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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婴:与鲁迅有关的日子

 yzy2658 2011-09-17

周海婴:与鲁迅有关的日子


本报记者 严葭淇 北京报道


一脑袋怒放的白发和一双沧然横亘的浓眉,是他的LOGO,更是另一个人的LOGO。这个人是中国现当代文化的教父,也是中国文坛迄今无人逾越的山峰,他就是鲁迅。


和鲁迅有相同LOGO的那个人,叫周海婴,鲁迅唯一的儿子,一个辗转于父亲光环下的“名二代”,一个与父亲有着秘密传承的谦谦君子。


小红象,7年的甜蜜童年


2011年4月7日凌晨,周海婴在他居住了50多年的北京,和这个世界悄然作别。这一天离1929年9月27日的上海——他的出生地,隔着82年和1000多公里的时空之遥。


周海婴是“意外”来到这个世界的,因为他是两次幸存的结果。一次是从他父母的避孕失败中,另一次是母亲许广平生他时难产,医生让他父亲在大人和小孩间选择,鲁迅毫不犹豫地表示留大人,结果母子平安。


他被50岁才初为人父的鲁迅取名“海婴”,意思是上海出生的小孩。爱称“小红象”,因为鲁迅在信中称许广平为“小白象”,小白象是很珍贵的,他刚生下来皮肤红红的,所以就叫“小红象”。


鲁迅应该是那个年代的文坛怪杰,他的“横眉冷对”和“痛打落水狗”,让他名气虽大却不讨喜。但鲁迅还有“俯首甘为”的另一面,这一面是周海婴最深刻的记忆,也是他匆忙而过的童年甜蜜。


因为喜得贵子,鲁迅突然一改往日做派,变得爱显摆起来。只要家中来了客人,即便是他的“小红象”睡着了,他也要抱出来,供朋友们欣赏赞美一番。


海婴一天天地长大,他希望更多地参与父亲的生活,而不只是当一个旁观者。而生活中的鲁迅,其实也是很有一些雅皮情结。他写信喜欢用印有花卉人物或者风景的中式信笺,而且按朋友亲属的亲疏程度选用不同信笺。每当这个时候,海婴便以自己的“爱好为标准”,“从桌子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一张,帮父亲搞定。父亲有时默许儿子的眼光,有时感觉不妥,便央求儿子再挑一张,但儿子有时非常坚持,父亲便“叹息一声勉强让步”。


鲁迅的仇猫是很有名的,他曾写过好几篇文章来解释他仇猫的原因。他一般晚上写作,但发情的野猫总让他心神不宁。鲁迅便以手边的空香烟罐做炮弹,一个个地扔出去,用当啷啷的响声让猫的叫声暂停。但空香烟罐总是有限的,这时便轮到海婴上场,他咚咚地跑下楼,把父亲扔出去的炮弹又捡回来。父子此时配合默契,海婴也得以巧妙地屏蔽掉“晚8点必须上床睡觉”的铁律。


鲁迅应该是个不太喜欢娱乐的人,早年他写著名的《社戏》介绍自己的家乡戏时,也没表现出什么欣赏的意思。


因为不喜欢娱乐,鲁迅对30年代风靡上海滩的留声机也很讨厌。但1935年5月9日,鲁迅在他的《日记》里写道:“下午为海婴买留声机一具,二十二元。”而且,这个留声机买得还很有些传奇。先是一个晚上,鲁迅的日本朋友内山先生和一个店员笑呵呵地拎来一台小巧的便携式留声机,因为“觉得它与邻家的那台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差得太远”,海婴“连连摇头,表示不要”。鲁迅便让内山先生另换一台。过了几天,换来了,海婴还是嫌小不要。又过了几天,通知说又换了一台,比较大,搬不来,许广平便带海婴去内山书店实地观看,这回,海婴勉强接受了。


童年的海婴体弱多病,每到季节变换哮喘病就会发作。鲁迅原本是学医的,为此他研究出“蒸气吸入法”、“安福消炎膏”、“芥末糊敷背”等方法,来缓解海婴的痛苦。在他的日记中,为海婴请医生或到医院就诊的记载,至少有上百次。


1936年1月,鲁迅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的9个月,而海婴已快7岁,是个小学生了。一天,他死活不肯去上学,鲁迅便用报纸打他屁股。后来鲁迅在给自己母亲的信中解释了他的“报纸刑法”:“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


1936年的大半年里,鲁迅家的日子是在忧喜交错中度过的。鲁迅的病情时起时伏,家里的气氛也因之阴晴不定。但每天早上,海婴为父亲插香烟的习惯仍保留着。


秋风萧瑟,鲁迅的病势更加沉重。“家里寂静得像医院一样”,海婴耳闻目睹的也都是些和治病有关的事,而“每次吃饭也没有过去的那种欢乐气氛了,父亲虽然还是下楼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吃得很少,有时提前上楼回他的房里去。陪客人同餐,也不能终席”。


终于到了告别的那一天。10月19日清晨,海婴刚从沉睡中醒来,便得知父亲鲁迅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过了些天,母亲许广平拿来纸墨笔砚,让海婴题写父亲的墓碑:鲁迅先生之墓。


温馨的天伦之乐和绵延7年的甜蜜童年,被永远地凝固在了1933年9月13日,为庆贺53岁生辰,鲁迅和许广平、周海婴拍摄的那张全家福上。


霞飞坊,极司菲尔路76号


和鲁迅共度的童年,也是和鲁迅的朋友们共度的;而没有鲁迅的童年,鲁迅的朋友们仍在。


鲁迅的家,长年宾客盈门。


瞿秋白和杨之华是海婴常见到的,因为他们有好几次避难就住在鲁迅家。他们被海婴亲切地称为“何先生”和“何家姆妈”。


鲁迅病重后,“来访的客人不能一一会见”,便由许广平耐心解释和转达意见。病情稍有好转,鲁迅家的常客萧军、萧红便会光临。这时,鲁迅也会下楼来,一边和他们交谈,一边欣赏萧红的做饭手艺。萧军、萧红都是东北人,所以对饺子、盒子这些东北饭食非常娴熟,“一眨眼工夫就热腾腾地上了桌,简直是‘阿拉丁’神灯魔力的再现。”而萧红做的葱花饼,也让病中的鲁迅禁不住多吃两口,并且赞不绝口。一屋子人有说有笑,压在大家心头的阴霾也减轻不少。


鲁迅去逝后的同年11月,许广平带着海婴从虹口搬到了法租界的霞飞坊64号居住。房子是萧军、萧红介绍的,当时他们也住在霞飞坊,和许广平家相隔不远。隔着不远的还有住在雷米路颖村一幢三层楼房里的冯雪峰和胡风。


那时,霞飞坊是上海文化界人士扎堆的地方。周海婴回忆:“隔壁63号是顾均正,他曾在虹口梧州路开明书店工作。还有也从开明迁来的夏沔尊、叶圣陶、金仲华、索非、唐锡光。再有35号的章锡琛和王伯祥,33号的剧作家陈西禾。巴金住在59号索非家的三楼。这几位都在霞飞坊住过几十年以上。萧军、萧红也来住过短时间。”


其中的巴金,给周海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巴金那时还单身一人,住在霞飞坊时间虽不长,却完成了《春》和《秋》两部传世名著。记得那时常有一位年轻姑娘出入霞飞坊59号探访巴金,我当时才十几岁,猜不出她是学生还是不定期的助手,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生性活泼,讲的是宁波口音的上海话,频率高,速度快。她每回来访,巴金总是语言不多,但很有耐心。这位姑娘就是萧珊。经过8年马拉松韧性恋爱,她终于成为巴老海枯石烂心不移的终生伴侣。”


抗战胜利后,巴金夫妇又搬回霞飞坊,仍住59号三楼。那时他们已有女儿李小林。多少年后,周海婴还一直记得李小林拉着把小竹椅当马骑,而萧珊买来油汪汪的咸鸭蛋看她吃的情景。


除了他们,周海婴童年还和另一位著名的女作家、红色特工关露有过难忘的交集。“当年给我的印象大约在25岁左右,高个,烫发,相貌一般,谈吐和蔼可亲,看不出是个能够单身深入虎穴的人。她常来我家,跟母亲很谈得来。”一天上午,海婴又和母亲去探望她。“她居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三楼,刚上楼梯,她已经迎了下来。身边有一位小姑娘,比我年长两岁光景,十三四岁吧。脚下跟着一只卷毛白色(北京)巴儿狗,调教得颇驯顺。关露住的房间朝阳,铺陈简单,却有一般住宅少见的双人沙发。据母亲讲,这位小姑娘是关露收养的,算是养女。我当时的感觉好像双方的年龄相差太近,似乎不合一般母女年龄的比例。……这次她和母亲相晤,似有告别的意思,表面欢愉的交谈中含有一丝凄楚的意味…… 这之后,隐隐约约地听到不利于她的言谈,说她投身日寇那边去了。母亲也不再提到她,更没有往来接触了。从此她一直被当做叛徒汉奸看待。”


1941年12月8日,日本向英、美不宣而战,一天后便进入租界。同月15日的清晨,许广平被日本宪兵带走,在臭名昭著的魔窟“极司菲尔路76号”被关了整整76天,受尽拷问、鞭打、凌辱和电刑,而鲁迅的手稿、日记和图章,都被当做“罪证”抄没。最后,在内山先生的保释下,许广平出狱,但出来时双腿已不能行走,而发还的抄没东西,也丢失了“十几个图章”。


从远离鲁迅,到亲近鲁迅


做“名二代”不容易,做鲁迅的“名二代”更不容易。生前周海婴曾多次向媒体感慨“我是在一个‘人场’的环境下长大的……我被这个‘人场’控制着。父亲一直在鞭策着我,也在给我压力。”


有整整8年时间,从小学到中学,周海婴用的都是叔叔周建人给他取的化名:周渊。但这并不能减低“人场”对他的压力。“别人说起我,永远都是‘鲁迅的儿子周海婴怎么样’。我要写字、写文章,不能说错话、做错事,如果我越出一点线去,就会有人批评‘鲁迅的儿子做错了事’。别人可以去打牌、去玩,可我不行。”


1948年秋,国共大战如火如荼。那一年周海婴19岁,正处在对无线电技术的狂热中。他不但在家玩业余电台,还考取了执照和呼号:“C1CYC”,并参加了“中国业余无线电协会”。而这也是周海婴一生与无线电结缘的开始。1952年至1960年,周海婴进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学习无线电,毕业后一直在国家广电总局从事广播电视规划工作,直至成为广电总局的副部级干部、无线电专家。


上世纪70年代,周海婴月工资62块钱,单位有涨工资指标,但同事认为周海婴该谦让,理由是他“有鲁迅的稿费”,“可我实际上没有。”虽然身为一代文豪,鲁迅临终前却留下遗言,不愿自己的儿子做“空头文学家”。所以青少年时代,周海婴一直远离文学,但他也因此发展出自己的两大爱好:无线电和摄影。


20多年后,周海婴退休了。当时国内业余无线电活动还未开放,周海婴便四处奔走呼吁。在他和许多同好的努力下,业余无线电活动解禁,周海婴成为首批注册的22名老“火腿”之一,呼号为BA1CY。十几年来,周海婴和老“火腿”们,一直通过14.180兆赫这个固定频率,在空中约会。


2008年,“镜匣人间——周海婴80摄影展”在北京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拉开序幕。时年八十高龄的周海婴,为自己的摄影爱好交出了一份令人惊叹的答卷。


从9岁拍下了第一张照片,70年过去,周海婴积攒了2万多张凝结时代风云的珍贵瞬间。在这些照片中,最有艺术价值和人文情怀的是拍摄于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记忆,其中既有中产阶级和底层里弄生活的鲜活影像,也有对茅盾、巴金、萧军、季羡林等一代文化精英的精准描摹,其水准绝不在专业摄影家之下。另外,大量记录民主人士从香港奔赴东北解放区,和50年代北京生活包括辅仁大学、北京大学的照片,也是研究中国现当代史的珍贵史料。


但周海婴对此非常低调,他总称自己是“准摄影家”。而能够数出他的摄影成就的人,也几乎都是摄影圈内人。但一些资深摄影人认为,周海婴的摄影作品中蕴含着鲁迅精神的传承。


对于儿子痴迷于摄影,母亲许广平一直全力支持。1948年11月底,周海婴和母亲乘坐葡萄牙“华中轮”离港北上。为了节省开支,离港前,周海婴和母亲决定去旧货市场购买价格低廉的二手衣服,而将省下来的800多块钱港币,为周海婴买下了一台低价的“禄莱”相机和20多个胶卷。就是用这架相机,周海婴一路拍下了同行的郭沫若、马叙伦、陈其尤、沙千里等民主人士奔向解放区的孤本影像。


中年之前,因为声名之累,周海婴尽量远离鲁迅;而在中年之后,周海婴开始一步一步亲近鲁迅。


他说自己的心愿就是“还原历史中的鲁迅”。为此,他撰写出版了《鲁迅与我七十年》、《鲁迅家庭大相簿》,从一个儿子的角度,展现了家庭生活中真实的鲁迅。而这些著作最可贵之处在于,周海婴所写的,都是他眼睛看到的,或从母亲和亲朋好友处听到的。《鲁迅家庭大相簿》中收录了353张照片,其中近三分之一是首次发表。这些照片,都是原貌呈现,连照相馆做的底托、字号都保存着。


2010年,由周海婴主编、许广平撰写的完整记录鲁迅一生的《鲁迅回忆录》手稿本,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该“手稿本”和50年前出版的“集体创作”版本的最大的区别也是:真实。


除此之外,周海婴还整理出版了《两地书·原信》,为电影《鲁迅》担任监制,倡议并发起了“鲁迅青少年文学奖”等。今年8月,长江文艺出版社还将推出36卷、1500万字“真实版”的《鲁迅大全集》。除了图书出版,在对鲁迅著作权保护等方面,周海婴也不遗余力。早在1980年,他就开始了维权之旅。他不顾外界的非议,坚持向人民文学出版社索要鲁迅的著作版税。


“周海婴与父亲之间有种秘密传承。”对周海婴十分熟悉的上海鲁迅纪念馆馆长王锡荣认为,周海婴从音容笑貌到思想性格,都颇似鲁迅。


采访中,长江出版集团北京图书中心总编安波舜为记者讲了一件小事,从中可以看出周海婴的谦谦君子风范。“在出版《鲁迅回忆录》手稿本时,起初签的合同是印2万本。但周海婴非常担心我们亏本,主动提出只印5000本。这样他的收入一下就少了四分之三……所幸后来书卖得很好,最后印了4万本。”在出版过程中,周海婴还因为对送去的样书设计非常满意,对该出版社赞不绝口,安波舜说:“最后夸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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