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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诗歌形式论纲

 梁山老头 2011-11-01

汉语诗歌形式论纲

2011-10-13 16:04:47 来源: 作者:徐健顺 浏览:63 评论:0

徐健顺

 

    歌永言意味着什么

 

关于汉语诗歌形式最早的记述,存于《尚书·舜典》: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这是上古时期制乐的情况,最重要的是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四句话。

关于《尚书》的版本和成书年代,历来是学界关注的焦点。近年清华简现世,制于战国中期,其中有部分《古文尚书》,证明了今传伏生《今文尚书》的可靠性。即使秦汉之间有人增改《今文尚书》,也不可能是大改。《尚书》的基本文字、基本内容应该是周初的,甚至更早。歌永言一段,没有证据证明是秦汉文字。固然这段的儒家味道很浓,但且不论儒家思想也是源自周公,不见得句句都是孔子所传,即令这段文字真是秦汉之间添上去的,至晚也在汉初,仍然属于上古汉语时期。所以,这几句话,可以作为上古汉语诗歌形式的证据。

诗言志,诗是表达心意的。歌永言,歌就是把说话拉长。现在有人解释说,并把说成是歌唱的意思,这句话就翻译为歌是唱出来的语言歌就是把说的话唱出来,这句话就成了一句废话。这是没有弄清古今词义之变。

永,长的意思。《尚书·高宗彤日》:降年有永有不永,《诗经·周南·汉广》:江之永矣,《诗经·大雅·既醉》: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这里的都是的意思。《释文》说永,徐音咏,又如字。在对《尚书》的注释中,孔安国、孔颖达都释为长其言

歌咏言最早出现于西汉刘歆《六艺略》转引《尚书》,其注曰: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汉书·艺文志》沿用了这个说法。后世多以此为同义之据。其实在这里,还是的意思。《尚书》注疏很清楚。孔安国注:

谓诗言志以导之,歌咏其义以长其言。

孔颖达疏:

作诗者直言不足以申意,故长歌之,教令歌咏其诗之义以长其言,谓声长续之。

《礼记》也说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后来,因为歌永言的说法逐渐固定,才引申出了咏歌的意思,即拉长声音的一种唱法,并进一步引申为歌唱

以上辨明,歌永言的意思是歌唱,就是把语言拉长。那么声依永的意思就是音乐按照拉长声音的语言来进行律和声的意思就是把这样的音乐放到音律(宫商角徵羽)上。因此八音克谐

把口语拉长,就可以放到音阶上,这是声调语言的专利。因为声调语言的字音有相对音高关系,放到音阶上时,就知道谁该在上面,谁该在下面。唱出来时,也可以辨音识字。非声调语言,比如英语这种重音语言,拉长了怎么放到音阶上呢?就算把重音节往高放,轻音节往低放,那也不知道该放多高,该放多低。而一旦唱出来,随着旋律的发展,有的轻音节会比重音节还高,如何辨音识字呢?

看西方的音乐理论,就可以明白这一点。西方音乐理论的创始人是毕达哥拉斯,他第一个把世界统一于的秩序。的典范就是音乐。他说的音乐,偏重音阶、旋律。此后,西方音乐理论、作曲法等,一直关注旋律的问题,什么十二音作曲、对位、平衡、和声、调性等等,全都是在寻找旋律的生成与发展方法。直到现在,音乐学院所谓作曲系的学生,还要手拿计算器,天天换算音符,弄得作曲系跟数学系似的。与此相反的是,西方音乐的节拍,却相对比较简单而死板。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语言是重音语言,有重音没声调,他们找节奏节拍很容易,不就是轻重音节的组合嘛。但是他们的字音没有相对音高关系。音乐对他们最难的,是旋律的生成。旋律是从哪里来的呢?到现在西方音乐理论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所有作曲家、作曲系的学生等等,都是靠拍脑袋的发明,或冥思苦想,或灵机一动。因此,他们就找出了很多理论来辅助生成旋律,的理论、音律的理论,都是应运而生的。他们的旋律发展理论最为复杂深奥,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解决旋律生成问题。即使是奏鸣曲、交响乐,也就是三四个主旋律在变奏,难哪。哪像我们汉语,旋律俯拾即是,遍地开花。

歌永言,就是中国式作曲法,或者汉语作曲法。后世云依字行腔,就是同样的道理。声调向上就向上唱,声调向下就向下唱,不要倒字,如此而已。所以随便给句汉语,马上就有旋律,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旋律。因为相对音高关系并不等于绝对音高关系,采用几度音程都可以。

汉藏语系基本上都是声调语言。在汉藏语系的诗歌中,主要的格律形式并不是押韵,也不是平仄,而是押调。完全的押调,是诗句每一个相同位置的音节(词)的声调都相同,比如苗族这样的歌诗很多,如:

jit    hvib   hvib  vangx   bil  爬上这高高的山梁,

(爬                    山) 

ngit  fangb  fangb   seix  niul  看那些村庄多么美丽,

(看                    美)

nigt    eb     eb   seix   lal   看那些江河多么清亮,

(看                   光)

hxet  fangb  deib    seix   hul  嫁到哪儿呀都一样。

(居住                  罢)

苗语有8个声调,以国际音标末尾加上的bxdltskf表示。这首歌押的调是tbbxl

更为普遍的是不完全的押调,因为全部音节都押调比较困难,所以就把重要部分的音节押调。这种情况在汉藏语系的所有语族中都大量存在。汉语诗歌的押韵一般是同调相押,就是不完全押调的一种。平仄格律也是不完全押调的一种。

押调意味着旋律的重复,押调的诗歌总是在重复着主旋律,不完全的押调就是部分地重复着主旋律。所以,声调语言的歌诗旋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声调决定的。

除了汉藏语系是声调语言,非洲也有不少声调语言。恩凯蒂亚在《非洲音乐》中论语调和旋律线时也说:因为许多非洲语言是声调语言,即声调具有音位的意义,……因此,旋律在一个乐句中的进行,部分地取决于语调的起伏线,部分地取决于音乐因素。[①]

以上证明,只有声调语言才能歌永言律和声,由此可知,上古汉语一定是声调语言。

 

    近体诗为什么只押平声韵

 

现在要把目光转到千年之后。当近体诗出现的时候,为什么规定只能押平声韵呢?为什么要有平仄格律?为什么要平仄相间?为什么要划分平仄?一句话,近体诗格律是凭什么如此规定呢?

一切问题要从平仄之分开始追究。中古音声调有平、上、去、入四种,为什么上去入合称?为什么要一三开,而不二二开呢?

,本意为斜、倾,平、仄的命名就把道理交待得很清楚:平声是平的,仄声是有升降的。

为什么只能押平声韵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平的声调可以押韵,升降调不能押韵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平调可以拖的很长,升降调不能拖长。入声本来就是短音,自然不能拖长。上、去两声,一个向上升,一个往下降,如果拖长,只能出现两种情况:要么高到极限或低到极限,要么,开始有个上升或下降后就转为平平地拉长,前者非人力能极,后者,任何声调平平地拖长,都会变成平声,前面的升降会被淹没、遗忘,从而引起辨音识字的困难,违背依字行腔的原则。所以,仄声不能拖长。

有人会说,不要拖那么长不就行了吗?还没等到高或低到极限,就换下一个字。——理论上说是可以的,但是那不是我们汉诗的传统。我们采录搜集的近体诗吟诵都很慢,所谓曼声长吟者是也。歌永言,不是摇滚,真的是很长。韵字的拖腔是最长的,基本都在3秒钟以上,一般都在5秒钟以上。在这样的时长下,上、去两声是无法体现的。

吟诵是汉文化圈中文人对汉诗文传统的唯一的诵读方式,它是吟咏和诵读的合称。吟咏有曲调,诵读没有曲调。关于吟诵具体是怎么回事,请恕另文撰述。

为什么以前格律的理由说不清楚?就是因为遗忘了吟诵。汉诗是吟诵的!近体诗是吟咏的!以朗诵的方式对待,当然无所谓拖长,也就无所谓平仄之分,感觉不到只押平声韵的必要性。只要一吟咏,一切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为什么词、曲又可以押仄声韵?因为词、曲本是唱的,唱的时候是可以倒字的,一般只要开始把字调唱出来就行了,后面可以任意拖长变化。而吟诵不同。唱的目的在曲,吟的目的在词,吟诵是要严格依字行腔的。如此一来,只能押平声韵。

押平声韵这件事是跟吟咏联系在一起的。只要诗歌满足这样的条件:

·                  尾字拉的很长。

·                  依字行腔,不可倒字。

这样的诗歌就只能押平声韵。

弄懂了这件事,汉诗形式的问题并不是解决了,而是冒出了更大的问题:为什么古体诗可以押仄声韵?

按照逻辑往下推,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古体诗是不吟咏的!事实是这样吗?

在古代文献中,涉及吟咏古体诗的记载非常多,不能说古体诗是不吟咏的。然而,古体诗的吟咏的确和近体诗的吟咏有所不同。在我们采录和搜集的吟诵中,古体诗的吟咏普遍快于近体诗的吟咏。一个人吟古体诗必然快于吟近体诗。古体诗最快的吟咏速度甚至超过朗诵,跟RAP有一拼。

杜甫云: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长吟曼吟的是近体诗。后来又有苦吟诗人,苦吟的内容可以断定基本都是近体诗。而古体诗,是高吟朗咏吟啸,更多地用这样的词,因而有歌行体。古体诗自唐朝时就是吟得快的。

吟得快,用意即在缩短字音的时长,以使仄声字不至于拖成平声,又可以把声调表达出来。然而,这与歌永言的传统相悖。唐以前的汉诗都是古体诗,都是这么快地吟诵吗?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近体诗吟诵调的旋律发展手法主要是对称,而古体诗吟诵调的旋律发展手法主要是模进。对称的手法,与近体诗平仄相间的格律有关,正是典型的依字行腔的结果。模进,则意味着什么词都用差不多的调子,虽然也会根据字音做旋律音程的微调,但是毕竟在根本上是与歌永言律和声的原则相异的。如果我们承认自先秦开始,汉诗就是吟咏的话,那么最早古体诗的吟咏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从逻辑上推理,如果古体诗的吟咏原先也是比较慢的,是长言之的话,那么,古体诗押韵可以是任何声调的事实,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上古汉语的声调都是平的。

这并不是说上古汉语只有一个声调。入声是短音,是音长型声调。其余的声调是音高型声调,即:声调走向是平的,但是调值不同,有高有低。

在汉藏语系中,音高型声调是很普遍的现象。我们统计了汉藏语系的64种语言和方言[②],共314个声调,其中平调123个,占40%。在64种语言和方言中,无声调的有5种语言,其余59种语言和方言都是声调语言,而所有的声调语言都有平调。其中含一个平调的有14种语言,含两个平调的有28种语言,含三个平调的有15种语言,含四个平调的有2种语言。其中,跟汉语关系最密切的藏缅语族的平调最多,尤多55调。而且,像彝语四个调中三个是平调,哈尼语和克伦语三个调中两个是平调,其实基本上就是音高型声调语言,因为另一个调像彝语的21调,就是一个低调,至于是21还是22还是11,在语流中都是可能的。

平调在声调语言中如此重要,它最有可能是上古声调语言最早的声调。上古汉语是音高型声调语言是完全有可能的。

张尚方先生曾用了很多证据证明上声是紧喉音,我看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入声也是紧喉音,两者的区别在一长一短。平声和去声是松音,两者的区别是一高一低。

这里有一点还要解释。《诗经》中有很多叹词,很多诗句是第三个字押韵,第四个字是语气词,这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应该是第三字和第四字都是长音,不然没有必要押韵。既然拖长,又不倒字,就只能是平韵。

 

    《诗经》为什么有通押现象

 

关于上古音的声调,自清代以来就是音韵学界争议的焦点,至今也没有达成共识。究其原因,就在于囿于音韵学,未能跨学科进行讨论。上古音的证据材料,主要是《诗经》,而《诗经》是吟诵的、歌唱的!不管音乐的规律,只就音韵本身论音韵,很多问题都会是永远的悬案,甚至连问题都会提错。

一切讨论的起点,都是押韵。

朱熹以《诗经》吟诵起来不押韵,所以创叶韵说。后人批评叶韵,也是基于《诗经》必押韵的原理,所以构拟上古音,以证明那些现在读起来不押韵的字在上古时是押韵的。几百年来,这方面的成绩斐然。我的讨论不涉及韵母,只关涉声调。在这方面,有上古四声一贯、无上、无去、入分长短、无声调等多种说法。争论虽然激烈,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诗经》的押韵,应该是同调相押。因此,有人据通押现象而主张上古无声调,有人想各种办法解释通押现象而主张上古有声调。然而,这个出发点靠得住吗?显然,同调相押原理是从中古音中得出的。我们应该质疑一下上古音是否也遵守这个原理?我之所以用原理这个词,是因为大家似乎都认为不必证明,自然如此。然而,如果上古音如上所述,既非有声调,又非无声调,而是大家都忽略了的音高型声调,那同调相押的原理还存在吗?更深一步说,为什么要押韵?押韵也是原理,是自然如此的吗?

世界上很多语言的诗歌都不押韵。押韵,说到底,是一种语音的重复。所有语言的诗歌,最早使用的方法都是语音的重复。正是重复这一貌似简单的方法,把诗歌从日常生活语言中独立出来,因为,生活中谁说话也不会用这种方法,除非有毛病。因此,语音的重复,不管是语音那一部分的反复出现,都提示着人们:他在作诗!他别有深意!他想说的不是他正在说的!他有言外之意!于是,诗歌出现了。

语音重复有很多种形式。最简单的,就是整句整个音节的重复,也就是整句话的重复。很多原始的诗歌都是这样。汉语的《候人歌》也是这样,只有一句,不断重复。很多复杂一点的诗歌也会保留这种最原始的形式。

音节数量的重复是整齐。汉诗就基本上是齐言的。复杂的音节数量重复,就是如日语俳句、朝鲜语时调那样的,每句有固定的音节数量,但句与句之间并不一样,如日语诗四句分别为5575个音节。

重音的重复,就是西方诗歌的音步、抑扬格等。

语法的重复,就是排比。

整个音节的重复,是押音节。彝语诗歌就是如此。

音节内部的重复又有很多种。声母的重复,就是押声母,蒙古语诗歌就是如此,很多长调都是押第一个音阶的声母的。

声调的重复,就是押调。前文已说过。

韵母的重复,是押韵。

押韵又有押头韵、腰韵、尾韵之别。汉语诗歌是押尾韵的,即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押韵。

汉语是旋律型声调语言,所以不会选择押重音,只会押音节,而汉语是在押音节中选择了押尾韵。

大家应该注意到,所有的重复手法,都是音乐特征。音节数量重复是节奏,重音重复是节拍,音节重复是旋律。所有这些重复,都是为了歌唱。

押尾韵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长主音,意味着结束感。在旋律进行中,长主音(包括其对称音即下属音)的出现,意味着一个段落的结束,主音有结束感,所以才叫主音。但是,如果音高回来了,音质却没有回来,那结束感就不够强烈。押调就是只有主音音高回来了,音质却没有回来。所以押调的诗歌都是结束感不强,句与句之间比较连贯的。而为了追求强烈的结束感,音质必须也要回来。

押声母的意味着每句都以长主音开始,蒙古语长调第一个音节往往很长,而且开始很重,所以押声母。彝语的很多歌音节时长都比较短,所以要押整个音节。押韵的诗歌都是拖腔的诗歌,因为拖腔时拖长的是韵母。满语诗歌多在乐句中间拖腔,所以押腰韵。汉语诗歌多在乐句最后拖腔,所以押尾韵。

我不举吟诵的例子,举个民歌的例子。江苏《茉莉花》的每个押韵的字:花、花、它、骂,都是15,即是主音。而这首歌所有的长主音都是押韵的字。长主音和韵字的对应不是百分之百的,因为实际情况变化多端,汉语歌诗的主音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两者的对应也有八九成。这完全可以说明押韵是为了配合旋律回到长主音。

很多语言的诗歌都不押韵,但是旋律也会回到长主音,这些诗歌的每句结束感就不如押韵诗歌的强烈,所以连贯性就好。汉语诗歌押韵,句意段落就分明,因此,要强调连贯性时,就要采用回环和顶真的方式,让下一句的开始音节与上一句的结束音节相同,以淡化上句句尾的结束感。

汉语音乐是任何一个音都可以作为主音的,这与西方音乐的大小调传统不同,另外,汉语歌诗的主音有时不明显,或者说主音一直在变,有学者认为汉语音乐没有固定的主音,这恐怕都与汉语诗歌是押韵的有关,是对抗押韵的强烈结束感而出现的平衡手段。

王力先生在《诗经韵读》中列举,《诗经》中的《周颂》有8篇诗是不押韵的,此外,《周颂》和《大雅》中的某些诗篇是部分地不押韵的。这都是属于《诗经》中创作年代最早的诗歌,所以王力先生说可能在西周初期,诗人写诗还不一定押韵。[③]颂、诵相通,说明的音乐性差,也许就是朗诵(非现代学西方之朗诵,指无曲调的传统诵读,大声为)的。没有曲调,也就没有主音,当然也就没有可以押韵的理由。入乐歌唱的,如果旋律性不强,也会出现主音不分明的情况,造成部分地不押韵。

以上说明,押韵是配合长主音的,表示结束感。汉语诗歌押尾韵,说明汉语诗歌的乐句尾部有长主音,也就是句尾拖的特别长。如此又说明,汉语诗歌的押韵句为一小段,段与段之间层次分明,断句明显,结构严整。请注意,汉语诗歌基本上是韵脚比较密的,逐句和隔句用韵的最多,隔三四句用韵的很少,所以也可以说,汉语诗歌的结构,基本上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句与句之间的连贯性差,而独立性强,因此特别强调段落关系。后世之起承转合之类皆源于此。

现在来讨论《诗经》的通押现象。

先说韵母。

《诗经》韵部之争今日也没有一个一致的结论,原因就在于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方法,可以把《诗经》解释为严格的押韵。所以各家各派都是找一个方法解释通押现象,方法不同,所以韵部划分就不同。这方面的研究成绩斐然,但所有的研究都是建立在诗歌应该严格押韵的原理之上的。现在我们知道,诗歌并不一定要押韵的。首先句尾不一定是长主音,其次句尾是长主音,如果不想强调结束感,也不押韵。所以汉藏语系很多语言的诗歌都是不押韵的。押韵意味着句尾是长主音,拖得很长,而且诗篇以句为段,段落分明。最早的汉语诗歌并不是这样的形式,所以不怎么押韵。《诗经》正是汉语诗歌形式形成的时代,由不押韵走向押韵,这也许与礼乐文化的的规范性有关。总之,《诗经》除了《周颂》《大雅》王力先生找出的那几篇外,恐怕还有很多不押韵的诗篇段落,不能以通押视之。通押意味着必须找到韵母之间的关系,所以强扭硬拽,颇感吃力,还是对付不了无处不在的出韵。 不通押,也就意味着这些韵母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不必非要找到一个统一的公式,规范全部《诗经》韵尾。给《诗经》的押韵松绑,上古韵部的研究也许会有所不同。

次说声调。

王力先生在《诗经韵读》中说:

顾炎武说古人四声一贯。什么叫一贯?依他的意思,古人虽有四声,但是可以随时转化:上或转为平,去或转为平上,入或转为平上去,则在歌者之抑扬高下而已。这样,他是说古人虽有四声,但是歌者可以灵活运用。实际情况不会是这样。[④]

但是王力先生又说:

应该承认,《诗经》时代有异调通押的现象。今天我们的京剧和曲艺是异调通押的,元曲也是异调通押的,异调通押并没有什么奇怪,因为韵既相同,声调不同也是相当谐和的。我们说,在《诗经》时代,同调相押是正常情况,异调通押是特殊情况。[⑤]

这两段表述是互相矛盾的,可见王力先生对所谓异调通押现象也是颇为疑惑的,并不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从汉至清,汉语诗歌基本上都是同调相押的,异调通押必须有个说法才行。

押韵是长主音,韵母是音质,所以看起来押韵应该跟声调无关。只要旋律回到主音,韵母也回来就行了。在声调语言中,旋律规律都是依字行腔,字音的声调决定于前音与本音的关系,以及本音本身的音程。如果一字一音,比如,主音是6,如果韵字是升调,那么前面是个低于6的音就行,比如3;如果韵字是降调,那么前面是个高于6的音就行,比如i。所以,第一句是36结束,第二句是i6结束,就完全可以是一个升调音和一个降调音押韵。这就是异调通押的道理。押调是因为整句的旋律都是重复的,所有的音程是固定的,结果所有字音的声调也就固定了。整句旋律不重复,就不会押调。一旦不押调,最后的押韵就不需要同调相押。所以,异调相押才是正根,同调相押反倒是特殊情况。(再强调一下,曼声长吟只能押平调。)

因此,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为什么汉诗押韵有同调相押的规则。

还要从上古音讨论起。在《诗经》中,同调相押是主要的,但是又存在很多通押现象。

上古音是音高型声调,所有的声调都是平的。所以,才能任何声调都可以押韵。音高型声调也是相对音高,所以可以出现通押。因为,相对音高只是说谁高谁低,并不固定谁高多少,低多少。比如,假设第一句四个字音的声调分别为:55331122,第二句四个字音的声调分别为:55331133,旋律都是5313,是完全符合依字行腔原则的,22调也好,33调也好,都比11调高,所以从13的音程都可以体现,但是结果,22调和33调押韵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第一个3音出现,是22调的字,第二次3音出现,是33调的字,感觉中还是有点不舒服,这涉及语感对22调、33调的音高的习惯。所以,音高型声调语言,押韵还是以同调相押为主。

以上解释为什么《诗经》大部分是同调相押,但是有很多异调通押现象。不是哪个调跟哪个调有固定的转化关系,而是音高型声调只规定了相对音高的结果。

总结一下前面讨论的内容:

上古汉语是音高型声调语言。最早汉语诗歌也许没有押韵的习惯。但是,歌永言形式的确立,使得汉诗确立了曼声长吟的形式。押韵的传统在《诗经》时代慢慢地形成。因为是音高型声调,所以任何声调都可以押韵。同调相押为主,异调也可以相押。

 

    近体诗格律是吟诵的需求和产物

 

汉语在西汉中叶到汉末三国起了一个缓慢但是重要的变化:由音高型声调变成旋律型声调了。

旋律型声调从哪里来的?

郑张先生认为上古无声调,后来是不同的韵尾辅音变成了不同的声调。辅音韵尾和声调之间的确存在对应关系,但是声调的形成是有外因的。当然我认为是并不是从无声调到有声调,而是由音高型声调变成旋律型声调。

这个外因是南方语言群。北方的语言更没有声调,不会是外因。南方语言群,主要是汉藏语系的藏缅、苗瑶、壮侗和汉语的南方方言。其中,汉语南方方言和苗瑶、藏缅跟汉语的关系最大。其中又以汉语南方方言为最密切。其实,南方方言,在那个时候,是与苗瑶、藏缅有分不开的关系的,连种群都分不开,何况语言。南方汉人绝大多数不是华夏民族,而是瓯越濮蛮等民族,这些民族的语言很多属于苗瑶和藏缅。苗瑶和藏缅的上古音是旋律型声调的吗?这个问题,是没有确切证据的。我们只知道现在是这样的,而且普遍比汉语的声调更丰富。

但是,关于南方方言的情况,还是有一些端倪的。

在春秋战国时期,吴语、楚语、巴语是汉语南方方言的最大支系。吴语和巴语是怎样的?现在也不太清楚。关于楚语的研究比较多,因为我们有楚辞为文献资料。大部分的研究是按照北方方言或雅言的规律来对待楚语的,即先天地认为楚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楚语的韵部系统和中原音有什么区别?到底是几个声调?这一点我是外行,无法判断。我想说的,只是这样一点:楚语是旋律型声调语言。

楚歌悲。这是公认的,有很多关于楚歌的记载,都是凸显其悲凉的特点。然而,一个地方的民歌,怎可能都是悲凉的呢?一定是喜怒哀乐都有的。悲凉的感觉,是北人听楚歌的感觉。就好像我们现在听陕西的民歌,都感觉很悲凉,因为陕西语音降调多,音乐多下行旋律,但是在陕西人自己听起来,那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

为什么北人听着楚歌悲呢?一定是楚歌的音乐跟北方的不同,进一步说,一定是楚语跟北方方言有所不同。

楚语在语音、词汇、语法上跟北方方言都有差异。关于词汇、语法,前人研究已经很多,在此不述了。关于语音,前人亦多有论述,但现在只知道语音差异很大,一般北方人听不懂楚语。比如《左传》楚言而出,《孟子》南蛮鴃舌之人楚子学齐语等都是证据。但是具体在声调上有什么差异,是前人所未及论的。

楚声,楚地的音乐。《左传·成公九年》:“使与之琴,操南音,杜预注:“南音,楚声。《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既明言南音,就是楚地音乐与北方有很大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注:歌者吹律以咏南风,南风音徵,故曰不竞。死声者,哀伤之声。北方音乐多以宫商为主,楚声则以徵音为主。这个关系,有点像西方音乐的大小调关系。小调主音高,所以多悲情之感。但是,主音高,也是建立在有宫商之音的基础上的,不然,音都高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了。所以,结论应该是:北方音乐旋律起伏小,南方音乐旋律起伏大。

征之今日楚地之民歌、吟诵,仍然有这个特点。湖南的吟诵最悲凉,湖南的哭祭最感人。为什么?旋律起伏大,音域一般在两个八度,而且一个乐句之内就可以达到。八度大跳很多。楚歌悲凉的特点,一直延续到汉代。

由这些楚声楚歌的情况,推想上古楚语应该是旋律型声调语言。声调有升有降,旋律才会起伏跌宕,变化很多。现在长沙话五个调,四个升降调,一个平调。古代也应该是以旋律型声调为主的。

这个字,做吟咏讲,在先秦典籍中只有吴吟楚吟两种。北方是没有的。后世吟咏的直接源头,当是旋律型声调。

自战国后到汉武帝时期,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楚辞时代,大江南北皆唱楚歌,吟楚辞。楚语对北方语言的影响进一步加深了。再加上其他民族的融入、其他语言的影响,整个汉代,汉语都在慢慢向旋律型声调语言发展。至迟到汉末,这种新的雅言官话系统就已经确立。

后世的汉诗传统,无论是形式,还是意象,直接的源头,都是汉末文人诗。《诗经》和楚辞是两大源头,但都不是直接的源头。后世的诗歌与这两者在意象和形式韵律结构上都差异很大,古诗十九首等却明显与直至今日的旧诗都是一个类型的。为什么呢?恐怕要把原因一直追溯到语言的变化上。从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开始,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了,直至今日。

现在要说说屈原。他是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个以吟咏的方式进行创作的人。《渔父》、《史记》的记载,都说了披发行吟的情况,而且吟的内容至少有一部分就是他创作的楚辞。那么,是他先创作好诗歌,再去江边吟,还是先在江边吟,回来再记录下来?答案显然是后者。秦汉以后,中国的诗人们因为学习楚辞,都学会了这种方法。直至鲁迅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中国的诗人们一直都是先吟后录的。所以我们没有写诗,只有作诗

诗是吟成的,诗的形式就会与吟诵有关。吟诵是吟咏与诵读的合称。吟咏有曲调,诵读没有曲调。但是在古代,这两个概念也常有交叉和模糊的时候。

因为旋律型声调的出现,汉诗需要摸索新的形式。从汉末到初唐,是汉诗新形式的形成时期。常有人说,四声之分、格律之成,是受了佛教梵文转读的启发。我不否认梵文的影响,但是,那是外因。现在英语诗、英语歌唱了这么多年,全民都学英语了,也没见抑扬格、扬抑格在中国流行啊。因为汉语不是重音语言啊,学不来啊。四声乃汉语所固有,格律乃汉诗所必循,然后梵文才能发生影响。

从汉末到初唐,四百余年之间,汉诗形式风格大变。对偶至曹植而确立,写景至谢灵运而勃兴,音律平衡至沈约而明确,格律声韵至沈宋而完备。此后千余年,汉诗体制都没有离开这条路。下面想证明,汉诗的这些形式,都是因旋律型声调语言的吟咏而形成的。

从新体诗到近体诗,其格律是因何而来?学术界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因诗歌脱离音乐而形成,一派认为因诗歌入乐而形成。两派观点如此鲜明地对立,却在论证上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都忽略了吟咏。两派所指的音乐,都是指

如果把吟咏作为一个普遍意义的方法,那么,中国古代的所有歌唱,都是吟咏。因为是用的吟咏的方法。一切戏曲曲艺,都是从吟咏里化来的,只是夸张和规范化了而已。但是,我们现在所抢救、研究和传承的吟诵,命名为中华吟诵,指的是读书调,是古代学校里教学、文人读书吟诗的方法。这种方法,与戏曲曲艺民歌的最大不同,在于:吟的目的在词,唱的目的在曲。唱是为了感受旋律节奏,吟是为了感受和表达词意。所以吟诵才是教学方法。

传统两派观点,关注的都是诗歌和歌唱音乐的关系,忽略了汉诗最主要的音乐形式——吟咏。汉诗中,只有民歌、乐府、词、曲,这四样在开始时是的,但到了文人拟作的阶段,词曲到了后期,也都是吟诵的。

中国古代最主要的是什么?是吟诵!以前以为是雅乐和俗乐。雅乐即使在古代也很少用到,俗乐即民歌戏曲之类,不上大雅之堂,不是古代上层社会的音乐。古代的文人士大夫,每个人都有很高的音乐素养,所以中国古代的音乐和诗歌,才能取得那么璀璨的成果,而这些音乐素养从哪里来?从吟诵来。吟诵才是两千年的乐教!礼乐文化的!人人都会自己作词,自己作曲,自己吟唱,这是个什么样的音乐教育?这样的不叫,什么叫?遗忘吟诵,是音乐界、文学界、教育界的一大悲哀。

格律之起,全因为吟诵。现在逐一证之。

近体诗为什么只押平声韵,前已说明,完全是因为吟诵,在此不重复了。

再说平仄粘对的问题。平声字和仄声字的差异,除了平声可以拖长之外,还有一点,就是高低之别。现在很多地区都有平高仄低或平低仄高的现象。具体来说,粤语地区,平仄各有高低;闽语地区,平高仄低;吴语地区,平低仄高;中原地区,平低仄高;北京官话区,平高仄低。这些特点的分布和形成,恐怕与上古音的音高型声调有关,所以最南部的地区平仄是各有高低的,中部地区平低仄高,北部地区平高仄低,这正是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的分别影响。

现在所流传的吟咏,其直接源头起于魏晋,属于中古音。中古音总的来说,平低仄高,现在吴语是中古音最直接的后裔,所以吴语也是平低仄高。值得注意的是,直至今天,旧体诗的创作仍以中古音平水韵为声韵依据。今天还有所谓今韵的声韵系统,但是从魏晋到民国,都是平水韵系统。这个系统应该是平低仄高的。明清时期,北京官话区已经是平高仄低,但是,上层大户人家请的塾师,基本上还是以吴语地区的为正宗,这与诗文的文读现象有关,所以北京官话区的上层人士的吟咏,也是平低仄高的。像粤语地区那样的平仄各有高低的方言,不是中古音的遗存。当汉语由音高型声调转为旋律型声调时,真正的吟咏出来了,而这种吟咏面对的是平低仄高的语言。

既然声调有高低之别,吟咏的时候,就不能一味地高,或一味地低,一来没那么好的音域,二来也不好听。所以,吟咏必须要一高一低,高上去了就要低下来,低下来了又要高上去。汉语是偶位音步的,这就形成了近体诗同句偶位字平仄相间的格律。

如果每句的平仄格律都一样,吟咏的旋律起伏必然一样,这样也不好听,所以,一句高低高,下一句就低高低。再下句如果又是高低高,那么就成了每两句重复旋律起伏了,也不好,所以下两句倒过来,先低高低,再高低高。于是粘对格律就出现了。

以上格律再加上押平声韵,就是诗词格律的主体。诗词格律来源于吟咏的需要。

因此,近体诗的吟咏,其旋律关系跟平仄格律是完全一致的。比如平起七律,其每句的旋律起伏一定是:

二 四 六    旋律

平 仄 平    低高低

仄 平 仄    高低高

仄 平 仄    高低高

平 仄 平    低高低

平 仄 平    低高低

仄 平 仄    高低高

仄 平 仄    高低高

平 仄 平    低高低

七绝则是其中的一半。比如南怀瑾先生吟咏的杜牧《清明》:

5 55 — — 62 3 5 2 1 6 5 66 — 5—

清明哪        时节  雨纷哪        

2 16 5 66. 1 1 66 5 6 6 —

路上行人哪           

2 16 66 — 1 66 61

借问酒家       处有

6 6611 — 2 12 1 6 56 5 5 —

牧童哪              

其旋律线就是这样的。

补充一点,第七个字的音高如何呢?如果是仄声字,自然上去。如果是平声字,倒不一定下来,为什么呢?因为,任何语音拉长了都是平声。吟咏的时候,韵字拖的最长。有时为了表达诗意,会高上去,但因为拖的很长,所以不会倒字。

这个规律是普遍存在的,不是本文所举一两首例子是这样的,而是我们搜集的两千多个吟诵调中,除了闽南、北京官话、粤语三个方言之外的所有的吟诵普遍呈现的规律。

以上说的是粘对规则。对偶和对仗的规则,也来自粘对规则。因为音高的对称性规律,形成旋律的对称性规律,进而影响到意象的对称性。意象的对称性和音高的对称性合在一起,就是对仗。近体诗的本意是要全诗对仗的,只是因为难做到,才律诗中二联对仗。为什么要全诗对仗?因为全诗的吟诵调是对称性的旋律线。

从曹植开始尝试的各种新写法到新体诗的探索,都是在寻找一种吟咏起来语音和旋律相和谐的办法。什么叫语音和旋律相和谐?就是依字行腔不倒字,而又符合旋律一高一低的进行规律。所以,近体诗格律最终形成了。

现在该解释古体诗了。

明白了上一节,就会明白,在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之后,真正应该有的诗歌,是近体诗。真正的吟咏,也是吟咏近体诗。那为什么古体诗没有消失呢?因为,一则,古体诗的创作传统还在;二则,大家只好不吟咏古体诗,或者说,不是典范的吟咏。

从我们搜集的吟诵来看,古体诗的吟咏和近体诗的吟咏是不一样的。两者在依字行腔这点上是一样的,但是,近体诗吟咏平长仄短,古体诗吟咏是不遵守平长仄短规则的。此外,近体诗吟咏的旋律是对称的,古体诗吟咏的旋律是模进的。近体诗吟得慢,古体诗吟得快。这一切都提示,古体诗的吟咏是不规范的,是不合宜的。

在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之后,诗歌是只能押平声韵的,因为只有平声才可拖长,而吟咏是长言之,韵字拖的尤其长。魏晋以前为什么可以押仄韵,因为那时候仄声也是平的,是音高型声调。魏晋以后为什么也有仄韵诗,也有古体诗,因为,那是传统的力量。但是,古体诗不好吟咏。一来,仄韵的拖不长,二来,即使不是仄韵的,句子内部平仄不协,低就一直低死,高就一直高死,那怎么吟咏啊?

古人还是有办法。第一个办法:律化。后世的古体诗多律化,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不是一句受到格律的影响就能解释通的。其实,是因为不律化就不好吟咏。第二个办法:吟得快。古体诗的吟咏普遍快于近体诗的吟咏,其目的,就是缩短字的音长,以使仄声也不至于高到极限,或低到极限,而又不倒字;同时,就是连续的平,或连续的仄,也不至于太过难听,能很快过去。但是,这还不够。吟咏不是西方作曲,一个劲儿地变奏。吟咏是大众普及的技能,要简单易行。近体诗的吟咏,只有跟着格律走就行,自成旋律。古体诗的吟咏,却没头没脑,无迹可求,谁也不知道下一句的平仄跟上一句有什么关系。那么旋律岂不是每句都不一样?每首都不一样?依字行腔、天马行空,固然是吟咏的规则,但是,主旋律要基本固定,才易于操作。人也会有基本固定下主旋律的习惯。于是,便有了第三个办法:古体诗不同于近体诗的吟诵调旋律发展规则,即模进。

古体诗的吟诵调,其每联的旋律之间,以模进关系为主。模进,就是旋律整体地上移或下移。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模进,但是以模进关系为主。

古体诗、散体赋、古文的吟诵,基本上都不遵循平长仄短的规则(除非律化得很厉害)。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有几个高低不同的主旋律,组合来使用。我把这些古体诗吟咏的主旋律,叫做又分上调、中调、下调,一般下调是一个由下升回上调的调,我又叫它钩连调。调最少的情况,只有两个调,即上、下调。最多的,四个调,即上调、中调、下调、钩连调。在我目前搜集的两千多个吟诵调中,没有超过四个以上的。其中,倒以三个调的情况为最多,即上、中、下调。这也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汉诗都是偶数句的,但是吟诵调却一般都是三个调的,这也是我们的先人的聪慧之所在。两个调或四个调,旋律发展就死了,只能循环往复地使用。三个调却不同:可以123123123,也可以121231123223这样任意组合来用。而吟咏是通过这些不同的组合关系,来表达诗文的思想气韵结构的。详细的情况,请见我论述吟诵的论文。

还要附带说一下另一件事,就是歌行的产生。唐后七古,几乎都是歌行,歌行也是南北朝到隋唐时期产生的。歌行是什么意思?就是吟得快。古体诗吟诵的旋律是模进的,是以腔为主,为词为辅的,不管怎么变,那个主旋律都在那里,从这一点上来说,颇近于,是以古人以称之。者,行云流水,状其快也。歌行之称,大有道理。歌行的题目,例以歌、行、曲、辞、遥、吟、引等为标目,即标明其如唱歌般的性质。

 

    从曲牌体到板腔体

 

词,本是唱的,依字行腔不像吟诵那么严格,可为什么现在发现的最早的那批词,也是合格律的呢?这只能说明,那时的,和吟咏非常接近,比如依字行腔,旋律一定比较简单,一字一音的情况比较多,像昆曲那样拖的老长,七拐八弯的花腔很少。现传的唐朝民歌,基本上都是合律的。这些民歌、曲子词的创作者,并不是文人士大夫,可是还是合律的,说明什么呢?说明那时的音乐就是吟咏式的。

词律同诗律,核心内容是一样的:平仄相间。然而,词和诗的形式还是有很大不同。以前大家只注意到词是长短句,可以押仄声韵,很少有对仗,还有一字逗之类。然而,还有更重要的。

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词可以押仄声韵:因为仄韵词的句尾不拖腔,或拖的不长。看看后世的戏曲民歌,仄韵的基本上都不拖,或拖的不长。

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因为它打破了歌永言的传统!但是,传统的破坏不是自唐词开始的,而是自汉语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之后,仄韵诗就马上面临的问题,并在古体诗快吟的方法中已经被打破了。

快吟的古体诗,尤其是歌行,其风格与《诗经》、楚辞的传统是背离的。它们开创了汉诗新的疆域,其最大的成果,并不在其自身,而在词、曲、戏曲这条线上。

词是合律的,为什么会接受古体诗的影响?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因为词的音乐主要来自西域。西域的音乐节奏普遍比较快,这就为押仄韵准备了基本条件。所以,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仄韵的词比平韵的词,其音乐节奏要快。

近体诗的平仄相间的格律,对应着高低起伏的旋律,但是,并不对应具体的曲调。也就是说,一首诗可以有成千上万的曲调,只要符合格律就行。不过,在实际吟咏的过程中,个人还是会形成个人的习惯,以致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吟咏曲调。古体诗的吟咏,因为没有格律所以无法确定旋律起伏,结果呢?是一个人吟不同的诗会出现缤纷多彩的吟诵调吗?不是的,结果相反,一个人吟所有的古体诗,都会使用同一个吟诵调。只在不同的诗中,依字行腔做些旋律微调,再根据思想内容再做些微调而已。这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

这种以相对固定的曲调吟咏不同的诗歌的方式,非常重要。当词形成的时候,它是先有曲后有词的,曲是外来的,词需要重新填。但是,吟咏已经使唐人们熟于应对这种事情,于是,填词的方式就出现了。

然而,依词作曲和按曲填词,是一样的吗?依词作曲(吟咏就是这样),不但要考虑字音(依字行腔),还要考虑思想内容。按曲填词,也应该这样。考虑字音是简单的事,平低仄高即是。思想内容怎么办?如果填出来的词,思想内容与曲的风格不符怎么办?

是以,词律与诗律就有了一个很大的差异,而历代词谱中却没有标明,或者说,无法标明。

词律不仅仅是一个平仄格律的问题,它意味着一个固定的旋律。固定的旋律不仅仅是在固定的位置上必须有固定的声调的字,而且,还意味着内容结构的固定。比如说,第一句整体旋律低,第二句整体旋律高,这就是一个旋律发展,后一句是承接前一句的,你不能在填词的时候,把后一句写得跟前一句没关系,或者情绪低下去了。在一句内部,也存在同样的问题。结果,词律的固定,就意味着整首词章法的固定、句法的固定,甚至是词语意象的逻辑情绪关系结构的固定。您把唐五代词同一词牌的词排在一起,很容易就能看出它们相对固定的词、句、段、阕的结构关系。

当然,越到后来,词的旋律变异越大,曲调跟以前不一样了,当然句法章法也就变了。但是,同一时期,词调相对统一的时候,句法章法也是相对统一的。

词至宋末而音乐失传,此后大家就吟咏它。于是,词的固定曲调消失了,词又同近体诗一样,恢复了一首诗成千上万曲调的情况。而词内部的固定章法逻辑关系,也就消失了。所以元明清之词就没有什么统一的章法。

现在也可以明白为什么曲牌体的戏曲,连套基本上是固定的。因为每个词牌或曲牌的情绪是基本固定的,不是任何牌都能接上任何牌的。一个曲牌或词牌的连套,就是套曲,它的内部关系正如词的内部关系一样,也是相对固定的。哪个牌开头,哪个牌把情绪压下来,哪个牌把情绪抬上去,哪个牌收束,都要相对固定。

现在讨论一下板腔体的问题。今日除了昆曲以外,几千种地方戏曲都是板腔体,这么强大的音乐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形成的?

从吟诵里来的。

前面说过,古体诗的吟诵,是一组模进关系的曲调加以微调而成的。而古体诗是经常有杂言的。碰到加字的情况,应该如何处理?这种方法一定不是今人想出来的,最晚也是隋唐人想出来的。

比如魏嘉瓒先生吟诵的《木兰辞》: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唧唧  复唧唧,    木兰  当户织,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1 5 6 1 —

不闻  机杼声,    惟闻          息。

6 6 53 5 6 1 6 5 1 2 3 2 7 6

问女  何所思,    问女  何所忆?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女亦  无所思,    女亦  无所忆,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昨夜  军贴来,    可汗  大点兵,

3 3 21 2 3 5 3 2 1 2 3 2 7 6 1 5 6 1 —

军书  十二卷,    卷卷          名。

这个吟诵是三个调,前几句依次是下、中、上、下、下、中。这个安排是根据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段落逻辑关系来排列的。这是一个五言的吟诵调,但是诗中有七言和九言的句子,碰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呢?比如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本该用中调,吟的是不闻唤女声,但闻鸣溅溅十个字,那么其余的字怎么处理呢?

3 3 21 2 3 5 3 2 3 5 3 2  1. 2 3 5 2 3 2 7 6 1 5 6 1 —

不闻  爷娘唤    声,     但 闻黄河流水 鸣       溅。

在第一句上加了3 5 3 2,在第二句上把1 2 31. 2 3 5,这种往旋律里添加东西,但不打破改变原旋律的做法,就是后世对付衬字的办法,也就是板腔体的基本方法。往里加的旋律,也是依字行腔的,并且是符合原旋律进行的。

板腔体的音乐,实际就是几个相对固定的旋律,比如京剧,西皮是一个,高拨子是一个,四平是一个,二簧是一个,西皮慢板只是比西皮原板慢。这些旋律,是几百年精挑细选出来的,是中国人特别喜欢的旋律。容易掌握,也容易记住,容易熟悉。不像曲牌体的昆曲,有上千个曲牌,以表达细腻复杂的情感。板腔体很简单,就这么几个旋律和板式,配合不同的情绪。至于怎么配合不同的词,就要用上古体诗吟咏的方法了,在不动主旋律的情况下,往里加东西。板腔体最后演化成了主旋律只剩下几个简单的音了,往里加的东西反而在数量上占了主体。这种音乐形式,可以随意演唱不同的歌词,可操作性强,所以在后来的花雅之争中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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