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面对墙,寻找门(1924—1993) □邱华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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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4年,大江健三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很多欧洲人还以为是安部公房获奖了,因为,安部公房在西方的影响很大。三岛由纪夫生前曾经说过:“安部公房的创造性和深刻的寓意,对日本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充分展示了其文学天才。”大江健三郎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也十分谦虚地说:“如果安部公房健在,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殊荣非他莫属,而不会是我。”他的谦虚自然令人赞赏,但这也说明了安部公房的极端重要性。 日本,作为中国的近邻,其文学的发展在整个20世纪里都有着长足的表现。国运和文运有时候是相辅相成的,有时候又适得其反。在20世纪里,日本给世界贡献出了不少的小说大家,我扳着指头随便就能数上几个: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安部公房、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等等,个个都是具有世界影响的小说家。一次,和一个对日本文学很心仪的作家聊天,他说,以20世纪作为一个大的时间尺度来观察,日本文学的总体水平,要高于中国20世纪文学的总体水平。我反问他,是不是日本出了两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你才这么说?他说,不是的,他随后列举出一系列包括上述作家的名单,请我也列出中国大作家的名单来比试一番。我对他的这个判断不做评价,姑且算一种说法吧。在亚洲,日本深受“脱亚入欧”思想的影响,从明治维新时代开始,就走上了全面西化的道路,并在这个西化的过程中还使自己的文化传统具有了现代再生的能力,从而成为亚洲现代化之路上的先行者。在动荡和混乱的20世纪里,包括日本和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命途多舛,经历了十分艰难曲折的发展历程。如今,在整个国家的现代化程度上,日本显然要超出中国很多,而我们似乎对这个近邻却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了解,因此,研读日本20世纪重要作家的作品,就十分必要。 1924年,安部公房出生于东京,后来,他跟随父母来到中国,并在辽宁沈阳这个中国东北最大的城市里念了小学和中学。他父亲在沈阳一所医科大学担任教授,母亲则醉心于文学,在安部公房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指导他阅读了很多经典世界名著和日本文学名著。1940年,安部公房跟随亲人回到了日本,1943年,19岁的安部公房考上了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学习临床医学专业。在这个时期,他喜欢搜集昆虫标本,阅读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诗集。1944年,厌恶战争的安部公房为了躲避兵役,休学来到了沈阳。这个时候,日本侵华战争已显露出败象,安部公房就更加沉浸到精神的世界里,他阅读了欧洲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等人的著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之后,他被遣送回日本,在东京大学继续学习。毕业之后,他并没有去从事医生的职业,而是走上了文学道路。这是安部公房早期的生平情况。日本一些研究者认为,正是安部公房在中国作为离散侨民的生活和日本战后失败景象对他的刺激,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沙漠般荒凉的时代感受。他深刻体验到了个体生命的孤独感,并将之升华成一种时代情绪,并在孤绝的的状态里去寻求意义和希望。这个寻求希望的举动,对于安部公房来说,就是弃医从文,投身于文学,去寻求一个有意义和价值的世界。 安部公房很早就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1947年,23岁的安部公房自费出版了诗集《无名诗集》,诗风艰涩、怪异,带有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歌的影响,表达了“二战”结束之后日本青年人的彷徨与苦闷的心情。1948年,他参加了在东京成立的现代派作家沙龙“夜之会”,这个沙龙由一群醉心于欧洲现代派文学的青年诗人和作家组成,大家经常在夜晚聚在一起,探讨以现代主义文学的技巧,去表现战后的日本社会现实的可能性。同一年,他的处女作长篇小说《终道标》由真善美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在写法上还显得稚嫩和生涩,讲述了几个年轻人的生活,虽然有些变形,但还带有现实主义的底色。1950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赤茧》,第一次表现出自己鲜明的存在主义小说风格:小说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者“我”,他在无边的都市中漫游,却找不到自己的家,他在都市中不断行走,在寻找家园的过程中,他自己竟然逐渐地退化和缩小,结果,他竟然变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赤茧,“我”消失了,自我变成了空洞的茧。这种带有荒诞感和异化感的风格,在他后来的小说中逐渐地加强。 1951年,安部公房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墙》,并以中篇小说《墙——S•卡尔玛氏的犯罪》获得了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第26届“芥川小说奖”,从而一跃登上了日本文坛。《墙》翻译成中文有6万多字,故事情节怪诞夸张,带有超现实的特征,描绘了一个社会边缘人在“二战”后高速发展的日本社会中,人格的异化和精神世界的荒芜。这个人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公司职员,有一天,他忽然被解雇了。丧失了工作之后,他不仅在社会上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还被列为危险人物受到了社会的排斥,到处遭白眼,一些横祸也飞临头顶。到后来,连他的衣服、帽子、鞋袜都开始造反了,都开始和他作对了。最终,他异化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永远处在被告的地位”上。 有意思的是,在安部公房的笔下,《墙》中的主人公即使遭到了这样的厄运,他也不反抗、不申辩,而是接受了强加到他头上的一切,宁可任人摆布,丧失自我也无所谓。因为,似乎有一面墙摆在他面前,他却永远都冲不过去,这无形的墙仿佛是一副纸手铐一样,以别样的方式禁锢了他。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被人按到了墙上:“‘他’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在‘他’胸部的旷野中正在成长中的墙壁。一定是墙壁已经长得更大了,已经填满了‘他’的整个身体。抬起头来,在窗户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已经不是人的模样了。好像是从一块方形厚板上,杂乱无章地向外伸出手、脚和脖子一样。过了不久,手、脚和脖子也像被钉到鞣皮板上的兔子皮一样地被拉长、扯紧,终于,‘他’整个的身体完全变成了一堵墙壁。一望无垠的旷野。我就是在旷野中的,静静地,永无休止地成长下去的墙壁。”主人公发现,他被墙包围和挤压着,最终,他变成了墙本身。从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可以看出,他深受卡夫卡等作家的影响,以离奇、荒诞和可怕的描写,将日本人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异化感描绘成令人触目惊心的存在,借此来书写人类存在的一种普遍状态。 1952年,安部公房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闯入者》和《饥饿的皮肤》,继续他对现代人异化问题的探讨。其中,短篇小说《饥饿的皮肤》描绘一个生活失意的男人,向一个女人复仇的怪诞故事。最终,男主人公使令他极端厌恶的一个女人遭到了惩罚,但是,在小说的结尾,却发生了离奇的变化:“……我每天反复读着那则有关女人的报道。于是,有一天,我注意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原来写着女人的名字的地方,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我的名字。然后,某一天,我的皮肤感觉到类似死亡的不安的冰凉,变成了墨绿色。”惩罚那个女人的结果,是他自己也成了受害人。 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几乎每一篇都深深地打着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肇始、经过奥地利作家卡夫卡所不断地探询的、在萨特和加缪那里得到深化的、对人的异化和存在的深刻质询与发问、呈现与书写的印记。比如,短篇小说《狗》中,讲述了第一人称叙述者、画家“我”对狗的厌恶和他自身婚姻之间的关系:“我最讨厌狗了,瞧着它就憋气,可我还是结了婚。狗和结婚纯粹是两码事,这我当然明白。不用说,对我而言狗的问题比结婚还重要。”主人公和一个模特结婚了,但是,模特提出来必须带一条狗一起生活,否则就不能和主人公结婚。于是,他不得不答应,他们最终结婚了。男主人公虽然接受了狗在他们生活中的存在,但是和狗的较劲和斗争,则持续地在他的生活中进行。狗的存在使主人公感到他的日常生活变得很紧张,使他的婚姻出现了异样的变化。小说以人、狗和婚姻的关系,来折射现代人对婚姻的不适应和内心紧张的景象。可以说,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大都寓意深刻,他很善于将人的存在状态以鲜明的象征物和生动变形的细节来呈现。 在短篇小说《梦中的士兵》中,一队拉练的士兵要经过一个被冰雪覆盖的山村。但是,村里也有在外边当兵的,这个封闭的山村很害怕有逃兵逃回来,因为逃兵事件很容易发生。于是,在部队经过的时候,村子里布置了警察,大家如临大敌,不断地讨论如何防范。果然,不久,村长接到了报告,说是发现了一个逃兵正在向村里的方向走来。村里立即布置力量进行防范,并且通知大家都要关闭门户,不允许接待那个逃兵。整个村子都严阵以待,“全村都沉浸在一片静谧和黑暗中,动物般的不安笼罩着整个村庄。”结果,第二天,有一具尸体被发现了,果然,那是一个逃兵的,他是卧轨死的。而他的父亲,正是布置警察和其他村民防御逃兵的村长。我想,这篇小说要传达的,是“二战”期间日本人精神状态的紧张感,安部公房借助防范外来的逃兵,来关照日本人的精神面貌,进行了一次绝妙的、萨特所说的“他人就是地狱”的存在主义思想的文学呈现。 二 1954年,安部公房出版了长篇小说《饥饿同盟》,并且,他开始投身于电影剧本和戏曲剧本的创作。1956年,他出版了短剧集《R62号的发明》。这段时间,是安部公房的小说创作和戏剧创作并重的时期。 安部公房一生所写下的10部长篇小说的篇幅都不很大,大都在中文15万字左右。《饥饿同盟》的篇幅在10万字出头,讲述了一个荒诞的故事。在战后的日本社会背景下,一些被社会抛弃和排斥的人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这个秘密组织就叫做“饥饿同盟”。他们把生存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地热发电这个行动上,只有这样,才能够改变他们的生存环境。但是,在计划即将成功的时候,遭到了镇长和当地恶霸的阻止,地热开发项目被他们抢走了。小说讲述了一群无望的人是如何怀抱希望去开发新项目,最终却功亏一篑的故事,以此象征了“二战”结束、日本军国主义彻底覆灭之后,生活在日本社会底层和边缘的民众们,他们在追求幸福生活过程中的艰难和遭遇,描绘了普通日本人的希望和绝望。小说从表面风格看是现实主义的,在细节和情节的刻画上,都很讲究,都很具体。但是,小说的内里则有着存在主义思想的内核,是对存在的探讨和呈现。 可以看出,安部公房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和批评能力的作家,他善于将社会问题以象征和荒诞的方式加以呈现,以变形和夸张的方式聚集成焦点。 1957年,作为一次出访东欧的副产品,安部公房出版了游记和随笔集《东欧行——匈牙利问题的背景》,将匈牙利社会状况进行了分析,犀利地观察到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匈牙利存在的问题。同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野兽们奔向家园》。这部小说的篇幅也不大,安部公房动用了他曾经在中国东北生活过的经验,描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共产党、国民党、苏联人和日本侨民等几种政治力量在东北的存在及相互的角逐。在这部小说中,有一个安部公房自己的化身存在:主人公作为日本侨民生活在中国东北,他不清楚即将到来的社会变化,也不清楚各种政治力量和军事集团的关系,但是,他逐渐感到了威胁迫近,感到了死亡、疾病、压力的普遍存在,最后,主人公作为侨民被遣送回故乡。总体情节和他在1944年因为躲避服兵役而来到沈阳,次年日本战败之后被遣送回日本一致。小说的题目叫做《野兽们奔向家园》,意思就是一个存在于世界上的人,如果想像野兽那样自由地奔跑在世界上,是相当困难的。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社会体制、政治制度、军事力量的存在,人们最终都要被一种制度、一种社会习俗所统摄,人不可能像野兽那样自由自在地存活在世界上。的确,“二战”结束也有六十多年了,如今,在地球上,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把野兽都消灭得越来越少,今后,只有那些比人类的体魄小、又比人类的生存能力更强的老鼠和蟑螂才能够长期存在下去。 在这个时期,安部公房还出版了评论集《文学电影论》和《将计算机的手移在猛兽的心》,这两个集子收录了他关于电影、文学、时代和人的存在等问题的评论和探讨文章,足见其对日本社会犀利和敏锐的观察与批判。在写小说和随笔的同时,安部公房还把很多精力都投入到戏剧创作和演出上。1958年,他出版了剧本《幽灵在此》。这是一出讲述日本人在战后的商业社会里无法适应、生活中矛盾重重的戏剧:一个男子感到自己被社会所抛弃和湮没了,于是,为了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到处张贴“高价收购死人照片”的招贴,来向有权势的人挑战。全剧中,一个幽灵似乎一直存在着,但是却并没有上场,而新闻记者、市长、金融业职员和企业职员、服装模特等等纷纷上场,共同演绎了一出带有荒诞风格的活剧。 这个阶段,安部公房逐步进入到创作的高峰期,佳作不断推出,题材也显得开阔。1959年,安部公房出版了带有科幻色彩的长篇小说《第四个冰期》,1960年,新潮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石头的眼睛》,这是一部描绘日本现代社会激烈竞争的情况下产生的异化问题的小说。1962年,安部公房又出版了他的代表作、长篇小说《砂女》,次年,这部小说获得了第十四届“读卖文学奖”,使他在大众之中的影响和声誉大增。 《砂女》是一部最能显示安部公房的艺术风格和追求的小说,也是他在世界上影响最大的作品,因为在1964年,这部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并获得了法国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电影的流布使小说的影响扩展了开来。写作《砂女》这部小说,安部公房动用了他早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学习期间,喜欢搜集昆虫标本的一些体验。这部小说的情节本身带有强烈的寓言性和荒诞性质,讲述一个昆虫学家前往海边的一个砂丘地带,去搜集昆虫标本,结果,他在一个女人的诱惑下,不慎落入到一个巨大的、被砂丘所包围的洞穴里。那个女人就居住在洞穴里。她是一个寡妇,这是她设计的结果,使昆虫学家掉进洞穴。她希望昆虫学家留下来,和她一起生活。但是,昆虫学家却觉得自己落入到一个陷阱里了,被扣押和绑架了,他渴望尽快逃走。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逃跑历程。但是,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逃跑方式,都无法离开这个巨大的洞穴。周遍的砂丘令人绝望地耸立,砂石滚动,人很难爬到洞穴的上方。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他和那个引诱他进入洞穴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也由敌对逐渐变得友好了,他也开始意识到,他可能还有另外一个自我,可以和变化之后的恶劣环境和平共处、可以和这个敌对的女人相处下去。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女人因为宫外孕被吊索拉走,送到医院去治疗了,吊绳就垂悬在昆虫学家的面前,昆虫学家获得了一个绝佳的、可以逃跑的机会,但是,他却改变了主意:与其逃跑,不如在洞穴里存在下去,因为洞穴里的生活也很好,安全、潮湿、宁静,具有着可以和外部可怕环境对抗与回避的能力。昆虫学家想,“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考虑怕也不迟。”在小说的最后,法院下达的有关失踪人员登记的催促通知说明,这个昆虫学家最终没有离开那个洞穴。 《砂女》是一部寓意复杂的小说,它成为自现代主义诞生以来最重要的小说之一,对《砂女》的解读也是多方面的,我就觉得,它完全可以和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和《审判》相媲美。在呈现现代人的异化、孤独、精神异常和焦虑方面,在亚洲作家中,安部公房是最为深刻的。《砂女》也注定将和卡夫卡的《变形记》、《城堡》等作品一起,成为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 1964年,安部公房出版了长篇小说《他人的脸》,这也是他的一部力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男人,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他丧失了他的脸——这个可以标明为他之所以是他而不是别人的特征和器官,于是,一些巧妙和奇怪的遭遇就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和中篇小说《墙》中那个失去了自己姓名的男人一样,这个失去了自己的脸的男人,生活从此开始了变化。他的同事开始排斥他,妻子拒绝和他过性生活。为了从妻子那里得到原初的爱情,他请人制作了一个面具,去诱惑他的妻子和他做爱,试图找回真实的自我。但是,他还是无法确定自我的身份,在迷途中他越走越远。最终,他决定告诉妻子,他是在利用他人的脸和他妻子发生性关系的真相,但是妻子也告诉他,她知道这个事实和真相,已经原谅他了。这使他再次陷入到一种自我认同的绝境中。小说的主题深刻而复杂,可以说,《他人的脸》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人的自我和他人、个体和社会、内心和外部现实之间的激烈冲突,在文学创作的层面上,超越了一个所见即所得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书写模式,创造出一个崭新的、抽象而意义丰富的文学空间。 在1964年里,他还出版了《没有关系的死》、《心中的都市》这两部随笔和戏剧作品集。1965年,安部公房又出版了戏剧剧本《夏本武扬》,这是一出讲述古代日本武士生活的戏剧。由此看来,在整个1960年代,安部公房都是相当活跃、创作力是相当旺盛的。1967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燃烧的地图》,这又是他的一部小说佳作,可以看做是《砂女》的某种呼应和续篇。 《燃烧的地图》这部小说有一个侦探小说的外壳,但是其所包含的寓意却很深刻,讲述一个私人侦探接受了一个委托,前往一座城市去调查一个突然失踪了的男子的故事。最终,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在都市的迷宫中,这个侦探逐渐失去了自我,他在搜寻目标的过程中忘却了目标的存在和他自己的使命。最终,他烧掉了已经不能给他指示方向的地图,在如同沙漠一样荒芜的大都市中,他感觉到自己反而成了一个被追踪者,有不知名的追踪者,正在追踪他,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由一个追踪者变成了一个逃亡者。小说表达了人在高度商业化和都市化、物质化的世界里生存的强烈不安感,以侦探小说的形式,一步步地将读者一起引入到一个精神的绝地里,去进行绝对思考。 《燃烧的地图》这部小说还被拍摄成电影,影响不小。1967年,法文版《砂女》获得了法国最佳外国文学奖,深受欧洲读者的欢迎,安部公房在西方的影响日益扩大,成为日本现代派小说的第一人。1969年,他出版了戏剧剧本集《朋友们》,收录了那个时期他创作的一些剧本。1970年,新潮社推出了《安部公房戏剧全集》和《安部公房集》,后者收录了他当时发表的主要小说作品。1971年,他又出版了评论集《内在的边境》,收录了他关于存在和人心、社会与个体、制度和人性的思考。1973年,安部公房创办了“安部公房话剧工作室”,大力推动戏剧演出。从他一生参与的文学活动来看,他参与最多的就是戏剧,而小说的创作则相对是静态的。戏剧作品在他的创作中,也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值得专门研究。 三 安部公房的后期作品显得越发纯熟,比如他的代表作之一、长篇小说《纸箱里的男人》就是这样,这部小说出版于1973年,小说的情节怪诞,描述一个钻进纸箱子里的男人在现代都市中的生活。小说的一开始,引述了一则报道:《上野•流浪汉大整治,今晨全线出击拘捕一百八十人》,讲述警察抓捕流浪汉的情况,并且接下来以引用一份流浪汉的自述的方式,构成了小说的全文。“这是一份在纸箱中度日的男人——箱男的实录。现在,我在纸箱中作这份自述。这纸箱,是一个从头往下套刚好捂住腰部大小的包装箱。方才说的箱男,其实就是我本人。也就是说,现在是:箱男在箱中作箱男的自述。” 小说从纸箱是如何制作成的说起,描述了这个都市流浪汉,试图在纸箱子里生存,并且通过一个窥视孔来观察外部世界。同时,有意思的是,在这座城市中,还出现了一个假的箱男,和真箱男之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冲突。箱男还喜欢上了一个女护士,和她之间有着情爱关系。一个生活在纸箱子里的男人,在现代都市中游走,他是在和外部的世界隔绝,还是想以纸箱作为保护,达到和世界的平衡?他是想以这种方式反抗,还是要与世界做无谓的游戏?在这部小说中,安部公房展开了他非凡的想象力,以令人吃惊的叙述,呈现给我们一个悬置的人类存在的困境。 1974年,安部公房的戏剧作品集《绿色丝袜》获得了读卖文学奖。1975年,他还获得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人文科学荣誉博士学位。次年,安部公房出版了长篇小说《幽会》。1980年,他出版了评论集《通往都市的电路》,对高度现代化和都市化的东京文化进行了审视。这个阶段,是他后期创作生涯中出版作品比较多的时期。 1984年,安部公房出版了长篇小说《樱花号方舟》。这是安部公房生前写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们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方舟是一条上帝惩罚堕落的人类的时候,让一部分人和动物逃生的船。从小说的题目上看,显然,安部公房是以方舟在比喻日本社会本身。这部小说带有科幻小说的特征,但是其内在质地则是黑色幽默的,滑稽荒诞的。小说探讨了核武器时代人类应该如何和谐相处的问题,借助《圣经》中关于诺亚方舟的记述,把背景放到了当代日本的一个用现代技术建造的、可以抵抗核战争的避难所,一个海边的废石矿。只有被挑选的人才可以进入这个废石矿。于是,谁能够进入这个避难所,谁有权力去挑选避难的人选,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小说塑造了一群怪诞的人,他们在各自的欲望、私利的驱使下,演绎出一出荒唐戏。安部公房是一个敏锐地观察社会,能够准确地把握时代风向和敏感神经的作家,这部小说可以说是对核武器时代人类处境的一个文学提醒。 1986年,62岁的安部公房出版了评论集《急欲轻生的鲸鱼群》,对日本当代的文化处境进行了犀利的批评。此后,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1993年1月22日,安部公房去世了。 安部公房的小说总是将人忽然就甩入到一个绝望的处境里,然后让这个人物去寻找可能的希望。你看,无论是变成了茧、面对到处都是墙的人,还是失去了姓名和脸的人,或者是掉入到洞穴里的昆虫学家、进入到箱子里去生存的男人、在都市中寻找自我的失踪者和调查者,都在继续着对一种希望的寻求。安部公房认为,希望是绝望的形式,绝望是希望的形式,这两者之间不是对立的,因为方舟总是给人们带来了逃脱噩梦的最后希望。 谈到20世纪的日本文学,很多中国读者对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这几位小说家很熟悉,他们的作品也不断地再版,《雪国》、《金阁寺》和《细雪》等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品。但是,我觉得,如果以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潮流的演变来看的话,上述几位作家的重要性不如安部公房。首先,安部公房在“二战”之后秉承了法国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并把这种思想进行文学化书写,创作出一系列能够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进行对话的日语作品,和西方现代主义小说遥相呼应。其次,在日本发起的大东亚侵略战争惨遭失败之后,作为“战后派”作家群的代表,安部公房率先表达战争、核时代和商业社会带给人的异化感和苦闷彷徨,以极具创造性和个性的写作,继承了自卡夫卡以来的荒诞派、表现主义和存在主义文学的手法,使世界看到了日本文学的新风采。当时,曾经访问过日本的意大利著名作家莫拉维亚说过:“日本没有现代派、先锋派和前卫文学。”而安部公房的出现,则打破了这种傲慢的说法。正是安部公房,勇敢地把欧洲的现代主义小说潮流吸收融合,进行了创造性的转化,完成了“小说的大陆漂移”转移到亚洲的重要一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和推崇安部公房的原因 本文来自[左岸文化网] http://www. 版权归原著者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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