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王安石

 yiyidaodao 2011-09-03

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王安石

品中国文人 2009-01-06 09:16:58 阅读22 评论0 字号:大中小

  王安石字介甫,晚年因封荆国公,故人称荆公。江西临川人。生于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

  宋真宗是赵宋王朝的第三个皇帝,接下来是在位四十二年的宋仁宗。王安石受世人瞩目,是在仁宗后期和神宗前期,大概三十年左右。神宗后期,他隐居在金陵蒋山(钟山)

  赵宋立国百年,天下无大事。而此前的晚唐、五代十国,干戈四起纷争不息,也是百余年。两个百年相比较,乱世治世分明。不过,封建王朝的一般规律,是几任皇帝之后,各种矛盾趋于激化。一片太平盛世的叫喊声中,乱象悄然纷呈,并且势不可当。北宋有识之士辈出,识乱象者,并非仅仅一个王安石。

  仁宗朝有三冗:冗官,冗兵,冗费。

  出于统治的需要,官僚机构不得不日趋臃肿。官员俸禄高,挥霍无度,皇帝又鼓励他们挥霍。皇帝本人的后官,则是挥霍的典范。皇帝的家天下靠各级官员支撑,官员奢侈,皇帝放心。

  皇权的另一个强大支撑是军队。朝廷认为外患不如内忧,一百多万军队放在京师附近和各重要州郡,牢牢守护着金鸾殿,雄视全国三百州。为防止军人生乱,又制定了一整套使军队频繁调动、官兵隔膜、军权互制的措施,稳住了军心,却导致战斗力空前下降。士兵不会骑马拉弓而善于做小买卖,汴梁城到处摆摊设点,百姓习以为常。庞大的军队要吃饭,军官要比照文官花销,开支巨大,占了财政总收入的七成以上。

  钱从哪儿来呢?从几千万百姓身上来。

  北宋的赋税比唐朝高出许多,岁入也翻了若干倍。

  三冗是老问题,几十年居高不下,国库日见空虚。而北辽与西夏又长年袭扰虎视眈眈,一旦打大仗,赵宋江山难保。

  历史到了这样的时刻,有识之士应运而生。

  不过,这所谓有识之士,有合作的空间,更有对立的可能。

  司马光斗王安石,是北宋政坛一出大戏。中间还有一位两边不买账的苏东坡。用现代术语打比方,苏东坡是保守党,王安石是激进党,司马光则是节约党。

  君子争原则,小人抢官帽。北宋这一出角色众多高潮迭起的大戏,至今令人扼腕、赞叹、深思。

  

  王安石的父亲叫王益,辗转各州做通判。王安石生在宁江军通判府,没过多久就迁往别处,随父宦游,从幼年游到少年。后来在金陵大致安定下来。他家人多,有三个妹妹三个弟弟。他是宋人笔记交口称赞的少年天才,据说几经他的眼睛看过的文字,一生不忘。《老学庵笔记》说:“王荆公目睛如龙。”《钱氏私志》云:“安石视物如射。”可见他的体貌特征,眼睛异乎寻常。他生得牛耳虎背,走路埋着头,作趋奔状,猛一抬头时,不是自己吓一跳,就是把别人吓一跳。这种蹿着走的习惯,可能是早年跟随父亲的时候养成的。

  王安石的许多被传为趣谈的生活习惯,可能也和他长期的居无定所有关。

  他一般不洗澡,很少换衣服……

  九岁那一年他随父亲入蜀,蜀道上有座梓潼神庙,常有神异显灵,“士大夫过之,得风雨送,必至宰相。”王益当时担任提刑官,巴不得将来做宰相,特意绕道梓潼,烧高香拜神庙。父子刚刚跪下,忽听外面风雨大作。庙里的和尚失声叫道:显灵啦!王提刑又惊又喜,念念有词谢过神灵,拉着儿子匆匆走人。此后数年密不声张,紧张关注着自己升官的迹象。然而毫无迹象。及至王安石青云直上,人们才恍然大悟:那一天梓潼神庙大风雨,原来是送王提刑的儿子王安石。

  庆历二年(1043),二十二岁的王安石,考进士高中第一。却被枢密史晏殊做了手脚,张榜时名列第四。

  庆历三年,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朝廷重臣,发起“规模阔大”的庆历新政,“明黜陟,抑侥幸,择长官……”十条新政,头三条都是拿官僚开刀,从朝廷到地方,掀起整顿吏治的大风暴。王安石待官无事,不动声色地瞧着。

  不到一年,新政收场。范仲淹等人斗不过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被摇摆不定的老皇帝贬出了京师。

  王安石对朋友感慨说:君非不明,臣非不贤,惜乎未得良机也。

  古代君臣讲遇合,时机非常重要。宋仁宗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变革决心有限。捅出了娄子,得罪了豪族,变革大臣们立刻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王安石琢磨着。

  

  王安石被派到扬州做判官,顶头上司是太守韩琦。韩琦出身于高官门第,自己也出色,兼具军政才能,是北宋名臣之一。他的领导作风,不同于欧阳修的,是看年轻人不大顺眼。而王安石的个性,又很难讨人喜欢。扬州繁华地,娱乐场所多。王安石有时早晨点卯迟到,衣冠不整冲进衙门,韩琦会冷冷地抛下一句:年轻人,劝你趁着精力充沛多读几本书。言下之意,是王安石把旺盛的精力用到妓女们身上去了。

  王安石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墙角。却始终不置一辞,不向上司作任何解释。

  其实他夜里攻书很晚才躺下。年轻人又睡不醒。他是胸怀大志的人,向来对歌舞场烟花巷不屑一顾。而受了上司的莫大委屈,他一声不吭。这件事,宋人多有记载,很能表明王安石的个性。这种不羁不屑,后来直接影响他的施政纲领和执政风格。宋人说:“安石,牛形人也,故敢当天下先。”

  牛形人,再配上龙的电光般的眼睛,王安石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韩琦知道了王安石夜里用功,并不觉得这是王安石的什么优点。这年轻人,他已经看不顺眼了。上级一旦看下级不顺眼,下级的优点也会变成缺点。王安石嗜古书,认得许多冷僻古字,太守府的幕僚们十分佩服,惟独韩琦不欣赏,于是幕僚寻思着改变看法,向长官靠拢。

  有人认不得古字请教韩琦,这面如冠玉的太守用鼻腔表态:嗯,嗯,本官忙着呢,找那个王安石吧,他认的古字多。

  王安石研究古字由来已久,颇自得。偏是自我感觉良好处,又受上司恶意讥讽,气得牛背高耸,龙目喷火。还是不吭声,只于日记中一笔一画地写下九个字:韩琦貌美,余一无可道。

  安石一生勤写笔记,事事记得分明。不难看出,这也是一位活得很较真儿的人。他的书法相当有力,为黄庭坚、米芾所推崇。《墨庄漫录》云:“王荆公书清劲峭拔,飘飘不凡,世谓之横风疾雨。”

     牛形人,龙眼睛,横风疾雨……

  韩琦貌美,穿戴也讲究,公共场合尤其留意装束。下属皆仿效,一个个弄得有模有样。惟独王安石官服不洗,官带歪系。韩琦斜睨他,他不理会。下次还这样。

  王安石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王安石。个性四十年不变。

  

  扬州磨砺三年之后,二十六岁的王安石回汴京长时间待官。上司的评语对他不利。困惑近两年。父亲已去世,京师官员万千,没人帮他一把。待官的年轻人,多如夏季苍蝇乱飞。王安石也辗转敲门,写求职信。唐宋六百年,风气如此。宋朝所谓冗官,一个官位至少三个人,称去官,在官,待官。中了进士,磨砺三年后又待官翘望者,遍布京师。

  王安石《上张太傅书》阐述志向说:“某愚,不识事物之变,而唯独古人是信。闻古有尧、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得其书,闭门而读之,不知忧乐之存乎己也。”

  王安石关起门来读得津津有味的书,也许是载有尧舜事迹的《礼记》、《尚书》、《周书》等。从春秋到汉唐,皆不入他的眼,所以说“不识事物之变”。一般士大夫所奉行的孔孟之道,在他眼里也并非至高无上。对一个一心追随尧舜之道的人来说,孔孟之道有什么高不可攀的呢?

  王安石读的古书,有些今已不传。他的历史眼光,显然不同于和他同时代的欧阳修、司马光、苏东坡。欧阳与司马俱有史学巨著,而苏东坡。则被近人陈寅恪称为“最具史识的人”。王安石比他们看得更远么?他所看到的三千年前的尧舜时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头钻进古书,同时洞察时事,深厚的历史感辅之以强烈的现实感。他自视甚高,看不起“流俗之人”。

  京城待官到二十八岁,官帽终于来了。

  此后数年,王安石在鄞县(今宁波)、舒州任县令和通判,基层经验日益充足。他对修水利、兴学校、整顿官吏、改善农民的处境都有十分浓厚的兴趣,以他的才干,治理州县绰绰有余。干一行深入一行,比如修水利,他是公认的专家。兴学校,改课本,质疑朝廷以诗赋取进士,又堪称教育改革家……这牛形人干什么都劲头足。所过之处,皆有政声。

  宁波人至今怀念他,为他建纪念馆,保留他的若干遗迹。

  此间他已娶妻吴氏,生一子,取名王雱。这个异日绝顶聪明的儿子,带给王安石的,有骄傲,有烦恼,更有无尽的悲伤。

  

  2

  

  嘉佑元年(1056),在地方干得出色的王安石调往京师任群牧判官,从事畜牧业。从州县跳到京城去做官,称改官。改官并不容易,一般需要活动。王安石能进京,可能是由于朝廷大臣兼文坛领袖欧阳修的举荐。

  王安石是个关心家庭的人,进京后将弟妹拢集到身边,操心他们的仕途和婚嫁。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先后登上仕途,有趣的是,二人到后来,都不肯附和哥哥的变法主张,分歧很大,一度导致反目。而一般职业官僚不会这么干:三兄弟同朝做官,正好结党营私。

  师生之间,朋友之间,讲原则性的,亦不乏例子。比如欧阳修,不厌其烦地向朝廷举荐王安石,但到了王安石轰轰烈烈搞变法,事关国家前途、苍生祸福,欧阳修以他一贯的价值观坚决抵制新法,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冒着被撤职的危险自行主张。

  王安石本人,也为他的治国理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北宋政坛君子多,君子几乎全是文人。文人自幼阅读圣贤书,价值判断清晰。要他乱来,可不那么容易,他得首先拆卸自己的价值系统,断掉深入泥土的根系。文人有迂腐,更有正直。北宋立国百年后,官场仁人君子尚能呈现大面积的生长态势,这现象不值得认真考察么?

  王安石居京师两年,又外放,做常州太守,迁江东提点刑狱,一如既往地政绩卓著,断案公正。朝廷召他还京,让他担任三司度支判官。三司是盐铁、户部、度支的合称,掌国家财政收支。王安石埋头研究经济,大约起于此时。他对周朝的“泉府”特别感兴趣。泉者,钱也。他发现《周书》的大部分篇幅都讲利,和亚圣孟子重义轻利的主张不一样。

  汴京商业发达,王安石喜欢独自上街溜达,观望那些大大小小的商铺。有时和农民、僧道、士兵们交谈。

  这一年他四十岁。

  他在京师有了一些名声,原因有三个:当初考进士,差点拔得头筹;做十余年地方官,干得不错;才高傲物,性情古怪,社交场合我行我素。

  

  嘉祜初年的王安石有不少趣谈。

  他认识了年轻气盛的苏东坡,领教了脾气火爆的苏老泉(苏洵)。他和苏老泉,一见面就互相不喜欢。名震京师的眉山三苏当中,王安石对性情温和的苏辙倒是有好印象,后来组建变法机构,把苏辙拉进去担当重任。却不料苏辙由于持有不同政见而处处跟他闹别扭。三苏,一个比一个令他头疼。尤其是苏老泉,不止一次当众给他白眼,还写《辩奸论》流传官场,认为他的古怪举止表明他是伪君子,胸中藏有大奸。

  这四个人,均属“唐宋散文八大家”。加上欧阳修、曾巩,宋代的六位占全了。欧阳修的豪华府第,常有大家名士聚会,诗酒酬唱,歌舞留连。苏老泉一介布衣,对“财政部”要员王安石爱理不理。王安石呢,同样还以不屑。欧阳修以恩师的身份居中调停,不管用。苏老泉连讥带讽,王安石闭目养神。有一天傍晚在欧阳府后花园,昏昏欲睡的王安石突然睁眼,将目光射向老泉,老泉一愣,随即以眼还眼。

  眼睛打仗,难解难分。宋人笔记描述:四目皆如射,如利箭破空……

  老泉回家,对两个儿子说:介甫鼠辈耳,不足与谋。

  老泉平生所学,乃是《战国策》,言谈夹带策士的味道。当初在眉山,他把此书弄得很神秘,故意让苏轼偷去,如饥似渴阅读……而王安石在欧阳府中公开表示,《战国策》是旁门左道。苏、王二人相柢梧,这可能是主要原因。二苏(苏轼、苏辙)誉满京师前程似锦,老苏不希望王安石来搅扰。

  没过多久,老泉去世,王安石松了一口气。

  王安石又认识了司马光,两个人一见如故,钦佩对方的才学和人品。不是你拜访我,就是我拜访你,从早晨就谈到半夜三更,互为知己,抵足而眠,友谊看来是源远流长。

     王安石是开封府尹包拯的座上客。包公是黑脸,安石也是黑脸。黑脸劝黑脸喝点酒,怎么劝也劝不下去。包龙图何等声望?王安石却横竖不给面子,于是,满堂宾客摇头。司马光也在座,他平时不饮酒,但这样的场合要举杯。他回家写日记:“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某以此知其不屈。”

  王安石照例不洗澡,不换衣服。好朋友和他在一起,很是丢面子,又不敢明说。怎么办呢?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到高级寺庙洗沉香木桶浴,希望王安石能上瘾;并以新衣服偷换他肮脏的旧衣服。王安石浴后很舒畅,穿了新衣便走,浑无知觉。朋友们窃喜。但过一阵再请进山泡一回高级澡,他不去了,说浪费时间。

  他脏。老婆吴氏却因此患上了洁癖。原委是这样:既为夫妇,总是要同房的,同房之后,吴氏拼命洗刷,呆在浴室几个时辰不出来。好在中年后房事大大减少了,吴氏也完成了生儿育女的重任。有一年搬家,王安石欲退还公家的雕花大床,吴氏死活不肯。王安石也不跟她争,只脏衣破鞋、率领几只虱子躺了上去,俄顷,鼾声大作。第二天从朝廷下班,那雕花床已不见踪影。

  吴氏夜里很少伺候丈夫,心里过不去。买来一个貌美而又善解人意的小女子,作为丈夫的生日礼物。可是“礼物”当天就被辞退了。

  王安石的夜晚,有大堆古籍相伴。家里庙里皆然,青灯一盏照千年。

  有一次宋仁宗请臣子钓鱼,王安石“忝陪末座”,一条鱼没钓起来,却把盘子里的几十颗球状鱼饵吃光。仁宗皱眉头,“视之良久”,他照吃不误。

  王安石对日常物事视若无睹,他究竟想些什么呢?

  

  王安石给皇帝写过一封九千多字的长信《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苏东坡也给皇帝写长信。

北宋士大夫,直接给皇帝写信的,远远不止他们两个。而这些大臣们未必担任着谏官、言官。他们通盘考虑国家大事,有了想法就写信,观点丝毫不隐瞒。大臣之间的争论更是家常便饭,有时在皇帝跟前也大吵大闹。

  广开言路,是赵宋立国之本。士大夫说错话不治罪,干坏事不砍头。谏官们甚至可以“风闻言事”,不必对言论的真实性负责。唐朝的谏官属丞相管,宋朝的谏官则直接受皇帝的领导。大胆说话,有制度保证。高官多是文化人,而文化人相对单纯,培养政客的多重面孔有难度。文人学者,于治国理念上往往是一根筋。不善于见风使舵。要他转变立场,除非你能够说服他。良好的修养源自长期的学养:他满脑子子曰诗云,很难一肚子坏水。

  人文修养好,当官不乱搞……

  王安石绞尽脑汁写长信递上去,未见回音。仁宗既不在便殿“召对”,也不叫宰执传话。王安石为此苦闷了半年。他了解仁宗,老皇帝想保持现状。可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仕宦二十年,担心来日无多——谁知道老皇帝能活多久呢?

  信中有些句子,后来广为流传:“臣于理财,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王安石以理财为先的变革思路露出了端倪。朝廷不是缺钱吗?为什么不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宋仁宗不理睬王安石的变革长信,但对安石本人是信任的,委以重任,叫他出使辽国。整整一年,王安石经河南向河北,饱览了塞上风光,绕道返回,写诗无数。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当然是美差。

  回京述职,受表彰。朝廷命他同修起居注,待在皇帝的身边,记录天子的言行。这莫大的恩宠,一般官员求之不得,可王安石不受。他上了七次辞状,隔数月,又上五次辞状。朝廷不允。双方拧上了。朝廷的官吏把敕书送到他家里,四处寻他不见:原来他一直蹲在厕所里。官吏左等右等,不耐烦了,将敕书放在桌上,扭头便走。刚走到大门口,忽听身后脚步声急,那黑脸虎头的王安石追了上来,硬将敕书塞还官吏。

  这件事传遍了百官。王安石辞官的次数和方式,创下官员之最。

  他不愿到老皇帝身边去修什么起居注。

  朝廷终于让步,改命他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舍人院办公,起草诏令。他接受了。

  皇帝下诏,由翰林学士负责文字工作,俗称“撰词头”。能登翰林院者,自是笔力不凡,他们起草的诏令,不单富于文采,更有个人发挥。这一类文章,现散见于宋人文集,翻翻颇有趣。很有些官方文件,可作美文欣赏。

  王安石任知制诰两年多。

  老皇帝居于深宫,偶尔露一回面,接受百官朝拜。他的身体状况是国家机密,太监们讳莫如深。王安石又忍不住了,写《上时政疏》,批评皇帝说:“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以薄,财力日以穷困。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

  和上次写万言书一样,皇帝没理他。

  值得注意的是,此间的王安石尚看重风俗。几年后苏轼反对新法的一大理由,却是指责他破坏风俗。

  嘉祐八年(1063),皇帝终于死了。

  

  这一年,王安石的母亲去世,他辞去官职,回江宁(金陵)丁母忧。三年内,一心感念母亲的大恩,把朝廷抛到脑后。宋朝的丁忧制度十分严格,除了皇帝,所有的人都必须丁忧。丁忧也叫服丧、居丧。对官员来说,丁忧还意味着,任何官职都是可以由别人来顶替的。丁忧之时,社会身份悬空。

  王安石是孝子。他一直睡在母亲的灵堂,地上只铺点麦草。守孝之人不能把自己弄舒适。冬天也是这样。入夜,一根烛,几卷书。三年一千天,烛光照着这个怀念母亲的中年男子。他瘦了,也更黑了,眼睛的亮度却有增无减。他研究经学、史学,揣摩人性,猜想五行。他开始创立自己的学说:荆公新学。

  丁忧,挺好。

  有个太守朋友派人来送信,王安石正席地而坐。送信的人只当他是府中老仆,把信给他,要他呈送学士。王安石接过信拆开便读。送信人大怒,呵斥道:大胆仆役,这信是你能拆看的么?旁人急忙提醒:他便是舍入院的王学士呀。送信人惊出一身汗,顾不得叩头谢罪,转身便走,边走边嘀咕:好个王舍人,好个王舍人……

  

  舍人,学士,在宋朝是了不得的称号。类似现在的中国科学院院士。

     居丧期满,朝廷以原官召回王安石,他以身体差为由,拒绝赴京。诏令屡下,他屡辞。双方又拧上了。朝廷不能强迫他,更不能开除他。不独王安石,其他官员也常有这种情形,包括一些小官。

  仁宗之后的英宗,是个病歪歪的皇帝。朝政交给他母后。

  蓄志已久的王安石,对这病人和垂帘听政的妇人不感兴趣么?

  他闲居江宁,拿一点俸禄,开几间课堂。授徒讲学,名播四方。古之圣贤皆如此。

  江宁一带及附近州县,常有官员向他通报各类政务、吏事。

  他关注农民,写诗感慨农民的非人处境。高门大户罕有他的身影。

  他每天熬夜,一支笔在纸上随意画着。

  朝廷使者从汴京来了,手拿诏书怀揣官帽,一路羡煞多少士子。而王安石待之以礼,拒之以辞。视富贵如粪土,拿朝廷当儿戏——江南江北,盛传着他的离奇故事。仕途那么窄,想挤上去的人又那么多,要做上京城的高官,更比登天还难。所有这些世俗的东西,王安石无动于衷。

  他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莫非一点不心慌?

  牛形人视物如射,可能已经射到了历史的深处,并以此建立自己的座标,把握自己的历史机遇。这大概就是所谓高人。高人的特征是历史感强,对时间的感觉异于常人,他眼中的十年二十年,只在弹指一挥间。而常人的目光能抵达一二年就算有远见了。

  辞官,讲学,行事古怪,三件事带给王安石一个相同的结果:提升知名度。这中间有自我炒作的成分么?人活世上,总有追求,不求利,却可能求名。古今圣贤,谁见过无名氏的身影呢?连隐士都会在儒家圣典《论语》中留下他们的大名。孔夫子讲隐士谈逸民,时时显得很恭敬。

  如果没有宋神宗,王安石会隐于江宁么?这事儿难说。他写诗做学问的劲头亦大,朝文化的方向努力,或能成一代宗师。

  世间事多偶然。必然性远不能解释一切。

  江宁的几年,王安石显然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英宗寿命长在位久,他的政治抱负很可能付之东流。

  他在钟山唱歌,在金陵街头踽踽独行,一副隐者姿态。他喜欢骑毛驴,山道上晃晃悠悠,腰间挂个小号酒葫芦。他不算卦。时常在驴背上望天不语。山风吹来了山雨,淋湿他的三寸胡须……

  天气多变,人寿无常。英宗很快死掉,神宗坐上龙椅。王安石在江宁写了一首耐人寻味的《古松》:

  

  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

  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

  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

  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

寻:八尺。廊庙指朝廷。王安石自视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跃跃欲试了。他还不是一般的大树,孤标直上,插入青云。乾坤给他生长的力量,地上的粪壤不值一提。

  王安石盯上了血气方刚的宋神宗。

3

  

  宋神宗年少时读书用功,一如王安石。他叫赵项。二十岁当皇帝,面对百官常常显得忧心忡忡,眼睛在几个宰辅大臣身上扫来扫去。唐介、赵拤、曾公亮……他们都老了,面皮打皱,齿落发稀,走路慢吞吞,上朝要打瞌睡。

  神宗做太子的时候,最不想看的就是父皇英宗的病容。国家就像病人。这话是苏轼讲的,他印象很深。当年宋太宗被北方的契丹人追杀,身中两箭,侥幸逃脱;随行嫔妃却被掳走……神宗对臣下提起此事,泪流满面。这是国耻。而眼下却年年向北辽、西夏输金求和。堂堂大宋帝国,一百多万军队,这算什么事儿啊!

  然而富弼对神宗的复仇心理不以为然。神宗召富弼谈话,从正午谈到黄昏。富弼说:“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恩泽。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干戈一起,所美祸福不细。”

  神宗默然。

  老臣看出这年轻人锐意勇为,心思都写在脸上,又提醒说:“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之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神宗点头。

  这段话,显然是这位三朝重臣的经验之谈,是行之有效的帝王术。富弼不愧是老狐狸,他知道该怎么点拨新皇帝。为人君者,不能动声色,必须显得莫测高深。人君当如天,天不语,却对天下善恶洞若观火,以和风扬善,以雷霆罚恶……宋神宗年少有志,又身处一群学问、智慧均系一流的大臣之间,成长迅速。他虽然二十岁登基,给人的感觉却已有几分老成。不能以通常意义上的二十岁去判断他。

  当然,宋神宗的意志力的运动方向,还是可以称做血气方刚。他身体好,精神抖擞;对美女兴趣有限,也许是因为来不及上瘾。旺盛的精力付与纷繁的国事,血气一冲十八年,终于未能持久。

  王安石这个名字,对神宗来说,几乎如雷贯耳。他有个近臣叫韩维,议事常有精辟之语。他表示赞许时,韩维总是说,“这不是我的观点,是我的朋友王安石讲的。”而京师盛传王安石的大名,甚至有不少高官视之为“圣人复出”。神宗迫切想要见见这位百年不遇的高人,诏下,却遭到王安石的婉拒。

  神宗纳闷了:这王安石对先帝这样,对朕也这样。真有病呢,还是挟名自重另有图谋?

  高人本难求。刘备求孔明,三顾茅庐方请得大贤出山。神宗不生气,复命王安石任江宁太守,王安石没上辞状,接受了。

  王安石此举,可能真有点玩弄高人名头的意思。他掌握主动,也把握分寸。如果拒绝做江宁太守,他就过分了,惹神宗生厌。高人之为高人,来点手段亦正常:孔明先生不是让刘玄德顶风冒雪白跑了两趟吗?

  高人的“出”,有讲究的。《古松》一诗说:“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这话反过来说:世有良匠,稀世大材就亮出躯干任他砍伐。王安石已经做好被砍伐的准备,但朝廷人事复杂,他这一出,务必直抵皇帝左右,不能按常规一步步往上爬。政治时机稍纵即逝,等他爬到皇帝身边,一切已是明日黄花……姜太公、诸葛亮也是这么考虑的吧?高人的高明处,就是要打破常规,决不能从基层干起。

  由此可见,技术层面的政治智慧,在宋代,已经高度发达。

  神宗想着王安石,王安石也想着神宗。君臣二人却不能见面,神交而已。王安石学姜太公一点不着急,稳坐钓鱼台。人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这牛形人把牛劲按下,气定神闲的样子,治理州郡毫不费力。他坐等年轻皇帝的召唤。

     我读王安石的史料,发现此人的确有些招术。他是诗人、学者,却又能对政治老谋深算。而这两种东西由它们各自的惯性所推动,向来不易糅合。也许北宋有这个气场。文人主政绵延百年,生长出奇特的、令后世感到惊讶的脑袋,并且不是呈单个,是长出一批。学术与政治,尚在分流的途中,尚有产生交互作用的空间。

  黄庭坚说: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

  这模样酷似阴谋家。但王安石谋国不谋家。政治手段服务于他的政治理想。

  他在江宁,几乎独自勾画着重振帝国雄风的蓝图。

  而蓝图一旦实施,所有的人都将大吃一惊。

  

  宋神宗果然忍不住,频频问他的大臣:王安石这人怎么样?

  神宗的言下之意是:王安石能当宰相吗?

  皇帝这么问,他希望得到的回答一目了然。朝廷官员,谁都关注着新皇帝的每一个念头。其中不乏揣摩之辈:思绪和皇帝保持一致。揣摩这种心态的流行程度,历来是检测官场风气的有效试剂。揣摩风行,真相消隐。揣摩生附会,附会生阿谀。上级想听奉承话,下级便苦练阿谀本领。大家都来揣摩,揣摩就必有竞争。

  立国百年后的神宗朝,揣摩未成气候。

  赞成王安石当宰相的,倒不是附会宋神宗。宋人马永卿《元城语录》说:“当时天下舆论,以金陵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司马光直接给王安石写信,称:“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成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立可致,生民成被其泽。”

  安石为宰相,朝野呼声大。温公对荆公,评价尤高。

  然而朝廷反对的声音也很大。左相韩琦对神宗说:“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参知政事(副相)唐介说:“安石好学而泥古……若使为政,必多所变更。天下必困扰。”

  看来京师的大臣,对隐于江宁的王安石不是不了解。

  最有趣的是侍读(皇帝的老师)孙固,神宗接连四次问他,王安石究竟怎么样?孙固每次的回答都一样:“宰相自有其度,安石狷狭少容。必欲求贤相,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其人也。”

  最后一次,他索性写在纸上,懒得再费口舌。

  孙固,《宋史》有传。单凭上述记载,他就显得可爱。

  皇帝的意图碰上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

  这事儿耐人寻味。

  宋神宗一如唐太宗,被他心直口快的臣下搞得不愉快。不愉快却要忍着。宽松的格局得来不易,既定的言路不可堵塞。他要珍惜。他也必须珍惜。

  熙宁元年(1068),诏下,召王安石入京为翰林学士。朝野紧张关注着。王安石似乎不当一回事儿,迟迟其行,途中又走了几个月,写诗,会友,游山戏水。

  高人之“出”,何其潇洒。

  王安石抵京,刚到阁门报到。神宗就“越次召对”,破例在便殿和安石谈话。由于事关重大,这次谈话被后世学者反复书写。王安石一身破官服,气宇轩昂入宫。太监带路,一路上都在讨好他。

  北宋大臣厉害,太监说话像蚊子叫。这一点,盛唐也是望尘莫及。

  神宗对王安石的穿戴早有耳闻,此刻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神宗赐坐,安石也不推辞,在龙椅前坐下。

  神宗问:“治国以何者为先?

 安石答:“治国以择术(统治术)为先。”

  神宗问:“唐太宗如何?

  安石答:“陛下当师法尧舜,唐太宗何足道哉!

  神宗说:“愿闻其详。”

  安石侃侃而谈:“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晓,以为高不可及耳。”

  神宗不禁动容,趋前说;“卿再言之。”

  安石捋须而笑:“陛下倒不必急在一时。今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可谓不多矣。而虑无人助治,是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即使有贤人,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

  安石说到兴奋处,连比带划的;又起身踱步,双目闪闪发光,两臂交叉挥舞。这情形,仿佛再现了诸葛亮在茅庐中对刘备的那一番高论。国家的未来,只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安石忽然朝殿门走去,神宗急忙唤他,好像担心这位贤人“卷怀而去”。

  安石退。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这是他写给皇帝的第二篇大文章。第一篇写给宋仁宗,石沉大海;现在写给宋神宗,石破天惊。文章在历数了朝政的各种弊端之后,总结说:“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日人事,亦天助也。”

  高人高论。当时除了王安石,也许再无人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尖锐,难听。国家百年承平,三分在人事,七分在天助。换句话说,国运长久不过是碰了运气而已。神宗前的英宗、仁宗,他们近五十年的文治武功,几乎被王安石一笔勾销。

  

  伏惟陛下知天命之不可常,知人事之

  不可急,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神宗把王安石的奏书连夜读了好几遍,热血沸腾,夜不能寐。有几个关键词,火苗般在他眼前跳动:“变风俗,立法度。…当务之急,理财为先。”

  翌日上朝,百官济济一堂,神宗只看见王安石,只听到王安石发出的声音。朝堂孕育着大风雨,所有的官员都面色凝重。

  退朝时,神宗又留下安石单独谈话。

  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了。王安石的治国主张,以“邸报”(官方小报)的形式流布于京师。变革的细则未出台,其方向,其力度,已令人拭目以待。

  高人之“出”收效显著。七月,王安石游汴梁八角镇的西太一宫,三十多年前他随父宦游到过此地。他在道观的壁上挥笔题六言诗:

  

  三十年前故地,父兄持我东西。

  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诗句含蓄,想说的话都在言外。几十年人事感慨,透出他此时际会风云、即将大展平生抱负的心境。后来苏东坡读到壁上的原作,叹曰:“此老野狐精也。”

  然而高人之外另有高人,感觉不对劲了。八月,朝廷按惯例举行郊祀(祭天地),神宗也依例赏赐中书、枢密二府。他初登皇位,对政务和军事两大机构当有所表示。国库再吃紧,皇帝手上可不能吃紧。多少官员等着这一天呢。针对这件看似不起眼的事,司马光与王安石针尖对麦芒了。

  这一年河朔受灾,朝廷为救灾款大伤脑筋。司马光请神宗免了对官员的赏赐,把钱用于灾区。神宗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不同意。他说,国用不足,是由于理财不善,靠节约解决不了大问题。区区万贯赏赐,何必大惊小怪?

  司马光冷笑:善理财者,不过是加赋税、刮地皮而已。

  王安石摇头:君实此言差矣。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

  司马光愤然抨击:真是岂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官府就在民间。变尽法子夺民财,其害甚于加赋!

  两个大人物,治国方略严重对立。都是心中雪亮的人,几句对话下来,已知对方路数。老朋友要翻脸,实在是因为分歧太大。原则问题,毫无妥协的余地。不伤及个人私谊是不可能的。司马光从欢呼王安石到抨击王安石,前后不过数月光景。介甫要兴风作浪,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君实怎能袖手?这位胸中激荡着历史风云的大学者,亦能洞察当世。他是主张“养民”的,同时约束全国的官吏,使他们各守其责,厉行节约。也许他此间并无一整套治国的措施,但王安石的变革意图初露,他立刻嗅出了危险,并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迅速地置于安石的对立面。

  皇帝面前的几句简单争辩,却有刀光剑影。

  大人物的念头,对国家举足轻重。

  司马光的个人生活相当简朴,以至造访他的朋友抱怨说,到他家,不要说酒不能足肉不能饱,就连蜡烛也惜着用,一次只点一根。烛台却是皇宫所赐,称金莲烛,能点一圈火,烛照十丈开外。司马光这不是浪费宝物吗?可是去他府上的人,除了苏东坡,谁也不敢提醒他再点一根烛。冬天,造访司马光的人明显减少,因为客人与之对谈,他从不生炭火……

  王安石同样不奢华,他连酒都不喝。近女色更谈不上。一个北宋高官,如果他拒绝酒色,就等于拒绝了高官的生活方式和社交圈子。而王安石享有盛名,则说明像他这样的异类,尚未逸出一般官员的视线,成为某种怪物。一般官员是既想奢华,又想“圣人复出”,让大宋帝国在百年之后能持续地繁荣下去。

  皇帝也这么想。

  他对声称“善理财”的王安石寄予厚望。

  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王安石究竟有哪些高招呢?

  

  4

  

  熙宁二年初,王安石官拜参知政事。同期,请置“制置三司条例司”,神宗当日批准。这是一个全面推动新法的领导机构。三司相当于财政部。新机构放在财政部,表明新法的主要目标是理财,充实国库。这个条例司,显然独立于朝廷的权力格局之外,它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中书、枢密二府的任何约束。变革也涉及军事,最高军事长官枢密史却无权过问。

  王安石变法度,先变机构。权力运行要畅通。条例司的人选由他自己定,三员大将,吕惠卿、章布、曾布。就个人能力而言,这三个人确实非常出色。王安石把苏辙也拉进去,任检详文字。苏辙写过一篇文章,痛陈朝廷的若干弊端,王安石表示赞赏,请苏辙参与他的变革大业。

  王安石既是变法的理论家,又是实践者。他亲自执笔,笔下“横风疾雨”,书法和书写的内容完全合拍。横风疾雨扫九州

  条例司一经组建就异常忙碌,起草新法的工作有序展开,各办公室几乎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朝廷的其他部门,工作量骤然减少,很多官员闲着没事干,观望的,焦急的,骂娘的,白天佯装镇静、半夜奔走敲门的……百态纷呈。

  议论蜂起,举朝哗然。

  四月,条例司派出八个钦命提举官分赴各路,考察农业、赋税等,为制定条例提供依据。路,是州以上的有专业区分的行政单位,提举官不专设,因时而定。也许是王安石有意安排,八大提举官,于同一天同一时刻离开汴粱,八支队伍,车盖摇摇马蹄嗒嗒,市民聚道围观,有略知内幕者,悄声散布着朝廷将有大动作的小道消息。

  京城百姓的政治神经,向来敏感。

  王安石是制造轰动效应的大师。短短几十天,新法已酿成必行之势,邸报一份接一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由京师波及全国。

  王安石一口气推出三个大法,交给朝廷讨论。他稳操胜券,因为皇帝比他还急,频频催问他的进展情况。日理万机之余,他独自溜出去,沿汴河散步,穿便服,蹬草鞋,像个山里的老农民。没人认识他,他觉得很有趣。而他心里想的,笔下写的,即将掀起全国范围内的大风暴。他自语、自笑、自露表情,细长的手指头还在空中画着什么符号,旁人怀疑他是疯老头。

  王安石对吃穿行毫不在意,面容,身形,比实际年龄要大。

  此刻他感世好极了,举国上下,满朝文武,将随着他的念头的每一次波动而受影响。历史高人,雄视古今。高卧隆中的诸葛亮能与他等量齐观吗?区区一蜀国,怎能比大来帝国?

  有统计说,当时的人口已近一亿。京师一百五十万人,城市规模和人口数字俱称世界第一。单看巍峨的宫殿、大片的豪宅,人头攒动的街市,繁荣也不假。王安石一心想让这繁荣局面再维系一个百年吗?高人为了高远的目标,要让国家暂时休克吗?

  细腻进入王安石的内心世界,非笔者能力所及。

  包括他的动机在内的许多事,恐怕已成千古之谜。

  介甫这个人,颇善于沾沾自喜。他不介入社交,偶有闲暇就神出鬼没,皇上、部下往往不知他的行踪。可是有一个人一直在找他,见一次吵一次,他躲避,这个人就写信,或在街头堵住他。此人是他最老的好朋友曾巩。当初一同考进士,算来已近三十年。

    曾巩反对他,态度极其坚决。说服不了他,曾巩自请离京,放弃京师繁华到遥远的越州去了。曾巩此举,是不想和王安石发生更大的正面冲突。王安石黯然神伤。

  但这仅仅是个开头。

  

  王安石搞变法。应该说理由充足。士大夫普遍认同,变法有舆论基础。早在仁宗朝,苏轼就撰文说:“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唯恐天下一日无事矣,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而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

  苏轼撰文时二十几岁,议论很精辟。承平日久,各级官员容易昏睡,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北宋官场有个流行词:享国。皇帝享国,官员享国,到处都有歌舞宴乐的享受。到神宗朝,享国一百年了,日子真舒服。然而“三冗”问题日趋严重,国家财政空虚,一旦打大仗,凶多吉少。王安石说:百年无事,亦天助也。但是天命这东西却是猜不透靠不住的。百年之后,还能支撑多少年,谁的心里都没数。皇帝希望江山永固,却又难以回避摆到明处的历史现象:汉代江山姓刘,唐朝江山姓李,大宋江山姓赵,往后姓啥呢?多少皇帝啊,国运长的几百年,国运短的几十年,甚至几年……

  变革是大势所趋。但怎么变,又是一个大问题。渐变还是骤变,对天下苍生,“所关祸福不细”。

  二者有如冰炭不容。

  苏东坡终其一生,是坚定的渐变派。他形容渐变说:要让白昼不知不觉变成黑夜,不能从酷暑一下子跃人严冬。

  牛形龙睛包公脸的王安石,大力推行骤变。这头野牛要发足狂奔,牛车上拉着大宋帝国、几千万黎民百姓。

  谁是谁非呢?数百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

  王安石动作快,上半年成立制置三司条例司,下半年,三个大法出台。

  七月,颁行均输法。

  九月,颁行青苗法。

  十一月,颁行农田水利法。

  另有涉及徭役、商贸,军事的免役法、市易法、保甲法、方田法,正紧锣密鼓地炮制着,书写着。据说条例司的官员,除了苏辙,全都受到王安石书法风格的影响,横着来竖着去的,宛如风雨交加。

  高人率领着一批年轻人,呼哧呼哧拉大车。高人捋须而笑,年轻人活蹦乱跳。可是这拨年轻人却大半是小人。他们天生是小人么?未必。急于进身,迅速往上爬,才使他们摇身一变而为小人。王安石亲自排练的大戏,自定为英雄角色,岂料小人七手八脚把他变成悲剧人物。这个后面再谈。

  王安石倚仗皇权顺利了,朝廷大臣步履蹒跚。

  针对五位执政重臣,当时的官场流行五个字:生老病死苦。怎么讲呢?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拤苦。

  曾公亮七十一岁了,长期做宰相,养成了凡事悠着点、观风向看局势的作风。王安石这么搞,他不表态。可是新法与反新法的斗争必然激烈,有着敏锐政治嗅觉的曾公亮,不得不掂量他还有多少“悠着点”的空间。

  富弼明确反对王安石,对皇帝说:“大抵小人唯喜生事,愿深烛其然,无使有悔。”神宗听不进去。生事有啥不好?不生事坐享富贵就好么?不过,神宗对富弼这位三朝老臣非常尊重,虽然他心里偏向王安石,却对富弼礼数周到恩宠有加。变革大业,神宗希望富弼帮他一把,可是君臣的心思不对路,各自的殷切希望都落空。王安石春风得意马蹄疾,富弼脚痛,数月不出家门。他上章十几次辞相位,做个地方官。神宗不得已,终于批准。老臣临行君王,君王流泪了。问他谁可替代,富弼举荐文彦博。神宗沉默良久,反问:王安石如何?富弼不答。再问,亦不答。富弼一走,王安石把一个叫陈升之的人扶上了宰相位。

  唐介对王安石有宿怨。他是火爆脾气,口才一般,偏偏喜欢辩论。当众与王安石辩新法是非,辩一次输一次,回家生不完的闷气。恶气憋成了背上的恶疮,竟然一命呜呼。

  唐介死了,赵抹冲上去,也和王安石辩论,还是辩不赢,气呼呼回转阁内,弹指叫苦。熙宁二年,赵抹叫苦不迭,执政办公室,人人听够了他的唉声叹气,看够了他的愁眉苦脸。次年乞外放,到杭州做了知州。他叫苦,倒出了苦水,庶几避免了生恶疮……

  王安石作为新法的理论家,非常能辩。四个执政,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赶走三个,气死一个。他在家里练习辩术,墙上一大堆论敌的影子。去掉四个,又生出五个……司马光苏东坡范纯仁,个个是顶尖高手,王安石能逐一将他们打败吗?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正直、博学均如乃父。

  还有老上级韩琦,还有恩师欧阳修……

  

  究竟是为什么,熙宁新法招致这么多人的反对?

  先看影响面最大的青苗法。乡下的农户,每年到了正月青黄不接的时候,要向地主借贷,夏秋还钱,半年加息三分以上。青苗法从地主手中夺利,以官方贷款取代私人贷款,半年取息二分。王安石的本意是好的,抑制了地主,又减轻了农户债务。他以前做县官州官,搞过试验,很成功。但青苗法推行全国三百州,问题层出不穷。首先是地方官吏为政绩搞强行摊派,并暗中加息,勒索农民。农民还不起官债,举家逃亡,官府派人追捕,关进监牢。逃亡的农户多了,青苗法的补充措施紧急出台,将十户农民结为一保,其中若出现逃亡户,其他农户要赔偿逃亡户欠下的官债。这就把富裕户也牵涉进去了。一户跳墙,九户慌张……其次,一般农民没见过大把的钱,贷款到手,心花怒放。尤其是那些不知艰辛的后生,一溜烟扔下锄头就跑,进城吃喝嫖赌,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再也不想回家。苏轼写诗形容:“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再看让朝廷获利最多的市易法。这是王安石的商贸大法,把原本属于商人的利润收入国库。汴京是商品集散地,商人做买卖,大小商家各有赚头。王安石让官方资本进入市场,成立“市易务”,等于购销批发总公司,兼营银行业和典当铺。资本的运行有权力作后盾。商家须从总公司进货,或用现款,或以财产作抵押。货源和批发价均由官方控制,商人的利润空间大大萎缩,亏本的,破产的,不计其数。可是生意还得做下去,商人不做买卖,难免要喝西北风。于是,年复一年的,大宗银子源源不断流入官府。王安石兴奋之极,下令在全国十几个大城市全面铺开,设市易务,而京城的市易务升格为提举市易司,掌控全国的下属机构。

    变法的第一炮:均输法,也是在商人手中夺利。

  另外,王安石大搞专卖,盐、铁、茶、酒、绢、矾等,由官方严格控制。这些物资,以前也专卖,但民间私贩多,朝廷管不过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物资的巨大利润,朝廷与民间共享。王安石要调整这个绵延百年的利益格局,不惜动用各地的军队打击私贩,确保专卖。抓人,甚至杀人,后者通常针对有武装的私贩。有一年,单是两浙(浙东、浙西)地区,因贩私盐而入狱的就多达一万七千人。产盐地的人,竟然三月不知盐味儿,深山老林也禁卖私酒……

  

  免役法,方田法,均有生财的高招。前者一改大多数民户须服徭役的“差役法”,人人可免役,但要按户等出助役钱,以前受照顾的贫下户,单丁户,女户不免;后者通过重新丈量全国的土地,登记造册,按地势及土质优劣定税额,严防土地隐瞒和偷漏税。因北宋瞒报的土地数额巨大,方田法收效显著。

  保甲法,则是王安石的民兵制度。规定以十户为一保,五十户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挑选有财力和能力的人担任保长、大保长和都副保正。每户选一丁,农闲时操练武艺。每一大保选出“巡警”五人,捕捉盗贼,强化治安。保内出现了杀人越货的罪犯,知而不告,连坐治罪。按王安石的设想,这个遍及天下的民兵组织,和平时期维护秩序,打起仗来补充正规军。

  保马法,农田水利法,都是调动民间力量的思路,节省财政开支。

  同时整顿军队,“减兵习战”,深得宋神宗赞许。

  “介甫终日目不停转”,他在江宁一待五六年,脑子里转的东西,大抵如上述。有些源自古法,比如青苗法源自周公的“泉府”,市易法取自汉武帝倚重的理财高手桑弘羊。熙宁年间十来个新法,此二法为重头戏。安石看古书,直接看到当下。令人诧异的,是他坐在书斋里想出来的新法大都具有操作性。没有讨论草案的班子。从成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到新法出台,仅半年光景。一经推行,翻江倒海。高人的确有高招,善理财不是编故事。一张大网撒下来,民间财富藏不住。赵宋立国百年,好比一潭深水,大鱼老鳖有的是。王安石的龙睛能穿透深水,小鱼小虾悉数打捞。犹如巨鲸张口,一次就能吞下成吨的鱼类。

  国库看涨,皇帝高兴。

  年轻皇帝想打仗,雪宋太宗之耻……照宁三年(1070)的正月初一,王安石写了一首《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家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屠苏:屠苏酒。古人元日相聚,习饮此酒。瞳瞳日:太阳光辉灿烂。桃符:桃木板上画门神,驱邪气,图吉利。新年换新符,迎接万象更新。

  诗写得轻松自在。王安石心情蛮好。新法初试锋芒,一切都在预料中,包括反对他的声音。干大事,成大业,没人反对才叫奇怪呢。波及全社会的重大举措,势必伤害一些人的利益。这很正常嘛。古往今来皆如此。辅佐成王的周公旦那么厉害,不是还有一群小人围着周公狂呼乱叫吗?王安石觉得自己跟周公不相上下了。牛形人奋力向前,身后拖着庞大的帝国。一亿人啊,这可了不得,城市人口两千万!

  王安石破例喝了酒,醉醺醺满街走。这是他快乐的小秘密: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家门,离开阁门。衣衫破旧如当年,甚至跣足、散发、不洗脸。吕惠卿为他介绍了一种洗面的方法,用芜荽汁反复洗,效果好。王安石模仿孔子的语气说:“天生黑于予,芫荽其如余何?”又有朝廷太医想为他去黑,说他的面色是“垢汗”所致,建议用澡豆,一洗了之。王安石说:“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余何?

  这头大黑牛,难怪人称拗相公。

  这一年他五十岁,知天命了。自负三十年,视天下为流俗,以“三不足”安身立命:天命不足惧,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这是他的战斗口号,又拿去做官员考试的文章试题:几个大臣联名上奏,乃止。

  天命,人言,祖宗法度,对所有官员都具有神圣性,凛然不可犯,比皇命更要紧。王安石这头黑牛“敢当天下先”,一代高人,玩历史于掌股之间。

  然而大戏刚刚拉开了序幕,高潮在后面。

5

  

  王安石熙宁变法,主要想触动两种人的利益:一是大地主,二是大商人。当时土地兼并普遍,商业竞争激烈。乡下的富豪,城里的巨贾,呈迅速生长的态势。王安石眼力好,看透了这一层,集中火力向这两个强势集团开战。江山是皇帝的江山,国库焉能空虚?把商贾和地主的利益拿走,在他看来倒是顺应了天意:皇帝就是天子嘛。他的变法思路,不同于范仲淹的,是并不触动“冗官”。他甚至反对节约,提倡官员享受,得到应得的俸禄和赏赐。也许这是他减少变法阻力的一种策略吧?范仲淹的失败,败在他首先拿官吏开刀,使本来支持“庆历新政”的宋仁宗,迫于形势翻脸,将其逐出京师。

  王安石为官,一辈子廉洁自律,却对部属宽松,全不计较小节。吃点喝点,玩玩娱乐场所,他佯装没看见。他是工作狂,倒鼓励他手下的年轻人准时下班。若加班,一定奖赏丰厚。他的人才观,是把才干放在首选。几员大将,吕惠卿在朝廷可以说臭名远扬,因他公然宣称,除了王安石通通不买账,章悻是其父亲与其岳母的私生子,是能量巨大恶名昭彰的魔头,李定公然不服母丧,闹得全国舆论总攻击,沈括阿谀奉承、下绊子插软刀的本领,和他广博的学问不相上下……这些人在条例司活跃得很。王安石领导他们,通过他们又掌管几十个后生,在熙宁之初的两三年内,工作效率奇高。黑牛弹琴,“百兽率舞”。

  王安石看重的德,只限于部属忠于皇上和他本人。这一条决不含糊。却也形成了他的软肋,经不起攻击的。

  王安石一手掀起的新政风暴,对一般官员并无损伤;对部属,更提供了进身的快速通道。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几年间腹背受敌:官员在前面横身挡路,部属在身后反手捅刀……

  条例司一群干将,唯有苏辙,是公开反对王安石。君子对君子,争锋相对在明处。青苗法试行之初,苏辙认真研究后,发现弊端甚多,建议王安石要慎重。王安石说:“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京东转运使王广渊禀报:“放青苗钱,年可获息甚巨。”王安石决定向全国推开。苏辙几番与他争辩,力陈青苗法将 对农民造成莫大的伤害:“虽日民不加赋而国用丰饶,然而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目深,民受其害!”王安石不耐烦了,反问苏辙,你想换个部门工作吗?苏辙一气之下递上了辞呈,并上疏皇帝:“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动皆不合,臣已有状申本司,具述所议不同事,乞另除一合人差遣。”

     苏辙被调到河南府做了推官。

  当时苏辙三十二岁,苏轼三十五岁。兄弟二人服父丧,在老家眉山丁忧三年,刚回汴梁不久,双双卷入反对王安石的斗争。按今天某些人理解的官场路数,他们回到久违的京师,应该观察动静,辨认风向,以免仕途栽跟头。王安石的权力如口中天,他们不趋附也罢了,却又何必赤膊上阵对着干?这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答曰:无玄机。

  一切皆坦然,可以摆到阳光下的。兄弟二人,由他们的修养所决定,把天下苍生可能遭受的灾难视为自己的灾难,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注入血液,使他们有了一种“文化本能”。达则兼济天下,这可不是奇怪的高调,脱口而出的空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话意味着:文章和道义,具有某种源头上的亲密关系。只有在源头上方能理解,何为知识分子的超越意识;只有在源头上方能领悟,为什么说百姓的幸福重于泰山,而区区一顶乌纱帽轻如鸡毛。

  语言,潜藏着人类生活智慧的全部密码。

  苏轼、苏辙,价值观一致而性情迥异。苏轼激烈,苏辙温和。苏轼猛打猛冲,苏辙稳扎稳打。兄弟俩官都不大,而影响力非同一般。尤其是苏轼,越职言事,超常发挥,变换攻击策略,调动他的浑身解数抗击王安石。熙宁初年的汴京城,数他最忙:史馆发议论,写奏章,两上皇帝书,三敲宰相门;面对宋神宗毫不客气,联络高官结成统一战线

  不过,我们先看陕西人司马光,如何狠斗王安石。

  

  司马光长期治史学,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混合了经验主义和理想主义,而政治原则性有如钢铁。王安石从江宁到汴京,他曾为之欢呼,给予极大的舆论支持。御史中丞吕诲对王安石早有防范,袖章(奏章笼于衣袖)弹劾,司马光还说:“众喜得人,奈何论之。”可是时隔数月,司马光感觉不对劲了,立刻对王安石倾力发难。二人本是老朋友,又同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皇帝的左右二膀……可是这些“关系”,一夜之间变得一钱不值。道不同,要反目。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司马光连写三封长信,要王安石悬崖勒马、“改过从善”,在他看来,一系列新法必将置天下人于水深火热之中。青苗法,均输法,市易法,变暴敛为巧夺,使“财聚于上,而散于下”。司马光眼中的王安石,已经是另一副面孔了:

  

  用心太厚,自信太过……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毁之! (司马光《与王介甫第一书》)

  

  司马光是保守派,而保守并不是贬义词。一个国家能延续百年、“粗至太平”,肯定是有原因的。有很多东西值得保存并守护。守护是说:护送成功的经验到未来。所以,保守本身就具有前瞻性,保存、护送而出色者,有能力打通历史与未来。保守与激进,都有一个度的问题。把握度的分寸,其难度,大干保守或激进的抉择。

  三封长信七八千言,总结出王安石的四条严重错误:生事、征利、侵官、拒谏。而所有这些,已经导致“士夫沸腾,黎民骚动”。写到最后,司马光提醒这位昔日的老朋友说:“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

  介甫不以为然,不相信他一手提拔的亲信会出卖他。

  他回信反击司马光,《答司马谏议书》,称得上一篇好散文,立论明确,论据清晰,情绪饱满又不温不火,变法之志因受到强劲攻击而愈加坚定。信中说:

  

  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至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干入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矣……

  

  王安石表示,不可能如司马光所言,“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熙宁诸法,开弓没有回头箭。

  二人尖锐对立,半辈子友谊难以为继,绝交不可免。

  司马光在历史的紧要关头力敌新法,要“救天下之民”。王安石也强调“膏泽斯民”。看来都是以民为本,但谁更真实呢?不可能二者皆真实。一方为真,另一方必定有假。

  没过几天,神宗的御座前又有一场争辩,吕惠卿出场,王安石旁观。吕惠卿辩不过司马光,转而恶语相向,进行人身攻击,闹得皇帝出面调停。司马光始终“气貌温粹”,而吕惠卿睑铁青,手发抖,骂人之后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旁人议论说:一个陕西人,一个福建仔,怎生厮合得著!

  王安石一直不动声色。他不能在气度上输给司马光。

  这一年王安石正式拜相。而神宗施行平衡战略,升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司马光不受。他上章对皇帝说:“陛下诚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虽不用臣,臣受赐多矣。”

  这一段载于《宋史?司马光传》的话,今天读来,亦令人十分感动。司马光真是一位好官。这番话也是下赌注:以自己的名望和才干,促使皇帝调整治国大略。如果皇帝采纳他的意见,他就留下。否则走人。留在枢密院,必定配合王安石,他做不到。而走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全家几十口卷铺盖,离开生活了若干年的繁华京师。

  神宗不作正面回答,这“不回答”却已经回答了。下旨,旧命重提,请司马光担任枢密副使。司马光再上辞状,以含有忠告和警告的口吻对皇帝说:“今言青苗之害者,不过谓使者骚动州县,为今日之患耳。而臣之所忧,乃在十年之后,非今日也。”

  司马光断言:“十年之后,百姓无复存者矣。”

  百姓不复存,跑光了死绝了,君王皮将焉附?不知道宋神宗读了这个辞状会怎么想。

  司马光走了。去洛阳一待十五年,埋头写他的《资治通鉴》。无力改变本朝皇帝,且做后世帝王师……

  满朝文武关注他的离去。各部门“大抵默默”,唯有条例司拍手称快喝酒庆祝。王安石去掉了最大的对头,赶走了三十年的老朋友,既高兴,又惆怅。条例司的庆功宴他不参加,独自溜上街头。

     高人击退了另一个高人,那滋味却有点怪。汴河旁杨柳下,王安石回想着御史中丞吕诲的那张脸。吕诲曾于四、五月两度弹劾他,言辞比司马光更火爆:

  

  臣伏睹参知政事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阴贼害物……徒文言而饰非,将罔上而欺下,臣切忧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矣。如安石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

  

  吕诲列出王安石十大罪状,弹章却被神宗封还。吕诲乞外调,六月举家离京……王安石此刻的思绪,跳跃于吕诲、司马光之间。谏官走了, 对头走了,宰执大换血,宰相府枢密院均听命于他。朝堂之上,唯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才是声音,其他的声音都灭掉了。黑牛、野牛、铁牛、蛮牛……四蹄对付八方,双角抵垮劲敌。王安石有过一丝一毫的反省吗?也许有吧。然而高人行事,哪能中途改弦更张?他自视为一头巨牛,足踏大地头撞青天,奋勇向前。

  司马光将行,神宗请吃饭,希望他举荐一名谏官以替代吕诲。司马光举苏轼。神宗当时应允,下来转问王安石,王安石一口否定。苏轼这种人,比吕诲更难缠,怎能让他当谏官?

  神宗无奈,只得“听命”于王安石。铁腕宰相说一不二。

  其时苏轼任职于史馆。王安石不让他当谏官,就能阻止他发出声音吗?

  王安石心里,委实没底。

  熙宁三年将结束,又是新年将至,王安石还有心情写去年《元日》那样的诗吗?他感到奇怪的是,接连几夜做梦,梦里都有苏轼。苏轼化身为大力神,手执铁绳来套他的牛脖子……

  

  王安石拜相前后,苏轼两次上书皇帝,一次与皇帝直接对话。言辞尖锐激烈,对皇帝丝毫不留面子。今天读来,真是令人感慨:古之君子,确实能把百姓的祸福置于个人的命运之上。当时的情形,一般人都能看清:宋神宗力挺王安石,其变革意志不可动摇。皇帝要朝东,“食君之禄”的臣子们偏要向西,这是什么缘故呢?盖因变法事关重大,为臣者,稍有远见良知,则很难做出别样选择。如果是一般朝政,大臣们糊涂一点未尝不可:干吗非得跟皇帝、也跟自己宝贵的乌纱帽过不去呢?

  这里,孟子的“民贵君轻”浮出水面。

  达则兼济天下。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熙宁新法来势太猛,激活了潜伏在士大夫血液里的“文化本能”。反对王安石是群体现象,从高官到小吏,各个层面都有勇士。姑且不论是与非,单就站出来讲话的勇气而言,已经足以垂范后世。

  朝廷发不出声音,不少官员就选择离京,到州县,继续和王安石对着干。

  查一查史料,例子不胜枚举。

  苏轼官小能量大,又“性不忍事”,所以他能超常发挥。仁宗朝他是变革的鼓吹者,英宗朝他在陕西凤翔历练、在老家眉山思考;神宗上台,骤行新法,他亮出反抗者的姿态,和王安石斗争到底,一直斗到他为官各地、万里贬谪岭南炎荒。渐变与骤变不两立。然而苏轼与王安石,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的朋友,政治严重对立,文化高度认同。元丰年间在金陵,二人促膝谈心谈不够。这事顿奇特。北宋高人的胸怀,看来不是虚构。苏轼遭遇乌台诗案,王安石在他性命攸关的时刻施以援手。

  苏轼反对王安石,何以如此激烈?原因简单:“所操之术多异故也。”(安石语)苏轼小时候的生长环境,与王安石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长居蜀地温情环绕,一个随父宦游备尝奔波的艰辛;一个从常识出发,读书破万卷又返回到常识,一个追慕远占圣贤,无限忽略当下,对日常生活之“意蕴层”不屑一顾……这种种差异,最终影响各自的价值观,形成对立。

  苏轼并不一概反对熙宁新法,但新法来势太猛,他不可能反对五个赞成三个。针对极端,要用另一种极端反制它。

  苏轼年轻,精力旺盛,旋风般在京城刮来刮去,官小声音大,位卑名头晌。朝廷王公大臣,一半是他的朋友,另一半是他的崇拜者。英宗的遗孀高太后,堪称他的“粉丝”。神宗如果忘了吃饭,那一定是刚刚读到苏轼的新作……

  我们来看苏轼反对王安石的理由: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深浅,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贵。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富且强,不救于短而亡。

  

  苏轼为何这么讲呢?他不赞成国家富强吗?其实这番话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他所担心的,是朝廷挖空心思夺民财,百姓遭殃。历史上教训多,而苏轼对历史了如指掌。他维护民间的自由贸易,反对官方资本垄断市场,对市易法深恶痛绝。我想,这和他的祖辈在眉山纱毂行世代经营小产业有关,商人赚一点钱,天经地义。再看青苗法,青苗法之前有常平仓和广惠仓,农民青黄不接时,有国家的储备粮平抑物价。这本来挺好,是惠民的举措,而青苗法一颁行,却让农村的富户贫户一同遭殃。国家放债,权力资本运行,“年可获息甚巨”,朝廷是通吃天下的大赢家。

  再者,风俗与道德,维系着社会生活,也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柔性实力,与军力的强大、国库的充实有异曲同工之效。破风俗,毁道德,将使国本动摇。苏轼是生活大师,能看到王安石的龙睛看不到的生活中的细微层面。

  苏轼说:“夫兴利以聚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费以养财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

  朝廷大刮地皮,对谁最有好处呢?对官吏最有好处。苏轼这是跳出自己的利益圈讲话,并且一针见血。朝廷倡导敛财,各部门、各州县必定“兴利以聚”,变尽法子搞钱,绞尽脑汁生财。“利孔百出,不专于三司”——以前财政部门干的活,现在所有的部门都抢着千。官员利字当头,必定横征暴敛,制定各种苛法,滋生众多酷吏。“兴利以聚财,必先烦刑以贼()民。”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谁是终端受害者呢?是皇帝。江山易主社稷改姓,皇帝可能连西北风都喝不成,因为皇权的更迭往往伴随着血腥,他将直接去西天。

  苏轼寥寥数语,暗示了这些言外之意。神宗也不傻,能看懂的。

     苏轼和司马光一样提倡厉行节约,省费以养财,从皇宫和官员手中取利,以养天下。这些话,私心严重的官吏谁愿听?而所谓私心,是被朝廷的风气给鼓动起来的。人性本自私,但私欲断不可膨胀,社会、文化的一大功能,无非是将私欲限制在某种程度上。个体的能量要释放,整体的和谐更须维系。所谓健全社会,无非是在二者间取得平衡。如果官风撼动民风,全社会持续地见利忘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动物本能充分调动,丛林法则盛行人世,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景象?

  事实上,全社会的和谐,对个体的幸福至关重要。义利并重,而不是一方吃掉另一方、大家都变成乌眼鸡。有道德,有风俗,有审美,有情趣,概言之,有生活之意蕴层,或日生括的完整性。短暂者()活动于其间,充满劳绩、不避艰辛而诗意栖居,当比动物完全依赖“遗传指令”活动于它的凶险区域,实实在在要强一些。

  人是万物之灵,这灵在何处,却需要追问的。这个短句,远不能说已然符合了“充足理由律”。而提问的方式,将带出生存之向度……苏轼的民本思想,同时闪烁着人本的光辉。

  苏轼引用孟子的哲学家般的语言提醒皇帝:“其进锐者,其退也速。”

  财是聚起来了,却不会放在国库官厅不动。官员要花销,要讲派场。北宋官僚比盛唐更奢侈,一些名臣不免。享国百年之后,还要提高享乐的档次吗?藏富于民,则消耗速度慢,一般小民挣钱辛苦,哪有大手大脚坐吃山空的传统?

  十年蓄积的民财,一年就可能被刮走吃空, 所以苏轼对皇帝说,“其退也速。”

  《再上皇帝书》火药味儿十足了:

  

  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

  

  苏轼对皇帝,一点不客气。“皆不与治同道”等于说,皇帝之所为,全是乱搞一气!照这么强行搞下去,好端端的一个国家,乱亡随之而来!

  话说绝了。

  然而宋神宗还是不生气。估计是作好了心理准备。新政推行以来,他几乎每天挨骂,习惯了。老祖宗立下的家法,开言路,不治言论罪,这一点他不敢丢。苏轼严厉批评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熙宁三年他对苏轼示以恩宠,突然在便殿召对,苏轼辟头就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苏轼还跑去敲曾公亮的门,希望老宰相出面,劝皇帝收手。曾公亮叹息说:“上与安石如一人,天也。”

  知谏院范镇,以朝廷第一谏官的身份弹劾王安石,恶斗了几个回合,斗不过,自请离京。苏轼去送行,对范镇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范镇怅然答:“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于心何忍!

  按宋制,官员求去,要荐人代替。范镇举荐的孔文仲,参加了当年的“制科”试,这种考试,通常是升官的信号。孔文仲却在考场上写下九千言,力论新法不当。考官宋敏求定为优异,安石大怒,将孔、宋二人赶出京师。岂知苏轼饱蘸浓墨,手书孔文仲的文章若干份,在百官中传阅。他的书法太棒了,官员们“素阅甚急”,生怕看不到。

  王安石狠狠盯上了苏轼。

  大宰相看这史馆小官非常的不顺眼。

  他的手下谢景温,翻旧账弹劾苏轼,说苏轼几年前在回眉山丁忧的途中用官船卖私货。事情闹大了,韩琦、欧阳修出面,指出这根本不可能,苏轼的父亲去世,包括英宗在内的各方赠银近千两,苏轼一概不收,怎么会官船夹私货赚几个小钱?

  谢景温呈报王安石,安石不表态。他不想一棍子把苏轼打死。才华横溢的苏子瞻,打死可惜了。但苏轼必须走。安石与神宗商量,神宗的意思是“与知州差遣”。安石不同意,让他的宰相办公室(中书)另拟一道命令:苏轼通判颖州。神宗改了一个字:通判杭州。

  此间的王安石,几乎和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他倒无意罗织党羽架空皇帝。一切只为国家,他没有私心杂念。家里还是老样子,府第很寻常:一座普通官宅。有人讨好卖乖,请神宗赐给他一所豪宅,他把这个人连降三级。

  夫人吴氏又给他张罗漂亮小妾,他大发雷霆。

  夜里睡不着,王安石徘徊中庭,凌晨给皇帝写信,希望鲜花丛中的年轻人不要迷女色。君臣合力,让熙宁诸法冲破一切阻力。

  王安石犹如纤夫。拉着大宋这条船逆水而上。急流险滩,纤绳勒进肌肉,他咬牙瞪眼不吭气。还使出拳脚,对付一拨又一拨强悍政敌:这个尚未打趴下,那个又冲上来了。今天赶出京师的,明天到地方生乱。清理外部环境刚有起色,内部又闹将起来……王安石纵有三头六臂,比诸葛亮还诸葛亮,可他能把一艘万吨巨轮拉到他的目的地吗?

  

  6

  

  王安石有一首《桂枝香》,咏六朝古都金陵,宋词同类题材中称第一: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这首词,情、景、史交融,无疑是大手笔。安石忙于治国,偶尔填词,俱称佳作。波澜壮阔的历史感涌到笔端。他要让大宋帝国江山永续,避免六朝五代的悲剧重演。

  然而困难重重,阻力来自各个方面。大臣们原则性之强,出乎他的预料。不是两三个,而是一大批,老中青梯次分明。这些人不惧高压,不怕丢乌纱帽,离京到州县,照样和他较劲。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触动了国家的根本利益了吗?难道国库不是日益见涨么?官员们的俸禄(包括灰色收入和地方小金库)有增无减,却非但不领情,反而跟他缠斗不休。

  王安石不会意识到,他的对手和他一样,把国家的根本利益摆到了个人利益之上。他触动了根本,这些人才不顾一切反对他。莫非他错了大方向?他拽着帝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王安石勤写日记,少有反思。他的变法思路,可能四十岁就趋于成形了,酝酿若干年,五十岁得以强劲实施。他认为自己看清了历史,真理在他这一边。冥顽不化的是他的对手,而不是他王安石。

     对他来说,眼下有两件大事:神宗的态度和变法派内部的团结。先看后者。

  变法骨干曾在,曾巩的弟弟,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之初,已在王安石手下工作,堪称年轻的变法派元老。他哥哥与安石闹翻,并未影响他继续留在条例司。王安石称赞他说:“法行之初,众议纷纷,独惠卿与曾布始终不易。”可是到了熙宁七年,市易法在京城试行两年后推行全国,曾布忽然掉转枪口瞄准新法。也许忍无可忍了。曾布上疏皇帝,竟然说:“历观秦汉以来,衰乱之世,恐未之有也。”他独自上街调查,询问过往行人,又说:市易法“是挟官府而为兼并之事……所召问行人,往往涕咽。”他还发现官员借专卖做起了大生意:“近差官往湖南贩茶,陕西贩盐,两浙贩纱。”

  曾布越过王安石,直接向神宗报告,安石大怒。而曾布不等他开除,已自行离开了条例司。曾氏兄弟,一如苏氏兄弟。更让王安石着恼的,是他自己的两个弟弟也唱起了对台戏。王安礼,王安国,几乎是他这个当大哥的一手拉扯成人。又送上仕途。他上班很累了,转与家人团聚,希望郁闷的心情得以舒展,绷紧的神经得以松弛,可是安国安礼动不动与他辩论。双方动怒,一度失和:不见面,见了面也绷着脸不说话。

  王安石真是很伤心呐。

  他手下有个变法理论家,程颢,程颐的哥哥,二程俱为著名的理学家。这程颢像苏辙一样主张变法,王安石将其收于麾下。苏辙率先调走,程颢心里打鼓了。他原是崇尚仁义道德之人,却发现自己糊里糊涂成了搜刮民财的“帮凶”,于是,马上拍屁股走人,携家人到贵州去做小官。贵州的穷乡僻壤,挡不住他的慷慨陈词,一封接一封长信写给皇帝、大臣。程颢站到了“敌人”的阵营里,全身披挂,挥舞着理论武器,单挑王安石。他曾经做过新法的吹鼓手,甚感内疚,所以指斥新法格外起劲。俨然弃暗投明,奋力洗刷身上的污点……

  王安石真是很沮丧呐。

  皇帝又如何呢?事实上,皇帝也动摇了。

  韩琦罢相后去了大名府,几年间没闲着,走乡串户,做了大量调查,并选择时机上疏皇帝,针对青苗法下结论说:“是官放息钱,与初抑兼并、济困乏之意,绝相违戾。欲民信服,不可得也。”神宗本已受到大臣们的夹击,韩琦再来一 重炮,终于身子不稳了。年轻人彻夜不眠。翌日,小范围讲话说:“琦在外,不忘王室,真忠臣也。朕始谓法可以利民,不意乃害民如此!

  神宗一席话,显然说给王安石听。

  王安石火冒三丈,挥笔疾书,狠狠质问皇帝:这么三心二意的,天下事何事可成?

  神宗沉默。安石辞职。

  君臣斗了一个回合,以臣子的胜利而告终。新政风暴席卷全国,王安石中途撂挑子,神宗可承担不起。于是殷勤挽留,亲往宰相府。安石收回辞呈。

  新法继续推行。城里也搞起了青苗贷款,官吏忙着收息或抓人。到处可见神色慌张的流浪汉。大商户冷清,小商户关门。官员得意,百姓颓唐。王安石的眼睛只看国库的进账数字。

  熙宁六年(1073)。一代名臣文彦博借华州山崩,掀起新一轮的舆论潮,称市易法导致天怨人怒。“聚敛小臣希进妄作,侵渔贫下,玷累朝廷。”神宗再一次动摇了。百姓能欺,天却不好惹。“天不祚宋”,大宋皇帝可就惨啦:天下大乱,皇帝滚蛋!

  王安石挺身而出,当着神宗的面,伸出两根瘦而有力的手指,“指天而语”:谁知天意如何?人之所为,亦不必合天意!

  这惊世骇俗的言语,倒使神宗惊魂稍定。文彦博重重的一击不见效,乞外放,到河阳(今河南孟县)去了。

  新法风暴接着刮,风势却已减弱。神宗与安石见面,总是露出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两人几年合谋,以钢铁般的意志谋取天下财利,谋到头,却发现朝廷富了,民间穷了。这不会捅出什么大娄子吧?小民欠官债吃不起饭,背井离多,失掉安全感……他们总有一天要造反。神宗视察国库也不那么兴奋了。用兵北辽,战火烧到河北,他耳边只听见士卒哀嚎、银子哗哗往外倒。古人讲慎用大兵,恐怕是有些道理的吧?

  神宗身形不稳:刮出去的风暴又反弹回来,刮到了御座前。

  王安石使出牛劲给皇上挺着。

  这时候,历史性地出现了两个人,基本上结束了王安石的政治生涯。

  

  郑侠,一个不懂拳脚的真正的侠士,王安石当年的学生,京城毫不起眼的上安门门吏。福建福清人,学识渊博,宅心仁厚。郑侠家里穷,踏上仕途后全家老小眼巴巴望着他。王安石认为他是大才,几次想提拔他,被他拒绝了。原因非常简单:郑侠认为新法害民,拒绝到王安石手下干。如果他去干了,岂不是自读了一肚子圣贤书?郑侠是君子,君子固穷,不干他确认的坏事。君子的念头往往单纯:一旦拒绝了,叫他改变念头比挪动山岳还难。而古今总有些人介君子和小人之间,明知伤天害理,昧着良心还是要干。昧良是说:他还有良心可昧。而小人行事讲究干脆,早就把良心清除干净了。小人还会反问:良心值几个钱?小人有小人的理论基础。

  郑侠执意待在上安门,有他自己的考虑。他每天看见大量的流民涌入繁华京师,一再为之震撼。他寻思着,要把他的震撼传人深宫。怎么办呢?写信吗?许多高官写信上章没结果,皇帝要么“留章不发”,要么“封还词头”。他决定画《流民图》,配上文字呈给皇上。估什他是个丹青好手,又倾注了慈悲之心。他的画笔下,有骨瘦如柴的老者,伤心哭泣的大汉,蓬头垢面的村姑,吞吃垃圾的儿童……最悲惨的是官军押着的几个囚犯,可能是一家人,短衣,赤脚,形如饿鬼,身上却还背着拆房子拆下来的椽子:这是仅剩的家产了。郑侠流着眼泪画图,脑子异常清醒。他意识到,正在干着的这件事,就是他的平生伟业!对王安石的这一击,必须一击成功。为天下苦难苍生,他对不住老师,也愧对多年贫穷的家人。

  郑侠动用他手中的一点权力,谎称有急事越职上奏,调驿马驰送深宫。宋神宗反复看《流民图》,双泪长流。太皇太后曹氏,太后高氏都哭着指责他。神宗的弟弟更是恨得脸色苍白,兄弟俩在后宫激烈争吵,神宗动怒说:朕治国无能,你来吧!

  说罢,拂袖而去。

  此事传入宰相府,王安石一声长叹。手下问,是否将郑侠抓起来问罪?王安石摇头说:不必。

     可是吕惠卿却瞒着王安石,以擅调驿马的罪名将郑侠投入大牢。郑侠每日挨打,吃猪食,仕途也毁了。不过他显得很从容,有时还乐得直笑。听说神宗皇帝直接下令停止青苗、市易诸法,开皇家粮仓救济流民,他顿时泪如雨下……

  再看吕惠卿。

  吕惠卿这个人,据说很能干,在条例司人称“护法沙门”。他是一辈子都认为自己了不起的那种小人。熙宁初年他宣称:对古人他只崇拜孔夫子,对令人则只知王安石。跟随王安石七八年,他暗暗生出另一副嘴脸,拆主子的台,献媚于皇上。他把王安石给他的亲笔信披露给神宗,信中有“勿使上知”等语,神宗一看脸就黑了。吕惠卿审时度势,眼瞅着王安石受郑侠一击元气大伤,他再施以拳脚,轻轻地一推,便使这牛形巨人仰面倒下。他公开叫板王安石了,排挤王安国,恶斗王雱,并使后者三十三岁就丢了性命。他使王安石伤心伤肝伤脾,因为他最了解思师的身子骨。

  郑侠,吕惠卿,一正一邪,终于将王安石推下台。

  郑侠继续蹲大狱,吕惠卿蹿上宰相位。

  后者脸都笑烂了。变尽法子欺下,硬行“手实法”,比之青苗、市易更凶险;百计罗织党羽,巩固权势。

  吕惠卿执政十个月,王安石卷土重来。时在熙宁八年二月。

  小人也会失策:他中伤王安石上了瘾,转使神宗生疑。而神宗去年同意安石辞职,实属形势所迫,君臣情深,只不表露而已。小人得志便猖狂,也属规律性的东西,吕惠卿取代了王安石的相位,还想取代王安石在宋神宗心中的地位,实在是不自量力了。多此一举反露狐狸尾巴。朝廷攻他的人一哄而上。神宗面对烂摊子,恳请王安石出来收拾。

  王安石从金陵火速回汴京。

  吕惠卿被贬出去了。

  然而恶狗虽逃亡,尖利犬齿犹在。王安石抖擞精神,重新担起国家的大梁。也许他在金陵的十个月,已有冷静之后的反思,要纠正新法的某些偏颇。犯错的是他,纠正错误也唯有他:他独断专行的这些年,朝廷长出了一茬唯唯诺诺的平庸脑袋——所谓政治生态,往往是这样的。

  王安石再度与宋神宗携手,整顿朝政的工作正艰难展开,却发生了一件伤心事,使这强自支撑的铁牛再伤元气,彻底趴下了。

  独子王雱一命呜呼。

  王安石的这个宝贝儿子,打小就奇怪。五岁的时候,有客人牵来一麞一鹿,问他哪个是一哪个是鹿。“雱实未识,却道,鹿边是麞,麞边是鹿。”他天资惊人,走仕途不凭父亲的恩荫。他对父亲推崇备至,认为超过孔圣人,“光于仲尼”。有趣的是,王安石也认为儿子堪比圣人,时人不无嘲讽地说,这叫“父子相圣”。可是小圣人显然略逊一筹,他讨老婆生下一子,老看婴儿长得不像自己的尊容,“貌不类己”。于是百般恫吓,做鬼脸,作狮子吼,活活把婴儿吓死在摇篮里。这还不算,王雱掉头转与老婆缠斗,逼老婆供出奸情。小两口豁出性命大闹,王安石出面主持离婚,将儿媳判给看门人做老婆。熙宁初,王雱进了条例司,主持《三经新义》的编撰工作,将父亲得意的学术著作改编成科举考试的全国通用教材。工作出色,父亲对儿子很满意。却又担心儿子的坏脾气。

  王安石在家里与宾客谈新法,为朝廷大臣的普遍反对而犯愁,王雱从屏风后跳出来证“把韩琦、富弼捉来一刀杀了,岂不省事!”王安石与众宾客愣在当场。

  宋人笔记说,荆公治国的主意,不少出自王雱奇形怪状的大脑。

  熙宁七年王安石罢相,王留在京师恶斗吕惠卿。次年安石复相,吕惠卿滚蛋,王雱摆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连上奏章,猛追穷寇。不料吕惠卿反咬一口,将王雱的一些见不得人事儿抖露出来,惊动神宗。以王雱的性格,干出格事家常便饭,朝廷舆论哗然,更有人借题发挥,攻击复相不久的王安石。

  王安石回家,狠狠批评儿子生事添乱。

  王雱寻仇,寻得一腔闷气化解不开,背生恶疮,不治而亡。

  而吕惠卿贬谪多年后“杀”回京师,官运看好,直到徽宗朝。他活到八十多岁,小人命长。王安石老年丧子万念俱灰。

  他再也打不起精神应对万分复杂的朝政。这一年的天空惊现彗星,举国谈彗色变,元老们反应奇快,将他与“灾星”联系起来。

  朝廷他实在待不下去了,于是再度罢相。神宗苦苦留不住,他去意已决。

  熙宁九年的秋天,王安石秋风落叶回金陵。

  不久,宋神宗改国号为元丰,祈望重启国运,百姓丰衣足食。

7

  

  王安石仿佛一夜间就老了,须发皆白,牙齿摇动,走路慢吞吞,看人看半天。初看浑如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其实他做着自我调节,恢复一点元气。他居于金陵城外十几里的“半山”,有个小庄园。他骑驴出行,一般避免进城,因为他的弟弟王安礼做了金陵太守。兄弟间的裂痕修复缓慢。与其见面就争吵,倒不如不见面的好。

  春日懒洋洋,王安石在山道上转悠,或骑驴,或步行。一个老兵跟着,没甚言语。驴和老兵轮番引路,走到哪儿是哪儿,安石不问。他对“路”迷茫了,厌倦了。山风忽起,送来了山雨,淋湿老人的白胡须。王安石仰面看云雾,回想十年前的那位际会历史风云的高人。他真的是高人吗?如今,半信半疑的高人吟出两句诗:

  

  当年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做卧龙。

  

  他把这两句写成条幅,挂到墙上。书法依然遒劲。

  说到底,他和诸葛亮都未能干成什么大事。

  原因何在?

  安石却不想去追究了。山风山雨送来了、又刮走了很多东西。历史谁能说清?犹如阴阳五行,变来变去的,无物常驻,一切皆流。

  他一心为朝廷,却闹得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真难受……

  他下决心给因政事而得罪的朋友们写信,一口气写出几十封,写完又踌躇:这些人能原谅他吗?还认他是朋友吗?

  他把写好的信都烧了。

  有一天他骑驴出去,破例让几个门人跟着。走到山坡上,忽然一声长叹:司马十二,君子人也。“言之再四,众莫知其意。”

     司马光排行十二。

  王安石喃喃自语:洛阳独乐园的倔老头,你还好吧?你那本大书写得怎么样啦?吕惠卿那小子做宰相时,每月派人到洛阳问候你的起居,你面无表情一声不吭。都说我介甫牛,你司马君实比我更牛……当初你连写三封信说我的不是,写完你就绝交,一绝十五年呐。也许你是对的,我有错,可是咱们不都是为了国家吗?何必闹到绝交的地步?

  山风转向时,安石又念叨苏东坡:子瞻啊,这些年你受苦啦,乌台诗案差一点去了西天,贬黄州五年,开荒种地……可是你写了多少好东西啊,你这家伙,肚子里装满珠玉,张口天地生辉。依我看呐,像你这样的天赐伟才,五百年才能出一个。不,也许八百年。你会到金陵来看望我这个失掉权势的老头子么?你是苏东坡呀,你会来的,会来的……

  有一阵安石迷上了驴拉人赶的江州车,车上一左一右两个箱()子,安石坐一箱,顺路捎个老农或村妇,坐另一箱。江州车咿咿呀呀,王安石嘟嘟哝哝。

  驴子歇息时,安石坐于路边泥地上观书。起身时,随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拍不干净的。老农老兵咧嘴笑。

  老农坐了两回江州车,安石就送他一顶帽子。老农裹头巾不戴帽的,转眼卖掉,安石又去赎回来,拿小刀剖开夹层,“灿然黄金”,老农傻了眼。安石说:别卖了,灾荒年派个用场。

  帽子是神宗送的。

  安得帽子千万顶,送与田间辛苦人……安石于普天下的农人有愧么?

  他惦记神宗,神宗也惦记他。老相国生点小病,京城的太医就赶到金陵来了,一住数月,慢慢为他调理。

  他有了精气神,弄起久违的学术。编唐诗,撰《字说》,抄金刚经,写《老子注》,修订《三经新义》。

  他迷上禅宗,写诗有了禅味儿:

  

  云从钟山起,却入钟山去。

  借问钟山入,云今在何处?

  云从无心来,还向无心去。

  无心无处寻,莫觅无心处。

  

  问到无心,不问了。其实他该追问下去:无到深处方见有。

  古人的追问,“往往止步于“无”的门前……”

  我们今日读西哲,也许有了一个契机:能敲敲这扇隐藏着满园芳菲的小门。

  安石长于五言、六言诗,七绝也好,如《游钟山》: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老待山问。

  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青山绿水,化解几十年人事纷扰。

  然而有一个人始终化不掉,横亘在心。那福建人吕惠卿。国事,家事,都让此人给搅乱了。安石一生所望,毁在他手上。安石退金陵,不复提吕惠卿三个字,一提如“口塞蛆粪”。他只称福建子。夜来做恶梦,定与福建子有关。他绕床达旦,于壁上大书福建子数百遍。

  写一遍,就去掉一点恶人的阴影么?

  几年后,却连吕惠卿也原谅了。如同苏东坡原谅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章停。

  世事如烟山水长在。山水间更有释迦、老庄、艺术。高人此间更像高人。

  元丰八年神宗驾崩,年仅三十八岁。安石黯然,食不下咽。神宗太好强,屡命攻西夏。岂知永乐城(今陕西米脂)一战,损兵四十万。神宗闻败讯,当庭放声大哭。由此种下病根,竟至不起!安石泪眼望着汴京方向,千言万语欲诉不能。

  臣子理财,君王好战。呕心沥血多少年,落得这般下场。

  两个钢铁般的意志碰到一块儿,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安石陷入沉思。

  宋哲宗登基,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儿呢。高太后听政,复起司马光。安石听下人报告,只淡淡说一句:司马十二作相矣。下人又报告说,司马进京城,全城百姓夹道欢呼,上房上树者不计其数,以至踏碎瓦折断树,闹出许多民事纠纷……安石无言以对。

  看来,新法真的苦了百姓。

  安石对此缄口不言。

  熙宁新法被逐一废除。有一天安石忍不住叫喊:连免役法都废掉啦?他横竖想不通:“安石与先帝议之两年乃行,无不曲尽。”自免役法施行以来,发现错误就改,各地成效显著,官民称善。一贯反对新法的苏东坡,后来也赞成免役法、方田法……

  安石晚年倾力而为的著作《字说》,则被司 马光列为毫无价值的东西,禁止士子阅读。安石愤愤不平,呼来纸笔,大书司马光数百遍,写出一身汗。他掷笔靠在柱子上,想半天,然后叹息说:“司马十二,君子人也。”

  下人困惑地望着他。

  司马光为相,苏东坡升官。东坡起干黄州,取道金陵看望安石,人未到先带信,安石那个高兴劲儿啊。隐于金陵七八年,来看望他的人真是不够多,尽管他的小庄园不砌围墙。他跑到江边去迎接,东坡一袭布衣从船舱里走出来,深施一礼说:敢以野服拜见大丞相。安石大笑,执东坡手曰:礼数是为我等而设的吗?

  高人拉着高人,几天不肯松手。踏遍钟山,游遍诸寺,谈禅谈诗谈学术,也谈政治得失。当东坡说,司马君实尽废新法的举措不当时,安石暗暗生感激,浊泪于两只老眼中打转,背过脸去。东坡察觉了,只不说破。

  大文豪向安石献上一首诗: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安石拱手称谢。又请教动与静的道理,东坡随口答:动出于精,静守于神,动静即精神。

  安石拍手称妙。

  他这一辈子,是否于动静二字参悟太浅?不善守静,于是伤神,于是动辄得咎。须知守静即行动,不作为乃是作为……人间道理多哇,人已走到墓穴旁,还是想它不透。

  苏东坡走了。

  安石的心空了一块。曾巩曾布又来看他,慰藉老人深深的落寞。弟弟王安礼,终于走进半山的小庄园。

  可是他身体虚弱,似乎百病缠身,须静养护元气,如同一个百病缠身的国家。

     静亦难。

  元祜元年(1086)的春天,园子里花红草绿,安石写下一首著名的《新花》:

  

  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慰以流芳。

  流芳在须臾,吾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这是安石的绝命诗,超旷有哀声。

  暮春的山道上,老人骑驴的身影摇摇晃晃。恍惚有个递状子喊冤屈的村妇,拦道而哭。老人下驴时,村妇忽又不见。

  几天后安石去世,享年六十六岁,寿同欧阳修苏东坡。

  葬礼格外冷清。当年追捧他的人一个都没来。

  宋哲宗追赠为太傅。苏轼制诰词《王安石赠太傅》云:“敕。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稀世之异人……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

  值得注意的是,朝廷尽废熙宁新法,却称赞王安石“糜然变天下之俗。”这话含有深意。折腾了十七八年,官凤已败坏,欲中伤诋毁安石者比比皆是,而司马光以病躯付国,坚决朝着“贤人政治”的方向努力。司马光在写给另一位宰相吕公著的信中说:“不幸介甫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光意以为朝廷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在其他场合,司马光表达相同的意思:“介甫无他,但执拗耳。赠恤之典宜厚。”

  此言令人想起安石语:司马十二,君子人也。

  君子与君子之间发生的故事,今人当细读,当深思。

  司马光为政一年,累死在宰相府。死前嘱托吕公著:“光以身付医,以家事付子,唯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公。”

  这段寻常家语,乃是千古名言。

  然而乖戾的小皇帝一旦大权在握。马上自用一批人,又折腾开了,排斥、贬谪元佑大臣,朝政付于章悻、蔡确,吕惠卿之流。

  “元佑党争”陡起,野火般蔓延开来。

  此距女真族铁骑南下、北宋灭亡三十余年。

  

  8

  

  公元十一世纪,王安石一手发起的熙宁变法,其规模,其力度,前所未有。他是缩短还是延长了大宋王朝?历史学家们各说纷纭。王安石富国的理想不能说没有实现,徽宗朝的枢密院大臣安焘说:“熙宁、元丰之间,中外(中央和地方)府库无不充衍。小邑所积钱米,亦不减二十万()。”

  然而上有国库之丰,“下有钱粮之荒”。国富导致民穷。元祜五年,苏轼在杭州给朝廷写调查报告说:江浙一带“家家有市井之欠,人人有盐酒之债。田宅在官,房廊倾斜,商贾不行,市井萧然。”

  次年,苏轼又说:“浙中洲县市井人烟,比二十年前不及四五()。”

  富甲天下的江浙犹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民欠官债,都是在熙宁年间欠下的。

  苏轼做扬州太守时,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丰年不如凶年。乡村父老说:凶年节衣缩食,犹可糊口;丰年要交积欠,胥吏在门,枷棒加身,老百姓反而括不下去。苏轼算了一下,全国有二十万从事催欠的吏卒,等于二十万只虎狼奔走咆哮于民间。

  王安石可曾料到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一心追随的上下和谐的尧舜时代,是这般景象么?

  王安石无意害民。比如初行青苗法,原是减轻农民负担,抑制地主豪强,结果适得其反,为什么?

  后人评价: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

  王安石长达十几年的基层经验,也包括他对官吏素质的考察。他治理州县井井有条,手下官吏,都向他看齐。可是他忘了,全国三百二十州,官吏素质参差不齐。大多数官员的智力紧紧围绕着一顶乌纱帽,他们行事只重两点,邀功与享乐。

  朝廷、地方各部门,打着“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的旗号,绞尽脑汁搜刮民财,“利孔百出”。这里讲的两个天下,内涵不同,后者只能是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在功利主宰一切的逻辑之下,官风败坏,带坏士风民风。而北宋皇室高度尊崇的亚圣孟子,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上下交征()利,其国危矣。”

  王安石的理财高招,其客观效果,原来是打通刮民脂民膏的各种渠道。渠道一经通畅,天下人所生财富源源不断流入官府。宋神宗打了几次大仗,国库未打空,各级官员“享国”如常。

  事实上仗也没打赢。王安石富国有术强兵无方。

  变革不触动官员利益,是王安石的另一大失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熙宁变法干政治这一大块,反不如“庆历新政”,不拿冗官贪官开刀。财呼呼聚于上,也哗哗散于上。百姓遭殃。官僚阶层或明或暗的利益渠道固若金汤。到徽宗朝,更是奢侈糜烂成时尚。

  终于一蹶不振。宋江,方腊,女真族……

  在生产力提高的空间非常有限的古代,无限放大财利理念,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

  另外,我个人觉得,王安石轻视日常生活,对他的治国理念有不易察觉的重大影响。他是感性不足而理性有余的,这妨害他看到生滔的细微之处。他不懂“生活世界”为何物。道德,风俗,民心,这些维系着国家长治久安的极其重要的柔性实力,在他的视野之外。苏东坡小他十几岁,却比他看得辽阔而细腻。动与静,速与缓的辩证关系,他显然欠思考。钢铁意志,视物如射,形成许多盲点,而“求意志的意志”,又使盲点自动隐匿。这就麻烦大了。悲剧不免,无论对王安石个人,还是对天下苍生。

  举他写文章为例,欧阳修曾批评说:长干议论而短于感情。

  这位击倒过无数对手的雄辩家,情商可能 不够发达。

  王安石不贪女色不图富贵,既是优点又是缺点。如果他在追慕远古的同时又能按常态生活,宏伟的变革辅之以常识、常情,那么,他成功的面积会增大,失败的可能会减小。

  熙宁变法,留给后人无穷思索。各式议论汗牛充栋。

     笔者不揣冒昧归纳两点追问:一、富国还是裕民?二、重财富还是重生活?后者略加辨析:财富的不顾一切的急剧增长,可能付出毁风俗灭道德伤人心的沉重代价,那样的话,财富将与完整的生活世界形成对立。

  今日之绿色经济增长和幸福生活指数,使朝着生活完整性的努力现出端倪。社会朝着和谐,而不是相反。

  

  中国古代的大文人,王安石是唯一影响了国家命运的人。而北宋也是文人学者成批涌人权力核心的绝无仅有的时代。读书人的知识储备,决定他朝着为文为官的两个并行的方向。犹如一台车,换道不难。北宋文人,已有文人的自觉意识,诗文训练并非走仕途的敲门砖。史学,文学,哲学,宗教,有独立于皇权的走势。不过士子们首先考虑的还是人之大欲:先养家糊口,再光大门楣。杰出的士子以天下为己任,削弱了个人荣华富贵的冲动。这政治传统,直接是儒家文化的产物。北宋百年,最为常态。政治,文化,是二而一的东西。文化冲动很大程上是政治冲动,反之亦然。

  王安石嗜古书,念念不忘尧舜,与杜甫“致君尧舜上”的抱负一脉相承。北宋呼唤尧舜的声音比唐朝更大。

  如果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的三种声音能形成合奏,那该是一部什么样的交响曲?性格决定命运,个体的命运又影响国家民族。介甫与君实,分别是两头插着新旧标签的犟牛。我个人是相信历史进程中不乏偶然性的。无处不在的历史必然性,令人怀疑是一种宿命论。

  北宋中后期,变革声音大。王安石生逢其时。可惜性格因素制约太多,政治团队付之厥如……

  好像该结束了。

  王安石有《临川先生文集》传世,诗一千六百首,词二十余首,文数百篇。另有学术专著《洪范传》、《字说》、《老子注》残篇等。诗词多咏古,别呈气象。作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的文风“刚劲峭拔”,和他书法风格、人的风格一致。他的议论文独树一帜,因精辟而见平和,比之苏东坡欧阳修,有过之而无不及。读《答司马谏议书》,能留下这印象。

  我们来看他偶然写下的小词《千秋岁引》: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处,酒醒时,思量著。

  

  安石亦作风流语,可惜风流总闲却。

  安石一生付与国事,是否也留下某些个人情愫的遗憾?

  悖论的是:如果他于个人情愫多一些体验,或许能够由己及人,由人而及于家国,将个体、群体一并纳入他的帝国蓝图。

  赵宋王朝早已灰飞烟灭,而历史,永远记住了王安石。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