢时该会是怎样惊心的模样,是拥抱还是热泪盈眶,却不知,韶光已将一切都改变,你们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一个你思念了半生的人,一个你梦里梦外都想要见到的人,原来已经这样苍老,苍老到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你甚至连相认的勇气都没有,就选择了落荒而逃,希望在这瞬间擦去过往所有的记忆。丝毫印记都不要留存,当初的惊艳,当初无限的依恋,像是被上苍有意愚弄的笑话,让人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无言。

早春三月,苏曼殊从杭州赶赴到长沙,任教于明德学堂。他教书,一则是因为他喜欢这职业,可以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别人,让别人感染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韵。再则是他需要一份职业,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窘迫,他需要钱买烟抽,买糖吃。也许苏曼殊在物质生活上并不是一个极度奢侈的人,但是他离不开美食,贪吃成性,也许吃可以减轻他精神上的负担。每个人面对压力,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或放逐山水,或沉迷酒色,或自我封闭。苏曼殊就是一个在红尘中独自行走的痴者,一次次梦境被现实粉碎,还是坚持做自己,坚持爱自己所爱,坚持深尝自己调下的一杯人生苦酒。

这个暑假,苏曼殊返回上海,又和陈独秀踏上了东渡的旅船,抵达日本,为了寻母。日本就是他第二个故乡,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他在这里出生,十五年前樱花开放的时节,他在这和一个日本女孩发生刻骨的爱情,可每一次开始都是以悲剧收场。就像那年的樱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被一场风雨无情摧折,连叹息的时间都不给,留给看客的只是无尽的遗憾。

当年苏曼殊带着遗憾与愧疚离开,可每当他茫然失措时就会想起日本,这个给过他柔情与伤痛的岛国。人总是这样,无论日子过得多么仓促,走得有多远,在疲倦、孤寂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回首过往的漫漫路途。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完好无损地存在,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去多少。可我们却习惯了看到这些伤,习惯依附这些伤,去回忆从前那些美好而破碎的日子。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苏曼殊忘不了日本,也无须忘记日本,不论他在天涯的哪一端,心飘荡得有多久,都想要回去看看。回去,回日本去,一只孤雁飞渡茫茫沧海,抵达梦里的岛国。那里有给过他亲情的养母,尽管已经落得下落不明;有给过他爱情的菊子,尽管已经魂不所归。每次想起,苏曼殊心中既温柔又凄凉,他喜欢这种不声不响的痛,无须别人懂得,只留在自己的心里,一个人怀念,一个人孤独。

苏曼殊这次东渡日本就是为了寻找养母河合仙,她虽是苏曼殊的养母,可当苏曼殊懂事以来,第一声母亲唤的就是她。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若子的母亲,那个悲剧性的女子和苏杰生悄悄地发生一段恋情,生下苏曼殊就离尘而去。五岁之前的苏曼殊在河合仙温情的呵护下成长,那时候的他就是一株种植在日本的樱花树,也许很柔弱,但却有一方适合自己的水土。六岁被父亲带回了广州老家,这株樱花树无法适应岭南的气候,只能渐渐枯萎。

六岁那年离开日本,苏曼殊就开始了他飘荡浮沉的生活,进寺庙出家为僧,入红尘四海飘零,在风起云涌的乱世尝尽人间辛酸。十五岁那年,他回日本寻到了养母河合仙,河合仙带他来到出生地 距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也就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他遇见菊子,初尝了爱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将他们拆散,苏曼殊又是否会和菊子在日本那个小山村安度流年?

十五岁,一个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许他只懂得如何去爱,却不懂得如何去厮守。以他放浪不羁的性格,一个异国小山村,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孩,难道就可以将他留住?或许他愿意为她支付一两年的光阴,在樱花树下守候几次花开花落,在海浪声中静待几次潮来潮往。时间一久,苏曼殊必然会厌倦这份简单与安宁,不是因为他薄情,而是命里注定,他要做一只飘零的孤雁,一生飞渡万水千山。

一个满腹才学的中国人,身处乱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于不顾,独自欢娱于日本岛国。樱花固然浪漫,爱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带着使命,还应有许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结束的时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责任转身离去。他们的爱情就是那枚苦涩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采下,青涩的味道在记忆里留存一生。

八年之后,23岁的苏曼殊再一次悼念这段爱情,觉得遗憾已是多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当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过程或许会有所改变,可是结局还是会相同。人性是多么懦弱,只喜欢为过错寻找理由,多少人爱上那么一句话: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的,多少爱可以重来,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红尘,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相逢无数的别离,每一天都在演绎不同的悲欢离合,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岂不知,这八年,苏曼殊又爱过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给不起承诺所以隐忍地爱,又落寞地离开。

河合仙,这个端庄贤惠的日本女性,因为苏杰生的离去只能孤独地守候在一个小山村。栽种几树樱花,闲度漫漫岁月,偶尔看看遥远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载着她思念的孩子。据说她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运宰割得伤痕累累,疼痛到无法言说。我们无法得知,苏曼殊找到河合仙时的情景,那应该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河合仙牵系着苏曼殊在日本所有的梦,让他失落的梦、破碎的梦得以重新寻回。以后的岁月,他需要靠这些梦维持住心中对樱花美好的思念。

来来去去,江湖风雨,萍踪浪迹,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扬镳。心中万语千言,抵不过无语的一眸一笑。苏曼殊安顿好河合仙,似了却了一段夙愿,便又回到上海。抵达上海,他想入留云禅寺学佛,但终究未果。又是秋天,落叶纷飞,每一片叶子都带着一种隔世的静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经学会了安静,有些人依旧在行走。

擦肩 (1)

在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测。晨晓踏着阳光悠闲出门,黄昏在雨中奔跑归来。坐一夜的车为了某个人去某座城,却发觉他早已离开。从夏天开始就等候一场冬雪,今年的气温骤然升高。说好了要彼此不离不弃,只一个春天就相忘江湖。许多的人都希望对方可以给自己承诺,却不知承诺也会随流年更改。多少诺言散落在漫漫风尘中,连碎片都找不到。而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甜美的梦中,做着自欺欺人的安慰。

苏曼殊自诩可以把握自己的故事,却也无法预测故事的结局。我们亦是如此,许多事,许多情感,只知道开始,却不知该如何安排结局。无奈的时候只会仓促地逃离,把过错丢给别人,把债约归结给自己。至于何时还清,何时了断,却没有好好想过。一些人喜欢在黑夜里独坐,不点灯,却又害怕夜的黑。一些人喜欢泡一壶茶,看细芽在水中绽放,却不品。伫立高楼,看世间万象,人真的太渺小,尽管芸芸众生像岩石一般千姿百态地存在,可终究也只是把离合悲欢写尽。

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到底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人心。江湖多风浪,如果心真的安静平宁,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会烟消云散。如果心不能从容淡定,每一天都将是刀光剑影。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叫苏曼殊的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浪迹江湖。他时而披着袈裟,芒鞋破钵,吟哦动人的诗歌,云游四方;时而西装革履,出入青楼妓院,挥霍无度,过着红尘俗子的生活。那时的江湖似乎许多人都知晓这个人物,半僧半俗,行为与常人迥异。他就是这样戏剧般地张扬自己的个性,任何时候,没有人猜测得到他在想什么。而苏曼殊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听从自己的心,心会告诉他该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间,该何去何从。

苏曼殊从上海到杭州,寄寓在《杭州白话报》社。仅一个星期,他又从杭州转回上海。他就是这样辗转在江浙沪一带,从这个安静的镇到那个热闹的城,永远居无定所。爱上一个人,会爱上她所在的城,苏曼殊在不同的城市流转,也爱上不同的人。他的爱似乎比任何人都坚定,又比任何人都懦弱。穿上西服,他风度翩翩,流连于烟花之地,他的才情与气度令许多女子为之着迷。在他身上,有着世俗男子没有的潇洒与豁达,他可以随时为某个女子吟诗作曲,对她深情缱绻,似要甘愿付出一切。可真当那些女子想要为他抛弃一切时,他又会软弱地逃离,以佛命难违做借口,一次次地辜负红颜。

苏曼殊在南京的时候,结识了一位秦淮名妓金凤。这位名叫金凤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清丽脱俗的容貌深深地将苏曼殊吸引。事实上,许多青楼女子因为姿色不俗,又颇具灵性,便要接受专业培训,她们的才情和气质往往胜过许多大家闺秀。加之她们身处青楼,看惯了南来北往的贵人商客,阅历深厚,内心的成熟更显风情万种。飘荡于江湖的苏曼殊需要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一个眼眸,一声叹息,她们就懂得,该如何宽慰这些客者的心事。

都说青楼女子无情,因为她们曾经把情托付出去,却得不到心的叠印。歌妓就像是刺青烙刻在她们的肌肤上、心里,一生都无法抹去。她们带着这块卑微的印记,在屈辱中度过漫长的一生。青楼就是染缸,就算你还是洁白之身,在世人眼里你依旧是风尘里打滚过的女子,不及良家女子干净。这些女子被海誓山盟欺骗过,被虚情假意蒙蔽了双眼,所以不愿意相信这世间还会有真情,会有一个男子愿意忘记她们的过去,一生为之画眉。她们并非无情,而是不敢用情,任何的多情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每一天来往于青楼的男子都是过客,无论他们以哪种身份来到这里,是贵族王孙,还是名门富商,都只是过客。在青楼,不需要真情,只需要逢场作戏。各自穿戴好戏服,在华灯初上之时抹上浓妆,彼此是最真实、也是最虚假的自己。也许在声色酒杯中可以放下世间一切束缚、纷扰,这里可以满足你无边的欲望,可以放声地哭、大声地笑,不需要有任何的伪装。因为一夜倾城,彼此又是最陌生的人,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

苏曼殊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他似乎与其他的世俗男子真的有所不同。那些男子多为欲念而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当晨起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屋内,他们就拂袖而去,而苏曼殊却为自己的心,他喜欢在无助时和某个青楼女子把酒夜话,诉说衷肠。他真心地爱慕与怜惜她们,却不加以轻薄,因为他视她们为红颜知己。也许别的男人只把她们当作一件玩物,需要时视若珍宝,不需要时抛掷如旧衣。可苏曼殊由始至终尊重她们,在他眼中,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苏曼殊终究还是辜负了太多的人,他和这位叫金凤的歌妓情深意笃,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时光,可当金凤真切地对苏曼殊说赎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时,苏曼殊却以沉默相待,继而是用一贯的方式逃离。他以为脱下西装,披上袈裟,就是最完美的借口。懦弱是暗器,比刀剑还锋利,无形地将人割伤,以为没有流血就不会疼痛,竟不知,无痕的伤更加地痛彻心扉。

直到后来,金凤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商人,对她来说,总算从良脱离了青楼,也是一种福分。可苏曼殊内心却说不出的酸楚,想起往日与金凤的情爱,他心绪难平,用心作了一幅画。春草如丝,碧湖荡漾,垂柳依依,一人仰卧孤舟,怅望空寂苍茫的港湾。又在画上题诗两首,其一: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楼春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其二: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无论是画里,还是诗中,都流露出对金凤深深的眷念,还有无尽的离愁。

是不是世间的人都如此,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尽管如此,放手的时候依旧会有遗憾,尤其看到那块美玉捧在别人手心,佩戴在别人腰间,真是有种无以复加的酸楚和遗憾。一个青楼歌妓不敢轻易对一个男子付出真心,一旦交出就是覆水难收,再也收不回。就算金凤还爱着苏曼殊,不怪怨他当初的薄情,彼此相见也只是徒增叹息。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你爱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莫过于,你爱一个男子却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人。

苏曼殊虽没有亲手将金凤交托给别人,可他的一走了之意味着将她抛弃,此后她就是风中飞絮任自飘零,至于落入谁家,已经不是苏曼殊所能掌控得了的,就连金凤自己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金凤心中没有怨,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明白,苏曼殊这个人只适合相爱,不适合相守。就这样,他们从此天涯一方,有一天,他们也许还会彼此想起,有一天,也许彼此已经忘记。

 

 

 

饶恕 (1)

人的一生有许多无法躲避的劫数。劫数,是命里注定的厄运,是灾难,是大限。也许你今天可以与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会卷入何种浩大的灾难里。许多得道高僧可以预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顿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可编排在宿命里的情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贾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们不是单纯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过相欠,今生得以遇见,便为了还清宿债。他们的情缘就是几载光阴,债清之时就是缘尽之日,所以无论他们多么相爱,终抵不过人世的风刀霜剑。当宝玉兴冲冲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在断肠崖上纵身一跃就是十六年,而杨过孤身一人浪荡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阴等待一场似是而非的约定。这十六年,就是他们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数。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换一生在古墓的厮守,他们亦是值得的。

如果说当年那场樱花之恋,菊子的死是苏曼殊不可逃离的劫,那么这段秦淮之约,他和金凤的有缘无分,同样是他生命里另一段无法改写的情劫。许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经历得多了,被无数个忍俊不禁的结局戏弄。感叹之余,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命定之说。每个人都是藏书库里的一卷书,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运之笔填充,我们从此就是伶人,按着书中的情节在人间装扮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也有简约平凡、朴素安静的。花草生长的季节不同,性情不同,命运也不会相同。你今生最钟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缘定。你借着花草的灵魂来完成今生的使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缘分和情结,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间,还清该还清的,讨回该讨回的,又欠下不该欠下的。

金凤的嫁离,对苏曼殊来说始终是一种伤害。但这些罪过缘起于他自己,所以他无力去责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沦,更加频繁地流连烟花柳巷,出入秦楼楚馆。苏曼殊天性多情,旧情依稀还在昨日,当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妓,又一次次为她们心动不已。这一时期,苏曼殊爱慕的歌妓有桐花馆、素贞、花雪南等人,这些女子都是青楼里最为出色的歌妓,无论是才貌还是气质,都艳冠群芳、倾城倾国。

苏曼殊自问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无力抵抗世间任何美丽女子的诱惑。她们的才貌与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为其散尽千金属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为红颜丧失性命也无遗憾可言。苏曼殊对她们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妓亦相助于他。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风流词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词,潦倒在烟花巷,词是知己,歌妓是情人。他死后无钱安葬,是往日与他有情的歌妓纷纷解囊,将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带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阕《雨霖铃》,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时节来回地翻唱。

或许柳永也会是苏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词人,人和人之间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缘分,千古帝王无数,千古词人无数,千古红颜无数,能让我们想起并为之怀念的却仅有那么几个。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我相信,苏曼殊看到樱花必定会生出难言的情结,纵然看到一只南飞的孤雁,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缤纷的小径行走,与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过客,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这个人在某世就是你的亲人,或为知己,所以今生你们从未谋面,亦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相逢一笑,或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缘得见,只一笑,就铭记于心,捂暖许多孤寂的岁月。当苏曼殊走进青楼,看到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歌妓朝他走来,他亦可以很从容地找寻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

尽管苏曼殊真心爱慕这些歌妓,和她们诗酒相欢,可在他心里依旧堆砌了一堵墙,他尊重她们,从来不曾逾越半分。事实上,这些青楼歌妓遇到自己所钟情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们认为,爱一个人就该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对于苏曼殊这个特别的人,不能理解的歌妓们私下纷纷议论,说他是个痴傻的和尚。苏曼殊从不理会别人的眼目和言语,他照旧和她们在精神上相恋,爱得真实,也爱得疼痛。

据说,金凤嫁给商人之后,苏曼殊最迷恋的歌妓是花雪南。花雪南生性温婉、聪慧多情,就像江南稠密的烟雨,绵软得可以抚平他的惆怅。苏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温润的柔情里不能自拔,这场烟雨惊动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称作是雨中的丁香。许多时候,他们就这样在一个落着烟雨的午后,煮一壶花茶,静听檐雨的浪漫,看光阴缓慢地流淌。花雪南是风情的,一种不张扬的风情,低调的风情,她的风情足以抚慰一个浪子半生的疲惫。

花雪南亦为这个年轻多情的和尚心动过,当苏曼殊用一个午后的时光对她诉说自己辛酸的过去,花雪南听后想用自己的温柔和真情,来慢慢修补他千疮百孔的伤口。丁香是一味药,她痴心地以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药,就可以治好苏曼殊多年的宿疾。当她勇敢地向苏曼殊吐露真情时,苏曼殊却说:与其结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忧惹怨,不如各归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苏曼殊看来,与其朝暮相处在一起,到日后心生厌倦,不如将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中,想起时翻出来,细细咀嚼,更有无穷韵味。

神女有情,襄王无梦。我们没有理由去责怪苏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无言以对,找不到理由的时候,苏曼殊只将这些当作是生命里的情劫,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同时也伤了自己。也许这些青楼女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给她们希望,又让她们在等待中枯萎。她们应该知道,和顾客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交易,你和游戏去谈感情,和交易去讲真心,受到伤害就是咎由自取。

烟雨还在纷落,窗外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湿滑,可苏曼殊已经等不起,在阳光到来之前,他就要离开。他就是这样,一如从前选择逃离,披上袈裟,风雨兼程。其实他走得一点也不潇洒,万千情丝缠绕于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斩断,彻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隐忍,而这些苦是自寻而来,就像肩上的行囊,轻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苏曼殊从青楼走出来,躲进上海某个公寓,淡定心闲,自习梵文,静悟佛法。这个时候,他又俨然当自己是个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面前虔诚不已。岂不知,消不了多少时日,他又会毅然转身,行走他乡。也许读到这里,许多人会想起仓央嘉措,因为他写过一句令人铭心刻骨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因这句话,在世人眼里仓央嘉措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为情来到世间,却与佛有着万世不灭的奇缘。这个悲剧性的人物最终离奇地死去,给遥远的西藏濡染了一层更神秘的色彩。

在世人眼里,苏曼殊同样也是一位情僧,仓央嘉措的情带着一种忧郁和凄迷,苏曼殊的情则带着几许疏狂和放纵,或许许多人都以为,这个痴傻和尚放任的行为,是既负如来又负卿。但真正处心积虑为他设想,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佛说,饶恕是最大的美德,愿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宽容慈悲的心,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

情花 (1)

这世界有许多条路可以通往莲花彼岸,只有一条路不通。佛祖每一天度化世间芸芸众生,只有一个人不能被度化。许多的故事都适合在老旧的时光里静静想起,只有一个故事,注定被人遗忘。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可以和他永远相守,就像水和岸、花和叶。忘记一个人,就希望永远与之擦肩,就像晨晓和黄昏、昨日与明天。

一只飘零的孤雁也有疲倦的时候,倦累时,需要找寻一棵树,或一个屋檐,静静地孵一场梦。或许是世俗过于纷扰,当你漫步在某个幽静的丛林,也不会忍心去惊扰一个贪睡的鸟儿,一株正在沉思的小草,一只在山岔路口守候缘分的白狐。苏曼殊用很短时间让自己栖息在一座老旧的屋檐下,他知道,远方真的很远,他只想短暂地停留,淡淡地回忆。

梦醒的时候,这只孤雁振翅高飞,抖洒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苏曼殊从来就是这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顾不得行色匆匆的人流。24岁这一年,早春的二月,他与刘师培、何震夫妇再次赶赴日本。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拾捡失落的旧梦。他居东京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与章太炎、陈独秀交往甚密,情同手足。在此期间,他翻译《梵文典》,自撰序言,章太炎、何师培、陈独秀等人亦为之作序。

日本的樱花啊,真是有着致命的美,穿过一片灿烂的樱花林,仿佛可以邂逅前生的故事。其实没有刻意,可每当苏曼殊来到日本时,总会恰遇樱花绽放的时节。置身于樱花中,我们可以忘记这个岛国一切的纷纷扰扰,只记得樱花的风情,樱花的美。世间有一种花,叫情花,想必樱花也是情花的一种。它是毒,尝过之后会顺着血液流淌钻入骨髓,让中毒的人此生再也无法忘记。苏曼殊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前生还是于今世中了这毒,他对樱花有着宿命般的眷恋。

逝去的情感如水边落去的樱花,已不知流向何方。这世间有多少人将你忘记,就有多少人将你记起。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苏曼殊就是如此,在日本的这些日子,他尽量不去回忆过往。樱花是那么凉,他不想轻易惊动那些已经渐渐安歇的灵魂。可是樱花,那撩人的樱花总会让他浮想连连,像在他命里中下的蛊,时不时发作一次,意念一动,便纠缠起来。

这些时日,苏曼殊重新拿起了画笔,这个被世人称作画僧的和尚,他的画亦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主题。那些流淌的水墨亦如一场梦,梦里可以交换四季,颠倒日月。你可以在萧瑟寒冬看到春暖花开,阳光水岸;可以在嘈杂的现代走进画中,和古人一起坐看云起,在枫林醉染的山间举杯畅饮;也可以和画里某个红颜许下一世的情缘,尽管醒来只是南柯一梦。我终于明白,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的艺术家,痴迷画、痴迷书、痴迷摄影、痴迷金石玉器等,因为现实中所不能得到的,书画里有,古玩里有。它就像是一种弥补,用梦境去填满内心的虚空,只有这些静物不会和你计较,你以真心相待,它以真情还你。

仅一个四月,苏曼殊发表绘画《猎胡图》、《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图》、《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图》、《陈元孝题奇石壁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于《民报》增刊《天讨》。这对于一个画者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激励。或许桀骜不驯的苏曼殊并非是一个名利客,他不屑于这些虚名,但无论是谁,都希望自己的画作可以得遇知音。茫茫人海,有那么几个人读懂自己的画,读懂那份孤寂的心事,也不负这个过程所付出的辛劳。

人生在世,活着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每天被孤独包裹,像一粒尘埃飘来荡去,一直在寻找归宿、寻找知己。为什么要相信缘分,为什么会滋生感动,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世上凡尘来往,会有和自己心灵叠印的人。我们不能一直寂寞下去,我们需要相陪,哪怕不能相守,也要相陪。我喜欢这么一句话:就这样相陪,陪得了一日算一日。在不能预测的明天里,我们可以拥有今朝,亦是一种柔弱的满足。

这只孤雁的羽翼,在阳光下似乎更加地丰满,只觉得碧色长空,其志如云。之后他又相继发表了绘画《女娲像》、《孤山图》、《思秋图》和《江干萧寺图》。这一年的时光对于苏曼殊来说,仿佛是浸在水墨里。笔中日月,画里春秋,他的日子因为书画不再单薄。年华流逝无痕,任凭你经历再多的故事,也都消散在风中。而水墨却会呈现在纸上,伴随你一生,以及你离开尘世之后的无尽岁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永恒,无论时光有多老,只要有人珍藏,写过的字,描过的画,也只会蒙上些许尘埃,却不会因为流光而隐没。

人活着总是要有一份寄托,就像大海需要蓝天,泥土需要草木,流水离不开落花。苏曼殊的寄托似乎比别人多些,他难以做到只钟情于一种事物,倾心于一个人。尽管如此,但他对自己的喜好都出于真心,纵是辜负亦不是有意。存在于人世间,对未来所发生的事、所邂逅的人都无从知晓。许多事情并非出自你本意,因为我们根本就无法掌控,没有谁可以做到洒脱自如,收放由心。如同祸福,如同缘分,哪天就莫名地降临在你身边,你想搪塞假装不曾遇见,却不知松手已经来不及了。

就如同苏曼殊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轻易为某个女子动心,可当他邂逅西班牙牧师庄湘的女儿雪鸿之后,又被她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深深地吸引。雪鸿亦为这个倜傥的年轻和尚所痴迷,这个像传奇一样的人物是她生命中所不曾遇见过的。可当庄湘对苏曼殊提出雪鸿非常爱你,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婿时,苏曼殊又同以往一样,躲进自己所筑的坚固城墙里,哽咽道:这是错误的爱,亦想为自己的爱负责,可叹佛命难违。说毕,就那样拂袖离去。

雪鸿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叹息道:既然你已决定终身事佛,为何还要爱我?然而苏曼殊一旦决意离开,就不会回头。他之所以会几次三番去日本悼念菊子,是因为菊子已然过世,一个灵魂不会有现实的纠缠。他向往安稳,期待相依,又害怕被情感捆绑,无法自由地挣脱。这就是苏曼殊,他多情时可以将所有的坚硬粉碎,无情时又可以令柔软冰封。如若用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他的作为确实令人难以理解。事实上,这种矛盾心情他自己都无法把握,来来去去,只是随自己的心。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的心也好苦,因为每一次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割伤自己,别人在流血的时候,他自己也躲起来疗伤,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但他确实一直在奔走,在路上。看到他的时候,总是行色匆匆,时而袈裟披身,寂寞吟哦,时而穿戴整齐,风度翩然。命运让苏曼殊扮演着几种角色,他努力让自己做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他不同寻常的人生。生命不断,情缘难尽,在伤害雪鸿之后,苏曼殊依旧会伤害别的女子,尽管是无意的,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制造这些无意。

这一年,苏曼殊想去印度学佛,没能如愿。初秋时节,他数次与陈独秀一同去探望养母河合仙。他对这位日本母亲有着一份深刻的情结,这份情,似寒冬的炭火,似午夜的星光,似过河的石头,从开始到最后,一直支撑着他走完漫漫人生路。这一路走来,有得有失,任何人都无法精确地计算得失到底多少。只记得曾经走过的地方,曾经爱过的人,曾经有过的梦。

 

归去 (1)

人的一生究竟可以目睹几次花开,几次花落,又究竟要经历几番相遇,几番别离?有些人,漫长的一生都可以过得波澜不惊,有些人,短短几载光阴已历尽沧桑浮沉。也许很多人都曾经这样问过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在等待什么。为了等待水滴石穿?等待顽石点头?等待铁树开花,抑或是等待地老天荒?当看到巍峨的高山,倾泻的瀑布,纵横的阡陌,哪怕是静坐在蒲团上拈花微笑的佛祖,我们都会觉得,人原来是这样的渺若尘埃。可是尘埃也会酿造变幻的风云、万千的故事,会被仰望到不知所措的境地。

人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故事,也没有伤痕。故事也许是命运强加在身上的,可伤痕却是自己给予的。一块光滑柔嫩的肌肤,被岁月风蚀得印迹斑驳,任凭如何去滋养,都不可能毫发无损。这伤,只有等着一个懂得你的人去心痛,去疼惜。又或者独自背负着,赶往那一道杨柳依依的岸,赶赴那一场簌簌纷飞的雪。每当行至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总会说不如归去,可是竟不知,其实那时的你我灵魂早已孤独无依。

骄傲的苏曼殊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是孤独的,他倔强地以为,这些年所经历的人事,都被珍藏在人生的书页间,落入精妙的画卷中,甚至封印在意念的禅定里。可事实上,他是那么孤独,爱过的人丢失在过往的时光中,经过的事遗落在老去的年岁间,走过的路隐没在苍茫的风烟里。日子过得越久,心就会越荒芜,因为快乐和疼痛交集的光阴,会让灵动的心变得木然,到最后,模糊了爱恨,淡漠了悲喜。

初次遇见一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是缘还是劫,只有彼此爱过、伤过、拥有过、失去过,才知道到底是什么。生命中这么多的过客,来来往往地不知所为何事。其实人与人之间就是欠债和索债的关系,所以若是有一天你被谁辜负,大可不必讶异,那是因为你曾经欠过他的。如若没欠,来世结草衔环,他也会回报。苏曼殊一路匆匆,他辜负了那么多,难道都是红颜相欠于他?如果没有,那么他欠下的,该要还到何时?

25岁的苏曼殊,大半的时光都是在日本度过。在这期间,似乎没有遇见太多的人,没有发生太多的故事。他病过一场,在日本横滨医院静养。他画过一幅《万梅图》,译成一本《娑罗海滨遁迹记》,还出版了一部《文学因缘》。剩余的日子,他就读拜伦诗消遣。事实上,五月,因章太炎、刘师培交恶,刘师培夫妇迁怒于苏曼殊,他移居另一友人处。这对于习惯了风浪的苏曼殊来说,就像是邂逅了一场微风细雨。

不知是谁说过,简单会让人贫乏,寂寞会使人老去。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苏曼殊偶尔会向往烽烟四起,只有这样他才觉得人生不会虚度。人真的是一个矛盾体,忙碌的时候需要寻找一份宁静,可是真的安静下来,又害怕被光阴荒芜。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情绪,却常常被情绪左右。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用一种适合自己的方式,来完成存在的使命。这期间的过程,是浓是淡,是起是落,是悲是喜,与人无尤。

这一年的九月,苏曼殊回国,至上海。很短的时间里,他再度来到杭州,住在西湖边的白云庵。在这里,苏曼殊重新过上了落魄荒废的生活,因为只有西湖的山水、寺院的钟鼓,才会宽容他的任性。他的到来,仿佛是在接受佛祖的惩判,又似乎得到佛祖的怜悯。若不是被诅咒过的人生,又如何会这般轮回辗转。住在庙堂,好过一个人在尘世流浪,尽管他已经过不惯庵内寡淡的生活,可他却需要这样宁静的地方休憩,虽算不上是倦鸟返巢,至少白云庵给他一间小楼,躲进去之后可以不管春秋冬夏。

苏曼殊一如既往地不肯循规蹈矩、不守清规也就罢了,他花光自己所有的钱,又向庙里的住持借,全部汇去上海,让以前结识的歌妓买来大量的糖果。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尽情地享用,在佛的脚下也毫不顾忌,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他的行为是这样地令人不能谅解,可佛祖亦宽容他,不忍将之怪罪,仿佛任何怪异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不足为奇。因为苏曼殊活得太真实,他放任自己的心,是因为他的心还没有蒙尘,他不愿意掩饰,是因为他还做不到虚伪。没有谁可以疾言厉色去批判一个用真实说话,用真实生活的人。

过往那么多的青楼歌妓,其实没有见过他如此寂寞、如此颓丧的时候,因为他的孤独和颓废从来都是在无人之时。只有走进他心里的人,才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潮湿柔弱的心。苏曼殊以为自己泥泞的心最适合滋长出清雅洁净的荷花,事实上这世间美好的草木都种植在泥土中。唯独莲荷长在淤泥中,比之其它花木更圣洁无瑕,她被佛赋予了神圣的使命,这使命生生世世、永无更改。

芸芸众生中,总是会出现那么一些传奇人物,他们的与众不同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记。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容颜,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身世,有些人让人记住的是性情,还有些人是故事、是感动,而苏曼殊让人铭记的,是他的半僧半俗,他的萍踪浪迹,他与无数红颜的露水情缘。

或许我们不应该怪罪他如此地不安定,姑且不说他生存在一个乱世,乱世之下没有不被惊扰的人生。只说他是一只孤雁,孤雁的心因为喜欢白云,喜欢清风,才会有漂浮的美丽。勉强将一只大雁关进牢笼,不让它再被风雨相欺,要它努力去适应一种安稳,这不是仁慈,而是残忍,就如同将鱼放逐在岸上,将树种植于水中,将一株梅花移至夏天开放,叫一只秋蝉转到寒冬死去。

不久后,苏曼殊又从白云庵转至韬光庵寄住,在这里,他似乎比在白云庵有所收敛。虽然他改不了贪吃的习惯,但是闲时倒也像个僧人,打坐品茗,诵经写诗,兴致好时还会和庙里的僧者一起上早课和晚课,和他们坐一起,聚会研经,尽管他的思维总是比别人更加灵动和跳跃。寺院原本就是他红尘之外的家,如若不是尘缘未了,苏曼殊禅定于此,以后的人生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变幻,只是佛史上成就了许多一代高僧,里面有他的名字。他永远被排列在尘内与尘外的边缘,以过客的方式来人间走一遭,让人想要忘记,却又总是会想起。

我们每个人走过一段路程,都会感叹,人生是这样淡薄。因为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下什么痕迹,或是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位,但是来去匆匆,始终也只是个过客。在浩渺的时光风云里,我们是一粒微小的沙尘,永远都做不了命运的主人。在没有知觉的时候来到世间,尝尽人情百味,又带着不舍与遗憾离开。明知道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一样地杳无音信,可还是会去在意所有过程,在乎过程所带来的惊喜与悲伤、痛苦与感动。

苏曼殊也在意,因为在意,所以他无法安静地寄身于一个地方,而选择让自己飘来荡去。他害怕寂寞,害怕短暂的人生会在寂寞中结束。人的一生是由许多碎年流光拼凑在一起,片断的组合才有了漫长。记录一个人,便是记录他历经的点滴故事、他的一世情长。这些都需要缘分,喜欢一个人,有时候说不出理由,只是那份感觉是别人代替不了的,所以便认定自己和他有缘。

在韬光庵,苏曼殊寂夜闻鹃声,作了一幅《听鹃图》,并题诗一首寄刘三。诗云: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其实苏曼殊的一生,又何尝不是浪迹烟波里,我们所能拾捡的,只是他生命中一些散落的碎片。多少故事已久远,待到沧桑满面时,我们对发生过的情节已经忽略不计。只想在某个暮春的夜晚,听一只杜鹃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禅心 (1)

每个人随着季节的流转而仓促奔走,许多相似的情景梦里也曾有过。日子过得久了,我们往往会把结局当作开始,把离别当作相遇,把悲剧当成戏剧。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错觉,又或者是岁月所设计好的阴谋。一路行来,除了四季的风景追随,还有自己的影子不肯离弃。我们永远不必担心有一天会和影子走散,也许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仁慈,却带着无从选择的使命。空虚时,可以和影子举樽对饮,寂寞时,可以和影子静静说话。尽管如此,我们却永远无法和影子叠合、相拥。

季节倏然更替,从来不会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能逆转它,就只好被它征服。你刚刚才从周敦颐的莲花深处走出来,又跟随杜牧的马车醉倒在秋山的枫林中,而李清照的梅花亦从纸上跳跃而开,原本青涩的年华被催促着老去。苏曼殊就是被时光这样催促着,转过一程又一程的山水,时而扬鞭策马,时而摇桨泛舟,时而踽踽徒步。从杏花烟雨的江南,到樱花似雪的岛国,从肆意喧嚣的青楼,到宁静空寂的寺院,他不知疲惫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将人生的戏剧进行到底,形形色色的过客永远都只是他的配角。

清秋时节,苏曼殊应杨仁山居士之约,从上海赶往南京,任教于杨仁山为培养僧侣、研习佛学而开办的垣精舍,主讲梵文。垣精舍向镇江、扬州诸大刹招收僧侣,教以梵文,学习几年后,再派往日本、印度留学,进一步研习梵章。苏曼殊对杨仁山是举至为钦佩,认为:今日谨保我佛余光,如崦嵫落日者,惟仁老一人而已。那时的江南,一片香火胜境,印证了杜牧笔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佛法盛况。

斗转星移,历经云水千年,许多旧物还在,只是人事早已偷偷更换。苏州寒山寺、南京栖霞寺、镇江金山寺,还有扬州的大明寺等各大寺院,出现过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他们在属于各自的朝代里弘扬佛法,深悟禅理。苏曼殊自问不是一代高僧,但作为一个年华初好的和尚,有如此成就亦令人仰慕。佛堂之上,双手合十,尘间往事都散落成烟。其实苏曼殊比任何人都活得清醒,他懂得繁华三千终究只是尘埃,时光会带走所有确定与不确定的诺言,但他还是让自己纠结于世间的情缘,做不到放下和遗忘。

佛不会拒绝任何一个行走在途中的人,无论他们需要多久时间才可以抵达灵山胜境,又或是有些人一生都无法抵达,只要有这样的念头,佛会尽最大的努力度化世人。在赶往灵山的路上,苏曼殊算不上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尽管他没有锲而不舍地追求,但他亦不曾有过放弃。在陌上红尘奔跑,心中仍念念不忘佛祖;醉倒在红楼楚馆,仍手持莲荷,一次次拈花微笑。这就是苏曼殊,他似乎不同于任何一个僧人,在他人生的纸张上写着命定两个字。无论他是否认命,这一生都没有彻底摆脱命运布置好的这局棋。

这个寒冷的冬日,苏曼殊一直寄身于金陵,主讲梵文,甚至开坛说法。或许是佛法的力量让苏曼殊有所收敛,以往来到秦淮,他都要流连于烟花柳巷,这一次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去寻觅昔日的知己红颜,但不寻觅并不代表他不会思念。多少次午夜醒来,看着院内次第开放的寒梅,依旧会撩拨他的情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因为再多的情感都无法将内心的空虚填满;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无比地充实,因为他比凡人多了一颗禅心,比僧者多尝了一分世味。

次年元月,就在苏曼殊26岁之时,他东渡日本,到东京,与张卓身、沈兼士、罗黑芷同寓小石川区智度寺,每日以译拜伦诗为乐事。对苏曼殊来说,日本甚至比中国更让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时常会给他带来故乡的亲切之感。事实上,日本就是他的故乡,自从父亲苏杰生逝世之后,养母河合仙是苏曼殊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留恋这座城,是因为城里有他牵挂的人,有他割舍不下的尘缘。我们每个人亦是如此,对某个城市有着宿命般的眷恋,皆因了城中的某个人,或某片风景。

 

题《拜伦集》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

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所谓爱屋及乌或许就是如此,有感觉的时候,喜欢的人和事,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世间人,始终逃不过一场又一场劫数,听上去像是圈套,其实何尝不是自己甘愿跳进去。日子都是一样,是我们将它过得阴晴圆缺,过到悲喜不定、爱恨交加。多么薄脆的人生,跳跃的思想和不可预知的情感常常让我们无法主宰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时候,必然会被别人所主宰。

在生命的旅程中,苏曼殊亦是摸索着行走,他不知道,何时会出现被荆棘阻挡的岔道,又会在哪里出现一盏引航的灯盏。这个四月,他绘制了一幅《文姬图》。这位把胡笳十八拍弹唱得肝肠寸断的绝代才女,深深地打动他的内心。蔡文姬曾是匈奴的俘虏,苍穹为她哭泣过,可是她同样也用她斐然的才情俘虏了别人的心。这世间的债,本来就是你欠我来我欠你,没有谁可以真正算得清。如若没有蔡文姬的放逐天涯,又何来胡笳十八拍,那本煌煌的史册上亦不会有她的一席之位。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得失,一次简单的取舍,可以决定一生的命运。

五月,苏曼殊任日本梵学会译师。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劳累奔波,他患上了脑病,经常头疼得无法歇息。尽管如此,苏曼殊仍每日午前赴梵学会为印度婆罗门僧传译二时半。与印度梵文师弥君交游,原有共同翻译印度诗圣迦梨达奢之长篇叙事诗《云使》之拟,但终因脑病搁置。六月,苏曼殊选择静养,陪伴养母河合仙旅居在逗子海滨。在这个叫樱花村的美丽地方,他寻回了从前的宁静悠远。菊子当年给他传递消息的信鸽还在,而那个放飞鸽子的人却早已风尘无主。

趁着静养的几个月,苏曼殊再一次回想他和菊子曾经相爱的时光。依山临海的小村庄,将他带回到曾经的青春年少,他重温了初恋的甜蜜,也再度品尝了那种失去的切肤之痛。说是一段人生插曲,却将他伤得太重,亦是这一次致命之击让他皈依佛门,用心灵去审视佛的高度。他的选择,也许是一个血性男儿茫然失措之时的冲动,但绝对不是惩罚。佛法的力量是我们不能预测的,它可以将一个人从罪恶带回到善良,从沉沦带回到清醒,从悲痛欲绝带回至风轻云淡。苏曼殊当初绝望的心境,亦是在佛祖面前得到缓解,才有了勇气走完以后的路。

九月,静养之后的苏曼殊返回上海,不消几日,又赶赴杭州西湖,探看好友刘三。苏曼殊再次住进了白云庵,这一次却不同于往日,他没有闲适的时间躲在庵里吃糖抽烟。因为此次适逢刘师培变节,革命党人猜疑苏曼殊囿于感情而成为合污者,于是投函警告。一向洒脱的苏曼殊却为此事受了惊扰,立即离开杭州去了上海,只为以示清白。刘三作诗慰之:干卿缘底事,翻笑黠成痴。

人生草木匆匆,一个坚定的人亦会有柔软的时候。也许我们的心足以抵挡人世飘摇的风雨,却还是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措手不及。穿行在异乡的阡陌上,我们常常会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尘埃俘虏,被一片风声拷问,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真正地将灵魂安置,无论我们将日子过得如何地小心翼翼,都不可能做到彻底地清宁。

情劫 (1)

有这么一首歌,是这样唱的: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犯一种错然而谁的一生真的只爱一个人,谁的一生又只犯一种错?无论多么简单的人生,都会有无法抑制的风吹草动,就像阳光下纷飞的尘土,肆意张扬。生存在这世间,就不能寻觅到真正的安静,就算你有幸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闲隐在某个人烟杳渺的深山,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那也该是过尽人世千帆之后的选择了,之所以遁世,是因为需要疗伤。

都说人的情缘牵系了三生,甚至有万世不灭的缘分,这一世不能了断的债,会轮回到下一世,下一世无法清算,又会辗转到另一世,直到彻底缘尽,才算真正解脱。所以我们来到世上,不仅是完成个人的使命,更是来寻觅另一半的自己。有些人被许多段情缘缚身,终一生的时光来纠缠,耗尽心力,依旧无法挣脱宿命的网。我们是岁月的拾荒人,过往的时光都死了,如今所能做的只是打捞流光的碎片残骸,祭奠曾经有过的美好。

那一年的樱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杜鹃还在啼血,那一年的柳枝已成了送别最完美的礼物。苏曼殊一世情缘就像传说,太美,亦太迷幻。他是一个行走在人间水岸的孤单男子,总是不慎溺于爱的河流,他谎称每一次失足都是意外,其实他甘愿一次次赶赴死亡。汹涌的波涛淹没不了他的热情,潮起潮落,那被海水打湿的衣衫又会烘干,连同他潮湿的心情。人生匆匆,看似短暂的光阴,却已经历了千山万水。一路感叹尘缘如梦,却将自己推向梦的深渊,每一次都是负伤而逃,如此轮回,他无悔。

我们看着苏曼殊从日本返回上海,以为风轻云淡,却不知他的心已经受过惊涛骇浪。苏曼殊这一次日本之行,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因为发生了一段情感的奇遇,而这一段情感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迹,比以往那些都要真挚、深刻。都说命运给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世间所有的暗室都是自我封闭。只有自己才可以将自己推向悬崖绝境,决绝之人会不留退路,玉石俱焚。

聪明如他,多情如他,又如何肯将自己的心牢牢封锁。心似冰河,只是再深厚的冰,冰底下的水也会湍流不息。所谓心如止水,只是说给那些经受了巨大打击的人听的,待到伤口修复,沉静之后的心湖又将泛起波澜。情感有如心跳,只要生命不断,就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刻。所以当苏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邂逅一位登台弹筝的妙龄女子时,他本该平静的心湖再度掀起风浪。

一位美丽如蝶的女子,潺潺的筝音,似蝶翩然飞舞,将苏曼殊带离喧嚣,去一个无尘之境。那里有清流溪涧,鸟语花香,那里住着一位佳人,山林就是她的国。这位女子叫百助,日本弹筝女,有着轻盈的体态,动人的姿色,秀丽端雅、风情妖娆。苏曼殊心弦被她优美纤细的手指拨响,任由她动情地弹奏人间独有的天籁之音。有人说这是百助给苏曼殊设下的情网,可世间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将自己一同捆缚进去,不留逃走的空间?

事实上,百助是多么无心,她只是一个沦落天涯的卖艺女子。每一天,用自己的筝音去取悦台下的看客,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顾及的柔弱女子,又何来心思去设计别人?如果说有错,错在她过于美好,错在她不该动情。从选择卖艺的那一天开始,就意味着她放弃从前的自己,戴上了华丽的面具,对着看客强作欢颜。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害怕,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天,为某一个看客动情,害怕自己会坠落情网不能自脱。

苏曼殊不是一个平凡的看客,他甚至无须看清她的容颜,只在其流淌的筝音里就能读懂她的心事 一个寂寞伶人孤独无助的心事,她的琴音在怨叹那些不解风情的世间男子。然而深深吸引苏曼殊的,是百助身上所萦绕的冷艳气质。苏曼殊在中国一直流连于烟花柳巷,邂逅过无数才貌双全的歌妓,也曾爱过,也曾弃过,也曾拥有,也曾失落。但这位生长在樱花之地的日本女子所带来的别样风情,让他再一次陷入宿命的纠葛里。

因为爱慕,苏曼殊听完百助的演出,就匆匆去拜访她,阅人无数的百助亦从苏曼殊的举止和气韵里读出他的不凡。那个午后,苏曼殊和百助煮了一壶咖啡,静静地品尝,浓郁的芳香弥漫了整个东京。直到黄昏,直至黑夜,时光匆匆走远,余香还久久挥之不去。因为醇郁,所以铭心刻骨,不能忘怀。这份感觉,多年以后他们彼此想起时,心中仍难以抑止对美好的怀念。

这是一次漫长而深刻的交谈,百助第一次对一个看客讲述了自己悲情的身世。眼前这位年轻倜傥的男子让她倍感亲切,不曾握手,却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一个人沦落天涯,尝尽了人情淡漠,她渴望温情和暖意,亦拒绝一些自己无法把握的关怀。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似的遭遇让他们一见如故,认定此番邂逅是一段奇缘。苏曼殊想起了千年前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畔所遇见的琵琶女。他和百助的今生,莫非就是他们的前世?在历史轮回的巷陌里,他们再度重逢,他还是当年的诗客,她亦还是那年的伶人。

这一晚,苏曼殊给这位日本女子朗读了《琵琶行》的诗句,讲述了一段在中国史册上流转千年的情缘。这位弹筝女郎在梦幻中去了唐朝,看见了第一个为她写诗的男子。这位男子转世寻她而来,所以苏曼殊这一生为百助写的诗句最多。就在当夜,苏曼殊就为她写下一首诗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凝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一位多情的弹筝女,天涯海角觅知音,如今知音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如何可以做到不为之倾倒?

苏曼殊是个传奇,已经不可否认,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际遇,或是情感和命数,都不同于任何一个寻常人。这对于本就多情的百助来说,无疑就是梦的迷幻和诱惑。他用僧人的玄妙,诗客的情深,打动一个期待爱、渴盼爱的寂寞女人。在红尘深处,他们有太过相似的情怀,人人都向往繁华三千,只有他们想要追逐一缕浪漫的孤云。在雾里穿行,忘记所处的国度,忘记朝代,忘记是僧人,是伶人。

苏曼殊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叩开了百助牢牢尘封的心门,她用多年的冷漠装帧的门扉,被一个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推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叹。她幼稚地以为,这一次交心的长谈是爱的开始。她傻傻地认为,第一个为他写诗的男子将是她此生最终的依托。却不知,戏还没开场,就已落幕。没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妆颜,做回昨天的自己,苏曼殊再度绝情地选择逃离。

当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许,从此只为他一人弹筝,在樱花树下,在明月窗前,换来的却是苏曼殊无情的拒绝。他太坏了,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不会在一起,偏生要去惊扰她的平静。他拒绝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甚至让人觉得他深情若许,有苦难言。就连拒绝,也用情诗代替,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别人的伤痛。了却尘缘,无以相投,于是含泪挥毫,写下一首诗: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恨不相逢未剃时,就是这么一句诗,让百助无言以对,让世人原谅他的罪,并且为他感伤,为他落泪。苏曼殊反复地动情,反复地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真爱于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如若是灵山万千的佛祖,他又为何不静心参禅,而贪恋烟火人间?如若是他自己,又为何要在心口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

他是云,是雁,爱上了流浪,恋上了漂浮。似乎在风中来往才美丽,在雨中穿梭才潇洒。所以他不能落地,只能飞翔,每一次别离,就删去前尘旧梦,让自己漫步在云烟里。

宿债 (1)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场花事好,是一轮月正圆,只是再美的开始也终究要谢幕。缘尽之时,便是决绝转身,那时候,任谁也拉不住。既知到最后都是别离,又何必去询问相处的时间到底有多长久,何须去怪罪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在情感面前,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是弱者,有些人自诩可以主宰情感,到最后却还是被它戏弄。

或许我们应当相信,苏曼殊每一次和一个女子产生情感,都是出于内心的喜爱。一直以来,他都活得那么真,一个活得真实的、至情至性之人,断然不会戴着虚伪的面具生存于世。但苏曼殊给世人的感觉,就是他不厌其烦地辗转于他所钟情的女人之间。无法抑制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又不能掌控地选择逃离,如此奔命,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宿命就真的在他身上设置了诸多意乱情迷的局?让他僧不僧俗不俗地活着,洒脱又彷徨,欢喜又无奈。

有人说,苏曼殊身上披着的袈裟是他游走于尘世的道具。是袈裟赋予了他传奇,是袈裟给了他遁世的借口,也是袈裟让他一次次地躲开众人的谴责。如若没有袈裟,他就再也不是一个和尚,只是一个倜傥风流的年轻浪子,写诗填词,寻花问柳。因为这袭袈裟,苏曼殊的诗句总离不开禅佛,离不开菩提明镜。他的情诗参了禅意,所以被世人称作情僧,尽管许多时候,他早已失去了做僧人的资格。

他放任情感,可是却有尺度,苏曼殊这一生爱过许多女子,也伤过无数女子,但他对她们只是灵魂之爱,从未有过肉体的交合。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面对如花美眷,他可以做到如此镇定,亦是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也许因为这份距离,让苏曼殊每次离开都可以做得相对地坦荡、决绝。他忽略了,他掠夺的是那些女子的心,她们将心交付,换来的却是漠然的背影。没有什么比心重要,也许这些女子在乎的不是身子的贞洁,而是心的背叛。尤其是青楼歌女,她们尝尽人间冷暖,最渴望的是得到一个男子真心的呵护。苏曼殊给予她们希望,却又无情地夺走,他要做的,或许是该在佛前忏悔。

也许由始至终,那个叫百助的女子就没有怪怨过苏曼殊,尽管她的心门被他叩开,他还在门外徘徊,不曾入住,就莫名地远离。以为可以从此依从一个男人,为他红袖添香,却终究还是做回了伶人。回到那个喧嚣的舞台,继续弹奏着无人能懂的筝曲。也许此生她再不希望会有一个男子听懂她的筝音,因为世间知音只有一人,错过了就不会回头。她宁可孤独老去,也不要一份无望的爱情。

她忘不了苏曼殊给她的伤,更忘不了苏曼殊带给她的好。那个午后,那个黄昏,那个黑夜,那满屋浓郁的咖啡香,至今还在萦绕。而她需要依附这些芬芳和温暖,支撑着走完以后的路。人真的很悲哀,在不曾遇见苏曼殊的时候,她虽然孤独,至少心无所牵。自从有过一次刻骨的邂逅,她就再也回不到当初,被柳枝撩拨过的心湖就算停止了涟漪,亦不再似从前的平静。所以说,有些爱莫若没有,可人若没有了爱,没有了际遇,又是否太过贫乏?就像一株长在深山的梅树,从出生到老去,年年岁岁临雪傲放,纵算风华绝代,亦是无人问津。这样的美,要来又有何用?倒不如做一棵平凡的小草,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卑微地活着,却毫无怨尤。

然而,这位叫百助的女子却在苏曼殊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短暂得就如同灯火一闪一灭的距离,确切地说,相逢只在一首筝曲,相见就只是一个午后。我们应当相信,一见钟情从来都比日久生情更让人向往,值得回味。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一见钟情,苏曼殊不能否认,他对百助的爱是一见钟情。之前对别的女子亦曾有过刹那倾心,但都不及这一次来得深刻生动。她是翩跹起舞的蝶,她的翅膀就是跳跃的音符,流淌的筝曲,还有灵动的心思。那种惊世冷艳的美,轻而易举就将苏曼殊的心摄获。

他自问是一个见惯佳丽的男子,却依旧挡不住她的颔首低眉。她自问是一个心寂如玉的女子,却被他一点微笑捂暖,一个眼神击碎。两情相悦的结局应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苏曼殊却偏生不要,他害怕自己负了如来又负卿。一片看似洒脱的云彩,一只看似勇敢的孤雁,其实心里薄脆如纸,懦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他傲然离去的时候,心却在颤抖,那种惶恐与不舍交集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独尝。苏曼殊似乎习惯了这种方式,习惯了匆匆地相遇和别离,习惯了将所有的故事都导演成悲剧。

这是他命中的劫数,与人无关,却偏偏扯痛了那么多颗心。他在别人的心里筑梦,不等梦醒,就仓皇逃脱。但他并没有为此引以为荣,却痛得无以复加。如此纠结的情感让看客都觉得无所适从,却又像中了毒似的,期待着他以后的人生章节。也许日本樱花真的有着别样魅力,苏曼殊生命中几段最深刻的情感都给了樱花。而江南的烟雨带给他更多的是一种迷离,如梦似幻,却不刻骨铭心。

苏曼殊逃到了印尼爪哇,以为将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就能够将过往淡淡忘记。漂游的思绪常常会被一片简单的风景划伤,但在他俊秀的脸上永远都看不到痛楚。在世人眼里,苏曼殊是个洒脱的狂僧,又是个飘逸的诗人,袈裟遮掩了他内心的迷乱,诗歌却让他拥有了许多羡慕的目光。事实上,苏曼殊贪吃贪睡、贪图享乐、贪恋美人,但他并不会因此怠慢荒废对生活和革命的追求。他可以让荒芜的土地一夜之间春暖花开,也可以让万紫千红在一瞬间纷落凋零。

苏曼殊在印尼爪哇,任爪哇一所中华学校的英文教员,该校系光复会在南洋之大本营。这段时光,他的心因为思念百助而无法平静,每当晚风拂过衣襟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彻底失去她了。调一杯浓浓的咖啡,听一首流淌的筝曲,放飞情绪,让自己陷入深深的回忆中,一个人,一想就是一整夜。那么多的遗憾无法拾捡,那么多的相思无从说起。这一切只能交给文字珍藏,盛放在人生的书卷中,不是怕相忘,而是他实在需要将储藏在心底的情感做一次彻底地释放。

 

为调筝人绘像二首

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衰。

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

一杯颜色和双泪,写就梨花付与谁?

 

寄调筝人三首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这些时日,苏曼殊写诗,没日没夜地写诗。他要将内心颤抖的情愫传递给文字,在诗中酿造宽阔的碧海云天。他写下十首本事诗,字字句句道出他对百助的思念与袈裟披身的无奈。他感叹着: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他负的女子太多,可他对调筝人似乎有着不可言说的情结。这个日本女郎用最简短的时光潜入他的心间,虽然还是失去,却让萍水相逢有了刻骨的深铭。

批命 (1)

若我离去,请你一定要在秋天之前将我忘记,因为我害怕那漫天纷飞的落叶,会让你悲伤得不能自已。偶然写下这句话,看似无意,又好像在祭奠一段从指端流失的华年。昨日流光如今日,今日容颜已改。当一个人总是感叹过往的时候,意味着他的心已滋长了绿苔,就像一扇被岁月风蚀的重门,角落里不知何时攀附了藤蔓和苔藓。时间就是这么仓促老去,在你低眉沉思的时候,在你举手挥别的时候,在你静坐禅定的时候。

回首之时,岁月的忘川已被苍茫风烟所湮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深记来时的路,却再也不能沿路返回。很多人一路行来喜欢留下印记,以为这样就不会迷失自己。却不知,一片落叶,一枚飞花,一粒寒雪,都会将路径更改。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所以我们做任何事,爱任何人,都不要问缘由,不要问结果。你在此岸,看不到彼岸花开,却可以想像春光陌上,又是莺飞草长的一年。

在彻底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只是追忆。怀念一个人,就要怀念与之相关的一切,让自己沉醉进去,不留后路。当我们反复地读苏曼殊写给弹筝人的情诗,就会完全忽略他也曾有过无情,甚至会为他的无情寻找感动的借口。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所谓情僧当如是,苏曼殊的诗不是单一的人间男女情爱,亦不是纯粹的佛法禅理。他诗中有情,情中有禅,让读过的人无不为之涕泪。

那个远在日本东京的弹筝人,捧读苏曼殊为她填写的诗章,心中又会是何种滋味?或许她甘愿用永久的离别,换取这诸多的深情厚谊。如若没有辜负,没有离弃,苏曼殊又怎会用许多不眠之夜,写下如此多的诗句。一个在千年前就为她写诗的男子,轮回到今世,依旧不忘那一世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生石,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美丽传说。那一世,他为诗人,她是歌女。这一世,他是僧客,她为伶人。他们因相逢而深刻,因错过而美丽,许多时候,我们宁愿接受破碎与残缺。就像一部戏剧,因为悲情的片段让人深陷不已,继而永世难忘。

1910年,27岁的苏曼殊继续任教于爪哇这所中华学校。空闲时间,除了写情诗,另外还将一部英译的《燕子笺》完稿。在此期间,苏曼殊邂逅了庄湘之女雪鸿。人生无处不相逢,曾经相爱的人,曾经抛闪的事,总是会在你不经意之时贸然而来。你以为会为过往的错误而仓皇不安,却不知流年日深,彼此早已学会了平静。当年苏曼殊辞去庄湘的请求,拒绝和雪鸿成亲,他虽心生愧疚,却从不后悔。由始至终他都认为自己是佛前的芥子,虽躲不过命定情缘,却终究不能贪恋人间情爱。

当苏曼殊再度与这位美丽女子相遇时,发觉她早已懂得宽恕,像佛祖宽恕他的罪过,像风原谅一朵花的芳香,像水包容一株草的招摇。时间真的可以将一切都淡去,只是在淡去之前,没有人会相信,原来深刻的爱也可以那样的无谓。苏曼殊不同,他从一段情感中走出来,又跌进另一个故事里。杯中的茶还没有喝到无味,又换上一杯浓郁的咖啡。对于苏曼殊来说,雪鸿是那杯隔夜的苦茶,虽然苦,但早已凉却,已经再无品尝的可能。而百助却是那杯刚刚倒掉的咖啡,杯身还是热的,芬芳久久萦绕不去。

苏曼殊没有告诉雪鸿关于他和弹筝人的故事,因为他们之间的篇章也早早画上了句号。曾经交过心的人无须太多言语,彼此都可以明白心底的秘密。只是相聚在一起,喝下一夜的苦茗,天亮之后又要分道扬镳,过着毫无瓜葛的生活。雪鸿深知,飘零是苏曼殊此生的归宿,她已无遗憾,因为她明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彻底将他俘虏拥有。做一片在他身边漂浮过的云,投入过他的波心已然足矣。

仿佛苏曼殊爱过的女人都那么地善解人意,她们可以默默地相爱,也从未有过任何的纠缠,似乎彼此在相爱之前就写下了离别的契约。又或许她们都是骄傲的女子,不肯为一个触摸不到的誓约而苦苦相逼。这世间的爱本就是你情我愿,打劫而来的幸福注定会是不幸。苏曼殊是幸运的,他爱过许多人,又被许多人所爱。从来都是他辜负别人,而没有人早先辜负他。在彼此结识的时候,就将爱情做了场赌注,下注的是红颜,苏曼殊是庄家。

他们在一起喝冷言热语的茶,写郎情妾意的诗,演阴晴圆缺的戏,那是因为他们还有足够多的青春可以在尘世挥霍。他们曾经微笑地唱着相逢是首歌,又含着泪说离别只是暂时的错过。他们的人生就像冬日横斜的枝影,绚烂的年华挡不住一夜风雪。许多人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亦是因为如此匆匆,才会记忆深刻。而后所有的种种都只是在梦里,隔着现实的距离,伤害才不会那么重。

雪鸿带上了苏曼殊完稿的《燕子笺》,打算拿去西班牙马德里谋求出版。他们这一次,重逢于渡口,离别于渡口。苏曼殊是那株无花无果的菩提树,雪鸿是那个提着空篮子打他身边走过的妇人。相逢一笑,相离亦是一笑。他们挥手,直到烟岚雾霭模糊了视线,再也分辨不清路在何方。此后车水马龙、烟尘飞扬的世界,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对方。

他终究还是病了,以为凭借一双翅膀飞渡千山万水,可以不惧风雨来袭;以为转身的刹那,就可以斩断千丝万缕的情愫。他多么希望生命中的宴会都是流水席,聚时欢喜,散后忘记。但他不是无情之人,虽做不到一生扶持,不离不弃,却也不能做到冷漠无心,毫不关己。

 

本事诗三首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重听八云筝。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

赠尔多情书一卷,他年重检石榴裙。

 

与缘相遇,与禅相守,红尘是他的菩提道场,此生他将永远生活在梦与醒的边缘。许多人读他的诗,读到心痛不已,包括他自己。诗人常常被自己的诗句感动得泪流满面,戏子经常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投入到不能自拔。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因为平凡,所以会轻易被一段缘分打动,被一个路人劫持。

苏曼殊原本是打算去印度的,却病卧在床。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一个人的羁旅生涯让他深尝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奈何囊中羞涩,他过得穷困潦倒,在给好友高天梅和柳亚子的书信中有写着:咯血之疾复发,羁旅六月,已费去七百余金,故未能赴印。苏曼殊这一生似乎大多在潦倒中度过,长年的漂泊以及随意的挥霍,让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积蓄。病时就一个人躲在凌乱的小屋子里,坐拥棉被,喝水度日。

无论平日多么坚强,一个人病时心是最脆弱的,此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冷暖的人陪伴在身边,给予关怀与呵护。寂寞的时候,他喝一杯白水,感叹这流水孤云的一生。想起剃度时法师为他批过命,说他此生注定情多。他却犹自不信,认为自己只要诚心修佛参禅,便可以跳出三界,免去轮回,又怎会抵不过尘世的情劫?渺渺人世,形如虚幻,有一天,我们离去,带不走世间的一草一木。

沉沦 (1)

繁华如梦,梦已无痕。尘缘路上,相遇是刹那,相忘也是一念之间。无法挽留的是时光,无法回头的是情感,承诺是那么不可靠,我们经常看着往事的背影,独自站在风中泪流满面。明知时光会带走一切,连同你,连同我,可还是会害怕自己像青梅一样徇香而落,像春雪一样遇见阳光就消融,像蝉虫一样老死在秋天。

苏曼殊自问是一个僧人,当看淡荣辱,无惧生死。可当他一个人躺在异国的病榻上,心底却害怕,害怕会这样悄然无声地死去,在某个风雨交加的白日,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过往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爱憎,就在瞬间灰飞烟灭。他甚至还来不及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遗言,没有机会再看一次爱人的眼睛,没有机会跪在佛前抖落生前的罪过。这世间,可以坦然从容面对死亡的人真的不多,或许他早已交代好了一切,死亡是自己给人生布下的最后一局棋。

所幸灾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病得再久也会有康复的时候,就如同再漫长的雨季也会有停息的那一天,除非病入膏肓,世间再无医治的良药。我们都会走到无药可救的那一日,要么自然老死,要么死于意外,结局都一样,只是过程有长短之分。许多厌世之人总是会生出求死之心,可当生命真的结束的那一刻,难道不会心存悔意?可是离弦之箭,不能回头,遗憾与悲剧就是如此造成。

病愈之后的苏曼殊又重新找回了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慢慢地拼凑修复。他一边静养,一边任教,困窘的生活得以缓解。可他仍改不了贪吃的习惯,大病初愈饮食就没有规律。抽烟、饮酒、吃糖,是他生活的乐趣。逝去的情感渐渐从心中放下,烟酒糖成了知己,醉了就写一些歪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质疑,苏曼殊,你还是个和尚吗?和尚不是该住在庙里,每日敲着木鱼,背诵经文,不是该粗茶素斋,六根清净吗?

可苏曼殊起誓,他如此荒诞的行为,绝非是为了与众不同,用来吸引众生的目光。他只是道行太浅,克制不了自己,他喝酒吃肉,并不是单纯地贪图享乐,而是心底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他需要释放世俗的压力。也许世人会以为这是最虚伪的借口,可苏曼殊确实有他的资本,他睿智多才,悟性高。在寺院,住持迁就于他,佛祖亦包容他。在红尘,他有交心的朋友,有生死与共的红颜。世无完人,纵是佛,也会犯不可饶恕的错误,也会有不能弥补的缺陷。心生慈悲,学会容忍和宽恕,这样人生才会有更多的乐趣。

苏曼殊是一个在豁达与狭隘、坚强与懦弱之间徜徉的人,有时候他可以为自己的喜好不顾一切,有时候他又会压抑心中的热情,伤人伤己。每一天有太多的意外发生,没有谁可以完全掌控好内心的情绪,做到平静舒缓、收放自如。人常常会为自己的矛盾懊恼不已,很多时候不能逆转,就只能认命,那些不肯相信宿命的人到最后都向宿命低头。在岁月面前,谁可以做到不屈服?挺直的腰身总是被轻而易举压弯。就连悲壮苍凉的历史,厚重地横在天地间,只消得一缕微风,就可以将之吹散。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调整,苏曼殊彻底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他觉得那颗沉溺于爱河的潮湿的心,需要在阳光底下狠狠地晾晒。打点行囊,羽翼丰满的苏曼殊又将远行。都说在哪儿失去,就回哪里寻找,苏曼殊选择去日本,不是为了寻找什么,但他确实在那里丢失了太多。他没有去东京,而是选择去横滨,那个他出生的地方。沐浴咸涩的海风,他始终忘不了自己是那只飘零的孤雁,往返于苍茫的天地间,不知道哪一天就结束了归程。

在日本,苏曼殊继续创作小说《断鸿零雁记》,这部小说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一个人来到世上总会留下些什么,文人会留下毕生的作品,画匠会留下墨宝,伶人会留下戏剧,哪怕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留下值得珍藏的遗物。而活着的人,则需要依靠这些物品去将之怀念,直到有一天彻底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了无痕迹。历史无言,它能告诉我们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多少残阳如血的故事,都湮没在黄尘古道中,消失在浩渺烟波里。

也许我们该感恩,因为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卷,欣赏一幅苍章旧画,观看一出古老的戏曲,是多么渺幸福。或者说,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想过去,可以邂逅许多段感人肺腑的情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写自己想写的字,喝自己想喝的茶。尽管这期间会有太多的无奈,生出太多的枝节,可生命存在,就有它的意义,就有无尽的机遇。用一颗容忍的心、大度的心生存于世,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19111010,革命党人于武昌起义,推翻清王朝统治。苏曼殊闻讯,大为兴奋,认为此乃振大汉之天声,遂急谋回国。奈何其生活又陷入窘迫,穷病交加的他只好将满腔热情暂时搁置。我们总以为日子过得久了,对于许多事许多人都会倦怠,曾经的海誓山盟到如今不值一提,过往的一怀热血到如今冰凉似水,却不知一些情结扎进心里,就如同刺青,再也冲洗不掉。

对于苏曼殊来说,情、画、诗、禅、革命就是他心里的刺青,随着年轮一起长出更深的印记。无论沉寂多久,这些情结都不会淡去。身处乱世,苏曼殊有着太多的追求和梦想,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力挽狂澜的志士,是一个普度众生的高僧,是一个掌管天下痴男怨女的徇情官,也是一个挥毫泼墨的诗客。也许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纵然无法尽善尽美,却亦不会有太多的缺憾。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梦着是一个江湖侠客,有着诗魂剑胆;梦着是一代英明圣主,可以君临天下;梦着是一个风云谋士,能够大浪淘沙。

武昌起义,上海光复,有如在苏曼殊的心里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万丈浪潮。涟漪在心湖深深荡漾,久久不能平复。这时的苏曼殊却不如以往那般潇洒,背着行囊渡船归国,参与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事业。任他心急如焚,但苦于囊中羞涩,只得忍耐。毕竟他不是飞雁,只要展开双翅就可以漂洋过海。你自是有一身傲骨,残酷的现实亦会将所有的棱角和锋芒磨尽。

这一年的十一月,苏曼殊为筹措归国的旅费决心典当燕尾乌衣,卖掉他心爱的书籍。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对于有一定资本的人来说或许是如此,可对于某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却成了深邃的讽刺。人在饥寒交加之时,会为一个馒头点头,为一杯白水弯腰,为一炉炭火下跪。而这些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为自己活着,为牵挂自己的人活着,为活着而活着。这时候,苏曼殊用英文翻译的《潮音》已出版,由日本东京神田印刷所印行。为此,他不得不在日本横滨滞留了一些时日。

寒冷的冬天,轻扬的雪花给晦涩的生命带来清凉的浪漫。雨和雪,是他前世的情结,在这个习惯疏离的人世间,可以让人感动的是神奇的大自然风光,也许给不起永恒,却可以一次次在无人问津的渡口将你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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