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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

 李德珊 2012-01-18

 兴化城东门外的垛田乡地貌奇特:境内河汊纵横交错,垛岸星罗棋布,“垛田”因此而得名。相传,垛田原是一片片汪洋,是八仙之一的铁拐李出海前搓下的滓垢形成的。而今,成了“千岛之乡”,总面积2.4万亩,小的只有分把二分地,大的也不过三五亩,极宜种植各类蔬菜,年产可达15万吨。垛田人种植蔬菜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也许像只有茅台镇才能生产出茅台酒一样,垛田的蔬菜味道非常特别。像历史闻名的“芦呆子”(以芦洲村面名的西瓜),香甜可口;世界有名的“兴化香葱”,葱味很浓,其他地方无法比拟;就是芋头,乃至水下长出的菱角,也比人家的口感好。正因如此,垛田的蔬菜早在北宋年间就作为贡品晋京。不过,从前垛上人种出好蔬菜,自己却舍不得吃。“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是啊,对垛上人来说,蔬菜就是金钱、粮食、衣服......

解放前,农民主要是被雇“出门”---行船外出卖蔬菜。在垛田,走亲戚就说上亲戚家去了,而不说“出门”,就是去上海广州也只是说上上海广州了,只有用船运蔬菜外出卖,才说是“出门”。分到岸后(垛田人称“垛田”为“岸”,说粮田才是“田”),一般是一家一户出门。大集体时,三人以上出门。自留地很少,就几家合在一起出门。那时出门要到工商所办理“产销证”,证明是自产自销,否则会当投机倒把看待。出门是篙子或桨,后来有了橹,用上“挂桨”也只是最近十来年的事。垛上人少有不会撑船、划桨、摇橹的。顺风时“攘风”,顶风逆水时就拉纤。

垛上人,最怕出门,但为了生计又非得出门不可。

从前是怕土匪抢劫。本庄有户人家在出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土匪,虽然把钱早就卷好,藏在缸芦柴里,但还是躲不过。土匪把芦柴踩得稀烂,抢走了钱,还把人家一顿毒打。

每到寒冬腊月,垛上人都要出门卖青菜。我上面是两个姐姐,三个弟妹更小,这“出门”大事便过早地落到了我肩上。记得那是1975年初,我刚满12岁,腊月二十四夜,第一次跟大人出门卖自留地上的青菜。两条船同时出发,向北去建湖、阜宁。夜间行船,头发、眉毛被霜打白了,父辈们的胡桩也是白的。我年纪小,父辈们照顾我挖前桨。凛冽的寒风,冻得手指几乎失去知觉,耳朵像掉了似的,脚也冻僵了。北风刮得紧,一会儿,漫天飞雪,雪片而直往脖子里钻。那年卖了个“大烂洞”,只有一两分钱一斤。垛上人称货难卖、价格低为“烂洞”。带的粮不够,就吃两顿。大年初一上午没有卖菜。大人们到街上向人家讨要,我看船。看见岸上与我同龄的孩子穿着崭新时髦的服装,跟着大人拜年,我只能把衣裳上的泥点子扒扒,掸一掸灰尘,扭好扣子,盼望大人早点回来。傍晚,大人们回到船上,又跟花子买了团和山芋干子。晚上睡进胖鼓洞(船艄洞)里,尽管里面有闷有脏,龌龊味难受,但外面寒风刺骨,睡到船艄里,舒服多了。

出门的人是一只飘飘忽忽的风筝,一头系在亲人的心上。第一次出门回到家,已是正月初七。爸爸妈妈告诉我,一家人都没有过好年,从二十八夜天天到河边望,三十晚上还给我放了双筷子。春节是我们中国最隆重的节日,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年夜饭,大年初一给长辈拜个年。可是,在我的记忆里,以前庄上经常有人出门赶不上回家过年,不能回来过年的,就晓得卖的是“大烂洞”。出门人受苦受难,在家人望穿秋水。

古时,兴化境内有十二个游览胜地,合称“昭阳十二景”,其中就有三景---“胜湖秋月”、“十里菱塘”、“两厢瓜圃”是垛田的风光。垛田瓜类,品种繁多,应有尽有。炎热的夏天,又是垛田人出门卖瓜的季节。火一样的太阳,烫得浑身发红---脱皮---变黑,这也就是“黑皮”的来历。脱掉短袖、背心,黑白分明。其实从前垛上的男人夏天常打赤膊,就是少妇在晚上乘凉时也是光着上身。站在水泥船上,脚板常被烫出泡来,连脚板子有厚茧的老农也吃不消。水一浇,“哧哧”响,船上像个蒸笼,热气直冒。渴了,捧把水喝一喝,瓜是不随便吃的。晚上睡在外面有蚊子,睡在胖鼓里有闷有热。

出门怕顶风。顺风、旁风可以扬起风帆,一旦遇到顶风逆水就得拉纤。拉纤怕障碍,可是,累啊,有时又多么想抱住树,坐到地上好好歇一歇。不过,大人们常用这么一句话来安慰自己:“时到浪头顶,倒霉遇顺风。”

出门遇雨是最倒霉的。有一次和一位远房大叔出门卖芋头、生姜,这次是摇橹,一直摇到戴南、东台。在出门的几天里,老有雨。以前垛上人出门,总是在船头砌个泥锅厢,或用土积砌,或用泥草腰子垒,每遇阴雨天,饭很难煮,只好耐着性子烧,一顿饭要划好几根火柴。其实哪是烧好的,简直是“肮”好的。那烟肮得人难受,嘴闭上,气难喘,遇到顺风呛人,眼睛被抽得直流泪。出门人饥肠辘辘,又怕雨水蹦在碗里,哪顾得饭、粥半生不熟,还带着浓烈的烟味,就夹点老咸菜、苋菜餶,狼吞虎咽。垛上人至今流下一个风俗: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不能泡汤,也不能提泡汤之类的字眼。吃饭泡汤不吉利,出门要遭雨。有小孩的人家三十晚上干脆不烧汤。

人在异地,举目无亲;有时在荒凉的田野,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生了病,无处求医,也无钱求医,舍不得医一直挨到家也是常有的事。

出门也有开心的时候。货顺利卖个好价钱,是要用“六只眼”敬菩萨的。当换回满船的稻草、粮食,特别是春节前换回葵瓜子、花生,乃至鞭炮等年货时,粗狂的农民说话的声音会更大,逗乐的笑声会更响。有时遇到“拖驳”上的好人,一带就是多少里,那高兴劲儿简直不用提了。在家找不起老婆的,出门还能碰上好运气。庄上有位父辈的婆娘就是用几捆青菜换来的。都是苦命人,有家则安。不过,在我多次的出门中只有一次留下甜蜜的回忆,那就是跟大伯大妈出门卖芋头时,正逢我过生日,大妈给我卖了两只包子。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年复一年。出门,是垛上人的一部生存史,一部见证落后与闭塞、困难与心酸的历史。无论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无论是新婚燕尔,还是病魔缠身,垛上人总还是要出门。

日晒雨淋,风吹霜大,冰封雪飘,盛夏溽暑,铸造了中国农民的坚韧和倔强,更激发了农民摆脱贫困,奔向富裕的强烈欲望,而与农民心声合拍的“基本路线”的确立,成了这强烈欲望变为可能的催化剂,使农民理想的实现如日中天。

卖菜难一直困扰着垛田。三十二年前垛上人挑战命运,含辛茹苦,办起了第一家脱水蔬菜厂,当时是两条简单的炕道,1973年增加到12条,日消化蔬菜(以香葱为例)可达10万斤。隔了十年,旗杆荡崛起了一家脱水厂,炕道数翻了一番。又隔了十年,也就是老人家“南巡”后,垛田出现了首家脱水蔬菜私营企业。五年前。这里又办起了一家脱水蔬菜中外合资企业。而今垛田有脱水蔬菜厂40家,大小炕道81条,另有机械烘厢101台;有以五福酱品厂为主的腌制品厂12个;此外还有一些调味品厂。现在消化蔬菜可达13万吨。为了满足市场的需求,有些蔬菜还要从外面调。我想,今天垛田的私营企业如此发达,一方面得益于政策,另一方面与菜农多少年来走南闯北、历经磨难不无关系。

垛田是水网地带,无舟不行。1976年,兴盐公路建成通车,垛田北部人搭到了公路的边;1983年兴东公路贯穿垛田东西,1986年兴泰公路使垛田南部也通了车,去年垛田腹部开通了一级公路。从此,垛田几乎所有村都通了汽车。今天垛上人的蔬菜大多数是人家用汽车上门来买。真正向外推销的已是通过工厂加工的蔬菜,坐的不是船,而是火车、飞机;卖出的数量不是论斤论量,而是按万斤(吨)计算;销售的对象不是县城乡村,而是外贸公司、大企业、外国人。

“出门”一词对垛田人来说,越来越生疏了,它已退出了垛田人的历史舞台。我的女儿也到了我第一次出门的年龄,她绝对不知道“出门”的内涵,更无法体会“出门”的滋味。有人说,今不如昔;还有人说,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如一代。其实,人们求生存、求富裕、求快意的本能,必然不断提高自身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质量。时势造英雄,一旦社稷的意志符合黎民的欲望,赋予创造人间奇迹的百姓身躯并会迸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数千年来,垛上人没有摆脱“出门”的苦难,而几十年,垛田就逐步告别了“出门”的历史。不过,今天的垛田人又已开始新的“出门”---走出了封闭千年的历史大门,走向世界。

         一九九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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