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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围棋史话 (3)

 崆峒樵隐 2011-09-17
日本围棋史话(3)
 
 
 
 
雁金造反
話說老岩崎憑坐功打垮田村保壽,雖有些勝之不武,但也確實起到了震懾之功效,不僅社外棋士從此不敢再找他的麻煩,而且麾下大將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俯首聽命。如此一來,岩崎越發得意了。不過,這種高壓政策雖奏效一時,畢 竟不能使人心服。數年之後,方圓社終於開始鬧分裂了。
明冶三十六年(1903),日俄宣戰,棋界陷入不景氣狀態。是年一月二十七日,十世安井算英在和門人對局中,剛弈了五十六手,忽然昏倒,兩天後便因腦溢血死去。算英死後,其後繼人不善弈,更兼當時戰事激烈,棋家門戶已不 為大眾所重視,棋士人人自顧不暇,哪還有心去管別人閑事,結果安井家竟從此斷了香火。於是棋院四家又去其一,只剩兩家了。
不久,退休的中川龜三郎也跟著去世了。中川本有三子,老大早卒,老二、老三都過繼他姓,自己反而絕嗣了,所以臨終前,要求得意門生石井千治入繼。石井感其知遇之恩,自然一口應允,於是石井此後改姓中川。
明冶三十八年,日本打敗俄國,舉國歡欣若狂。一度沉 寂的棋壇,重又活躍起來。 此時,本因坊秀榮棋力已臻化境,天下第一流的棋士皆被他降至先二,唯有田村保壽受先還可一擋。秀榮既有如此實力,又善於治家,更因方圓社內部不和,坊門勢力自然就超過了方圓社。一時間,擁戴秀榮為名人的呼聲大起,甚至連方圓社內的若干大將亦有此意。岩崎社長反落個冷冷清清,無人理睬,故對秀榮要做名人之舉深惡痛絕。岩崎本待調兵遣將,全力反擊,萬沒料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火山」突然爆發了。而率先發難的,既非中川千治,亦非廣瀨平治郎之流,卻是一位崛起的新銳,名叫雁金准一。
雁金准一生於明冶十二年(1879),自然也是個神童出 身。雁金的父親好弈,常與朋友在家弈棋,他五歲時便觀棋入了迷,常常從頭看至尾也不覺疲倦。五歲的孩子正值貪玩之際,但雁金哪怕與小朋友玩得最快活時,只要一聞棋子聲,就立即飛奔回去,守在棋局旁。一日,雁金之父與朋友手談取樂,一局終了,雁金上前要求弈棋,其父十分驚奇,遂與之弈。但見雁金端坐盤側,凝神思考,其專心致志的程度,連旁人對他說話都聽不見,結果生平第一次弈棋,便和其父弈成和局。旁觀棋客皆感嘆不已。十歲時,雁金棋力已有 相當火候,某棋士聞之,再三請求收雁金為弟子,但其父恐誤雁金學業,遂禁止他再學棋。於是雁金只有趁父親不在家之機,偷偷取出盤石,獨自一人打《國技觀光》上的名譜。後來父親見管他不住,也只得由他。
雁金十二歲時,等閑之輩皆不成其為對手。是年,其父不幸患病臥床,用去大量金錢,病也未見好轉,最後不得不變賣家產。此段時期,也就是雁金十二、三歲至十五歲之間,家裡實巳窮困到了極點。有個叫小野述信的人,很同情雁金,不但接濟他家,而且出錢將他介紹到方圓社去學棋。雁金入社僅半年功夫,便入了段。不久,雁金被伊藤博文公爵看中,便將他召到家里做陪弈的書童。三年後,雁金辭職歸家,因父親之病仍不見好,家裡依然貧窮如故,雁金只得以教棋勉強糊口。
明治二十九年(1806),雁金正式入方圓社為塾生。由於下棋用功,待人誠懇,深得中川龜三郎的喜愛。不久中川退隱,便將他收為弟子,朝夕教授。明冶三十一年,雁金升為二段。一年後,升為三段。是年曾受二子與本因坊秀榮作十番棋賽,結果雁金四勝六負。不過以秀榮當時之棋技,連安井算知七段受二子都敗下陣來,不要說三段的雁金了,更何 況,雁金曾一度把二子打到先二。是故雁金雖敗,卻名聲大振,第二年便升為四段,此時他剛二十三歲。
彼時,日本的報社登棋譜巳登出了甜頭,一些大報索性包辦比賽。於是當時最大的報社《時事新報》便邀請六位新銳棋手做循環擂台賽,連勝五人者得銀杯一只。石井千治六段、雁金准一四段、廣瀨平治郎四段等皆在被邀之列。結果雁金兩次四連勝,都因敗於廣瀨而功虧一簣。最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銀杯。於是雁金的名氣就更大了。
對於雁金的崛起,那岩崎社長心里卻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原來雁金為人外柔內剛,心直口快,對岩崎的專橫拔扈,不免直言相諫。而且他因中川龜三郎的關係,與中川千治(即石井千治)交情甚好。為此,岩崎自然將其視為異 己。
一日,雁金對局終了,對其中一步棋之優劣,覺得難以判斷。因為岩崎乃評棋專家,便誠心誠去請教。岩崎果然「熱心」輔導,說這是輕妙之招,居然廣引博証講了半個時辰。雁金不敢自秘,便把這著妙棋介紹給岩崎的弟子岩佐珪三段。
不久,岩佐珪與別人對局時,恰逢類似局面,便滿心歡喜地打出這「妙棋」來。此招不下還罷,一打此手反倒陷入苦戰,結果大敗而歸。回社之後,請老師講評。岩崎評道:「某處之著乃大惡手手!敗因便在這里!」岩佐珪奇道:「怎麼雁金君說老師評此棋是輕妙之招呀?」岩崎瞪他一眼,斥道:「笨蛋!我是騙騙他的。」
事為雁金所悉,不由氣破胸膛。再一回想當初四象會上,本因坊秀榮的無私講授,更覺岩崎為人卑劣,從此便再不肯去搭理岩崎了。 
憑心而論,方圓社內部不和,岩崎應負全責。中川千治與他不和,是因他專權太甚;廣瀆瀨平治郎是因為對社務出力最大卻不得官職,還要受岩崎斥罵,所以不免怨恨;岩佐珪雖是岩崎的徒弟,卻又因師父對徒弟益發不當人看,故也積忿難乎。雁金與此三人在一起時,經常痛罵岩崎,也數次談及脫社,但一涉及實際行動,中川等三人就遲疑起來,反而勸雁金再等等看。初時雁金還有故主眷戀之情.所以聽從了三人的勸告。及至岩崎要找秀榮的晦氣,雁金終於忍不住了。在他心目中,秀榮高於岩崎何止百倍,做名人乃眾望所歸,岩崎竟敢背後拆台,實為人所不齒。於是聯絡中川等三人一同「造反」。不料這三人仍然猶豫不決,雁金大失所望。但他極有決斷,主意一定便立即行動,准備脫社投奔坊門秀榮。至此,岩崎社長才慌了神,連夜趕到雁金家,再三勸說,卻被雁金全當作耳旁風。岩崎也真有一套,知道不可挽回,干脆來個先下手為強,立即在各大報刊登「方圓社開除雁金准一」的啟事,並把雁金斥為「反覆小人」。第二天見報,雁金為之啼笑皆非。時在明冶三十八年三月。
雁金投奔坊門,棋界頓時震動。秀榮喜得倒履相迎,當即授他五段證書。如此殊榮,可謂甚矣。原來秀榮早就看中了雁金,曾對人說道:「雁金的棋不同尋常,雖升段飛速,但恰似水之浸潤,永無止境。將來具 備名人素養者,目前除雁金外再無旁人!」如今雁金不招自來,好象憑空掉下一只大元寶,教秀榮如何不喜? 
從此之後,秀榮與雁金朝夕相處,竭力教授,寵愛的程度超過對坊門任何一個弟子。為此雁金也招到坊門同窗的嫉恨,後來坊門的大分裂亦與之有關。
造和棋事件
雁金入坊門後不久,正巧田村保壽要升七段,於是《時事新報》便請二雄對弈一局,並由本因坊秀榮講評,即日見報,以饗棋迷。

[size=-1]明治39年(1906)本因坊秀榮晉升名人披露會的記念對局留影。
[size=-1]左至右:田村保壽、秀榮、雁金準一

終局後,秀榮為了講評,把棋譜細細看了一遍,不由狐疑道:「此局明明是黑棋一目勝,卻莫名其妙走成和棋,莫非其中有詐?」便召雁金過來問話。
雁金知道難逃秀榮法眼,只得供認道:「田村君升七段的宣布會即將召開,會前如登出他的輸棋,怕面子不好看,所以田村君說此局不能輸,請求和局。我本來不肯,但田村君又叫竹內君來再三強求,出於無奈,我只得同意作和棋。」秀榮聽了大怒,痛罵保壽。他原就對保壽有成見,此後便越發白眼相待了。
事實上,當時保壽棋力實在雁金之上,但凡事總有萬一,更因此棋要登報公之於眾,故保壽在慶祝升七段之前不能不考慮聲譽問題。何況「作和棋」也並非保壽之獨創,在德川幕府時代,出於種種原因,棋士間 作和棋的例子比比皆是。保壽怕輸的心情,秀榮豈能不理解?他所以痛罵保壽,卻有一個外人所不知道的緣故。
原來秀榮稱雄棋壇時,保壽棋力也與日俱長,最後連秀榮都感到了他的威脅。盡管保壽之進步與秀榮教授有方不可分,但秀榮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明治三十七年三月,秀榮曾與保壽弈過一局棋。這局棋可以認為是秀榮最後的傑作,結果白棋一目勝。保壽既有如此實追力,加上報紙大肆渲染,不免洋洋自得,擺出一副高棋的面孔,秀榮看他自然更覺別扭,深惡痛絕。於是就有尋保壽晦氣之意。不久,機會果然來了。
明治三十八年八月,也就是保壽升七段的一個月後,秀榮積極策劃的「日本圍棋會」宣告成立,秀榮自任會長,另請犬養毅之類的名流任名譽會員,准備轟轟烈烈幹他一場。成立大會之前,《時事新報恨》便想讓秀榮會長與田村保壽於大會上弈一局紀念棋。不料此論一出,秀榮半晌不言。主辦人矢野晃南十分乖覺,趕忙打圓場,說道:「如此盛會,弈棋只為助興,大家來個不輸不贏如何?」秀榮同意,保壽自不敢反對。
大會的前一天,二人在秀榮處努力作和棋,作來作去黑棋總贏一目,不由大傷腦筋。原來制作棋要造中盤勝非常容易,但要造和棋卻極費周章,簡直比真弈一局還吃力。何況此時作和棋巳不比當初。從前只要棋譜不外傳,在場之人不說,外人萬難知道,現在棋譜是要登報公之於眾,任何一步不明所以的棋,難免會遭到專家的猜疑。不僅如此,以秀榮的身份,此局不但要造得天衣無縫,而且要弈得精彩,不能有半步緩手,更不要說錯棋惡手了。是故二人窮半日之力,還是造不出來。於是矢野建議改為下二局,一勝一敗,雙方都不失面子,當然第一局讓秀榮贏。保壽無奈,也只好答應。
秀榮輕取第一局,繼賽第二局。保壽初時以為有約在先,不免放鬆。不料秀榮毫不留情,招招狠辣,步步緊逼。保壽又驚又怒,雖竭力拼殺,但為時巳晚。白160手後,保壽認輸。保壽盡管氣得發昏,無奈自己也有「把柄」握在秀榮柴手裡,只得自認倒霉。後來矢野自覺愧對保壽,終於在《棋界秘話》一文中,將此事泄露出來。
有此過節,二人愈發水火不容。秀榮升名人後,不久,便患起病來,田村保壽以大弟子的身份,甚至連一次也不來看他,氣得秀榮咬牙切齒。臨終前夕,秀榮對夫人慎子道:「田村絕非發揚坊門之人!反之,雁金棋技雖不如田村,但極有前途,而且為人忠厚,可相續本因坊家。」然而,秀榮還沒來得及作具體安排,就突然去世了。這樣,坊門之內訌便不可避免要爆發了。
首先就是家督繼承人問題。以慎子夫人為首,關源吉、小林健太郎為輔,組成了雁金派,全力擁戴雁金上台。但野澤竹朝、高部道平之類,平日就覺得秀榮太寵雁金,如今明明保壽棋力最強,卻去立進坊門不到兩年的雁金五段,未免不大公道,於是組成田村派,擁戴保壽。一場家督之爭,就在坊門火辣辣地展開了。 雁金派中的關源吉乃本因坊秀和的弟子,是個老牌棋士。此人雖生得濃眉鬚,膀大腰圓,頗似武人,但偏偏心細如髮,足智多謀。秀榮臨終時遺命授他五段,便有請他扶助雁金的意思在內。果然關源吉仗著地利,把持著本因坊大印,使雁金派頗佔優勢。那邊田村派的野澤也是個詭計多端的人物,搶先在各報發表文章,列舉田村保壽應繼坊門的種種理由。雁金派一見,當然反擊。慎子夫人甚至把秀榮臨終之言公之於報紙,痛斥保壽為「逆師之敗類」雙方大開筆戰,鬧得不可開交。
事實上,雁金派縱有千條理由,最厲害的王牌也不過是所謂「秀榮遺言」但此遺言畢竟未成文字留下來,而且是由痛恨保壽的慎子夫人透露的,其真實性難免要打折扣。再者,坊門歷來有立棋力最強者為繼承人的家法,如保壽棋力確實在雁金之上,就算遺言千真萬確,也無法使人心服。而田村派的野澤恰恰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在棋力問題上大作文章,果然得到了公眾的同情,田村派便逐漸挽回劣勢,與雁金派形成相持不下的局面。坊門這一場火併,自然給了日漸衰敗的方圓社一個東山再起的良機。岩崎社長隔岸觀火,真是樂不可支。他首先趁亂把自己升為八段,作為下一步登極名人的資本,緊接著在報上發表「中立人士」之意見,主張循秀甫之例,由方圓社接收坊門。如此一來,棋壇之混亂越發不可收拾了。
田村派唯恐鷸蚌相爭便宜了岩崎,就請已退休的十六世秀元出來主持大計。那秀元生平最恨門下爭名奪利,見此大事當仁不讓,便毅然答應了。於是再由頭山滿等名流奔走疏通,慎子夫人等也覺硬立雁金已萬難得手,只得暫時妥 協。
明治四十年(1907)三月二十七日,秀元 (Shugen) 就任第二十世本因坊 。當時秀元棋力雖不下六段,但逐是當初的四段名份。坊門弟子覺得四段任家督有失尊嚴,眾口一詞勸說秀元升六段。秀元推辭不過,只得應諾在就任那一天,時事新報可稱其為六段,之後任何人不許再提。秀元只作一天六段,此事也算是空前絕後的奇聞了。
秀元就任後,表面上家督之爭巳經了結,但暗地裡雙方皆摩拳擦掌,隨時準備再度開戰。因為誰都清楚,秀元上台不過是權宜之計,絕不可能長久,而秀元之後誰來繼任二十一世本因坊尚未定局。秀元雖然傾向田村保壽,但雁金如能在棋枰上擊敗保壽,自可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說到底,還是個棋力問題。所以同年六月,雁金派成立了「敲玉會」, 一面精研棋藝,一面策劃反攻。二個月後,田村派也針鋒相對地成立「圍棋研究會」雙方劍拔弩張,整個棋界都在屏息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場大激鬥…
田村保壽一戰繼坊門
在明治四十年六月至十月期間,保壽與雁金遲早要爆發的大戰,已成為眾人的熱門話題。不料天下事多生意外,還未等保壽、雁金開戰,另外一員大將卻衝殺上來。來者並非別人,正是身為方圓社副社長的中川千治。
原來,坊門鬧內訌,岩崎社長看出了便宜,以為保壽、 雁金二虎相爭,勢必兩敗俱傷,從此自已便是棋界泰鬥,所以趾高氣昂,愈加作威作福起來。終於逼得一向唯唯諸諾的中川千治忍無可忍,於明治四十年九月宣希退社。中川退社後,立即在五軒町成立一個「圍棋同志會」,拉攏坊社二派的中堅棋士,陣容倒也不弱。麾下大將有岩佐珪五段、 降矢沖三郎四段、長野敬次郎四段、女棋士喜多文子 (Kita Fumiko) 三段等等,最後連野澤竹朝和高部道平都被中川拉了過來。一時間,同志會聲勢浩大,儼然成為當時棋壇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

 
[size=-1]圍棋界之母:喜多文子(中山典之著.日本棋院)

話說喜多文子是日本能樂喜多流派的掌門--喜多六平太先生的夫人,是女流棋士的一代先驅。在戰前相當嚴厲的升段制度下,她憑真才實料晉升為四段;戰後被贈授為六段。從那時起,她就擁有許多年輕有望的女流棋士作為弟子。 與圍棋界淵源甚深,有「圍棋界之母」的稱號。
雁金派的軍師關源吉見此情形,苦思數日,終於想出一個「借刀殺人」的計策來。他主使《日本和日本人》雜志主編小野敬義去游說中川,激勵中川與保壽再來個十番棋,以雪前恥。關源吉的目的是,只要十番棋開賽,中川打敗保壽,雁金派便可「不戰而取荊州」,保壽如打敗中川,必然結怨於同志會,雁金派仍可利用其矛盾撈取便宜。
中川並非傻瓜,小野敬義一開口,他就知道是關源吉的主意,想利用他當馬前卒。但中川也有自己的打算,心想:「我要在棋壇稱雄,打倒田村保壽乃是先決條件,保壽如降服,何愁雁金之流不歸順?」於是對小野說道:「只要田村君同意,十番棋我一定奉陪。」 小野大喜,便請頭山滿去問田村保壽是否應戰。保壽雖覺此舉來得突然,但也不便拒絕,就要求懸彩一千元。當時以二人棋力,公眾一致認為保壽有七成贏面,所以買中川票的人極少,為此幾乎比賽不成。好容易有個富孀廣岡淺子,為中川屢北屢戰的精神所感動,居然獨力支持。於是這二位死對頭的第四次十番大賽終告實現,賽格是保壽讓中川先。
當時的手合制度,四局一升降,是採用永續計算法的。 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二人有過對局,輸贏都要累積計算,賽前中川的記錄已經多輸了兩局,所以一上來形勢便對他不利。 第一局於十二月二日開賽。由於事關重大,雙方都弈得小心非常。事實上,中川千治的棋確實不壞。 就在他被保壽打至讓先時,有人問秀榮:「中川是否不如保壽?」秀榮道:「未見得!中川之敗,弊在棋運過巧。」所謂棋運過巧,就是指過於追求好著妙手,結果弄巧成拙。他這一毛病,在本局也可看出一二來。
弈至黑147時,保壽的第148手居然長考了八小時。觀戰記者古島一雄寫道:「…之後,白軍默坐八時間,先如詩人之苦吟,後如高僧之參禪…」其實,對黑147的夾,白148只需數分鐘便足夠了。保壽在這八小時之中,到底想些什麼名堂,也只有天曉得。據說保壽是因為當初吃了岩崎長考的苦頭,曾苦練坐功,現在拿中川來試刀,所以如此長考。只可憐中川被坐得心浮氣躁,幾乎要急出毛病來。結果走出黑221手的敗著,被保壽贏了二目。這局棋共下了九日,從內容上來說也不算精彩,皆因白148這一手長考而出了名,被稱為「一手八時間」之局。
按說中川首戰失利,尚不致於產生嚴重影響,關源吉也料到有此。萬不曾想,二十世本因坊秀元,竟趁此機會先升八段,隨後宣布禪位給「棋力最強」的田村八段。雁金欲反對,但也說不出更好的理由來,只好自認晦氣。 明治四十一年二月十八日,保壽改名秀哉 (Shusai),正式就任廿一世本因坊。
雁金、慎子夫人領導的「敲玉」從此冰消瓦解。關源吉弄巧成拙,一怒之下居然失了蹤。雁金也銷聲匿跡,十三年後才重新露面。中川也未曾想到自己輸了一局,竟會斷送了敲玉會,反除去心腹大患,不禁大為懊喪。唯有咬牙發狠,指望渺茫的十番棋中獲勝。中川一番拼命,果然第二局贏了七目,但這一局的價值就差多了。緊接著第三、四局又被秀哉贏去,此時中川巳多輸四局,於是比賽改為先二。第五局先,中川贏了,但二子局卻反而輸了三目。那邊秀哉得便宜賣乖,當即在報紙上一本正經地發表自戰解說,儼然一副大上手的派頭。把中川氣得發昏,以下四局乾脆就不再繼續了。
至此,坊門家督之爭的餘波終告平靜,本因坊秀哉也站穩了腳跟,日本棋壇從此開始了「秀哉時代」。
瀨越登場
就在秀哉大戰中川之時,《日本和日本人》雜誌將這些激鬥譜長篇連載,引得棋迷們爭相購買。主編小野固然大賺其錢,東京的弈風也就越發興盛了。各種棋會應運而生,其中以秀榮的徒弟伊藤春湖的《少壯棋客血戰會》最為別致。此會專門網羅三段以下的年棋士比賽。比賽之時,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個個咬牙瞪眼,把棋子拍得震天響,其激烈之程度確實無愧是「血戰會」。賽後,勝者大吹大擂,敗者怨天尤人,加上祝賀聲、 驚喜聲、怒罵聲、長嘆聲,甚至哭泣聲,端得是熱鬧非凡。所以每逢「血戰會」比賽,總有大批棋迷前來觀戰。
一日,伊藤的一位朋友領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來訪。那朋友先將那年輕人大大誇獎一番,說是廣島縣的棋王,隨後請伊藤作一局考試。伊藤肚里有數,知道小地方跑出來的棋王再狠也不夠初段,但礙於朋友的面子,便讓小林鍵太郎三段讓先指導一局。 鍵太郎乃小林鐵次郎的兒子,家學淵博,棋力當然高強。伊藤特將他派出,自然是想痛殺那年輕人,令其知難而退。不料這年輕人下出的棋,堂堂正正,一點沒有土氣,鍵太郎使出渾身解數也無隙可乘,中盤就投降了。頓時滿座為之嘩然。 原來此青年並非別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壇上一位了不起的大棋家,名叫瀨越憲作 (Segoe Kensaku
)。
瀨越生於明治二十年 (1887),他的棋是由祖父啟蒙的,然後全憑自修。像這樣一直不曾拜師的例子,在日本棋壇可謂鳳毛鱗角。瀨越的祖父教棋也獨樹一格,自九子開始,每日一局,不問輸贏,下滿五十局則進一子,如此達到對子,便不下了。
他小學畢業後,開始看古人棋譜,頗有心得,對當時報紙上的死活題極感興趣,寧可不吃不睡,也要找出 答案。中學畢業後,他的棋力巳經全縣無敵了。此時瀨越的父親經商失敗,無力再供他上大學,在祖父的全力支持下,遂於明治四十一年九月前往東京,邁出了進入專門棋士行列的第一步。
瀨越一鳴驚人,全場為之哄動,認為奇蹟,伊藤也驚喜非常,拉住瀨越的手說道:「憲作君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棋力,真是難能可貴!不知憲作君此番前來, 又作何打算呢?」瀨越道:「久聞本因坊秀哉棋力天下無敵,我打算托人介紹,投入坊門,不知,…」
一言未了,伊藤神色大變,連連頓足道:「此明珠投暗矣!不可!千萬不可!」接著忙將瀨越引入內室,將其介紹給「血戰會」的核心棋士們。原來伊藤春湖是秀榮的忠實門徒,當然痛恨秀哉。如今見瀨越的棋,才氣縱橫,恐怕他投入坊門,使秀哉如虎添翼,是故百般勸止。在座諸人,不是方圓社社友,就是敲玉會舊客,自然隨聲附合,將秀哉的種種劣跡數落一番。瀨越為人甚重禮義,一聽 秀哉如此不仁不義,心中大怒,於是轉而投奔方圓社。同時更把「打倒本因坊秀哉」當作了今後的奮鬥目標。
瀨越到了方圓社,一年之中與東京諸位好手弈了四、五 十盤棋,竟有八成以上的贏面,而且三子贏了秀哉一局。其間與高部道平四段的新聞棋,更是瀨越終身難忘的一戰。 原來瀨越受三子贏了秀哉之後,開始小有名氣,朝日新聞社便請他與高部弈新聞棋。高部道平也是日本棋壇的一個名角,此人初在方圓社學棋,後投在本因坊秀榮門下。秀榮見他棋路正大,招法精熟,當即授與四段證書,如此由無段一步登天而為四段者,唯有高部一人。秀榮死後,高部成為田村派的一員幹將。及至秀哉上台時,高部儼然已是日本棋壇舉足輕重的人物了。是故,高部一聽對手是初出茅廬的瀨越憲作,不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道:「我乃四段,瀨越無段,還是讓二子吧!」瀨越當然不肯。最後經中間人打圓場,雙 方達成議:暫定讓先,如瀨越勝則算是「先相先」先著勝,如輸了,則算是「先二」先著負。因為從局差來說,從先二打到先相先要連贏八局,所以這局棋的重要性十倍於一般 對局。
這局棋,開始瀨越因為緊張,下得有些拘謹,高部的白棋卻弈得揮洒自如。弈至中盤時,高部認為形勢佔優,便開始急於定型,卻不料,正由此而埋下了禍根。局面至108手止,白棋實地多於黑棋,高部得意洋洋,以為穩操勝券。瀨越見時機已到,終於動手。結果進行到120 手,情勢就變了。弈至153手時,黑棋已經贏定。此局一直弈到第二天凌晨三點鐘方告終局,結果黑棋四目勝。
正值此時,瀨越接到家中來信,說是服兵役的通知到達,催他回去。瀨越在方圓社學棋,戰績雖佳,卻一直不曾拿到正式證書,自覺已有三段力量,便去請求岩崎社長給與三段證書。不料岩崎搖頭不肯,並說道:「你如能打敗鈴木為次郎,我便給你三段證書,否則只能給二段證書。」
瀨越聽了,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鈴木為次郎就是後來的木谷實和島村利博的師父, 可謂大名鼎鼎。他比瀨越大五歲,十一歲學棋,十七歲拜岩崎為師。不久,日俄開戰,鈴木應徵入伍,二年後重回東京,正逢方圓社鬧分裂,他便改換門庭,拜本因坊秀榮為師。秀榮深愛其才,於明治三十九年將他一躍升至三段。秀榮去世後,坊門內訌激烈,鈴木左右為難,深感敷衍之苦,於是又重回方圓社。
是時,東京的《萬朝報》主辦的「萬朝擂台賽」相當吸 引人,坊社各棋士輪番上陣打擂,熱鬧無比。中川千治首開連勝五台紀錄。野澤竹朝更是大出風頭,居然創造了連勝十二台的最高紀錄。由於這一大賽,所以坊社二派各拉名手助擂。鈴木重返方圓社之後,簡直戰無不勝,連當時頂尖的高手本因坊秀哉,見了他也覺頭痛。是故,鈴木被稱為「旭將軍」,意為如旭日東升,光芒萬丈,可見鈴木的棋是何等利害。
所以瀨越一聽要過鈴木這一關,知道非同小可,但事已至此,只有硬著頭慶去闖了。 約定鈴木讓瀨越先相先,共弈六局。六局之中瀨越必須贏四盤,才能拿到三段證書,否則只給二段。鈴木固然厲害,瀨越亦非善者,全力相拼之下,第五局瀨越三勝二負。最後一局瀨越拿白棋,到底是三段還是二 段,全看這一局了。
這緊張萬分的第六局,弈於明治四十二年五月。至黑71,由於局面相差甚微,以下雙方寸土必爭,殺得驚心動魄。全局到229手終了,結果白棋二目勝。經此一戰,瀨越大名不脛而走,岩崎社長立即授與三段證書。瀨越心滿意足,便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明治四十四年,瀨越服兵役期滿,重返東京研究弈道。 經過一番精進不懈的努力,第二年便和鈴木一同晉升為四段。要說此二人也真有緣份,從四段到八段一直是形影相隨,同時晉升的,只是後來瀨越獲名譽九段比鈴木早一年,此也算是棋壇一段佳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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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瀨越憲作;右:鈴木為次郎

同年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駕崩。方圓社的岩崎社長為此老淚縱橫,豪氣盡消,便有了退休之意,但令他頭痛的是沒有合適的社長人選。本來繼中川之後的廣瀨平治郎頗為能幹,但此人過於精明,弄得人緣惡劣。岩崎思前想後,反復掂量,最後還是決定請中川千冶回來當社長。同時把廣瀨升為六段,以示安撫。
於是中川解散圍棋同志會,與方圓社合併,自已重返老家當起社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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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正、昭和時代


[size=-1]大正天皇

破門事件
大正二年 (1914),退休的岩崎八段去世,享年七十二歲。這位老先生盡管生前得罪過不少人,但他對方圓社由衰轉盛發展壯大,確實有著無法抹煞的功績。此外,岩崎棋技雖不算登峰造極,但評棋的本領可稱天下無雙,這一點是日本棋士眾口皆碑,一致公認的。是故死訊傳出,棋界同仁皆嗟惜不已。
大正三年,四十一歲的本因坊秀哉在萬朝擂台賽中連勝十台,遂由門下弟子一致擁戴,登上了九段名人的寶座。事實上,此時秀哉棋技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足以饒天下先, 當名人也算是實至名歸。不過,相生相克乃世間萬物之定理,棋也亦然。秀哉再狠,也有兩個讓他發愁的冤家,此二 人便是新銳棋士瀨越憲作和鈴木為次郎。
瀨越和秀哉一共對局十一次,從三子到對子,秀哉不曾贏過一盤。至於鈴木為次郎,由於參加萬朝擂台賽的緣故, 與秀哉對局機會較多,當時以四段的資格,甚至打至受先也贏。不過棋這東西確實有趣,鈴木固然受先能贏秀哉,但自己卻被坊門的野澤打到受二子,而野澤碰到秀哉甚至受二子也輸。那野澤在萬朝擂台賽及一般新聞棋中是有名的常勝將 軍,任何棋士都被他改過賽格,唯獨碰上秀哉,便似老鼠見了貓,功夫半點也施展不出來,豈不怪哉!秀哉對此也非常得意。他做了名人之後有人問道:「對局三十年,哪局棋是閣 下平生傑作?」秀哉脫口答道:「平生傑作尚未出世,但大正二年七月,對野澤君的二子局,可以說是畢生快心的一戰。」。這局棋秀哉確下得精彩之至,最後一目勝。消息傳出,整個棋界為之震動。翌年秀哉登極為名人,此戰之 勝確實也起了很大作用。
本因坊秀哉自升名人後,自重身份,便不肯再參加什麼擂台賽、新聞棋了。但此人視錢如命,對特約比賽或指導棋,只要報酬豐富,還是一諾無辭的。當時各報登載新聞棋,本來均由權威人士--秀哉、中川和廣瀨講評。秀哉一當名人,各報自然競相出高價請他講評。秀哉掙錢心切,雖然忙得團團轉,但也來者不拒。如此一來,講評之中就難免有了疏漏之處。殊不知,為此卻生出一件轟動一時的事來。
大正七年 (1018) 十月《圍棋評論》創刊,已升五段的野澤竹朝便在其中設了一個專欄,叫《評之評》,把秀哉、中川、廣瀨等人所評的棋,再重新評一遍。意思是取各家之精華,創爭鳴之新風,那麼其中當然就有批評原評者不是之處。
中川、廣瀨對此倒不大在乎,唯有秀哉以名人之尊,如何下得來台?便於十二月寫手喻警告野澤,勒令停止:
野澤竹朝先生︰
近日發表「評之評」及「棋界月旦」的雜誌《圍棋評論》,乃是你作為吾門弟子對本家之大不慎言行,望從速改變。吾謹以此情誼告戒於你。
                              本因坊秀哉 < 大正六年十二月五日>
。本來野澤並無冒犯秀哉之意,況且棋道妙,任何人也不可能窮盡,好壞實難有絕對標準。往往棋風不同,形勢判斷方法不同,得出結論也不同,甚至看法截然相反,這種現象在高段棋士間也在所難免。再者,秀哉所評確有明顯的失誤之處。秀哉居然不許人家說話,實也太過 霸道。
野澤為人本就倔強,如今見秀哉以勢壓人,乾脆來個不理不睬。但《圍棋評論》懼泊名人威嚴,不敢再登,於是野澤又改在另一雜志繼續批評。秀哉大怒之下,乃再發表公開聲明:
野澤竹朝先生︰
前番送去對你評棋的警告,至今未獲任何答復。作為吾門棋人之行為不可饒恕,特此除名。 此告
                             本因坊秀哉 < 大正七年十二月十六日>
下令破門開除野澤家籍。這便是在日本近代棋史上相當有名的「破門案」。
不料野澤被逐出坊門,無拘無束,更加無所顧忌,索性在雜志上大放野火。秀哉名人棋盤上功夫固然厲害,但打筆仗卻萬萬扺不過野澤。結果被野澤尖酸辣潑的文章弄得好不煩惱。偏偏門下有個叫井上孝平的弟子不知高低,專愛讀野澤寫的文章,看到精彩之處還要拍案叫好。這簡直是火上澆油!秀哉聽說後,恨得咬碎鋼牙,決心要拿他開刀。
這位不識相的仁兄生於明治九年,在中學、大學期間先後做過岩崎、秀榮的徒弟,大學畢業後才成為專業棋士,是日本棋士中有大學文憑的第一人。井上孝幸平平生有一 好--最愛和業餘棋手著彩賭錢。雖已晉升四段,無奈惡習不改。他極善揣摸下手心里,讓子棋百戰不殆。人稱「本因坊加一」,意思是秀哉讓五子的,他可以讓六子。此外,井上孝平還有一個毛病,一對局時愛說俏皮話,逗人發火。這原是他對付下手的法寶之一,但成習慣後,再改不過來,弄得同門之間大傷感情。對以上兩點,秀哉平日就不大滿意, 如今見他膽敢不聽指揮,偷看「敵人宣傳」,於是在三個月後,借個題口,將井上孝平也「破門」了。
關西新銳
東京棋壇明爭暗鬥的時期,關西棋壇卻太太平平。在關西分社泉秀節父子和井上家十五世田淵米藏的共同主持下, 棋運蒸蒸日上。泉秀節父子相繼去世後,大正二年,田村嘉幸成立「同志會」把關西方面大阪、京都的棋士匯成一派,再聯合田淵米藏,共同宏揚棋道。如此經年累月的多方提倡,自然培養出不少人才來,久保松勝喜代和小岸壯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久保松生於明治二十七年(1894),其父乃是個大官。 四歲時,他曾向父親學棋。翌年父親去世,寄養在叔父家。七歲時與一位當醫生的鄰居下棋,起初受九子也輸。半年後,久保松竟然能反讓醫生七子而常贏。那位醫生受此打擊,一氣之下,終身再不弈棋,這也可算是趣事一樁。久保松九歲時偶然得一機會與泉秀節弈了一局九子棋,居然中盤勝。泉秀節認為是奇才,再三要收為養子,培養成專門棋家。不料叔父看不起弈,不但不答應,反而從此不許他摸棋。這是久保松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一件事。
十四歲時,久保松以優異成績就讀北野中學,此時關西弈風漸盛,叔父對他的管理也放鬆了,久保松便重操舊業。上課時,老師在上講課,他在下面用紅藍鉛筆大做死活題,結果成績惡劣,竟致留級,被叔父痛打一頓。不料,之後久保松依舊我行我素,叔父氣得發昏,也拿他沒辦法。
十五歲時,大阪的棋會組織了少年棋士新聞戰,久保松報名參賽,結果他與十一歲的小岸壯二成績最優秀。最後久保松在讓小岸二子的決勝局中獲勝,遂獨佔榜首。由於這局棋 《日本及日本人》雜誌請本因坊秀哉講評,秀哉一見二人的決鬥譜,極為贊賞。有此因緣,不久小岸便前往東京,投在秀哉門下。久保松卻受阻於叔父,不得成行。 那小岸壯二在東京專心學弈,三年後重返大阪探親,再度和久保松對弈。壯二自覺在專家堆里泡了三年,分先殺殺不曾見過大世面的久保松當無問題。不料三局下來,壯二一 勝二敗,回去被父親痛罵沒出息。壯二吃罵不過,漲紅臉辯道:「我在東京和高段對局,已打到先二,雖不曾拿到正式證書,但有初段棋力不會錯!實在是久保松君也在進步… 。」
久保松聽說此事,方知自己已有專業初段棋力,高興得要命,於是更加堅定了當專業棋手的信念。叔父見他學習成績每況愈下,知道事無挽回,從此不再管他。大正二年,久保松已被公認有二段棋力。大正三年,中川社長來大阪,在田村嘉平的促成下,久保松受二子與中川對弈兩局,結果勝負各半,中川見他了得,當即授與三段證書。不僅如此,第二年,久保松又升為四段,此時他剛二十二歲。
再說小岸壯二敗給久保松,方知弈海無邊,自已之藝連雕蟲小技也稱不上,於是回到東京日夜下功夫。壯二天份雖不如久保松,但努力程度卻非常人所及,而且下棋極認真,故深得秀哉歡心。當時日本棋壇規矩,徒弟和師父一般只有下三局棋的機會,即進門一局,入段前一局,學成回鄉送別一局。可秀哉卻與壯二額外弈過不少指導 棋,真可謂愛護備至。大正四年,小岸壯二入段,第二年升二段,大正六年便一躍而為三段了。
小岸壯二升三段後,開始顯露鋒芒。大正六年至七年,他共弈了七十局棋,勝五十六局,負九局,和四局,勝率竟達九成以上,被稱為棋界的「麒麟兒」。壯二的棋細密堅韌,無懈可擊,是一種極適合於比賽的類型。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屬於「非常長考」型,僅布局就要布三天,其坐功之精湛,足以和當初的岩崎老先生媲美。所以每逢此君出戰,對 方最少也得做好廝殺十天半個月的准備。不過,壯二長考歸長考,長考之後卻能大贏特贏,別人當然也無話可說。此一 段時期,壯二可說是出足了風頭,他以四段身份參加萬朝擂台賽,曾一次連贏十一台,三次連贏六台,在《時事新報》新聞棋中更是驚人,居然連勝三十二台,創造了空前絕後的紀錄。大正八年的一年之中,壯二戰績是三十六勝四負,真是鋒芒指處,眾將披靡,不由別人不心服口服。
小岸壯二在東京躊躇滿志之時,也是久保松在關西春風得意之日。大正九年 (1920年) 三月,久保松晉升五段,由於當時關西棋壇高段棋士甚少,對此少不得要大大慶賀一 番。於是,小岸壯二和瀨越憲作分別代表坊門和方圓社,前往關西道賀。
久保松見這兩位大名鼎鼎的代表到達,真是高興萬分。 壯二是老相識自不必提,尤其對瀨越,也許都是自學成才的 關係,二人一見如故。當晚,久保松便請瀨越住在家中。原來瀨越近年來棋藝又有長足進步,大正六年已升為五段,翌年又在萬朝擂台賽中執白棋逼和常勝將軍小岸壯二,一時棋名大著。久保松久仰瀨越大名,此番相聚,同處一室,不免問長問短。
談話之間,瀨越忽然問道:「關西棋運甚昌,不知發現有天才兒童否?」久保松答道:「天才兒童倒是有一些,但關西地方畢竟難比東京,好手最高也不過五段,恐難培養出成大器者。此地有個鳥井鍋次郎的二段棋手,家里很有錢, 他開了一家「道場」廣收弟子來學棋,凡是天資極高的兒童,他教數月,便送到我家來。現在還有兩個鳥井先生介紹來的學生在我處學棋,一個名叫木谷實,另一個叫前田陳爾,都是資質極佳的好坯子。此外,還有一個棋童是大阪的朋友介紹來的,名字叫橋本宇太郎,今年十三歲,天份似乎更勝別人一籌。」瀨越聽到此處,臉上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


[size=-1]久保松勝喜代與五弟子合影:
前排左起:木谷實、久保松勝喜代、福原義虎;
後排左起:村島義勝、橋本宇太郎、前田陳爾。

卻聽久保松嘆了口氣,接著又道:「誰不想教出幾個好徒兒,自己面上也增光彩,但我只不過區區五段,棋力實不足以造就大器,只恐怕耽誤這等天才兒童的前程,所以再三思量,日後還是要把他們轉送到東京的名師之手。」瀨越道:「自古名師出高徒,此話半點不假,但不知老兄心目中的名師是否已有人選?」久保松道:「此三個孩兒年紀尚幼,擇師之事還要從長計議。不過秀哉名人藝冠群誰,倒是個再好不過的良師,就怕孩兒們沒這個造化。」瀨越一聽,心中暗叫「可惜!」,連忙接口道:「老兄有所不知,秀哉之技固然厲害,但授徒的本事則屬一般。如今方圓社人才濟濟,並不輸於坊門,何況中川社長和廣瀨副社長均是教徒弟的好手。廣瀨副社長的徒弟加藤信,進步神速,現已升四段,老兄想必早有聽聞。最近嶄露頭角的岩本薰,十二歲時到社,廣瀨還要授八子,只教了兩年,再與岩本弈五子局,竟被他殺得大敗,僅64手就認輸了。」
瀨越又道:「此子果然不凡,現已升三段了。當然這主要還是個人天份所致,不過,廣瀨副社長教導有方也是不容忽視呢!」久保松此時已聽出瀨越的話外之音,但他是從心底里佩服秀哉的,便故意問道:「聽說雁金准一前輩再度出山了,瀨越兄可知詳情?」瀨越見久保松顧左右而言他,不由大失所望,只得懶懶答道:「詳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雁金於上月和秀哉較量過一局,結果先著中盤勝。現在東京紛紛傳言,雁金面壁十三年,苦練獨門殺手,再度出山,志在復仇,連我也覺得雁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怕秀哉的名人寶座連同坊門家督之位,從此再也坐不安穩了。」久保松皺眉道:「那雁金一出山便挫敗秀哉,當真令人咋舌,老兄可否擺出來讓我開開眼界?」瀨越道:「全局有二百五十多手,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覺得雁金的棋風十分細密,似乎與小岸壯二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語未了,久保松忽然叫道:「唉呀!只顧閑聊,幾乎忘了正事!後日慶祝會,我想請老兄與小岸君做一局公開表演,不知老兄肯賞臉否?」瀨越笑道:「著一局棋倒沒什麼,但小岸君下棋甚慢,沒有十天半月不能終局。難道叫道賀的客人們留此半月不成?」久保松忙道:「有精彩棋賽可看,棋友們求之不得,留十天半月又算什麼?好在此局要在報紙上刊載,對他們並無不便之處。此事一言為定!現在時候不早了,老兄旅途辛苦,早點歇息吧心」於是二人息燈睡下,一宿無話。
久保松的升段慶祝會於四月三日舉行,關西有段的棋士幾乎全部到齊。大會由田村嘉平五段主持,少不得把久保松大捧一番。儀式完畢,好戲上台,瀨越和小岸便真刀真槍地殺起來。 這局棋自四月三日起,每天弈足十二個小時,到七日夜以繼日,八日凌晨三時才終局。全局自黑37扳頭,激戰開 始。至黑89止,雙方形成大轉換。從白188開始,雙方寸土不 讓,又形成另一次大轉換,出入巨大,得失難言。黑201夾時, 白202再度挑起劫爭…。此棋從頭至尾炮火連天,端得是驚心動魄。結果共弈了三百餘手,大殺小輸贏,最後戲劇性地以和局收場,於是皆大歡喜。
局後,瀨越抹著額上汗水, 說道:「小岸君之善鬥令人欽佩,此局乃是我精根傾盡的一戰,弈成和局己無愧棋道同仁了!」
長考趣話
話說瀨越憲作「精根傾盡」也不曾將小岸壯二擒下馬來,卻有一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小岸打得改了賽格。此人非別,正是鈴木為次郎。
原來鈴木在大正元年一心想發財,受友人之慫恿,曾放棄弈道,跑到馬來亞去做橡膠生意。大約是不懂經營之故,四年後,鎩羽而歸,只得重操舊業。他回國後第一戰,就是對小岸壯二。當時小岸三段,鈴木五段,小岸執黑棋。弈至官子時,白棋輸二三目已成定局,不料小岸一著不慎,反而敗了下來。 也許是該贏的棋輸了,把小岸的鬥志也給輸沒了的緣故,從此以後,他一碰見鈴木就好象著了魔,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勝負當然不問可知。本來小岸的棋專挑別人的毛病, 但和鈴木對局,這些功夫便完全沒有了。眾棋士均感奇怪。 可想破了頭也不知其中緣故。岩佐珪因和鈴木交情不壞,私下問鈴木:「小岸君執白棋能贏我,我讓你先互有勝負,怎麼你居然讓小岸君先,似乎還游刃有餘?」鈴木笑道:「我對付小岸,自有一套秘訣,所以常勝。」岩佐珪一聽,心癢難熬,纏住鈴木再三追問。鈴木被他糾纏不過,只得如實交待,說道:「其實方法很簡單,小岸君的長考相當有名。此乃他克敵制勝之寶,如想打敗此君,你就必須弈得比他更慢。一著棋他如想一小時,你就想一個半小時。小岸君見你如此長考,以為今後變化你巳計算清楚,自己就會狐疑起來,縱有鬼手,亦不敢施出。膽氣一怯,你便可乘虛而入了。總而言之,要以長考對付長考。此乃不傳之秘,萬勿轉告旁人…」
且不談岩佐珪聞此秘訣,如法炮制,到後來,以「長考對長考」竟成為日本棋士臨陣克敵的一大武器。更有甚者, 有的棋士在授徒時,把此「秘訣」當作一條戒律,命弟子嚴格遵守。於是長考新秀層出不窮,小小年紀便能坐上個一二天。當時,對於這些少年棋手來說,最重大的比賽無過於入段賽。因為一得到初段證書,便意味著正式邁入專業棋士的行列,所以每逢入段賽,戰況空前激烈,人人拼命,比賽中一手棋想一二個鐘頭乃司空見慣之事。後來有個叫星野紀 (現為九段)的少年居然創造了一手棋長考十六個小時的驚 人紀錄!
少年人尚且如此,成年棋士更不必說。如此一來,棋便越下越慢,純粹成了體力消耗戰了。過去御城棋,一般是當天弈完,輕易不打挂,自從新聞棋開始以來,觀棋的對象變成讀者,報社樂得慢慢登載,棋士也落得海闊天空地長考。 而且報紙登棋,勝負較不公開的為嚴重,棋士唯恐輸棋,更需要慢慢想。這樣比賽,身強力壯的人尚可支持,只苦了那些年老體弱的棋士。每逢比賽,便如同上刑場一般,嚇得心驚膽顫。試想在這種情形下,如何能弈出好棋來?棋界有識之士均感比賽不限時之規定,實有改革之必要,但弈風如此,人人都怕吃虧,誰也不肯從自身做起。更何況當時棋界的權威人士,如秀哉名人、廣瀨副社長,雁金准一等,皆 是出了名的長考專家,自然不肯改變既定方針。
大正九年,《時事新報》主辦了秀哉名人和雁金准一的公開賽。消息傳出,棋界哄動。試想,雁金與秀哉過去的恩怨,棋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而且雁金苦忍十三年再度出 山,志在復仇,也是家喻戶曉的事。所以對此大賽,別說懂棋的,連不懂棋的人都顯得十分關心。
五月二十一日,對局開始。由於此棋事關重大,兩雄落子慎重,第一天僅弈了二十五手便打挂了。《時事新報》也奇貨自居,大賣關子,一天只登一、二著。半個月後續戰,至四十五手又打挂。之後棋越下越慢,往往一天弈不到十著。打挂到第十次已經是八月十六日了,也不過弈了一百 四十五手。一般的人最關心的便是誰勝誰負,但這場大戰過了三個月還是茫無頭緒,於是熱望就一天一天下降,連熱心的棋迷也對如此漫無邊際的比賽感到乏味了。
《時事新報》開始時買賣興隆,發行量不斷上漲,著實賺了一筆錢。及至後來,發覺形勢不對,但棋至中途,又不 能去催二人快下,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刊登下去。那邊棋賽沒完沒了,這邊報社急得抓耳撓腮,盼望趕緊終局。如此一來,新聞界也開始感到比賽不限時之可怕了。 然而,盡管輿論一再呼籲縮短賽期,棋士個個也深受長考之苦,但是一觸到改革此等實際問題,就無人敢攬這份苦差事了。直到「稗聖會」成立以後,這種局面才有所改觀。
三派鼎立
就在秀哉、雁金殺得難分難解之時,瀨越憲作身在家中坐,喜自天上來。他早就看中了的天才少年橋本宇太郎居然主動給他當徒弟來了。
原來久保松早就想送宇太郎到東京深造,只是擔心他身體不好,恐不勝內弟子工作,故拖了一二年。經與瀨越一番長談,知道瀨越溫厚,對宇太郎必能親如一家,另眼相看,遂決定將宇太郎送至瀨越處學棋。瀨越喜出望外,當即收為弟子。有此佳弟子,不免向人炫耀。眾人看了宇太郎的棋譜,自然也贊不絕口。
鈴木為次郎看得眼熱,向瀨越問清了原由,便毛遂自荐,老實不客氣地給久保松去信,請求他給一個徒弟。久保松平日也久仰鈴木大名,接信後便向弟子前田陳爾和木谷實道:「關西地僻,難有大成。東京現分坊社二派,棋力都是高強的。如今,方圓社鈴木五段有心收徒,爾等願去否?」前田年齡比木谷實大二歲,平日久聞本因坊秀哉乃當今名人,便乘勢要求老師將他送到坊門去。木谷當時僅十二歲,並無定見,悉聽久保松安排。於是久保松把木谷送給鈴木為徒,並把前田推荐給坊門秀哉,此二人便到東京來了。
前田和木谷到東京時,秀哉和雁金的激鬥剛好結束,由秀哉獲勝。這當初人人關心的一局棋,耗到此時,觀眾早已倒了胃口,甚至連勝負都懶得過問。結果轟轟烈烈的大賽,落了個冷冷清清的收場。有識之士如瀨越之流,目睹此狀, 心中都橫了一個大疙瘩,愈發痛感不限時間弊病太大,改革 之舉實不容再緩了。於是便向社長廣瀨進言,勸他首先在方圓社實施。
原來在一年以前,即大正九年(1920)七月,中川千治因副社長廣瀨專橫,對社務常感掣肘,自己身體又不好,便主動辭去方圓社社長之職。中川在決定由廣瀨繼任社長的同時,曾授意廣瀨:「瀨越君年輕有為,可委以副社長重任,於社務必有益處。」不料,廣瀨聽了卻大不願意。他心目中的 副社長人選,當然是得意弟子加藤信,但又不便當面頂撞中川,所以借口岩佐珪資格比瀨越老,把此事擱置下來,暫不設副社長。如今見瀨越居然指手劃腳,要插手社務,心中疑竇頓生,只道瀨越此舉必為副社長之職而來。再者,廣瀨自己也是長考專家,與岩崎健造、本因坊秀哉並稱「長考三巨頭」,資格遠比小岸壯二為老。瀨越對他提倡限時,當然是毫無結果。
瀨越原無爭權之心,只是認為限制時間乃大勢所趨,便不嫌麻煩,再三和廣瀨據理力爭。當時雁金也巳經歸到方圓社麾下,是吃過秀哉苦頭的人,對限時這一點頗為贊同。瀨越又說服了鈴木,三人一同勸說廣瀨。廣瀨心中更加不悅,但表面上卻作出笑臉,說道:「諸位之言確實有理,無奈有史以來,弈棋從不曾限過時,故改革之舉,事關重要,需要慎重從事才是。」瀨越等不得要領,只得回去。
事實上,廣瀨這人雖自私,但確實相當能幹,和當年的岩崎健造屬同一類型。可惜他也和岩崎一樣,犯了專橫拔扈的毛病,結果剛繼任一年多,便弄得人緣惡劣,偏他自己還不知道。
大正十一年,雄心勃勃的廣瀨,為統一棋界,便想組織圍棋協會,於是百般設法,向諸方有志之土募捐,果然籌得一大筆錢。他便自作主張把方圓社搬到當時最有名的「丸之內」大樓裡,准備以方圓社為骨幹,由他主辦協會成立事宜。
要說廣瀨真也是濫用職權,如此大事,居然事前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未免太過目中無人。瀨越、鈴木便以理事身份,對此提出書面意見,揚言要辭職退社。廣瀨雖恨得牙癢,但唯恐小不忍亂大謀,只得承認疏忽,請求理事會追認遷社之事,同時答應帳目公開,再不隨便挪用籌款。雙方既已妥協,一場風波原可平息。不料廣瀨身邊的一個侍童,因遭廣瀨斥罵,心中不甘,就把廣瀨歷來瞧不起瀨越、鈴木等言行,加油添醋,向二人告密。二人聽了,怒火 中燒,當即聯絡雁金和原屬坊門的高部道平,密謀脫社另立組織。
不久廣獺因勞累過度病倒在床,瀨越等人便趁機發難,突然向廣瀨提出辭呈,如此一來,形勢急轉直下。 是年十一月,以雁金、鈴木、瀨越、高部為中心的新組織「裨聖會」成立了。此會一成立,首先打出「打破傳統陋習,順應時代潮流」的大招牌。其新制度、新作風,著實令 人耳目一新。不但方圓社因中堅分子退社而大傷元氣,連初時拍掌稱快的秀哉名人,現在也覺事態嚴重,不得不急謀對 策了。
原來,稗聖會成立後,其制度全部針對傳統積弊而發。首先便是采用限時制,決定雙方各限用十六小時。但此制度還不夠精密,曾有瀨越對鈴木一局,局面微妙,雙方大長 考。鈴木弈至一百七十一手,時間正好用完,白棋還不曾下子,居然就被判勝了,是為當時限時制之一弊。後來有人提 出「讀秒法」,才算解決這一難題。
第二,裨聖會修正了當時的段位制,之前升段用推荐制,其中頗有執事者愛憎情份在內,而且有些高段棋士等閑不肯出手,一年之中難得弈一二局棋,稗聖會就提倡選手權制,以對局成績決定升段與否。
第三,規定分先棋,執黑先著者貼四目半。這實在是一大創舉。因為實力相當者,如不貼目,執黑者獲勝甚易,假 如碰到一局定勝負的場合,執白棋者當然一百個不願意。故貼目制一出,頗受棋士歡迎。發展到後來,發覺貼四目半也 是黑棋勝率高,於是又改為現在普遍施行的貼五目半。
其實圍棋乃是一種藝術,布局之始,先著這一子究竟有幾目價值,誰也無法精確計算出。現在貼五目半的制度,不過是因黑白勝率大致相當而流行的,將來或許還會更改也未可知。但黑棋先著貼目的制度,遠較不貼目為公平,這倒是千真萬確的。 稗聖會以上創舉,確實適應時代要求,使日本棋壇之風氣煥然一新。故一般青年棋士對稗聖會都頗有好感,以致秀 哉名人和廣瀨社長見了非常著急。 廣瀨一急之下,病況愈重,只得讓岩佐珪繼任社長,主持社務,同時提拔加藤信為副社長。
那岩佐珪向來是個好好 先生,實際權力便全都為加藤信所把持。但方圓社改組後, 情形並未好轉,最令人頭痛的是社內以小野田千代太郎為首 的一幫年輕人,竟然公開贊同稗聖會,要求與之合作。弄得加藤坐立不安,又氣又怕。 坊門的秀哉名人到底見多識廣,知道大勢所趨,非一門 一派所能阻止,就有改組本因坊家成立新圍棋會之意。只是苦無資金。想來想去,只有加藤信懷揣巨金,可派用場。便 叫小岸壯二為說客,前往方圓社摸底。
小岸到社,正值加藤信氣急敗壞之時,一聽由坊社合併經營新圍棋會,當然大可考慮。當天晚上,加藤便親自去見秀哉談判,雙方決定新組織名叫中央棋院。於是坊社之間, 化敵為友。
大正十二年 (1923) 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棋院就在「丸之內」大樓內的方圓社新會館正式成立了。 消息傳出,稗聖會棋士不禁有些驚慌,瀨越卻冷笑道:「坊社二家勢同水火,今番合作不過是權宜之計,勢必各懷鬼胎。何況以廣瀨之為人,秀哉豈能容忍?」果然一語中 的,不出三個月,中央棋院就分裂了。 分裂的最大原因,歸根結底還是一個「錢」字。
原來中央棋院創立之初,開支較大,方圓社的基金自然墊進不少,加藤是財物幹事,總覺得墊錢吃虧,整天愁眉苦臉。終於向秀哉提出二項要求: 一、方圓社基金,應歸方圓社所有,所墊付之款,應由坊門負責籌還半數。 二、發行中的《棋院新報》乃方圓社《圍棋新報》之繼續,故該報發行權及經營權,應歸方圓社所有。 坊社既合併為中央棋院,還要彼此分明,斤斤計較,秀哉對加藤出爾反爾的無理要求,當然不肯答應。更因棋院成立後,岩佐珪和加藤信的正副社長名義被取消,都變為委員,獨秀哉原銜不改,加藤心有不甘,曾多次要求秀哉恢復田村保壽原名。本因坊乃秀哉引以為豪的姓氏,如今叫他改名換姓,如何能夠接受?於是加藤借此理由,於四月一日晚 上,一夜之間以方圓社老招牌,換了中央棋院的招牌。第二天,坊門棋士到棋院來,均被加藤拒之門外。一時人人愕然,大吵大鬧起來。
秀哉聞訊,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當即決定另在銀座建立中央棋院。缺少資金,一向視錢如命的秀哉,居然連自己的房子也典押了,總算弄到五千元。同年五月,中央棋院遷到日本橋川瀨石町,破釜沉舟地幹起來。於是東京棋界便成為三派鼎立之局面。
日本棋院之創立
話說東京棋界三派割據,各行其是,誰也不服誰,看上去統一局面永無指望了。卻不料就在這一年 (1923) 九月一日,關東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東京幾凡乎整個毀了,秀哉名人煞費苦心建立的中央棋院,被大火燒成平地。受此打擊,秀哉欲哭無淚,心中懊惱已極。多虧門下小岸壯二等得意弟子竭力扶佐,才得殘喘。


[size=-1]關東大地震.銀座受災情況

稗聖會受到的打擊,也不在中央棋院之下,會館皆成灰 燼,財產損失盡光。只得暫棲瀨越六段家中,慘淡經營。 然而,對方圓社來說、震災卻是不幸中之大幸。原來方圓社經營不力,搬出「丸之內」大樓只是早晚問題,這突發的災禍正是體面搬出的絕好時機,不但可免除一切義務,而且不必再償還租金,省下了許多錢財。是故,只有方圓社得以在震後的大混亂中,悠悠然圖謀再舉。 所幸這段黑暗時期,為時尚短,半年之後,終於出了一位救苦救難的「菩薩」,獨立承擔,捐出十萬塊錢成立了「日本棋院」,此人就是有名的財閥大倉喜七郎男爵。從此之後,棋界大同團結,圍棋在日本重開新階段,更加欣欣向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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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倉喜七郎男爵

「日本棋院」之創立,稗聖會的高部道平應記頭功。原來高部這人頭腦聰明,頗有主見。他曾於明治四十三年 (1910) 前往中國,在東北、京津、江南一帶游歷了近十年,先後受到當時的教育總監段祺瑞和欽差大臣楊士琦的特殊禮遇,更與當時中國第一流的棋手張樂山、汪雲峰等對局,使中國棋士領略了日本先進的圍棋理論,對提高中國棋藝水平頗有功勞。當時,日本已有覬覦中國滿洲之志,高部在華的活 動,自然受到日本政界、財界人士的注意。如此一來,他便結識了不少達官貴人。地震之後,基礎最薄的稗聖會已至山窮水盡階段,眼見得非解散不可,高部不愧為高參,思來想去,最後選中了熱心棋道的大倉喜七郎。於是高部登門拜訪,請求大倉幫助稗聖會渡過難關,終於打動了大倉。 不過,大倉說道:「假如本因坊、方圓社、稗聖會能捨棄前怨,團結一體,精誠合作,我可以解囊相助,在所不惜!」
高部大喜,當即跑去見本因坊秀哉名人和岩佐珪社長, 轉達了大倉的意思。二人自然驚喜非常。第二天三方頭面人物一同去拜訪大倉,表示感謝,並發誓睹咒要共倡棋道,於是大倉馬上拿出十萬塊錢。二層鋼筋水泥結構的「日本棋院」會館,就在赤溜池建立起來。此會館佔地面積二百多坪,外觀富古典情趣,內部裝飾多采用西洋的先進設備,既安靜,又舒適,實為自古以來最好的對局場所。 此間,各棋士與大倉接觸頻繁。但大倉喜七郎最器重 的,卻只有瀨越和小岸,認為此二人是今後棋界最有希望的人才。
瀨越為人溫厚,又給大倉出了不少好主意,大倉對他有好感自在意中。小岸則是當時最活躍的棋 士,多方奔走,廣加聯絡,對復興棋界甚有功勞。其苦幹之程度,使大倉為之感動。 不料小岸命薄,眼看日本棋院即將成立,他卻因勞累過度,剛升了六段,便突患腸梗阻,於大正十三年 (1924) 一 月七日死去,享年只有二十七歲。棋界英才小岸之逝世,不僅在秀哉名人心中蒙上一層陰影,而且全國棋士皆不勝惋惜。小岸生前於棋枰上縱橫馳騁,軍功赫赫,死前一年中, 戰績十戰九勝,真可謂常勝將軍,可借只獲六段便到頭了。 不過,後來他的女弟子增淵辰子為師爭氣,培養出一個殺得日本棋士人人膽寒的徒弟,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田榮男九段。
大正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大倉喜七郎舉行記者招待會, 正式宣布日本棋院成立。第二天,歷時四十六年之久的方圓社宣告解散。七月十七日,大地震過後半年有餘,在外國賓客和朝野顯貴集聚的東京日比谷的帝國飯店,突然出現了許多穿著帶有家徽和服的人,他們的衣著與帝國飯店的格調很不相稱,因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這是圍棋界大聯合的開場,這些人是應大倉喜七郎的邀請前來赴會的棋手們。
全國協商會的紀念照片使知情人有異樣之感,前排正中並肩坐著本因坊秀哉和大倉喜七郎理所當然,而瀨越憲作卻也悠然自得地坐在前排,相反他的前輩高部道平和同輩的鈴木為次郎等人卻站在了後排。在圍棋界這樣保守的社會裡對順次問題是很講究的,即使是現在也還是分什麼上坐和下坐。這張照片的次序排列明顯地不對頭。大倉喜三郎特別喜愛的是瀨越和坊門的小岸壯二。小岸也許是因為成立中央會館時過於勞累而得病身亡了,現在只剩下瀨越一人盡受君側之寵。這張照片就是明顯的證明。


[size=-1]創立日本棋院
(前排左4為秀哉, 5為大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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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日本棋院永田町址            日本棋院女子部

會上宣布,日本棋院由德高望眾的宮內大臣牧野伸顯為總裁,大倉喜七郎為副總裁。以下十二名理事均由名流擔任。此外,還就比賽制度、時間限制、段級的授與、普反教授、創辦比賽、棋書雜誌出版、棋士之培養、在婦女中推 廣、棋院增設諸設備、於各地設置支部等十大問題,作了詳細規定。以上規定皆以大眾普及為目的,日本棋界開始以嶄新的面目出現了。

殺棋之名局

 

大正十三年十月一日,日本棋院機關刊物《棋道》創刊號出版了。廣大棋迷慶幸今後弈道之發揚光大,不料翻開《棋 道》第一頁,便赫然登著:雁金准一、鈴木為次郎、高部道平、加藤信、小野田千代太郎等五棋士,因違反院規而除名。全國讀者全都大吃一驚,不明所以。 原來,五棋士之被除名,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們擅自參加《報知新聞》棋賽,實際上仍是過去的積怨在作怪。雁金、 高部二人過去曾是秀哉的死敵,如今屈居人下,自然乏味之極。加藤信一向發號施令,現在要受命他人,心中如何能痛快?鈴木和小野田是覺得坊門師徒相護,秀哉偏心過甚。更兼秀哉以名人之尊,君臨天下,確實有些作威作福之舉。於是五人便脫離口本棋院,打出了「棋正社」的旗號。

雁金等五人脫院,就本因坊秀哉來說,真是求之不得, 所以他力主維護棋院尊嚴,把他們部除名。恨只恨不能連瀨越一起開刀,否則那日本棋院的創立便真如坊門的老店新開了。原來瀨越在大倉副總裁心目中的地位,著實非同一般, 大倉甚至有請瀨越主持日本棋院之議。瀨越感此知遇之恩,雖 不滿秀哉所為,也不肯與裨聖會舊友同進退了。不過五棋士畢竟是棋界的精華所在,大倉甚感不安,故在決定將他們除名之前,曾與瀨越仔細商量過。瀨越進言道:「雁金、高部二人與秀哉名人舊怨尚在,新仇又生,硬要撮合在一起,似無必要。至於其他三人之去,乃一時氣憤所致,並無非走不可的理由。鈴木君走了,但愛徒木谷實 (Kitani Minoru) 仍留在棋院,此乃去志不堅之表現。加藤亦然,並未將師弟岩本薰帶走。小野田無野心,無成見,越發沒有非去棋正社的理由。所以此三人遲早會回來的,屆時務請閣下既往不咎,重加收留。」大倉聽了方才放心。果然瀨越料事如神,第二年春天,鈴木和加藤二人真的先後脫離棋正社,重回棋院了。 剩下的雁金、高部和小野田以《報知新聞》社為據點,全力與日本棋院對抗。無奈《報知祈聞》社財力有限,棋正社難有發展,雁金等人便欲另找靠山,於是通過關係找到《讀賣新聞》社社長正力松太郎。

松太郎是個極精明的人,看出可 以趁機大撈一把,就建議棋正社與日本棋院作一次新聞對抗戰。雁金等正想扭轉局面,一舉揚名,對此建議自然求之不 得。便由高部主筆寫了一封公開信,向日本棋院公然挑戰。 這封挑戰書寫得精彩之極,不但文情並茂,而且音調鏗鏘,文中頗有許多對秀哉名人在棋界祟高的地位加以否定的言詞。秀哉看了氣破胸膛,對此挑戰立予接受。於是一場空前大戰便在院社之間爆發了。

院社對抗賽第一局,由秀哉名人出戰雁金七段。這本來就是一場罕見的「好戲」,在《讀賣新聞》有計劃的安排下,越發引人注目。報社賽前先發表院社二方人士針鋒相對的談話,賽時又在全國設置「速報盤」,當場講解戰局;此外還請數名文壇著名作家擔任觀戰記者,借其生花妙筆,極力渲染戰況。如此一來,果然收得奇效。東京人人關心自不必說, 凡是《讀賣新聞》報紙所到之處,無不引起巨大反響。於是《讀賣新聞》發行量一躍而增加三倍。相反,最初獨立支持棋正社的《報知新聞》社卻被完全排擠在外,一怒之下,便與棋正社斷絕了關係。


[size=-1]院社對抗賽第一局:左:雁金;右秀哉

這一戰於大正十五年 (1926) 九月二十七日開始。雙方各限十六小時,雁金執黑先著。秀哉名人的布局走得十分漂 亮。弈至黑53,局面微妙。原來黑53扳後,局部並不 活,但白棋左右均有弱點,是硬殺還是自補,非有極精確的計算不成,於是秀哉宣布打挂。 經過一夜的苦思,秀哉終於動了殺機。白54、66強硬封 鎖,60以下硬去黑棋眼位。雁金未料及此,只能拼命扺抗。 至黑67斷,形成對殺局面。因天色已晚,秀哉大袖一揮,道聲「打挂」,又走了。 從盤面看來,黑白雙方皆有危險,故不但《讀賣新聞》報紙一出,傾刻之間便被搶購一空,而且在全國的《速報盤》前,人山人海,棋迷們各持己見,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社長松太郎聽說消息,樂得嘴都合不上了。

不知報社因為奇貨可居,故弄玄虛,還是出於秀哉授意,之後整整休息了九天才復弈。如此當然便宜了秀哉。這一天弈至125手,下邊的肉搏戰,慘烈無比。憑心而論,象 這等硬吃手法,萬分危險,只要有一絲一毫的誤算,白棋就會全線崩潰。若非休戰多日,讓秀哉從容作周密思考,他是否有此膽量,確屬疑問。 之後,又打挂兩次,十月十八日為最後一戰。雁金巳知必敗,仍然咬牙堅持,期望奇蹟出現。秀哉名人更不敢大意,穩扎穩打。弈至白234提清黑子,消去隱患,236至246 活凈上邊,黑棋敗局己定。此時,雁金只剩下最後一分鐘, 白254後,計時員讀至五十八秒,依照規定必須要落子,雁金卻呆呆坐著。公証人高部道平催促道:「請下子!」雁金卻似沒聽見,只吐了一口長氣。高部無奈,只得宣布:「黑棋超時判負!」

事實上,此時即便叫棋仙來續,黑棋也要輸五六目。 這局被稱為「殺棋之名局」的棋,搏殺之激烈,堪稱名局之最,所以雁金雖敗也頗值得自傲。第二局,按勝留敗退的原則,原該由社方小野田與秀哉再戰。但秀哉因身體不好,當初就和報社講好只下一局,何況他與雁金大戰期間便病過一場,於是改派橋本宇太郎出戰。棋正社不知其中密約,以為秀哉怯戰。小野田就拒絕應戰,情願等秀哉病好再賽。為此,對抗賽幾乎陷入僵局。最後經報社苦勸,棋正社終於讓步,同意重新開賽。之後,雙方輪番出戰,你爭我奪,戰成四比六。棋正社雖處下風,但還未露敗象。不過棋院方面好手自秀哉名人以下,有十八名之多,而棋正社只有三人上陣,所以十局弈下來,雁金等三人深感人手不足之苦。於是野澤竹朝在高部的請求下加入戰團。

原來野澤自被秀哉逐出門牆後,一直住在神戶。他多年未參加升段手合賽,自然還是五段。但野澤自覺巳有七段力量,便自封七段,要以此資格參賽,棋正社當然認可。不料棋院方面鈴木為次郎卻跳出反對,說野澤不夠資格升七段。野澤盛怒之下,向鈴木發出作十番爭棋的挑戰書,對抗賽倒 反而一時不能出場了。 院社十局賽過之後,棋院新銳棋士開始陸續出陣,棋正社就有些吃不消了。及至木谷實四段上來,棋正社便似房倒梁傾般崩潰了。


[size=-1]木谷實

原來,當時橋本、木谷等都已在棋壇嶄露頭角。後起之秀凌駕前輩棋士,在日本棋院的內部比賽中已充分顯露。所以雁金等人還以對四段的手合來和木谷等新銳抗爭,當然要 大吃苦頭,木谷實一口氣連勝十場,將棋正社三雄打得顛來倒去,木谷也因此被稱為「怪童丸」。最後多虧雁金拼命血戰,才把木谷打下去。經此一來,勝負已成一面倒。棋正社鬥志皆無,內部之間又互相埋怨,小野田一怒而脫社回歸棋院。廣大棋迷興趣全失,報紙銷量重又下跌。《讀賣新聞》一見情形不妙,當即採取措施,以對抗賽為輔,轉而全力捧起鈴木和野澤的十番升段爭棋來。

野澤的血淚誓言

原來,野澤因當年敢於太歲頭上動土,在雜誌上批評秀哉名人,而且文章罵得相當精彩,所以在棋界是個出了名的角色。另外,此二人早在三、四段的時候就曾有過一場激戰,結果野澤竟把銳氣正盛的「旭將軍」打至先二。鈴木七段一直以為奇恥大辱,念念不忘報仇雪恨。此番二人再度 交戰,舊恨新仇報在今朝,必有一番精彩的演出。這等絕好時機,生財有道的《讀賣新聞》社哪能放過?

是時,報紙連日捧場,稱野澤為「棋界之彗星」、「常勝將軍」,同時又捧鈴木為「旭將軍」、「百勝將軍」。於是一個常勝、一個百勝,到底誰勝,讀者們確也頗感興趣,報 紙銷量遂告穩定。讀賣新聞社嘗到甜頭,後來一有機會就舉辦十番棋,竟以此出了名。


[size=-1]1924年裕仁親王(2年後即位昭和天皇)
與妻子(後追號香淳皇后)

二雄十番大賽第一局,於昭和二年 (1927) 三月七日開 始,中途打挂兩次,十四日終局。結果野澤先聲奪人,先著中盤勝。第二局鈴木執黑,由於勝負太過嚴重,雙方雖各有十六小時,但仍有時間不足之感。弈至一百五十三手,野澤被判「超時負」,鈴木也僅餘二十六分鐘。 第二局結束後,野澤病情惡化,只得暫作休養。

原來野澤患有肺結核,已至三期,相當嚴重。專家弈棋本就甚耗體力,何況這是事關重大的比賽?野澤竟以重病之身,作此豪舉,豈非拿性命鬧著玩?果然賽中就屢發高燒,鈴木知道後,大吃一驚,生怕因為比賽時成日對坐被他傳染,便要求隔室對局。二人分坐兩室,面前各放一塊棋盤,如此遙遙相對,過招用記錄紙傳遞。這樣的比賽也算是別開生面 了。第三局於八月開始,野澤黑棋十目勝。

鈴木一見野澤雖帶病作戰,但「常勝」餘威仍在,心中大感焦躁,不由發起狠來,甚至連棋士極為重視的大手合 (升段賽) 也棄權了,一心一意對付野澤。果然自第四局起,連勝三局。第七局野澤執黑弈成和局,接著鈴木又勝一局,以五勝二敗一和領先。野澤是否降級,關鍵就在第九局。這時野澤已病骨支離,活象一具僵屍,友人皆勸他借病收場。野澤苦笑道:「我壽命將盡,即使中途罷手,也已不久人世,何不死得英雄些?一個人如能弈出足以傳世的棋來,則死且不朽。今日我只有盡平生之力,奮起拼搏,豈有怯戰之理?」這番血淚誓言,聞者莫不感動。 無比關鍵的第九局於昭和五年 (1930) 三月舉行,距第 一局開始的時間已整整三年了。原來自第二局後,野澤力不 從心,故每次打挂總要隔五六天乃至半月之久,一局終了非三四個月,才能再弈下一局,所以如此漫長。

第九局比賽時,野澤面色枯乾而憔悴,常常神情恍然地凝視虛空,顯得無比凄滄。在場之人皆耷拉下頭,不敢去看一眼野澤。對局場上似乎始終籠罩著一層陰森森的鬼氣。可惜野澤盡生命之餘火,只以和棋告終。最後一局野澤執白棋,看來凶多吉少。這時野澤實在支持不住了,別說下棋,連吃飯走路均感困難。挨到昭和六年 (1931) 一月,終於抱憾死去,臨死還念念不忘最後一戰。這十番爭棋實際上只弈了九局就結束了。

憑心而論,野澤雖多輸三局,但以他的身體狀況,一般人是否能弈完一局尚屬疑問,何況九局?而且這九局棋皆弈得相當精彩,其中幾局更可謂傳世之佳作。是故,日本棋士一提起野澤竹朝,無不肅然起敬。


[size=-1]野澤竹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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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劫事件:白勝,但黑也沒有輸

昭和二年 (1927) 春季,日本棋院已看出棋正社不堪一 擊,再不把他們的挑戰當一回事,而全力准備棋院的一件大事:東西對抗賽。

原來日本棋院創立以來,根據手合制度,所屬棋士每月要弈二局棋。但這種比賽比起新聞棋,既單調又無收入,故日子一久,眾棋士便感乏味了。於是,日本棋院決定采用新的大手合制度。先將院內棋士分為東西兩軍,兩軍又各設甲、乙兩組。甲組棋士限四段以上,或三段中最佳者,達到 一定勝率可升段;乙組限初段以上,如達到一定勝率則可升入甲組 (同時升段)。然後,東西兩軍再甲組對甲組,乙組對乙組進行對抗賽。

優勝的獎勵也分甲乙組。甲組團體賽,優勝旗一面,又獎金一千元。個人賞:高段棋士,冠軍一千元,亞軍五百元,第三名二百五十元,第四名一百元,低段棋士則減半。 乙組團體賽:優勝旗一面,又獎金五十元。個人冠軍一百元,亞軍五十元。 比賽定於每年春秋兩季舉行,連續二月,每周一賽。每局打挂只限一次,以後必須日以繼夜,直至終局。對局限時則根據對局者的段位,從各執十六小時到五小時不等。

當時各棋士對此新制度,一致擁護。大家摩拳擦掌,各為本軍而努力。這場大戰一起,果然熱鬧空前。由於東西對抗賽優勝者名利雙收,一局棋勝負不但關係個人得失,而且 直接影響團體,所以參戰棋士莫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甚至有輸棋之人叩頭以謝團體的情形。更兼先前組陣時,就有門戶之見及個人好惡等因素在內,東軍方面皆是坊門反鈴木的弟子,西軍方面盡是方圓社和瀨越一派。如此抗爭,自然同軍之人,親上加親,情同手足,異軍之人,非吾同類,勢同仇寇。不但大手合對抗賽時如此,在賽場之外也從敵視而漸趨極端。

摩擦既舊,終於在昭和三年的秋季,發生了一樁有名的「萬年劫」事件。

原來瀨越七段在一年半的比賽中,成績甚佳,如果此次秋季大手合再有出色表現,則成為以實力升八段的第一人。 當時的升段制度遠較現在為嚴格,連木谷實、前田陳爾這等狠棋士,也只有搖頭的份兒,偏偏給大倉副總裁最器重的瀨越獨佔鱉頭,對於秀哉名人實有重大不利之影響。為此,坊門所在西軍 (東西軍一年一易位) 經過仔細研究,認為除寄望於木谷實和林有太郎二人努力外,關鍵一役還在高橋重行三段的二子局,必須得勝,否則勢難阻止瀨越升八段。於是團軍將士你打氣,我加油,呼聲不絕於耳。可憐高橋突然成為要人,不免受寵若驚。為了應付此戰,他閉門不出,將那古往今來的二子譜幾乎打了一個遍, 仍覺準備不足。

十月十日大戰來臨,高橋搜索枯腸,果然走得甚凶。無 奈瀨越棋高不止一籌,高橋負擔又過大,結果弈至白99時,黑棋巳現敗象。從黑152開始,雙方展開劫爭,黑因劫材不足,只得讓劫於196位做成萬年劫。所謂「萬年劫」,參考圖即為典型例子。


[size=-1]參考圖

除此場合,白如想吃角上黑子,必須在A位自緊一氣,於是黑先手在B位提劫,對白 來說,沒有豐富的劫材絕不敢這麼下;反之,黑如想殺白,須先B位提劫,而且劫勝之後也不能粘,否則成雙活, 必須再於A位緊氣,於是白C位提劫,黑則要去尋劫材。因為這種劫,黑白雙方誰劫勝都不能馬上粘,彼此都有顧慮,故稱「萬年劫」。

在一般場合,由於大劫材不易找,都不打劫而作雙活計算。此局右邊之情形,正屬此類。不料高橋知道敗勢已定,要以此萬年劫作文章了。 瀨越一見便知其意,越發弈得堅實,不給黑棋可乘之隙。至白275、277 自填二目補凈最後的劫材,局勢已非常明朗,白棋塊塊活棋,且固若金湯。此時白棋盤面領先十八、 九目,黑棋又連一個劫材都找不到,按說只有認輸。誰知高橋橫了心。偏要頑抗到底。


[size=-1]1928年(昭和三)十月十日、十一日萬年劫事件
黑下302之後局面,右方為萬年劫

黑302後,盤上只餘單官了,當時日本棋院尚無圍棋規則之擬定,但傳統的不成文法,單官是不必收也不應收的。瀨越見高橋仍正襟危坐,毫無認輸之跡象,不由光火起來,便走了一手單官。高橋也跟著走單官。直到單官收盡了,高橋仍然不肯投降。氣得瀨越臉色鐵青,把棋罐一頓,說道:「真是咄咄怪事!」

大手合原有仲裁之設,三位仲裁人中,秀哉名人遠行未返,中川八段臥病在床,只有岩佐珪在場。他聞聲趕來,審視盤面後,對高橋道:「高橋君,請粘劫終局!」不料高橋借右邊有劫,堅持尚未終局,四周棋士都走攏來。於是東西兩軍棋士,各維護本軍,你一言,我一語,年餘積憤,借此發泄。甚至由吵罵而大打出手起來,亂得不可開交。岩佐珪威信不足,西軍根本不受其指揮,只得當場宣布:「此事如何處理,待名人回來再定奪。」

過了數日,秀哉回來,高橋等接到家中,不免陳述事件經過。秀哉看了棋譜後,首先痛罵高橋:「下出如此臭棋,真是丟盡臉面!」最後看到 302手之後,瀨越收單官,他就得意了,把棋譜一收,道:「明日到棋院去,本人自有道理!」

第二天,岩佐珪自然向他報告。秀哉佯作不知,又將此局照譜擺了一遍,擺到收單官,便一本正經對岩佐珪道:「且不談右邊之劫白無法解決,收單官之舉已逸出傳統弈理之外,更無勝負可言。只能以無勝負而論!」岩佐珪明知秀哉偏袒小舅子高橋,但又不敢得罪名人, 只好向眾宣布。東軍棋士當然不服,群情激昂,全體退出比賽,秋季大手合竟為之停頓了。

憑心而論,高橋之強詞奪理,乃為不爭之事實。糟就糟在瀨越先走了單官,如黑302手後,瀨越即宣告終局,則黑棋再無歪理可講。由於日本棋士從來不收單官,所以瀨越此舉,無異畫蛇添足,弄得無以自解。 最後,大倉副總裁出面打圓場,裁決為「至黑302止的結果,可認為白勝。但之後,黑棋也沒有輸。」這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奇妙說法,但逼於形勢,東西兩軍也只得妥協了。

經此一來,大倉深感東西對抗賽弊病之嚴重,弄不好日本棋院將再次分裂,於是第二年便取消東西對抗的團體賽。 從此大手合便成了現在以個人升段為中心的比賽。不久,日木棋院圍棋規則,也此事件的推動下,制定出來了。

天才吳清源

話說瀨越好端端的一盤贏棋,被弄成不明不白的無勝負不說,還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心情自然惡劣之極,偏偏他愛若親子的徒弟松澤四段又突然病死。雪上加霜的雙重打擊, 使瀨越肝腸欲碎,痛不欲生。正值此時,一件空前的大事發生了,中國天才少年吳清源來到了日本。

早在大正十五年 (1926),岩本薰六段和小杉丁四段前往中國游歷時,曾與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弈過棋。結果岩本六段讓三子,兩局皆輸,讓二子一局僅勝二目,小杉四段讓二子中盤敗。岩本以為奇蹟,回國後,在撰寫的《支那漫游記》中對此詳加介紹。於是吳清源的名字開始出現在日本報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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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本薰

別人倒還罷了,瀨越本是專愛收羅天才少年的人,得知此事,恨不能一把將此少年從中國抓到自己身邊。於是極力向大倉副總裁游說。大倉當然同意,便轉托政界要人犬養木堂。最後日本國發出指令,讓駐北京公使芳澤謙吉 (犬養的女婿) 全權交涉辦理。


[size=-1]犬養毅(木堂) (Komichi Bokudo)

昭和二年 (1927),井上孝平五段去北京游訪時,讓二子與吳清源對弈,結果中盤大敗。井上大驚,再改以讓先三局,弈成一勝一和一打挂。井上回國後,對吳清源大加誇獎, 稱他有勝過傳聞之才能,並一口咬定吳清有三段力量, 而且只多不少。這下子瀨越更沉不住氣了,當即給吳清源去了一封信,正式邀請他來日。據說當時犬養木堂知道此事時問瀨越:「如果北京的天才少年來了日本,將來奪取了各人位該怎麼辦?」瀨越竟然回答:「這正是我的宿願!」

昭和三年,瀨越派高足橋本宇太郎專程去北京,辦理吳清源來日的具體事宜,同時正式考察一下吳清源的棋力。結果橋本四段讓先兩局皆敗。同年10月23日,吳清源在母親及大哥的陪同下乘商船「長安丸」抵達日本,在神戶港上陸。那時他剛滿十四歲。 到日之後本,吳的人身安全由犬養木堂保障,日本棋院副總裁大倉喜七郎每月給他 200 日元 (當時大學生剛畢業的第一份工也只有40日元的月薪) 的生活費 (為期兩年)。

剛到日本時,吳清源一直穿著中國馬褂,以那種打扮出席各種正式的場合。一周之後,在床次竹次郎先生家受到招待時,喜多文子對吳說:「既然已經到了日本,總是穿那種服裝就不太合適了。」就贈了一套和服給吳清源。從那以後,每逢棋賽的時候,吳都喜歡穿上和服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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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多文子

喜多文子是瀨越夫妻的媒人,後來也作了吳清源夫妻的月老。吳氏在日期間,她好像母親一樣對他多方眷顧,給他以極大的幫助。

瀨越見朝思暮想的天才終於來到身邊,如獲至寶,馬上為吳清源申請三段證書。


[size=-1]1936年,吳清源歸化日籍,取名吳泉。
左起:吳、母舒文、長姊清儀、妹寄子、次兄炎、妹清英

不料日本棋院的大多數棋士並不買帳,認為頂多授與初段。 最後根據大倉副總裁指示:以假定三段格,立即進行正式的「段位認定」對局。這次「試驗對局」充滿濃烈的國際比賽氣氛,這是因為吳清源只是一個14歲的中國孩子,而日本的棋士14歲能入段的都極少,如果吳清源一來就定為三段,許多人感情上接受不了。

1928年12月,日本棋院首先出陣的是本年大手合最優勝者篠原正美四段,手合為吳清源受先。

那時日本棋院規定四段以下的低段者的限用時間各為八小時,採用一日終局制。不過,那次棋賽考慮到吳不習慣限時制,因而取消時限。無論如何,這是吳來日後的第一戰,又充滿了國際比賽的濃烈氣氛,因此吳非常緊張。篠原也磨刀霍霍,施展出渾身解數。雙方竭盡全力來戰,最後下完這一局時,整整用了三天。因這是場重大比賽,對局室決定選用整潔如新的日本棋院的「婦人室」。在這個平時不常用的房間裡邊,放置著鏡臺和床,能夠為婦女提供住宿的方便。據說這是根據留學美國的大倉先生的指示而造的,當時在日本也是寥寥無幾的房間。這盤棋清源執黑,中押勝。

接著,秀哉名人上場,由於名人對三段是「二三二」的手合,所以吳清源受二子,弈於日本棋院的特別室。瀨越由於太過擔心,連觀戰也不去,結果黑棋以四目勝而終局。值得注意的是:吳第一手下在星位,可算是新布局的萌芽。由於當時下手對上手,沒有第一手下在星位的,而秀哉卻沒有為此訓斥吳清源,也被認為是有器度的表現。


[size=-1]吳.秀哉二子局

秀哉倒也識貨,局後評道:「黑棋態勢極莊重堅實,成功地將優勢保持到終局,布武堂堂,未給白以可乘之隙。此二子局可作為快心之傑作。」最後村島義勝四段出場,吳清源黑棋五目勝,遂被正式定為三段。

從1929年至1932這三年時間中,是吳清源來日本後最熱心學棋的時期。那一時期,吳段位不高,執黑棋為多,以秀策流為主體,戰績輝煌,獲得了「黑先無敵」的美譽。例如1932年的對局成績是44勝5敗1平,升為五段。升入五段之後,吳清源執白增多,由於當時無貼子的規定,若仍然照昔日的小目定式,白棋無論如何會落後於人。 吳清源開始打出三三或星的布局,一手佔據角地,盡快向邊展開。這種思路在吳清源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但以小目締角為傳統的日本棋界卻受到巨大震動。

這一時期的木谷實,布局總是投在低線位上,但戰績不佳,便不斷地改為高線位上投子,開始「比角地更重視中央勢力」的摸索階段。這樣吳清源和木谷實這兩位年輕的俊傑,在各種棋戰中都有意識地打破常規,在布局階段即佔據 高位,使對手大驚失色,當時被稱為「新布局」,在日本棋界掀起一場革命。

      
[size=-1]小室翠雲為木谷升七段而作之畫        秀哉題字              大倉題字    

昭和四年 (1929),吳清源在《時事新報》主辦的擂台賽中,首次 碰上了木谷四段。由於此二人,一個是力拔千鈞的「怪童丸」, 一個是連闖三關的「天才將」,所以大受棋迷歡迎。

比賽之日,吳執黑棋第一著便打在天元上,在場眾人皆吃一驚。殊不知,更匪夷所思的招法還在後邊。只見木谷方落一子,黑棋便仿照白棋下一招,如此一手一手地模仿起來。頓時,木谷如坐針氈。這種弈法,白棋要反復長考,確保不為黑所乘。而黑棋只要模仿待機,幾乎可以不必用時思考。如此一來,木谷沉不住氣了,幾次三番離席向公証人抱怨道:「如此模仿下去,棋就沒法下啦!」但吳清源此舉並未違反規則,眾人也無可奈何。

白64後,黑65開始變化,此時黑棋形勢不壞,模仿戰略獲得成功。最後因黑113出了惡手,白棋才得以三目勝。此戰一經見報,輿論為之轟動。贊成的認為不失為一種創舉,反對的則認為是失去了圍棋的藝術性,爭得不可開交。但是不管眾棋士樂意不樂意,模仿棋的戰法仍舊流傳下來。後來到了藤澤朋齋九段手裡,竟成其以不變應萬變的克敵之寶。

世紀之決戰:名人對吳清源

昭和八年 (1933),在日本所有的棋士中,木谷實和吳清源堪稱珠聯壁合的名望棋士。於是《時事新報》抓住良機, 請此二人作十番大賽。殊不知,這十番棋竟成為「新布局革命」的前奏。

原來,吳清源在升為五段後,執白棋增多,但當時春秋季大手合無貼目規定,若仍照傳統的小目走法,總覺得白棋落後於人,於是在「捷足先登、盡快展開」上大動腦筋。那木谷實本是絕對的實利派,布局總是下子於低位。但此一時期,他見戰績不甚佳,便不斷地改為高位下子,並以此探索 一種「重視勢力之新布局」。

此二人不愧為弈壇奇才,一番努力之後,果然都有所創新。在此十番棋中,吳清源執黑棋著出當時極為罕見的對角星布局,木谷實也著出一反傳統的重視中央勢力的下法。 弈至第五局,中途打挂時,木谷請吳清源到非常有名的信州地獄谷溫泉游玩。此時正值盛夏炎熱之際,吳清源早有心找個幽靜去處,靜養一番,故一聽去地獄谷溫泉,心中大喜。 於是二人攜手同往。


[size=-1]信州地獄谷溫泉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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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州地獄谷溫泉區入口

到了溫泉後的第二天早晨,吳清源信步踱入木谷的房間,只見他正面對一個陌生人講解圍棋。一問方知木谷計劃寫圍棋書,正在向作家鴻原先生口述,吳清源很感興趣,就坐在一旁聽講。講的內容主要是有關新布周的觀點,初聽時,吳清源簡直不知其所云,然而越聽越覺得言之有理,一下子便入了迷。待鴻原告辭後,二雄便就「新布局」之事,熱 烈地探討起來。清靜的地獄谷溫泉就這樣變成「新布局革命」的發祥地。


[size=-1]2003年10月12日在地獄谷揭幕的《新布石發祥之地》記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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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清源夫婦在記念碑前留影

同年秋季大手合時,二雄開始正式施用新布局。其中木谷對長谷川章五段一局,堪稱代表作之一。此局白6、8、10矛頭直指中原,是過去見所未見的。白2、4、 8的三連星,也是日本棋史上最早的三連星布局。結果長谷川五段在新布局的威壓下,很快就潰不成軍,僅140手就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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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武藏之局                       前十三手

吳清源當然也有精彩演出。他執白對小杉丁 (Kosuki Tei) 四段的一局棋,引起了轟動。當時記者寫道:「…由於黑弈13時,盤上棋形極象「十六武藏」棋(日本民間一種擺石子比賽的游戲 ),故此局以「十六武藏」命名。結果小杉四段也嘗到了新布局的鐵拳,156手後便認輸了。

不僅如此,二雄秋季大手合中大用新布局,勝率竟意外的高。大手合戰績公布,吳清源名列榜首,木谷緊跟其後為第二名。一時間,新布局名聲大振,日本絕大部分的棋盤上,到處都展開了玄麗的「空中戰」。從幕府初期本因坊算砂開始,日本拋棄中國座子制 度,開創自由落子。但在300餘年的發展過程中,又形成以 「小目」為基礎的模式。「新布局」的誕生,使小目定 式所束縳的布局又得到解放,棋手布局的思維方法獲得自 由,棋盤上的世界變得更加寬廣。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曾寫「新布局的青春」一文,贊揚說:「 木谷實、吳清源創造新有局的時代,不僅是二人蓋世天才的青春時代,實際上也是現代圍棋的青春時代。」

正值此時,讀賣新聞社主辦了「日本圍棋選手權戰」,參加者為當時實力最強的十六名棋士。棋戰優勝者可獲受先與秀哉名人對弈一局的榮譽。最後吳清源在決勝中打敗橋本宇太郎,成為優勝者。此結果正是正力松太郎所最最希望的,得意忘形之下竟當眾大誇宇太郎,道:「太好了!你輸得太 好了!」弄得宇太郎啼笑皆非。


[size=-1]攝於1930之相片。
[size=-1]由前面(先在右)開始:吳清源四段對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高橋重行三段對宮菜二六段、
木谷實五段對加藤信六段、 久保松勝喜代六段對瀨越憲作七段

昭和八年 (1933) 十月十六日,比賽在京橋的鍛冶橋館中 進行。在此之前,各新聞報以「不敗的名人對鬼才吳清源的決戰」的標題大肆宣揚,弄得無數棋迷如醉如痴,心癢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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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星、天元之局 1-15 手

此時,正值吳清源運用新布局得心應手之際,故而一開局,他似乎未加思考便將黑1、3、5三著,按三三、 星、天元的順序著出來。此舉頓時引起軒然大波。對至高無上的名人居然走出這等罕見布局,本身就屬大不敬行為,更兼這三手棋,皆與坊門傳統布局格格不入,尤其是三三,在坊門中被定為「禁手」。所以,不但坊門棋士個個怒氣沖天,社會上的棋迷們也分為截然兩派,一派連連喝采,另一派則認為豈有此理,「是對名人的不禮貌」。剎時間抗議信雪片般地飛到《讀賣新聞》社--那正力社長要的正是這種效果,自然樂不可支。可對吳清源來說,則是大傷腦筋之事。半月之後,木谷、吳二人合著,安永一主筆的《新布石法》問世,這種情況才有所緩和。

 
[size=-1]《新布石法》  三三、 星、天元之局,左為秀哉

恰恰就在那個時侯,日本策劃和挑起了「滿洲事件」,中日關係異常險惡。因此這盤棋從始至終籠罩著「中日對抗」的強烈色彩,社會上的陰風冷雨陣陣向吳清源襲來。正是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年僅19歲的吳清源與日本第一高手展開世紀性的決斗。

這局棋從1933年10月16日開始,經過漫長的冬天,直到次年1月19日宣告給束。弈這局棋時,秀哉巳五十九歲,吳清源僅僅二十一歲, 考慮到名人的健康情況,每周只在星期一對弈一次。由於當時並未採用封棋制,名人可以視情況暫停,此為白棋絕對有利之處。例如第8天,秀哉一開始便將預先考慮成熟的一手棋打出,吳清源僅考慮兩分鐘便應下一手,而後秀哉長考3個半小時也未落子,即宣告暫停收兵回營。每一次暫停後,秀哉召集弟子們徹底研討局面。事關日本和本因坊家的榮譽,坊門弟子全部積極行動、出謀獻策, 必欲將吳清源打敗而後快!

從白6開始,一直進展到中盤,基本上旗鼓相當, 黑棋未失先著效力。 弈到黑159手時,已是第二年的二月五日了,秀哉又宣布打挂。這是第十二次打挂,當天僅弈了四手棋。此時黑棋將小勝的姿態是明顯的, 但秀哉則認為是細棋。

秀哉身材非常瘦小,然而一旦坐在棋盤前,卻又顯得無比高大莊嚴,自有一種震懾人心的氣勢。面對吳清源的新布 局,秀哉依舊采用傳統的小目套數,步調略給人以緩慢的感 覺。但是他畢竟技藝精湛、老謀深算,因此棋到中盤時,黑棋也只是略微優勢。但是在關鍵時刻,秀哉打了出第160的 「妙手」,吳清源終以二目敗而終局。 關於第160的「妙手」,傳說是秀哉的弟子前田陳爾四段(當時)想出來的,但也一直未能得到証實。只是在對局的最後一天,吳清源抽空去廁所時,看到對局休息室中, 秀哉的弟子們黑壓壓一片,手中拿著許多棋譜,都是將收官至終局的各種下法徹底研究透的記錄。這也說明秀哉與弟子們已經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備,所以第160的「妙手」無疑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事隔15年,1948年時瀨越憲作在一次座談會上說:「這是一樁秘密事。那時被吳清源打過一手之後,苦思具想的秀哉回府後立即召集弟子們,為考慮下一手棋研究了各種打法。結果採用了還擊的那一手 (即指第160 手),是前田這個弟子想出來的…」

盡管瀨越先生聲明此話非正式,不得發表!但《讀賣新聞》仍舊登報泄露出去,結果惹得坊門弟子們勃然大怒,嚴厲向瀨越追究責任, 瀨越無奈只好辭去日本棋院理事長的職務。

對白160, 黑161是最善之應手。在160的影響波及下,至188,黑右邊五子被吃,局面轉而對白有利。弈到最後那天,黑棋敗北似已成定局,但184手以後,盤面還殘留著若干複雜官子,故吳清源仍在扺抗。此時在對局場之外的休息室內,秀哉名人的弟子黑壓壓地聚集了一群。盡管直至終局的多種收官方法早已被研究透了,但坊門弟子仍然神情嚴重,焦急不安地注視著戰局進程。吳清源一次走出賽場,無意間看到如此緊張的氣氛,頓時嚇得手足無措, 於是趕忙向師父瀨越求救。瀨越當即拜請了京都圍棋界巨頭--吉田操子,來擔當公証人。後來,就連擔當應急公証人的吉田,見此戒備森嚴的陣勢,也大吃一驚,覺得事態非同小可。 結果,白棋終於贏了二目。耗費時間:黑二十二小時六分,白二十二小時十七分。在終局的瞬間,秀哉名人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後來,秀哉評此局時,說道,「坦率地說,此番對局,在各種意義上來講,都是難下的棋。吳、木谷二人 創造新布局,以此向舊傳統挑戰。種種原因,使我未能達到超脫之境地,這使我回顧往昔,深感技藝尚不成熟。可以想象,對方以三三、星、天元的新法打來,我身為名人,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保平靜了!」

總之,這局棋影響之大,在近代日本圍棋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不僅顯示了吳清源的蓋世才華,也預告了「吳清源時代」即將來臨。


[size=-1]木谷實(1909~1975)


[size=-1]秀哉


[size=-1]秀哉引退棋新聞


[size=-1]秀哉引退棋紀念照,前列左三為秀哉,
後列左四為川端康成


[size=-1]左起:高川秀格、川端康成、田榮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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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1]川端康成書法

不敗名人之隕落

昭和十二年 (1937),六十三歲的秀哉名人因年高體弱,疾病纏身,便宣告引退。日本棋院為了隆重紀念這一歷史事件,在《東京日日新聞》社支持下,為秀哉名人安排了一場「告別賽」。由於秀哉在最後十餘年中僅僅弈過兩局正式棋,一次是與雁金七段,另一次便是與吳清源五段,結果名人皆勝,所以秀哉在棋界已成為不敗之象征,被譽為「不敗的名人」。正因如此,告別賽消息一傳出,舉國為之轟動。於是獲得與名人進行告別賽的權利,便成為棋界精英人人奮鬥的目標。

為了選拔秀哉告別賽的對手,先舉辦了歷時一年的「名人挑戰者決定戰」。首先在六段級進行,久保松、前田獲得優勝。接著鈴木、瀨越、加藤信、木谷等七段,加上六段優勝的久保松、前田,舉行了六人循環賽。對此六人來說,獲此挑戰權不僅能大出風頭,而且必將隨告別賽一齊永遠載入圍棋史冊。故而,此六人簡直是以身家性命來爭奪挑戰權的。其中又以鈴木和瀨越為最。

原來鈴木當年號稱「坊門星」,曾有黑棋贏秀哉二局的紀錄,成立日本棋院後,根據新規則,鈴木便有八段資格,但秀哉只授他六段,為此,鈴木才有參加稗聖會之舉。現在,鈴木靠自已實力打上七段,又正處風華正茂之壯年,自然想借打敗名人,流芳百世。

瀨越與秀哉原就有過節,日木棋院成立之初,他和秀哉在定期手合中弈過兩局,執黑棋贏了一目,但受二子卻弈成和局。此局一和,把他過去連勝秀哉的戰績都減色了。對此,瀨越視為奇恥大辱,始終念念不忘報仇雪恨。無奈秀哉從此 不再親披戰抱,瀨越也毫無辦法。今番有此良機,怎肯輕易放過?

按說,鈴木、久保松乃木谷的恩師,木谷理應讓二位恩師獲得再次與名人決勝的機會,才是盡弟子之情。不料,木谷竟毫不客氣擊敗鈴木,接著又在決勝局中戰勝久保松,以全勝戰績獲挑戰權。久保松倒還罷了,那滿懷熱情的鈴木七段卻因永無機會與名人對弈而遺憾終生。

木谷為何如此絕情?除此人是個出了名的爭強好勝者外,其中另有一段隱情。原來,從名人棋所廢絕以來,名人只不過是名譽稱號而已。但在傳統意識中,名人的崇高稱號和絕對權威仍一成不變地保存著。所以盡管本因坊家已消亡,成立了棋院等機構,但秀哉以名人之尊,仍然有君臨棋壇之作風。坊門弟子敬之為神明,當然無所謂,但此作風在別系棋士的眼里,便成了橫暴壓逼了。那木谷便是受「壓逼」者之一。

據說在日本棋院成立的那一天,慶祝會上安排了兩局表演棋。一局為高段的,由中川對岩佐珪;一局是低段的,由木谷實對前田陳爾。前者是自己人,弈來客客氣氣;但後者乳虎相搏,完全是真刀真槍。 血戰正酣時,秀哉忽然走進對局室,看了一會兒,點點頭便走了。約莫半小時,秀哉又來了。這次他嘖嘖稱奇連聲,頗似不耐煩的樣子。旁觀記者莫明其妙,只聽秀哉口中嚷道:「中押!中押!」又出去了。一刻鐘後,秀哉三度出現,一見木谷仍在攢眉苦思,忽然大喝道:「棋早輸了,還弈什麼!」晴空霹靂,在場眾人莫不大吃一驚。木谷驚魂稍定,忙膝行而前,向秀哉求道:「拜托了!請讓我再下幾著看看…」秀哉不答,冷笑一聲,拂袖而去。木谷勉強又弈了幾手,終於認輸。

事實上,當時局面勝負不明,木谷尚未至要投降的階段,但他吃了名人一喝之威的驚嚇,鬥志全失,不敗也要敗了。這助陣逼降之舉給木谷心中留下的創傷,大約十分慘痛。因此在十六年之後的今天,寧願冒犯恩師,也要與秀哉決一死戰了。

木谷獲挑戰權後,對局雙方和主辦的日日新聞社、每日新聞社以及日本棋院,就對局條件進行了長時間的討價還價。最後決定雙方各執四十小時 (當時限時最長為十六小 時);每隔四天對弈一次,並把白棋打挂權改為封手制,即每天暫停時,該著子的一方把將要下的一步標在記錄紙上,然後密封後交公証人鎖入保險櫃內,以防泄漏天機,這一條是木谷在接受吳清源失敗的教訓,拼命力爭才定下的規則。此外,對局者及有關人員在整個比賽期間不得擅自離開對局場地所在的旅館,也不能會見其他棋士,以免比賽有 不公正之嫌。

從以上規定來看,大約日本有棋以來,此戰是最有火藥味的一戰。 同年六月二十六日,在芝紅葉館為名人告別賽舉行了開棋式,講好雙方各弈一著,接著是慶祝宴會。舉行開棋式的做法,除此次告別賽之外,是沒有先例的。由此可見棋界對告別賽重視之程度。

是日,棋界名流幾乎全部到場,新聞記者,日本棋院的理事和監事,以及坊門弟子也出席了,當棋盤擺放於大廳中央時,眾人皆倒吸了一口氣。只見秀哉站起身,手中拿著扇 子,猶如武士自然會攜帶腰刀前來一般。於盤前落坐後,名人仰起頭來,炯炯直視前方。木谷七段也坐下,向秀哉施了個 禮,便將棋盤上的棋罐放於右膝旁,然後再施了個禮,就閉 上眼睛一動不動了。整個大廳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size=-1]秀哉引退之局:左為木谷實

賽前,木谷七段是否用新布局向名人挑戰,已成為世人的熱門話題。隨著棋子落盤之聲,所有人的目光,齊聚盤上。揭曉了!木谷的第一步下在了右上角小目上。也就是說新布局創始者之一的木谷,決心要以傳統布局來最後結束名人的一統天下。 在刺眼的燈光下,秀哉名人突然挺直腰身,聳起雙肩,緊張地注視著棋盤。頓時,眾人皆感到名人身上似乎透出了森森殺氣,不覺心中一凜。

其實,秀哉身不滿五尺,重不足七十斤。據為他冶病的醫生說:「名人的體質象發育不全的孩子,連腿肚子凡乎都沒有肉。按此體質,休說弈棋,恐怕連挪動自身的勁力都沒有哩!…」但令人不解的是,秀哉一旦盤前落座,立即顯出其身材比別的棋士大上一圈,而且給人以無法扺抗的威壓感,竟使觀戰眾人為之色變。

過了五分鐘,名人忘了封盤,擺了個要下子的架式,木谷忽然替代秀哉道:「決定封盤了!」秀哉如夢方醒,在日本棋院幹事的引領下,獨自退到隔壁房裡,關上房門,於棋譜上記下第二手,再放入信封內。 之後,秀哉回到大廳,將信封封上,在封口處簽上名字。木谷也在下方封口處簽上名。然後將此信封套入另一大信封內。工作人員再於加封處簽上名。隨後鎖入保險櫃裡。於是,開棋式就算結束了。

翌日續戰,對局室設於古雅幽靜的二樓。木谷向秀哉施禮後,真正的交鋒便開始了。公証人從保險櫃拿出信封,在日本棋院幹事的監督下,當著對弈者的面,確認封印,再讓木谷看了名人記下的一手,隨後於棋盤上擺上這一手。這就是封盤。

「開始吧!」名人催促道。聲音雖小,卻很激昂,甚至有些不耐煩的味道。可木谷不為所動,只微微睜了一下眼, 便又閉上了,口中如念誦經文一般。良久,啪的 一聲,放棋子的脆響打破了死樣的寂靜。此時已是上午十一時四十分了。

六分鐘後,木谷打出黑3,道了聲「對不起!」旋即離席而去。此乃木谷的習慣,一到比賽便要不停的喝茶,故小便頻繁,一上午竟能小解十餘次。接著打出黑5,又去了一 次。 秀哉長考四十一分鐘,才打出白6。實際上,此二人皆是長考專家。秀哉長考資格之老,自 不必提。木谷則是長考新秀,此人弈棋,時間從來不夠,幾乎盤盤讀秒,但只剩最後一分鐘時,他卻能以准備一口氣著百手的氣勢直壓過去。反倒成了威脅對方的一種辦法。不過,二人對局的態度卻迎然不同。秀哉一埋頭棋枰,幾乎目不斜視,輕易不開口說話,並且絕不起身走動,那木谷卻剛坐下又站起,忙亂無比,而且一邊對局,一邊諜諜不休 地說些不相干的笑話。但今日碰上秀哉這麼個木雕泥塑般的名人,木谷很快便自覺無趣,閉上了嘴巴。 是日,僅弈至白12,便到時封盤了。

六月三十日,比賽按原訂計劃移至箱根。七月十一日,在奈良屋旅館繼續弈戰。至黑23扭斷,局面開始複雜化了。 黑27打吃後,由秀哉名人封盤。

七月十六日,第三輪開始。黑37飛罩開始,至黑47一氣呵成地築成一道堅實無比的厚牆。局後,秀哉名人認為「黑 47允許白48佔下邊大場,應該說是緩手」。木谷卻在對局感想 中寫道:「47若不補強,此處必給白棋以施展手段之餘地。」擔任解說的吳清源則大加誇獎道:「黑47乃絕招,厚壯無比!」

事實上,黑47一手無比強烈地顯示出木谷的棋風。由於秀哉中盤搏殺的力量是超群的,所以盡管木谷本身是以實力著稱的力戰棋,也不肯正面對抗秀哉的拿手招數。而是採取站穩腳跟,竭力縮小名人作戰餘地的策略。

第四輪弈戰時,黑67飛覷試應手,持白68壓後,黑69居然強硬地挖。對此,秀哉整整苦思了一小時四十四分鐘,這是此局開始以來名人思考時間最長的一次。午休時間一到,秀哉立即起身離去,而木谷久久站立盤側,口中喃喃道:「弈至此關鍵之處,到了高峰了!」

午休吃飯時,秀哉食不甘味,直勾勾地凝望虛空,他感到了木谷的爆發力。弈戰過程中,木谷頻頻離席小解,其次數之多,連從來見怪不怪的秀哉名人都驚奇不巳。後來木谷這一怪習,成了圍棋刊物的雜談欄和漫話欄的絕好材料。 這一天共弈了十五手,白80封盤,用去四十四分鐘。

七月三十一日續弈。白82拆後,黑83長考了一小時四十六分。木谷剛打出此手,秀哉迫不及待,猛然站起身來。在場之人為之愕然。名人不顧一切地站起身來,乃前所未有之事。但見他清的面頰越發顯得瘦削,露出疲憊不堪的神色。是日,白88封盤。

八月二日,秀哉面部開始浮腫,胸部也疼痛起來。

八月五日,秀哉名人坐於盤前,緊閉雙唇,連眼瞼也腫脹了,對黑89的飛拆,名人整整長考了兩小時零七分。午休之後,名人臉上顯出痛苦神色。於是這天僅弈了一手,白90 便封盤了。

當天,木谷忽然出人意料地宣稱要放棄比賽,因為木谷自覺與重病在身的對手爭鬥,實在是勝之不武,萬一敗北,更是名聲狼籍,不如趁此勝負不明之際,體面收場。但是,這局棋已在報上連載,吸引了全國棋迷,正是緊要關頭,木谷此舉無疑是給報社的當頭一棒。於是報社有關人士,日本棋院代表拼命勸說木谷。直至八月九日夜里,木谷才在連夜趕來的夫人的苦勸下,勉強同意續弈。

十日,秀哉病情無什變化,在醫生的認可下,重又步入對局室。此時正值仲夏時節,戶外陽光璀璨。但在逆光映照的室內,名人枯乾的面容簡直象個幽魂。木谷也顯得焦躁不安,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與戶外生機盎然的世界相比,賽場則完全是個鬼氣森森的陰曹地府。 是日共弈了九手。輪木谷下黑99時,秀哉離開棋枰。隨後木谷脫去外褂,挖空心思地在想封盤這一手。 那秀哉一回到自己房內,居然立即和小野田六段著起將棋來,而且下完將棋,又接著打麻將。行將就木般的名人如 此不顧性命地娛樂,眾人皆以為是「回光返照」之象,莫不提心吊膽。

八月十四日,在秀哉堅持之下,比賽照常進行,然而僅下了一手棋,白100便封盤了。此時,名人心臟病十分嚴重,胸腔已出現積水。醫生嚴禁他對弈,報社也死心了。秀哉入院後,告別賽終於中斷。

三個月後,名人出院,又能對弈了。由於天氣轉涼,比賽地點改在伊東的暖香園。

十一月十八日,面色蒼白的名人於盤前落坐時,眾人皆覺心中一震。但見秀哉剛剛理過發,原先斑斑白髮被染得漆黑,在瘦削的脖頸和高聳的顴骨映襯下, 頗有些滑稽可笑。但誰也笑不出來。在箱根對局時,秀哉便是把白髮染黑後赴戰的。年近古稀之人,染髮之舉似乎不相稱,但表現出秀哉名人不甘衰老,要以年輕人的姿態進行決戰的悲杜氣勢。是故,不但觀戰者,甚至木谷七段也流露出敬佩之情。

名人啟封白100,已至上午十時半了,白100粘,是三個月前秀哉在箱根最後一戰中僅弈的一手, 也是他在醫院念念不忘、深感後悔的一手。局後秀哉評道:「白100思考欠周,如在102位擋,黑形勢似不容樂觀。」

白100後,黑101只有侵入右下白地,而侵入也只有二路跳,但木谷整整想了三個半小時。觀戰者為之膛目不說,連從來不動聲色的秀哉也嘟嚷道:「很有耐性呀!」五分鐘後,白102衝。下黑105時,木谷又長考了四十二分鐘。這一天僅弈了五手,黑105封盤。名人只用了十分鐘,木谷卻用了四小時十分鐘。至此,木谷總用時已達二十一小時二十分。

十一月二十五日,啟封黑105。兩份鐘後,秀哉便打出白106,木谷陷入長考。白108具有威脅左上黑角和減削中央黑勢的雙重意義,並兼守左邊白棋,是絕妙的一著。此手秀哉思考了四十七分鐘。但木谷為黑109的封盤之手,整整想 了兩小時四十三分,當天共弈四手。木谷費時三小時四十六分,而名人僅僅用了四十九分鐘。

二十八日,啟封黑109。弈至白120,局面微細之極,到了勝負關鍵之處,雙方都全神貫注。秀哉名人微顫著頭,飛速地計算盤上目數,木谷則扭動著身子,額上暴起了青筋,手中急促地扇動著扇子。接著,一向畏寒的名人也展開大扇,神經質地扇起來。真是令人生畏的激鬥場面!木谷用了一小時四十四分後,以黑121封盤。

在伊東的三次對局,雙方共弈了二十一手,黑費時十一小時四十八分,白僅用一小時三十七分。黑、白所花時間之懸殊,形成了奇異之對照。其實費時推敲、比試坐功本是名人的拿手好戲。

十二月一日,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眾人均覺精神為之一爽。殊不知續弈之前卻發生了一樁怪事--譜上的封手居然找不到了!封盤之著是不讓任何人看的,由該著子的棋手親手寫在棋譜上,然後裝入信封。對弈者再打上封印,裝入另一個大信封,由棋院代表加上封印。最後放入保險櫃。是故啟封之前,誰也不知黑將投子何處。黑121之封手,究竟下在何處?它是此局的高潮,所有的觀戰者,都緊張得屏聲斂息。

眾目睽睽之下,棋院的八幡幹事讓弈雙方檢驗封記後,打開信封,取出棋譜。開始在譜上尋找黑121封手。不料竟不曾找到。八幡不由慌了手腳,好不容易找到了,才「啊」地喊了一聲,接著慌慌張張地擺出此手。秀哉一見,臉上頓時變了顏色。


[size=-1]121手:怪招

原來,此時盤上中原正處酣戰狀態,誰都以為黑棋要走中原。這也正是八幡所以找不到封手的緣故。木谷於封盤時竟走出類似尋劫材的著法,引起眾人的反感,更激起了名人的憤怒,因為這是高手所不恥的作法。後來,黑121也成 為棋迷們議論的話題。但一年後,秀哉對此評道:「現在黑 121時機恰到好處,稍一猶豫,被白168、170扳粘,黑121便可能失效。」終於澄清了真相。

據說,見到黑121時,秀哉一怒之下,曾打算放棄比賽,但始終未能下決心,結果還是弈了下去。 黑129終於殺入中腹白地。對此,吳清源評道:「黑決心已下,129是決勝的一種氣勢。」卻不料,秀哉對黑棋的拼死氣勢置之不理,僅思考二十七分鐘,便於130位衝。對此意外的一手,連觀戰記者都大吃一驚,預感到一場巨變的來臨。

果然,黑131先手長,接著黑133打,長驅直入,衝進白地。剎時間,眾人仿佛聽見了白陣嘩然潰散的聲音,知道秀哉之敗,已萬難挽回了。「 不敗名人」竟鬼使神差般地走出白130的敗著的心態,直到現在還是個謎。

黑129斷時,白中腹情勢巳緊急,秀哉理應慎重從事,但他好象對此險情毫不在意,只想了二十七分鐘,便打出決定命運的一手。何況對白130,黑之不應,不要說秀哉這種頂尖高手,連一般棋士均能判明;事實上,白130如在231位切斷,孰勝孰敗尚未可知。


[size=-1]130手:敗著

弈白140時,是提二子還是長出?秀哉口中不停地嘟噥道:「不懂,都差不多。不懂!」同時大扇其扇。是日,黑 145封盤。

十二月四日,剛剃成禿頭的秀哉名人一走進對局室,便對木谷沉聲說道:「今天下完它!」木谷默默地點了點頭。

局勢已進入收官了。秀哉緊鎖雙眉,目光似電,一派嚴峻的神態。木谷呼吸急促,不知不覺地探出了身子。此二人恍如兩柄銳利的短刀在交鋒,重重殺機,充滿場內。

下午二時四十二分,黑 237 打出後,歷時半年之久的告別賽,終於結束了。 秀哉名人默默地於盤上填了一只空眼,這時列席的小野田六段低聲問道:「是五目嗎?」

他明知名人輸了五目,卻有意這麼說,以圖消除名人的憂鬱。

「嗯,是五目…」秀哉嗓音沙啞地答道。他抬起紅腫的眼險,已經再也不想擺放棋子了。盡管對局室已擠滿了人,但室內是死一般的寂靜。良久,秀哉仿佛忽然驚覺,脫口問道:「我用了多少時間?」回答是:「白棋共用十九小時零五十七分,黑棋用了三十四個小時零十九分…」

「是嗎?」名人深深地嘆息道,隨即抹亂了盤上的棋子。

一場空前絕後,無比悲壯的告別賽,就這樣結束了。「不敗名人」一生最後的角鬥以失敗告終,象徵著日本棋界新舊時代的交替。一年之後,末代名人本因坊秀哉於熱海逝世,時在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享年六十七歲。

[size=-1]
木谷實

從此之後,日本棋界告別了遙遠的明治、大正時代,揭開了昭和時代的嶄新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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