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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宣城派...

 壶公评论 2011-06-16
论宣城派

作者:李圣华 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苏州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在清初地域文学兴盛的环境下,以施闰章、高咏、梅文鼎、梅庚为代表的宣城诗人树帜诗坛,形成区域色彩鲜明的宣城派,其独具特色的诗歌被称为“宣城体”。在清诗流派研究史上,宣城派长期被冷落、悬置。本文从宣城派的兴起、文学渊源的考察、“宣城体”特色的辨析三个方面,探讨宣城派的历史风貌和诗歌艺术旨趣,认为宣城派兴于清顺治初,康熙中叶后逐渐淡出诗坛,宣城派并非清初的宗宋派,其文学近源是明中叶以后的宣城风雅,“宣城体”具有诗道一贯、言之有物、醇厚为则、风貌朴秀、语言简净五大特征,与“神韵体”、“梅村体”一起构筑了清初诗歌的繁富景观,并影响着清代诗风嬗变的走向。

清初文坛风尚多元嬗变,诗坛格局在分合与重组之中,呈现出极其复杂的形态。施闰章、高咏、梅文鼎、梅庚等人承绪明中叶以来的宣城风雅,创立宣城一派,以“宣城体”标帜诗坛,与云间派、娄东派、神韵派、虞山派、金台十子、西泠十子等文学流派群体,共同奠立了清初诗坛繁荣的局面。20世纪清诗研究史上,云间派、娄东派、虞山派等均吸引了不少学者投入学术心力,而宣城派则长期为学界忽视。刘世南先生《清诗流派史》一书将清诗划分为19个流派,力求详尽展示清诗流派纷呈的繁富景观,可惜仍未关注到宣城派。学界有关宣城派主将施闰章的评论文字亦自不少,不过其中误解亦多,如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有关施闰章是清初宗宋诗风巨擘一类的说法,就是一种明显的误解。笔者不揣浅陋,从宣城派的兴起、文学渊源的考察,“宣城体”特色的辨析三个方面,探讨宣城派的历史风貌和诗歌艺术旨趣,冀以引起学界对这一流派的更多关注。

一、宣城派之兴

宣城,汉代称宛陵,隋时改称宣城。宣城人文始兴于宋代,明清时期,宣城与桐城并称为江上“二城”,不仅是皖地的文学渊薮,也是文坛的两大重镇。宣城诗歌风雅,由梅尧臣之倡,初兴于北宋;再兴于元代,贡仲章等人以诗著称一时;三兴于明中叶,宣城梅氏、沈氏家族科甲隆盛,梅守德、沈宠为诗坛眉目,梅鼎祚、梅守箕、梅蕃祚、沈懋学继之而起,宣城诗人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梅鼎祚还编有《宛雅》,宣扬区域诗学风尚;四兴于明末,梅朗中、沈寿民名重于世,宣城诗坛令海内士子侧目。施闰章《书带园集序》描述了从梅尧臣到其裔孙梅朗中数百年间宣城诗坛的流变:“吾宣城于江上称岩邑,其山巉以秀,水甘以清,草木扶疏而沃若,其清淑之气所郁积,必有异能之士,道德文章之美,卓然见于天下。而所谓道德者多隐君子,以其文章见者,至宋始有梅昌言、圣俞,元有贡仲章、泰甫父子十数辈。最著者圣俞,以诗名。去圣俞五百馀年,裔孙为禹金先生,文词赡给,雅善博综。其群从季豹、子马、勉叔诸人,为元美所亟称。后禹金闻孙复有朗三,盖庶几与禹金相望者。”[1] (卷6)

准确地说,宣城文学史上之有流派,始自清初施闰章、高咏、梅庚、梅清、梅文鼎、沈泌等人的结派,而这已是宣城诗坛的“五兴”了。宣城派的出现与科甲兴盛关联不大,它是在清初宣城“科甲久不振”的情况下形成的。追溯宣城派形成的原因,值得注意的,一是明清鼎革改变了竟陵派、几社争衡的诗坛格局,区域诗坛进一步兴盛,宣城派、娄东派、虞山派等即是在这一诗歌运动环境中生成的。二是清初宣城诗人弘扬区域风雅的意识高涨。蔡蓁春、施闰章接续梅鼎祚《宛雅》之编,踵事增华,纂辑有《续宛雅》。宣城诗人续《宛雅》的情结并未就此结束,除梅清辑录《梅氏诗略》六卷外,袁士旦也欲编《宛雅续集》、《宛陵十子诗》,惜未成其事。这种风尚确实能反映出清初宣城诗人振兴区域诗歌的意识,而这正是宣城派形成的一大动力。三是易代之变给士人心灵带来极大有动荡,在新朝、故国之间的矛盾选择造就了士子人生价值、文学追求的种种分野。宣城诗人政治态度较“温和”,学术上倡导阳明心学,并重“用实”,诗文以“学”为本,自成一统,如戴名世《梅文常稿序》所评:“吾江南文学礼仪之邦,推宣城为最。其士大夫多崇礼让,敦实行,以清风高节砥砺末俗,而士人读书为文章,不肯雷同诡随,以趋时俗之所好。”[2] (卷3)可以说,相近的人生、文学追求将宣城诗人凝聚为一体,促成了一个独具面貌的区域性诗派。四是与施闰章的大力推导密不可分。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与宋琬并称“南施北宋”,又与王士禛、宋琬、赵执信、查慎行、朱彝尊有“国朝六家”之目。施闰章自树一帜,奖掖后进,宣城诗人以其为眉目,不诡随流俗,宋琬《周釜山诗序》云:“愚山方且盛张坛坫,主盟宛陵、敬亭之间。”[3] (卷1)

康熙中叶,清朝统治趋于稳固,宣城科甲再兴,有趣的是,宣城派却衰落下去。大抵说来,宣城派兴于顺治初,盛于康熙中叶以前,康熙中叶后就基本上淡出诗坛了。

由于历来研究的不足,宣城派成员构成一直未有清晰的揭示,在此有必要列出一张宣城派重要作家的名单:施闰章是宣城派的主将,高咏、蔡蓁春、徐淑、梅清、梅磊是派中早期核心人物。高咏,字阮怀,号遗山,诸生,性简傲,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鸿博,授检讨,六年后卒世。能诗文,兼擅书画,诗名稍逊施闰章,所著《遗山堂集》、《若岩堂集》均不传,清人王相辑选《遗山诗》四卷,刊入《国初十家诗钞》。高咏早年诗多凄怆之音,“其修辞也郁以秀,其感兴也怆以深”[1] (卷6《高阮怀洪州草序》),晚年多颂圣和点缀升平之作,盖不以穷愁之调以终其身。蔡蓁春,字大美,号芹溪,诸生。早年以诗文受知于陈子龙,入清,多交明遗民,顺治十八年(1661)卒。著有《来谂居集》、《潜水杂著》,施闰章、高咏、梅庚为编选《来谂居诗选》行世。徐淑,字善生,号东田,工诗文、篆刻。明亡,隐居不出,诗歌“简远恬淡”[1] (卷5《徐东田诗序》),顺治十四年(1657)卒,蔡蓁春、高咏为刻遗诗《徐东田诗集》。梅磊,字杓司,号响山,明亡后为遗民,性喜自负,“诗辞通俊”[1] (卷7《天延阁诗序》)。晚年流寓南京,康熙四年(1665)病卒。著有《响山斋集》。梅磊族叔梅清,字渊公,一字远公,号瞿山,自少与施闰章游从,顺治十一年(1654)举人,精于诗画,有《天延阁诗集》二十六卷。梅庚、梅文鼎是宣城梅氏诗人后起之秀。梅庚,字耦长,一字子长,号雪坪,梅鼎祚曾孙,父梅郎中为复社名士。

梅庚幼孤,能诗文,自拔尘俗,年未三十即刻有《山栖诗略》三卷,“披华振秀,清警独胜”[1] (卷7《梅耦长诗序》)。康熙二十年(1681)乡试,授泰顺知县,在任五年,辞归。著有《天逸阁集》、《漫兴集》、《玉笥游草》、《吴市吟》。梅文鼎,字定九,别号勿庵,为梅庚族叔,其先人与梅尧臣同祖别支[4] (卷12《梅征群墓表》)。酷嗜天文历算之学,著有《中西算学通》,兼擅诗文,虽不欲以诗名世,但生平所作不下二千余首,其《绩学堂诗钞》四卷仅录存三百余篇,大抵不尚华丽,格老气清。梅氏后进诗人尚有梅枝凤、枝南兄弟,梅枝凤,字子翔,有《石轩集》、《东渚诗集》,梅枝南,字子先,俱与施闰章交厚,以诗著称一邑。沈泌、沈埏是宣城沈氏诗人后劲。沈泌,字方邺,生于崇祯六年(1633),父沈寿峣为复社名士,举兵抗清,声援金声,战死。施闰章早年以诗受知于沈寿峣。清初,沈泌从施闰章、王士禛及东南遗民游,富有才名。沈埏,字公厚,沈寿民第五子,鼎革后,随父流寓十余年,顺治十五年(1658)始自滇归里,筑见耕山房,沉酣诗文,尚气节,康熙四十四年(1705)病故,阮尔询哭诗云:“一息未尝忘死交,百年自署是遗民。”[5] (卷4《沈公厚传》以上诸子外,宣城派诗人还包括沈寿国、蔡玉立、梅昆白、僧半山、孙卓、茆荐馨、阮尔询等三十余人。从流派成员来看,梅氏、沈氏诗人构成宣城派主要阵营。在成员数量上,宣城派与神韵派、虞山派、娄东派相比,也称得上蔚然壮观了。

二、宣城派的文学渊源

“宗唐”或“宗宋”的诗法辨认,是考察清代诗歌运动的一大重心。20世纪盛行的清初宣城诗人“宗宋”的说法,是否符合文学史的真实呢?清初诗论家谈到宣城诗人时,往往联系梅尧臣以作评述。如李明睿《越游草序》评施闰章说:“圣俞没后五百余年,而有施尚白……尚白宛陵人,其诗为圣俞无疑。”[6]

陈允衡曾告诉钱谦益说:“宛陵施愚山先生,今之梅圣俞也。”[7] (卷17《施愚山诗集序》)施闰章《天延阁诗序》论梅清说:“梅氏诗盛自都官,渊公之所为若此,固宜克称其家也。”诸如此类评说留给后人的印象是宣城诗人师法梅尧臣,推尊宋诗。

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即称:“宣城诗教,倡自梅尧臣,闰章由之,加以变化,章法意境,遂臻绝诣。”[8] 袁行云先生进而称施闰章是“清初宋诗派巨擘”,又称:“清初诗人率多沿明七子学唐,高者远逾元明,下者肤阔空疏,在所不免。有一二主宋诗者未称专业。自闰章出,诗风大变,欧、梅、苏、黄、陆、范,各争肖之,且无比拟皮毛之习。此清人学宋之胜于明人学唐也。”[9] (P161~162)然而,事实却非如此简单。

王士禛《梅诗》载云:“宋梅圣俞初变西昆之体,予每与施愚山侍读言及《宛陵集》,施辄不应。盖意不满梅诗也。一日,予曰:‘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此谁语?’愚山曰:‘韦苏州、刘文房耶?’予曰:‘乃公乡人梅圣俞也。’愚山为爽然久之。”[10] (卷18)据此,施闰章在这次与王士禛论诗之前,未曾认真读过梅尧臣诗集。他晚年还指出世人称王士禛“祧唐祖宋”是一种误解,《渔洋山人续集序》云:“客或有谓其祧唐而祖宋者,予曰不然。阮亭盖疾夫肤附唐人者了无生气,故间有取不相袭。”[6] 此外,又与冯溥论诗,以纠正“祖宋”诗风相励,《佳山堂诗序》云:“尝窃论诗文之道,与治乱终始,先生则喟叹曰:‘宋诗自有其工,采之可以综正变焉。近乃欲祖宋元而祧前古,风渐以不竞,非盛世清明广大之音也。愿与子共振之。’”[1] (卷7)由是可知,邓、袁之论大抵是忖度之辞,施闰章不屑于“宗宋”,自然也谈不上“清初宋诗派巨擘”了。至于李明睿等人以施闰章比附梅尧臣,意在论宣城风雅不坠,并不含有宣城派法乳宋诗之意。

作为一个区域性色彩鲜明的流派,宣城派的取法有其明显的区域特征。如果寻绎它的“风源”,那就应该是明中叶以来的宣城风雅。

明代宣城心学,是宣城派论学的一大源头。宣城人文与桐城、徽州的一个显著不同,即在于标举心学。宣城心学兴于明中叶,宣城士子沈宠、梅守德等人以诸生从学邹守益,沈宠又师事欧阳德,刻《传习诸录》,宣城心学之倡自此而始。继邹守益之后,钱德洪、王畿应邀来宁国主持水西三寺讲会,与会达数百人,水西之学闻于海内。嘉靖中,罗汝芳任宁国知府,改建水西书院,岁会以时,讲席常满。罗汝芳又延沈宠、梅守德共主讲席。罗汝芳高弟子陈履祥踵继前风,讲学宣城,施闰章祖父施鸿猷与邑人汪惟清并称陈履祥高弟子,共倡六邑同仁会,时有“陈门曾颜”之目。在施鸿猷等人讲学活动的推动下,宣城心学臻于兴盛。宣城派的形成,与宣城心学的传统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心学重要传人陶望龄《海门集序》曾经称明代诗文的真正创立,实始自阳明一派:“自阳明先生盛言理学,雷声电舌云雨鬯施以著为文词之用,龙溪绍厥统沛乎,江河之玩汇于是,天下闻二先生遗风,读其书者若饥得饱,热得濯,病得汗解。盖不独道术至是大明,而言语文字足以妙乎一世。明兴二百年,其较然可耀前代传来兹者,惟是而已。”[11] (卷3《海门集序》施闰章等人承传宣城心学,论诗以“学”为本,要合学问与诗歌为一,正是继承了明中叶以来的宣城学术和文学传统。

宣城梅氏、沈氏家族的诗歌传统,是宣城派的文学近源。梅守德家族与沈宠家族以科举之盛一跃成为宣城两大文化世家。宣城心学第一代传人梅守德、沈宠少年同学,志同道合,以学术、诗文、气节相砥砺,归隐后同为宣城诗坛主盟,主持讲席。在梅守德、沈宠的倡导下,梅氏、沈氏诗人辈出,梅守德之子鼎祚、从弟守箕,梅鼎祚从弟蕃祚、国祚、台祚、嘉祚、鹍祚,沈宠之子懋学及沈氏昆从,形成阵容庞大的诗人集群,宣城诗坛呈现前所未有的景观。王世贞赠梅鼎祚诗叹云:“从夸荆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树树花。”[12] (卷17)明末,梅鼎祚之孙朗中,沈懋学从孙寿民、寿国,族孙寿峣等人接续风雅,并与张溥等复社士子相应和。宣城派与嘉靖以来的宣城诗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梅氏、沈氏诗人构成宣城派的主体,梅庚、梅磊、梅清、梅文鼎、梅枝风、梅枝南同属宣城梅氏一宗,文学上继承明代梅氏风绪,钱谦益《梅杓司诗序》评梅磊诗说:“余采诗于宛陵,得梅氏禹金(鼎祚)、季豹(守箕)、子马(蕃祚)之诗,喜圣俞风流,于今未坠……梅氏一门之诗,散华落藻,总萃于杓司。”[7] (卷18)施闰章为梅庚作《梅耦长诗序》云:“往隆万间,梅氏诸贤如禹金(鼎祚)、季豹(守箕)、泰符(台祚)、子马(蕃祚)、勉叔(士劝),人各名家,率为当世巨公所器许,王元美所谓‘梅家树树花’也。就中子马、勉叔年最少,其诗具在,以耦长视之,尤为秀出。”[1] (卷7)沈埏为沈寿民之子,沈泌为沈寿峣之子,同属宣城沈氏一支。沈寿民、梅朗中总持明末宣城风雅,讲学东南,从游者数百人,施闰章、梅清、蔡蓁春早年即从游沈寿民、梅朗中,多交复社名士。施闰章一度怀着对梅朗中、沈寿民、沈寿峣的感激,为梅庚、沈埏、沈泌等人延誉。此外,施闰章又承传学家,弘扬祖父施鸿猷的学术和文学思想。

无疑,明中叶以后的宣城风雅是宣城派文学的“风源”所在。顺便指出,清初文人不满于公安、竟陵派诗学,对七子派多有肯定之辞,宣城派概莫能外。如施闰章《李于鳞先生墓碑》称李攀龙诗“非近代大家所能措手”,“后之学者,生百世之后,闻于鳞之风,皆振衣高步追踪古作者,于鳞其有起衰之功矣”[1] (卷18),《重刻何大复诗集序》又说李梦阳、何景明“如唐之李杜,各成一家”。现代学者或以为施闰章诗路“仍然取径于明七子”[13] (P139)。其实,施闰章等宣城诗人追踪“高古”,昌明变化,虽然肯定七子复古之功,但无意走明七子的旧路。

三、宣城体的特色

清初宣城派之诗,被称作“宣城体”,或“宛陵体”。较早使用“宛陵体”一词的是王士禛。康熙十八年(1679),王士禛因梅庚、邵长衡、陆嘉淑夜访,赋《夜月冰修、子湘、耦长见过,同效“宛陵体”三首》[14] (卷8)。后世颇沿述此说,如《清史稿·施闰章传》云:“闰章与同邑高咏友善,皆工诗,主东南坛坫数十年,时号‘宣城体’。”与“梅村体”、“神韵体”一样,“宣城体”不是一个泛称,有着其独特的艺术旨趣和风格特色。概而言之,“宣城体”有以下几大特征:

一是主“学”,强调道艺一贯,以诗为“道之余也”。历来论诗者谈及施闰章的诗观,大都注意到王土禛《渔洋诗话》所载这样一段文字:“洪昇昉思问诗法于施愚山,先述余夙昔言诗大旨。愚山曰:‘子师言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余即不然,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地。’洪曰:‘此禅宗顿、渐二义也。’”洪昇将施闰章、王士禛诗法差异归结为禅宗顿悟、渐悟的不同。其实,主“学”,以诗为“道之余也”,是施、王论诗不同的主要原因,主“学”也造成了“宣城体”与“神韵体”最大的区别。“宣城体”的这一特征当然与宣城派重“学”,主张学术与文学水乳交融密相关系。如前所述,宣城心学兴于明中叶,是阳明心学的重要一支。东林讲学兴起后,宣城心学受到冲击,施鸿猷等人修正心学,批评“空言心性”。崇祯间,沈寿民、梅郎中响应复社,论学讲求“用实”,宣城心学衰落。清初,施闰章、梅文鼎、梅庚等人重新标举心学,倡言以“用实”救“空言心性”之弊,推毂宣城心学再兴,宣城派成为清初阳明心学的重要承传。康熙初,施闰章分守临江,修复景贤、白鹭洲书院,讲学其间,赴讲席者多至千人。正由于重“学”,他提出诗文皆“道之余也”,《李屺瞻诗序》云:“文者,道之余也;诗者,文之一体也。”[1] (卷6)

梅文鼎推崇王守仁、罗汝芳之学,《读王文成集》有云:“大哉君子儒,崛起在东越,拔本塞其源,起死针人骨”,“再拜读遗文,使我心中怛。宁唯事业奇?谭笑奏伟伐”,“景行仰高山,私淑嗟无及。继此庶磨砺,愿言守成法。”[15] (卷2)《谢脁北楼》述及宣城人文则云:“更有旴江来作守,谈经劝学光前后。”[15] (卷2)旴江,即罗汝芳,宣城心学承流于他而讲学宁国。梅文鼎精研心学,并重“用实”,擅长历算之学,生平所著历算之书八十余种,被江永《翼梅序》推许为“历算第一家”。施闰章《梅定九诗序》感叹梅文鼎砥砺学行说:“定九有志于君子之道,目之为诗人,则瞿然谢不敏,余盖心异之……技艺则冠其曹,又溢而为诗,清真静远,称心为言,无时人饾钉裘马之习。《易传》有之:‘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夫诗不足以尽定九,而其诗已卓荦有出于人,是可以知定九矣。”[1] (卷7)梅庚博通经史,远承高祖梅守德讲学之风,与施闰章共倡心学。

明清诗人多好挟一册诗遍游海内,而梅庚的游历还有着问学四方之意,梅文鼎《送从侄子长北游序》说他:“问道于青原,于是闻见益博,才益奇。而犹以为生不游神京都会之地,则无从尽交四方之英杰,于学问之道,犹有所未周,将以今二月北游于燕。今夫燕台者,天下政治所从出,而四方英杰之所归。其公卿大夫,莫不深明于理道之原,而汲汲于得士,若涉于江湖而需维楫者皆是也。”[5] (卷3)

宣城派的重“学”,和清初其他诗派相比,尤为醒目,主“学”也构成了“宣城体”与“梅村体”、“神韵体”的一个显著不同。曹溶序梅文鼎诗集,指出:“有本之学,其积也不易。专一以入之,博涉以辨之,持久以蓄之,然后群美毕汇,溢出而为诗,则其气厚志完,无体不备。上足配昔贤,而下以度越余子,非猝然之效也。浅夫执诗论诗,讲求纵极工,曾不出声律章句之外,殆类刻楮抟沙,用力多矣,归于糜散无所成而止,不工者更何论焉?余持此相天下诗,诮其迂者,不啻戟手而起,余终不变其说。意宇宙之大,必有足当之者,果见之梅子定九。”[5] 夏峰北学传人汤斌与施闰章结交三十余年,推重施氏说:“世之文人,学无原本,妃青俪白,补缀为工,遂足取誉一时,自矜博雅,求其典型不坠,追配前哲,如先生者几人乎?”[16] (卷6《祭同年施愚山文》)汪琬从“道与艺一也”上论施氏之诗说:“愚山先生道孔孟之道,而学朱陆之学者也。及其为诗,则又命词简切,立意澹远……庶几乎能贯道艺者欤!”[6] 一些清代诗论家还拈出“学人之诗”以作评说,如朱庭珍《筱园诗话》称施闰章之诗“所谓学人之诗,洵无愧矣”。

二是重“言有物”。论诗主“学”是宣城派主动参与变化明末清初学风和诗风的一大特征,“言有物”是另一显著特征。宣城派承续心学一脉,参酌东林之学及夏峰北学,批评“空言心性”,标举以“体仁”为本和讲求“用实”为特征的一代宣城之学。就学风对诗风的影响而言,“言有物”是宣城之学直接作用于“宣城体”的一种结果。梅文鼎反对诗人不关痛痒的批风抹月,《金陵杂诗书后》云:“吾作诗,而不能生读者之感,则其诗亦可无作!”[5] (卷5)施闰章批评附庸风雅、铺张辞藻之习,《蠖斋诗话》云:“浮华者浪子,叫嚎者粗人,窘瘠者浅,痴肥者俗。风云月露,铺张满眼,识者见之,直一叶空纸耳。故曰君子以言有物。”《陈伯玑诗序》还指出“遗实采华,矜气悦目”是清初诗坛一大弊端[1] (卷6)。

历经易代的动乱,宣城派不愿“徒取给于诗”。钱谦益读蔡蓁春之诗,以为“诵其诗”可能“论其世”,《蔡大美集序》说:

“今世以词赋争工,妖红艳紫,移心夺目。如大美之撰述,沿流讨源,衔华佩实,所谓诗杜陵而文迁史者,良不欲与今之君子同鹄而射侯也。”[7] (卷19)施闰章《梅定九涛序》盛赞梅文鼎诗“言有物”,“无时人饾饤裘马之习”。梅清诗多“崎岖丧乱、岩栖旅舍”之作,抒写“沉至缠绵”之意,施闰章《天延阁涛序》云:“读其诗可以考其时、征其地焉。”施闰章《采麦词》、《牧童谣》等体写民间疾苦,梅磊《春日寻李研斋、杜苍略》、《黄池晤陈伯玑即别》抒写遗民酸辛人生,梅庚《听鲍生弹琴》、《江心寺》绘述易代之变,梅文鼎《赠中伯弟三首》、《饮家卓公舍为之作歌同圣占》自抒寒士心志,均是有感而发,深切而真实。总之,“宣城体”尚质实,言之有物,不空洞浮华。

三是以“醇厚”为则。历代诗人宣扬温厚诗教,由于作家所处时代不同,有关温厚的追求,各具内涵。如明末复社倡导诗教,主张温厚以“复性体仁”,匡救时弊。宣城派强调温厚,亦自具时代特色。宣城派诗人心态不同于王夫之、屈大均等遗民,又区别于钱谦益、龚鼎孳等贰臣,在清朝统治日渐稳固的现实面前,其趋于认同清廷的“正统”地位,“温和”的政治态度使他们对“温厚”之诗独有情衷。施闰章《与彭禹峰》云:“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近日北音噍杀,南响浮靡,历下、竟陵,遂成聚讼,可一抚掌。”[1] (卷27)他分守临江时,正值江上兵戎,民多逋赋,所作《湖西行》、《牵船夫行》等诗铺叙时事,痛息民艰,“皆以温柔敦厚出之,所谓合乎诗教,后世以为式模”[9] (P161)。

沈德潜论“南施北宋”之诗,《清诗别裁集》云:“宋以雄健磊落胜,施以温柔敦厚胜,又各自擅场。”高咏诗虽时有愤激,但以“醇厚”为则,不像顾炎武、王夫之那样带有“生姜”气。梅文鼎推重“温厚”之调,《同诸公论诗有作》有云:“光焰生工力,温柔出性情。”[15] (卷3)梅磊、沈埏是宣城派坚持遗民气节的作者,但其剑拔弩张之作并不多。至于梅庚、梅枝南、梅枝凤、沈泌,诗风更接近施闰章的“温柔敦厚胜”。其实,反驳公安、竟陵诗歌潮流,变化王夫之、屈大均等孤节遗民的易代变风、变雅之调,是顺康之际诗歌演变的一大特征。“宣城体”的“温厚”正体现了诗歌与“世运”相适合的一种文学取向。

四是追求“清切深远”的诗境和“朴秀深厚”的风貌。宣城派强调诗歌境远思深,不屑文辞藻缋华美,按施闰章的说法就是“深思而兼蓄之”[1] (卷3《诗原序》)。应该说,这与主“学”和推崇“言有物”是相辅相成的。标举“深思”,也是万历中叶以来诗歌的一大潮流。竟陵派提倡“幽深孤峭”,即是推崇构深致远。施闰章不赞同将竟陵派之诗一笔抹煞,以为钟惺之诗“深情苦语,令人酸鼻,未可以一冷字抹煞”,“可谓之偏枯,不得目为肤浅”[17] (卷6)。施闰章对钟惺“深情苦语”的认同,突出体现了宣城派对诗歌“深思”的推重。施闰章还严厉地批评了清初纠缠于“历下”、“竟陵”之争,是此非彼的习气,盛赞“清深冲淡,秀丽不纤,肆而不莽”[1] (卷6《陈伯玑诗序》)之诗。宣城派诗歌创作大抵呈现出“深远”、“朴秀”的特点。梅文鼎之诗“清真静远”,如《与汪雨公饮酒旌阳二首》其一:“何用中山千山期,酩然便是太平时。门前风雨急无赖,说与醉人浑未知。”

梅清画境清远,诗境与画境相通,如《题画杂诗》其一:“寒云寒树护山家,岩壑无人一径斜。策杖行吟独惆怅,几枝春色到梅花。”施闰章五言近体,多如吴文溥《南野堂笔记》所评“朴秀深厚,味之弥永”[6],王士禛曾摘录其大量五言诗句为《摘句图》,如“江城连夜雨,山馆独吟身”,“翠屏横少室,明月正中峰”等,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10] (卷13)。高咏之诗“郁以秀”,“怆以深”,如《宿青溪》:“青溪独宿处,远火出江波。醒酒思残梦,归渔闻夜歌。月斜人语定,舟晓棹声多。九子烟霄外,劳生只暂过。”诗思清切,境味清远。顺便指出,欧阳修《六一诗话》称梅尧臣诗以“覃思精微”见长,以“深远闲淡”为意,尽管宣城派无意宗法梅诗,但在讲求“深思”上,仍不无相通之处。

五是语言简净、句调整严。宣城派不屑于藻缋,但十分注重语言的拣择、诗韵的协调、格律的深稳,这一点与“公安体”的宕恣、“竟陵体”的幽涩、“神韵体”的空灵、“梅村体”的富丽,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施闰章、高咏、梅庚都有改诗的癖好,施闰章尤甚,字句务求简净、清醇。据梅文鼎《施氏家风述略续编书后》,施闰章诗文再三改定,“虽已授诸梓人,仍刊落之”。现存施闰章《使粤纪行》手改本,从题目到字句,颇多增删。清人毛际可叹说:“撰述好人改定者,吾得二人焉:施侍读愚山、魏征君叔子。”[6]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论施闰章诗有“精严坚栗”之评,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则有“格律深稳,锵然而玉应”之论。翻检宣城派诸家之集,不难发现其诗大都清新流动,无“古硬”、“纤佻”、“艰涩”、“粗豪”之习,由此亦见宣城派的诗歌艺术审美追求。

总体以观,“宣城体”呈现出“清真雅正”的艺术特色。当然,宣城派各家之诗是自具风貌的,如施闰章早年多奇健之作,晚年颇多有理气诗味道的作品,沈埏之诗带着遗民诗粗犷的印痕,梅庚之诗有其柔丽的一面,高咏早年多有抒写悲愤、驰骋才气之作,晚年则多平和清淡之诗,梅磊穷病以卒,诗有苦寒凄清之调。然而,这些个人创作的差异,不仅未损害“宣城体”的总体特征,而且促成了宣城派的繁荣之势。

综上所述,宣城派在虞山派、娄东派、神韵派及明遗民诗群林立的清初文坛,自建一帜,不轻易依附他人,其艺术独立精神是十分可贵的。“宣城体”的出现,既是宣城诗歌传统的厚重积淀,又是清初“世运”变化使然,更是施闰章等人不懈艺术追求的一种结果,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清初诗人谋求从唐诗、宋诗、明诗的旗麾下走出来另辟阵地。尽管宣城派在康熙后叶就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其可贵的诗歌求索推动了清代诗坛的繁荣,“宣城体”与“神韵体”、“梅村体”一起构筑了清初诗歌的繁复景观,并影响着清诗的演变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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