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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昆酬唱有余音

 昵称8088609 2012-01-06

《西昆酬唱集》刍议

            ——东华高中 陆 波(原创)

 

    中华书局出版了王仲荦先生的《西昆酬唱集注》,很高兴。《西昆酬唱集》还从来没有出版过注本,王先生终算是填补了一个空白。今天,我愿意借图书馆一隅,谈谈关于《西昆酬唱集》以及对它的评价问题。

    

    一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部著名的大书,叫《册府元龟》;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很有名的文学流派,叫西昆派。西昆派的代表作就是我们所说的《西昆酬唱集》。其实,《册府元龟》和《西昆酬唱集》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

    宋景德二年(公元一○○五年)九月,宋真宗命王钦若、杨亿等人编纂一部大型的类书,把上古到五代的繁富史料,按人按事分门别类加以编排,初拟名叫《历代君臣事迹》。经过九年,到大中祥符六年(公元一○一三年),这部巨著编纂完成。全书共一千卷,《四库全书》本达二万七千二百多页,比它之前赫赫有名的《太平御览》的字数要多一倍,定名为《册府元龟》。在编纂这部大书期间,参加编纂的杨亿、刘筠以及他们的同事、朋友,诗歌往还,互相唱和,写了很多诗,后来又编成一部诗集,就是《西昆酬唱集》。也可以说,《西昆酬唱集》是编纂《册府元龟》的副产品。

    何谓“册府”?何谓“西昆”?其实它们的含义是相同的。西昆,指西方昆仑群玉之山。穆天子传》说:“天子升于昆仑之丘,至于群玉之山,先王之所谓册府。”郭璞注:“即《山海经》云群玉山,西王母所居者。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册之府,所谓藏之名山者也。”可见“西昆”是指古代帝王藏书的地方。藏书的地方是书册之府,所以又叫册府。晋书·葛洪传》说:“神奇册府,总百代之遗编。”就是这个意思。当时编纂<历代君臣事迹》的人,都聚集在朝廷藏书的秘阁里,于是就采用西昆、册府这个典故,把在秘阁编出来的《历代君臣事迹》定名为《册府元龟》;把在秘阁编书过程中产生的唱和诗集,定名为《西昆酬唱集》。

    《西昆酬唱集》所收诗篇的作者共有十七个人,这些人并不都是参加秘阁编纂工作的,象其中的张咏、舒雅,都不经常在东京,丁渭、钱惟演也没有参加编书工作,只是因为他们和杨亿、刘筠等人互相唱和,所以他们的作品也收入集中。但不论在京城在外地,参加编书还是没有参加编书,这些人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上层人物,有些人后来地位很高。他们大都能接近皇帝,了解上层政治动态。

    这是《西昆酬唱集》的缘起和大致情况,了解了这个基本情况,对我们认识和评价《西昆酬唱集》会大有帮助。

    

    二

     

    如何评价这部诗集,似乎文学史家们早有定论,毋庸再议。从下面几部有影响的文学史著作的结论,可以看得很清楚。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中国文学史》说:

    

    ……这说明他们(指诗集的作者)创作的目的仅是为了唱和,他们的创作方法就是摭拾前人作品中的“芳润”,重新加以编组,这样就产生了他们这本毫无内容、仅只是玩弄词章典故的酬唱集。

    

    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说:

    

    他们缺乏真正的生活感受,写出来的诗大都内容单薄,感情虚假,写来写去,无非为了搬弄几个陈腐的典故……。

     

    刘大杰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说:

    

    雕章丽句,只注意对偶工巧、音调和谐和字句的美丽而已,都是属于作品的形式,一点没有顾到文学的内容。

    

    这三部著作的作者说得够斩钉截铁了:“毫无内容”、“写来写去,无非为了搬弄几个陈腐的典故”、“一点没有顾到文学的内容”,从思想内容上看,差不多就算全盘否定了这部诗集。

    究竟应该如何评价这部作品呢?我们回顾这部书的历史,却会看到十分有趣的现象。它曾经炫赫一时,“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欧阳修《六一诗话》);它也曾得到十分尖锐的批判,“今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狂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其为怪大矣。”(石介《怪说》)更有意思的是宋人吴枋在《宜斋野乘》一书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当时有一出戏叫《优人》,剧中主人公李商隐出场时,穿着十分蓝缕的衣服,另一人问道:“义山,你的华丽衣服哪里去了?”剧中的李商隐回答道:“被馆中的学士们抢去了。”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这出戏十分刻薄地嘲讽西昆作家们剽窃李商隐的作品。但是,如果我们跳出前人的窠臼,客观地分析《西昆集》中的诗篇,就可以看出,由于作者多半是内廷侍臣,养尊处优,生活是安逸、舒适的,所以《西昆集》中大量的是象《夜宴》、《直夜》、《别墅》、《代意》等反映他们官僚生活的作品。他们所歌唱的绮宴、华灯、兰风、蕙帐,反映了文学侍臣们生活和精神的空虚,这是首先应该指出的。比如,那篇很有名的《泪》:

    

    鲛盘千点怨吞声,蜡炬风高翠箔轻。夜半商陵闻别鹤,酒阑安石对哀筝。银屏欲去连珠进,金屋初来玉体横。马上悲歌寄黄鹄,紫台回首暮云平。

     

    诗人一连用了“鲛人泣珠”、“商陵牧子悲啸”、“谢安听筝而泣”、焦仲卿妻刘兰芝“泪落连珠子”、“阿娇冷处长门宫”、“细君思乡而歌”、“昭君出塞”等七、八个伤情、哭泣的典故,几乎成了一部“泪典”,但这首诗究竟要表达什么思想呢?象这样的堆砌在整部诗集中比比皆是。所以,这部诗集的主要倾向确实是思想贫乏,缺乏真情实感,雕章琢句,玩弄词藻典故。他们仿效李商隐的形式,却比李商隐更雕饰和晦涩;他们模拟李商隐的风格,却学不来李商隐的深思与挚情。他们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西昆酬唱集》真的是“毫无内容”吗?或者换一句话说,完全是为写诗而写诗吗?我想这也是不可能的。杨亿、刘筠这些文学侍臣经常出入内廷,有的地位还很高,他们对朝廷内外发生的重大事件,不可能毫无反应。而他们的政治思想,不可能不在他们的诗歌中表现出来。

    关于《西昆酬唱集》有这样一件轶事,很说明问题。集子中有一组题目叫《宣曲》的诗,这组诗一问世,王钦若马上拿着去向皇帝告状,杨亿差点儿没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宋史》记载,王钦若与杨亿共同受命编修《册府元龟》。但王钦若是新贵族,暴发户,杨亿瞧不起他那种骄横的气焰。所以,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王钦若一到,杨亿马上就离开。王钦若很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当王钦若看到了杨亿作的《宣曲》诗,如获至宝,立刻到宋真宗那里告状,揭发杨亿的诗影射皇帝。宋真宗看后,大为不满,说:“词臣,学者宗师也,安可不戒其流宕。”于是下诏,如果今后再写这样的诗,一定严惩。(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南宋大诗人陆游评论这件事时曾说:“赖天子爱才士,皆置而不问,独下诏讽切而已。不然,亦殆哉。”(见陆游《谓南集·跋西昆酬唱集》)可见,这首诗是捅了马蜂窝。

    《宣曲》诗写了什么呢?《宣曲》诗一共有三首,杨亿、刘筠、钱惟演每人各写了一首。他们把前代皇帝耽于女色的事情一一列出。如杨亿的一首,开头第一句就说“宣曲更衣宠,高堂荐枕荣”,这是用汉武帝和子夫的典故。汉武帝见到歌女子夫,非常高兴。子夫给他更衣,汉武帝就在车中与子夫宣淫取乐;接着又写“弯扇裁纨制,羊车插竹迎”,这是用晋武帝的典故。晋武帝妃子非常多,灭掉东吴之后,又得到孙皓的宫人数千,后宫妃嫔近万人。每到晚上,晋武帝不知到哪一个妃子处住宿好,就乘着羊驾的车,任羊随便走。羊走到哪个妃子门前停下,那一夜就到哪个妃子那里住宿。妃嫔们盼皇帝来,就把竹叶插在门前,用盐水洒地,千方百计引诱羊到他们那里去。这些诗句恐怕就是王钦若抓到的把柄,也就是宋真宗认为“流宕”的地方。

    据江休复《嘉兴杂志》所载:“上在南衙(指宋真宗继位前任开封府尹),尝召散乐伶丁香,昼承恩宠。”这岂不是“宣曲更衣宠,高堂荐枕荣”吗?宋真宗当然不会高兴。更有甚者,刘筠在他那首《宣曲》中还写道:“天机从此浅,国艳或非良。”意思是说,有这样一些嗜好欲望,道行就不够深了,而且容貌美艳的女子未必是道德高尚的人。刘筠暗指丁香出身微贱,徒有美色。陆游则说,这里的“国艳”,恐怕是指宋真宗的刘妃和杨妃。刘、杨二妃出身都很微贱,只因为她们长得美艳,宋真宗就千方百计地把她们弄到宫里去。

    这样看来,《宣曲》诗恐怕就不能说“毫无内容”了。而且,不论杨亿、刘筠是从什么角度,抱着什么动机,述说后宫轶事的,它都暴露了皇帝荒淫放荡的私生活,这一点还是应该肯定的。对于杨亿、刘筠这些皇帝近臣来说,敢于写出这些掖庭风光,应该说是有点胆量的。

    再看看《汉武》一诗。杨亿在诗中极力攻击汉武帝迷信方士神仙之说,挖苦汉武帝幻想长生不老,被方士愚弄而不知。“蓬莱银阙浪漫漫”,是说汉武帝相信方士李少君的鬼话,派人入海找寻安期生,求长生不老药。但哪里找得到呢?“弱水回风欲到难”,表面上写是被“弱水”、“回风”所阻,去不成,实际上是否定汉武帝求神仙的举动不合情理,当然实现不了。“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汉武帝被方士少翁迷惑,居然封少翁为文成将军。但一年过去了,神仙没有召来,少翁怕暴露真相,就写好帛书,让牛吃下去,然后对汉武帝说,牛腹中有天书。汉武帝派人杀牛,果然得到帛书。正在高兴之际,汉武帝突然认出了帛书上的笔迹,盛怒之下,杀了少翁。但笃信神仙的汉武帝并没有吸取教训,他很快就后悔了,又让人找来一个叫栾大的方士,再去召神仙、找长生不老药。栾大说:“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掩口,恶敢盲方哉!”汉武帝一听人家不满他杀少翁(即文成将军)了,马上撒谎说:“文成食马肝死耳。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史记·孝武本纪》)

    这样写是故意堆砌典故炫耀才学吗?不是。是毫无内容的陈词滥调吗?不是。汉武帝雄才大略,治国颇有成效,这些,杨亿辈不会不知道。但他们不写汉武帝的文治武功,只写汉武帝迷信鬼神、受骗于方士的笑话,恐怕也是寓有深意,与当时现实紧密联系的。

    当时,宋辽战事频仍,宋真宗不敢抵抗,大敌当前,一味退让。澶州大捷,宋真宗反而派曹利用去辽营求和赔款。曹临行前问宋真宗可以答应给辽多少银绢。宋真宗说:“必不得已,虽百万亦可。”寇准把曹叫来,说:“虽有旨许百万,若过三十万,我就杀了你!”和议告成,误传赔偿辽银三百万两,宋真宗大惊,过了一会儿,又说:“姑了事,亦可耳。”等曹利用说明确数,宋真宗大喜过望。但他对神仙佛道却象汉武帝一样虔诚笃信。当时,王钦若也伪造了一个帛书。帛书上面写道:“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恒”是宋真宗的名字,表示自己受命于天。他还伪造天书,降于泰山,准备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他派人用五千两黄金铸了自己的像,侍立在玉皇像前,以示自己的虔敬。对宋真宗的这一套,杨亿是反对的。他替宋真宗起草东封诏时,原文有“不求神仙,不为奢侈”一语,宋真宗看后把这两句话勾掉了。了解了这一背景,再读一读《汉武》诗,我们能说《汉武》诗中讲的历史上的少翁把帛书放到牛腹中,与现实社会中王钦若伪造天书,是偶然的巧合吗?我们能说《西昆酬唱集》中的诗“一点也没有顾到文学的内容”吗?当然象这样的诗并不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有鉴于此,我们对《西昆酬唱集》的评价就应该多做些具体分析,透过那些“华丽的组织”、“精确的用事”、“森严的对偶”,发现内中曲折委婉地表达出来的一点思想。有一本文学史引用了冯武的《重刻<西昆酬唱集>序》“不隔一朝,遽尔湮没”的话,说明《西昆酬唱集》之不受欢迎,迅速失传。我们也可以引一些话,而且就是同一篇文章、同一段、同一行下面的一些话,来说明《西昆酬唱集》之受到人们的重视。在《重刻<西昆酬唱集>序》中紧接着“不隔一朝,遽尔湮没”之后,冯武写道:“自胜国名人以逮牧斋老叟,皆以不得见(《西昆酬唱集》)为叹息,其所以殷殷于作者之口久矣。昔年西河毛季子从吴门拾得,钞自旧本,狂喜而告于徐司寇健庵先生,健庵遂以付梓,汲汲乎惟恐其书之又亡也。”这些描写不是更为生动、形象吗?这些话又可以成为对立观点的武器。所以,我们评价一部作品,应该具体地分析作家的立场观点,作家对所歌咏的事件的态度,作家所处的时代,以及当时作家的处境、地位,一概肯定、一概否定,都是站不住脚的。

    我们还要简单说说如何看待《西昆酬唱集》的艺术成就。他们讲究技巧,是否就一无可取呢?我认为他们的缺点在于他们专讲“技巧”,但他们毕竟是有“技巧”的。《西昆酬唱集》中除掉很少的几首绝句外,几乎全是五、七言律诗,而且很多是排律。几十韵的排律,做起来恐怕是不很容易的。至于“风来玉女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馆中新蝉》),“霜挂丹丘路,星榆北斗城”(《禁中庭树》),“水阔雨萧萧,风微影自摇”(《荷花》)等等,一向被人誉为佳句。连攻击西昆体最力的欧阳修也说:“先朝杨、刘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能达到“至今使人倾想”的效果,这该说是作家的幸福了。当时,宋人反对西昆体,但矫枉过正,以至于吴乔云:“宋之最著者苏、黄,全失唐人一唱三叹之致。”王阮亭云:“宋初学西昆,于唐却近;苏、黄变西昆,去唐却远。”这些话恐怕是很值得玩味的。所以,我们在批判它的思想内容方面的问题的同时,不能连同它在艺术上的长处一起批掉。

    

    三

     

    在深入探讨《西昆酬唱集》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的研究中,王仲荦先生的《西昆酬唱集注》给我们作了一个榜样。

    《西昆酬唱集注》是《西昆酬唱集》的第一个注本。《西昆酬唱集》典故多,使注家畏难,这恐怕是向无注释的一个原因。但更为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多年来被一种思想所束缚,以致于谈《西昆》而色变,认为那是不值一提的唯美主义的东西。但王先生能破除这个迷信。他是一个历史学家,他从宋史的研究中得出具有创造性的结论。他说:《西昆酬唱集》的一些诗篇“在当时统治阶级的文坛上,不能不说是具有一定史料价值的作品。”这个观点是正确的。从史实出发,以确凿的事实论证一部作品所反映的思想,这是一个历史学家研究古典文学得天独厚的地方。加之作者学识渊博,注释精慎,使《西昆酬唱集注》达到了很高的学术水平。这是我们应该向作者深致谢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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