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不是一个性格刚强的人,他早年的词作轻倩妍巧,可见为人也属于文弱一型,遭受战乱之苦后,他的情绪便流于消极,不象同时代刘辰翁一样悲怆激昂,而是如张炎、王沂孙等人一般沉湎于哀伤感怀之中。但他的悲伤,又不同于其他人缠绵曲折,却别具一种风味,如这首《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这当是他流浪途中抒发思乡之情的作品,但“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已经遭到兵火破坏的家园,与其回顾,倒不如永远弃绝,这首因行程受阻而作的词,描述的是旧游不再、往梦难寻的凄凉,却以貌似轻快的笔触写出珠玉跳跃般的词句,在想象中有殷勤的白鸥相问,有同样苦受大雪摧残的梅花同病相怜,词人愁苦的心也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从这一点中,依稀又窥见了早年那个开朗欢快、视万物俱有情思的蒋捷。亡国后的竹山词,“内容与感情均极悲苦,但构思布局与遣词造语却带有看破一切的旷达和嘲讽意味。同样是遗民的血泪之作,在蒋捷写来却面带苦笑;这苦笑的泪水,似更令人心酸。”(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这段评价确是对蒋捷词作的独到之处一语中的。
也许正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只有看破一切与自我宽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蒋捷也只是一个生活中的弱者。但是,虽然他是弱者,在坚守气节是非原则方面,却绝不妥协。元成宗大德年间,曾有人向元朝廷荐举他为官,蒋捷坚决拒绝,不仕新朝,联系到他晚年穷愁潦倒、衣食无着的处境,可知他坚持操守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此恨难平君知否?……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贺新郎》)以女子的守贞来喻自己的操守不移;又如他《尾犯•寒夜》词中所说:“鸡边长剑舞,念不到、此样豪杰。瘦骨棱棱,但凄其衾铁。……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说。”闻鸡起舞的刘琨有恢复中原的雄心壮图,使得陆游感叹:“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蒋捷没有力量学习这位英雄豪杰,却也能够守住自己衾冷如铁、骨瘦如棱的穷困生涯,以高洁耐寒的梅花比拟自己的浩然之气。这是一个弱者在当时能做出的最强烈的反抗,也许单以“民族气节”什么的来说,并不能完全概括他的心志,其实,这只是小人物最坚定的爱憎——对于毁掉自己家园、剥夺自己幸福的入侵者的永久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