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奇正”乃是《孙子兵法》中最核心,亦最难索解的概念。相关史料的留存极少,诸家对它的解释与言说,皆有难尽其义之憾。
本文认为,“奇正”概念属于中国式战略观的范畴,其学理逻辑的导出,是由中国古典战争的历史逻辑所支持并决定的。基此立场,本文主要本诸对“奇正”概念言说的较为详尽的《李卫公问对》中的相关案例分析,从军事战略学的角度,而对该概念予以了一定的求真与索解。
本文还从战争模式的角度,对“奇正”概念予以了技术性与技巧性的区分,并对技术性“奇正”,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总结。
1:前人对奇正的理解
《孙子兵法》中共有85对概念,其中以“形势”与“奇正”这二对概念,最为核心,亦最难索解。相形之下,如果说“形势”是那种有望弄明白,但却较难说清楚的话;那么,“奇正”概念,甚至连清楚理解都很困难,更罔论解释与阐述了。
对“奇正”概念的说明与解释,除去曹操所留下的几句话,以及《李卫公问对》外,基本上再无其它资料留存下来。上世纪七十年代,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奇正篇”,但如同中国的其它古籍一样,银雀山“奇正篇”所采取的也是那种雍容华贵、只写给行家看的叙述姿态。这就使得我们对“奇正”概念的理解,一直处于较为莫衷一是的困惑中。
按照我们的日常认知,“奇正”概念最早出自老子的“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语,对其进行深度申论的则是孙子。但孙子写书,完全是一副只对对行家说话的派头,毫无澄清概念的意愿。
到了汉末,曹操注《孙子》,以“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⑴,“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⑵,以及“己五而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己与敌人众等,善者犹当设伏奇以胜之”⑶,来解释奇正。
曹操的这三句注语,对人们的习惯性理解,产生了极大的诱导,使得人们颇多相信,认为至少在曹操那里,“先后”与“旁击”,以及固定的配伍比例,就是分辨“奇正”的不二标准。
曹操是韩信之后最具天才的军事家,对军事与兵法自然颇有见解,不但注解了《孙子》,更撰著了属于自己的兵法《曹公新书》,大概他颇有留宝於己,惜售《孙子》的考虑吧,使得其所注的《孙子》,多少句下来也注不了一句,则其注解“奇正”而过于简略,大概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正是这种过于的简略,就很容易招人误解了。理由是明显的,他真正的名山事业所在--《曹公新书》,十分不幸的失传了,这就使得后人只能就其对《孙子》的注语,而理解其“奇正观”。纯就文本释义,未免就有些难以周圆其说的感觉了。所以,虽说后人,譬如李靖,也许清楚曹操其实应该是理解“奇正”之精髓的,但为了澄清拘泥曹说者所造成的误解,难免就会直接以其祖师爷曹操为箭靶,而有所批评了。
事实上,对“奇正”概念的误解,是极其之深刻的,沉淀在常识氛围中的我们,所接受的世俗理解,基本认为“正”就是老老实实的照本宣科,“奇”就是花样百出的别致搞怪。
迄今为止,《李卫公问对》对“奇正”的解释,是最为清晰的,但可惜的是,李卫公只是做到了清晰,却未能顾及全面,未能对《孙子兵法》的相关原文,予以全面而系统的呼应,这就难免使人觉得那应该只是李靖自己的一得之见,是对孙子思想、以及是对“奇正”观念的一种“发挥”了。
基本上,认为李靖的奇正解释,颇多故意发挥成分者,所据持的理据,大多即是曹操对“奇正”的解释,当然,难免也会来自世俗日常见解的过多熏陶。
然而,随着1972年银雀山汉简《奇正篇》的出土,我们发现其对“奇正”的见解,与千年之后的《李卫公问对》构成了内在的呼应,这就使得我们相信似乎不该对曹操的那三段注语,予以太多拘泥性的理解了。
2006年,北大的李零先生出版了《兵以诈立》一书,不但较为系统的罗列了前人对“奇正”概念的各种理解,自己也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梳理,总的来说,李零先生的研究成果是这样的:
奇正的比例没有一定,奇正的概念也时常换位。但正是多数,用以接敌,制造对立和相持;奇是少数,用以决胜,打破僵局和困境,这是基本划分。奇的概念来自余奇。它是置于正外藏于正后,驾于正上,故意留下的一手,用以制造对立,超越对立,控制对立,解除对立,永远让对方感到意外的一种特殊力量。⑷
李零先生在文中还介绍了法人魏立德对“奇”与“余奇”关系的理解,本节暂不评述,留待《握奇篇》一并讨论。下面,我们先就《李卫公问对》中对“奇正”的解释,开始我们对“奇正”的探究之旅。⑸
2:《李卫公问对》其书
在世俗的印象中,李靖一直属于那种神神道道的人物,不但被神话系统拿去做了托塔天王,被武侠系统借去吹成了风尘三侠,在军事与兵法上被视若天人,术数系统也不闲着,《新唐书•李靖传•赞语》说:“世言靖精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临机果,料敌明,根于忠智而已。俗人傅著怪诡禨祥,皆不足信。”⑹明显的拒绝以怪诡禨祥之术,解释李靖的战争才能。
我觉得,也许俗传的这些怪诡禨祥之术,的确是“皆不足信”的,但是,其在中国的古典式战争场域中,倒是的确占据着一种极其诡秘的位置。汉成帝时,任宏校理兵书,分为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共计四类。这其中的阴阳、技巧,基本上皆是以我们所理解的怪诡禨祥之术所构成的,我们当然可以根据今天的价值观而予以鄙视并摒弃,但我们却不能以今天的价值观取消这个历史事实本身,当然更不能据此而取消对中国古典式战争原理,以及其战理逻辑的追索与理解。
一直以来,人们对《李卫公问对》究竟是否后人的伪托之作,争议颇多。我觉得,该书也许并非李靖的自撰作品,但至少应该是唐太宗与李卫公的问对实录,为什么这么说?
先就其内在的思想性来看,该书的作者显然是比较谙悉兵法与“奇正”思想的,如系意图借名李靖而传世,则他在阐述“奇正”概念时,显然应该能够通过彼此探讨对象的问题设定,而将问题阐述清楚,没必要将时人与后人蒙在鼓里。至少他与曹操所处的时代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假设曹操并不知道世人会被这个问题搞的头昏脑胀的话。
事实上,我们看到,这本书不但未能将此问题阐述清楚,甚至还颇多语焉不详。这或许可用李靖一向不愿泄露天机的“心态论”而予以解释。
《新唐书•侯君集传》曰:唐太宗请李靖教侯君集兵法,但凡涉及到兵法的精深隐微之处,李靖总是含糊其辞。侯君集自恃恩宠,对皇帝说,李靖明显是害怕有人能够制约住他,莫非是要造反么?
李靖坦然自承此事,并这样自辩道:侯君集才是要造反了呢。现在国家太平,我教会他的本领,足以克服四夷,我认为这已经非常足够了。但他居然想要窥尽为臣的全部本领,这不是企图造反,又是什么呢?⑺
在这段对话中,侯君集故意拿极其敏感的理由去刺激李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李靖明明知道侯君集是唐太宗看重的准备接班的军事人才,特旨要求他向其传授兵法。可想而知,这种特旨要求的传授,显然应该是尽其所学的倾囊而授。但李靖不但公然抗旨,甚至反倒以坦然自承的方式,振振有辞的为其抗旨惜售进行辩护,而唐太宗似乎也只能莫可奈何的任其绝灭天才的兵法要略。这个事实,或可为李靖在《李卫公问对》中支支吾吾,不扣不鸣的惜售心态作一个注脚吧?
在《李卫公问对》中,我们看到,唐太宗是不断的提问题,不断的提出其见解,李靖则是不停的奉承加肯定,但就是不愿多加解说,更罔论对其进行展开性的深入分析。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是二位不世出的大行家的点到为止之谈,但这又无法解释,为何唐太宗总是展现出理解、感悟并渴望印证的谦逊姿态;李靖总是显得非常的被动,如果不是基于典型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敷衍心态,又何必支吾如此呢?
就此而论,我猜想,《李卫公问对》中的主要场景,亦即唐太宗要求李靖“悉为诸将言其要”之语,似乎应在唐太宗命令李靖教授侯君集兵法之前。当然,也不排除在李靖抗旨惜售之后,唐太宗只好亲自出马,与李靖进行兵法探讨,并命人据此而录,以为传世。
这是心态论的解释,如果就对话场景来看,则又显示出一种明显多场次、多主题对话的痕迹,若如此,则又可能是李靖的子弟们,对李靖所回溯的论兵场景的一种追述。
当然,我们也可以假定《李卫公问对》中的语焉不详,乃是李靖本人也处于只是理解、但却无法清楚阐述的疑似懵懂状态。但如果这样,我们指望从《李卫公问对》中参悟、梳理并印证“奇正”的本原意义的侥幸,就只能是永久的徒劳了。
3:从《问对》中参悟奇正
《问对》李靖说“高丽兵少地遥,靖以正兵临之?”
太宗曰:“卿平突厥时用奇兵,今言正兵,何也?”
靖曰:“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也,正兵而已矣。”
太宗曰:“晋马隆讨谅州,亦是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用鹿角车营,路狭,则为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信乎,正兵古人所重也!”
靖曰:“臣讨突厥,西行数千里;若非正兵,安能致远?偏箱、鹿角,兵之大要:一则治力,一则前拒,一则束部伍;三者迭相为用。斯马隆所得古法深也!”
这部分说的都是战斗中的战术,曹操所说的 “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也是具体的战术,李靖与马隆的做法,亦非突发奇想,绝非曹操所难知,但何以曹操只许“先后旁击”为奇正呢?是书者失录,抑或是曹操遗漏?
奇正之别,由来亦久,战术战略,皆可立论,曹操所言,盖当有故。我觉得,我们应该从战争与军事战术的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
先看《问对》的下文,太宗曰:“朕破宋老生,初交锋,义师少却。朕亲以铁骑自南原驰下,横突之,老生兵断后,大溃,遂擒之。此正兵乎,奇兵乎?”
靖曰:“自黄帝以来,先正而后奇,先仁义而后权谲。且霍邑之战,师以义举者,正也;建成坠马,右军少却者,奇也。”
太宗曰:“彼时少却,几败大事,曷谓奇邪?”
靖曰:“凡兵,以前向为正,后却为奇。且右军不却,则老生安致之来哉?”《法》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老生不知兵,恃勇急进,不意断后,见擒于陛下。此所谓以奇为正也。”
太宗曰:“霍去病暗与孙吴合,诚有是夫!当右军之却也,高祖失色,及朕奋击,反为我利。孙、吴暗合,卿实知言!”
太宗曰:“凡兵却皆谓之奇乎?”
靖曰:“不然。夫兵却,旗参差而不齐,鼓大小而不应,令喧嚣而不一,此真败却也,非奇也。若旗齐鼓应,号令如一,纷纷纭纭,虽退走,非败也,必有奇也。《法》曰:‘佯北勿追。’又曰:‘能而示之不能。皆奇之谓也。”
太宗曰:“霍邑之战,右军少却,其天乎?”
靖曰:“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故善用兵者,奇正在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
我们看到,当“建成坠马,右军少却”之时,宋老生飞骑来攻,在世民“亲以铁骑自南原驰下,横突之”的时候,恰遇宋老生,这才“大溃,而遂擒之”。所以,李靖说:“右军不却,则老生安致之来哉?”
但李靖说宋老生“不知兵”,却未必是真心话,再知兵的人,当敌军的右翼主将“建成坠马,右军少却”之时,绝对都会轻骑来攻,以图迅速拿下敌军右翼主将的。古希腊如此,古罗马与凯撒如此,阿拉伯如此,匈奴蒙古如此,拿破仑希特勒朱可夫,悉皆如此,现代战争依然如此,世界各国的战术绝对都会选择在此时搜罗能够集中的优势兵力,对濒临崩溃的右翼,予以决定性的一击,这从来都是战场的正术。唐军化奇为正的基础只在于:右翼尚能坚持而未溃,奋勇来救的李世民,恰遇轻军来攻的宋老生,一举达成了对宋老生的侧击之势,这才得以迅即“战而擒之”也。
李靖说,真败的迹象是“旗参差而不齐,鼓大小而不应,令喧嚣而不一”,如果建成是佯败,世民恐也未必会亲帅预备队来援,也不会再事过多年之后,仍心有余悸的说,“彼时少却,几败大事”,并令“高祖失色”。所以,即令是宋老生“不知兵”,亦绝非是其“恃勇急进”本身之所致,而应该是未能将“恃勇急进”的兵力与实力,发挥到足以击破建成右翼的境地。结果,却反被更加 “恃勇急进”的世民所生擒了。而正是因为恰遇并一举击溃了宋老生这个敌军的全部指挥核心,唐太宗才会将其推归为“天意”。
曹操所强调的“先后旁击”,属于我们正常的战术防范中,比较容易忽视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又多受制於我们的生理条件所约束的作息习惯与行动局限,诸如什么偷营啊,夜袭啊,旁击啊,先发制人啊,类皆如是。《问对》中的战例探讨,亦皆如是。就战术而论,宋老生逆击李建成是“正”,李世民救援李建成也是“正”,李渊担心李建成更是“正”,只有李建成的右翼尚能反击,致使宋老生逆击受阻,而李世民恰好又撞上了宋老生的核心团队,并且还有力气将其击溃,更生擒之,才使得整个李建成的落马成为了“奇”。所以,李靖才会说:“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故善用兵者,奇正在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
但是,我们也看到,李靖对“奇正”的理解,似乎也很有问题。
李靖说:“臣按曹公注《孙子》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此与旁击之说异焉。臣愚,谓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乌有先后旁击之拘哉?”
这句话说的简直是问题多多,凭什么曹操的“先后”、“旁击”不能为“奇”,只有你所说的“将所自出”才能“为奇”呢?莫非只是因为你在跟李世民讨论宋老生逆击失利的战例,就可以得出只有让部下送死才是“正”,主将奋勇就不该是“正”,而只能是“奇”了么?
如果“奇正”之分是如此的简单,那还说什么“奇正非素分”呢?
所以说,这句话的问题很大,完全与文中所论及的奇正精髓大相矛盾,而且这种基于深度理论差异的矛盾,好像也未为人们所注意到,似乎大家都只根据李靖讥笑其亲舅舅韩擒虎的话语,得出本书伪作的结论。从理论本身来看待该书的的观点,似乎也极其之少,当然我看到的也很少,或许我没能看到,是也未可知。
上文所说的“奇正非素分”,是唐太宗问李靖的:“奇正素分之欤,临时制之欤?”
李靖引用孙子的话说:“孙武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斯得之矣,安有素分之邪?若士卒未习吾法,偏裨未熟吾令,则必为之二术;教战时,各认旗鼓,迭相分合。故曰:‘分合为变。’此教战之术耳。教阅既成,众知吾法,然后如驱群羊,由将所指;孰分奇正之别哉?孙武所谓‘形人而我无形’,此乃奇正之极致。是以素分者,教阅也;临时制变者,不可胜穷也。”
这里,李靖所谈到的,“士卒未习吾法,偏裨未熟吾令”,既是《势篇》开篇所论及的“治众如治寡,斗众如斗寡”,亦即我们所说的指挥再多的战斗单位,都能够如臂使指般的号令严明的意思,在古代,这叫做“部伍之法”。
就“奇正”来说,无论是强调预先筹谋妥当的“素分”,还是着重“临时制之”的随机应变,都是不对的,只要强调有一定之规,那就是错定了。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备有“素分”,以为预案,而后,再根据具体情况,“临阵出奇”,这才能够达到“攻人不意”的“奇”的成效。
然而,我们也看到,李靖并没有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将“用奇之术”强调为万用万灵的不世灵药,他说:自己“讨突厥,西行数千里;若非正兵,安能致远?偏箱、鹿角,兵之大要:一则治力,一则前拒,一则束部伍;三者迭相为用。晋马隆讨谅州,亦是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用鹿角车营,路狭,则为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信乎,正兵古人所重也!”
其所强调的,全都是自己万里行军,破灭人囯,所必须注意,务须遵循的正常性的战术要求。一路无事,并非是说行军过程中从来就没有这些困难,而是说这些困难被李靖的“谨守正术”,所预先克服并排除掉了。可以想见,若非李靖的“谨守正术”,何能预期克服并排除征途中所必然具有的各种潜在的艰难险阻,而得以一路无事,遂成大功?这里的“一路无事”,显然应该被视为由“谨守正术”所必然呈现并达致的军事成效,我们显然也不能倒果为因地将因其“谨守正术”所带来的麻烦与代价,视为一种无谓的颟顸与浪费。
我觉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靖才会说自己行的是 “正兵”,他如何行的“奇兵”,文中没有谈到。但我们不难想象:若非拥具高超的战术素养,如何能够行人之所难行,如何能够万余飞骑,雪饮露宿,潜行千里,一朝破敌?正是因为其能够行了人之所难行的“正”,所以这才实现并达成了人所难致的“奇”。
就“奇”的感觉成效而论,正是有了这种令世人大感难以逆料 “奇”到绝处的“奇”,这才足以让任何人感到震惊,并感到“怪异”了。
就我们的意义体会来说,或许,正是我们对这种令人大感难以逆料的“怪异”之事,经验太多了,我们就觉得原本单纯的只是强调“怪异”意思的“怪”或“异”字,有些不够用了,我们必须将导致这种令我们大感难以逆料的“怪异”的致因,给强调出来。
于是,我们就将导致这种“怪异”的致因,所表示的“奇”字,与“怪”融合到一起,组合为一个如今被我们习惯无比的新词------“奇怪”。在“奇怪” 这个词组中,“奇”是原因,“怪”是感受,由于我们习用而不察,如今,已经将“怪异”这个感受性的概念,当成了该词组的核心意义。而这个核心意义,正是将 “奇”大张旗鼓的纳入进来的“怪异”这个词,所原本表达的本义,而曾经无尚强调的导致这种“怪异”感受的致因“奇”字,所表达的意义,竟却莫名其妙的被丢掉了。
我觉得,汉语中,“奇怪”的“奇”所强调的出人意料之意的来源,应该就是“奇正”的“奇”所具有的出人意料的成功后果,被选择性的强调出来,而使得该细分概念,取代原本的主概念,而反客为主的流行起来的结果。以至于到了唐代,李靖甚至需要特别的强调“奇,音机,故或传为机,其义则一。”
关于孙武兵法八十二篇里面的《奇正》篇里的核心内容,李零教授有解读:
我们可以读一下,拣主要的话读一下:
1.“天地之理,至则反,盈则败,日月是也。代兴代废,四时是也。有胜有不胜,五行是也。有生有死,万物是也。有能有不能,万生是也。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形势是也。”
上面的话,和这里(指孙子兵法《势》篇)很相似,但不是讲奇正,而是讲形势。“万物”是人以外的东西,包括生物和非生物。“万生”,疑读“万姓”。《书-立政》说,“式商受命,奄甸万姓”,“万姓”指人。作者对形势的解释是“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可见它是数量分配。
2.“故有形之徒,莫不可名。有名之徒,莫不可胜。古圣人以万物之胜胜万物,故其胜不屈。”
这是讲“形胜”,即有形的东西都会有名,有名的东西都会有克服它的办法。这里的两个“徒”字,都是类、属的意思。《老子》第五十章:“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人之生,动之死,亦十有三。” 马叙伦说,“徒即途、涂本字也”,应该读为道途之途,不对。《韩非子-解老》:“属之谓徒也。”《老子》河上公注:“言生死之类各有十三。”这些解释才是正确的解释。“以万物之胜胜万物”,是说一物降一物,每种东西都有克服它的办法,只要你掌握了其相生相克的道理,就能克服它。
3.“战者,以形相胜者也。形莫不可以胜,而莫知其所以胜之形。形胜之变,与天地相敝而不穷。形胜,以楚越之竹书之而不足。形者,皆以其胜胜者也。以一形之胜胜万形,不可。所以制形壹也,所以胜不可壹也。故善战者,见敌之所长,则知其所短;见敌之所不足,则知其所有余。见胜如见日月。其错胜也,如以水胜火。”
这段也是讲“形胜”。“形胜”是“以形相胜”,即以其可胜而胜之。这种“形胜”既然是“制形”、“错胜”,可见都是“势”。“制”、“错”都含有人为之义,凡人为制造的胜都属于势。作者说,“所以制形壹也,所以胜不可壹也”,意思是所有人为制造的形都是靠奇正,但奇正相生却是千变万化,每次和每次都不一样。
4.“形以应形,正也;无形而制形,奇也。奇正无穷,分也。分之以奇数,制之以五行,斗之以形名。分定则有形矣,形定则有名[矣]”。
前人对奇正的概念争论不休,这段话不能忽略。“形以应形”,是用看得见的形对付看得见的形,这种形是现成的形。“无形而制形”是本来没有这个形,为了对付敌人才特意制造出来。前者是“正”,后者是“奇”。“奇正无穷,分也。分之以奇数,斗之以形名。分定则有形矣,形定则有名[矣]”,这段话很重要,它说明,奇正之分,是以分数为基础。
5.“同不足以相胜也,故以异为奇。”
“形以应形”是“同”,“无形而制形”是“异”。“同”很单调,不能制造变化,只有“异”才能制造变化。比如上面讲的五声、五色、五味(指孙子兵法中的),你只有把这些不同的东西排列组合,才有变化。如果是一首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音,谁也受不了。“奇”永远是反常的东西。
6.“是以静为动奇,佚为劳奇,饱为饥奇,治为乱奇,众为寡奇。”
这五句话是什么意思?恐怕不能理解为“奇”就是静,就是佚,就是饱,就是治,就是众。实际上,正可以是奇,奇也可以是正,形可以是势,势也可以是形,只不过看你从哪个角度去强调。这里说的“奇”,主要是和敌人不一样。 “异”,就是和敌人拧着来,处处比敌人有优势,就可以有破敌的办法。
7.“发而为正,奇发而不报,则胜矣。有余奇者,过胜者也。”
战争是 “接受美学”,对方是否中计,是否就范,最关键。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也是白搭。作者强调,“奇”、“正”的区别不在于“发”,而在于“发”了以后,对方有没有反应。你出招,他接招,有来有往,这都是“正”。只有对方招架不住,你出招,他无法回报,才是“奇”。“奇”是什么?就是留一手。打拳,双方过招,你一下,我一下,多少回合下来,如果你能一拳把他放倒,最好。术语叫K.O.(knock out).K.O.前面多少拳,不管有意无意,全是铺垫,全是“正”。剩下的这一拳,关键的这一拳,才叫“奇”。作者把这种关键一击的一击,略胜一筹的一筹叫“余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