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选读
风 暴
突然,漫游者在此遇上年迈
高大的橡树――像一头石化的
长着巨角的麋鹿,面对九月的大海
那墨绿的城堡
北方的风暴。正是楸树的果子
成熟的季节。在黑暗中醒着
能听见橡树上空的星宿
在厩中跺脚
汽车驶入又一道盘山公路,摆脱了山的阴影
朝着太阳向山顶爬去
我们在车内拥挤。独裁者的头像也被裹在
报纸里。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
死亡胎记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体内生长
山顶上,蓝色的海浪追赶着天空
四月与死寂
春色荒凉
绒黑的沟
在我身边爬行
没有镜影
惟一闪烁的
是黄色花朵
我被我的影子拎着
像一把
黑盒里的提琴
我唯一想说的
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
如当铺里的银子
十月即景
拖船锈痕斑斑,它为何停在远离大海的内陆?
这是一盏熄灭在寒冷中的沉重的孤灯。
但树有强烈的色彩。信号传向彼岸!
有几声像是为了让人听见。
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磨菇。
这是一个呼救者的手指。
那人在黑暗的深底啜泣。
我们是属于大地的。
有人专把世界当做手套来体验
他白天休息一阵,脱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书架上
手套突然变大,舒展身体
用黑暗填满整间房屋
漆黑的房屋在春风中站着
“大赦。”低语在草中走动:“大赦。”
一个小男孩在奔跑
捏着一根斜向天空的隐形的线
他狂野的未来之梦
像一只比郊区更大的风筝在飞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不,在飞
风暴让风车展翅飞翔
在夜的黑暗里碾磨着空虚——你
因同样的法则失眠
灰鲨肚皮是你那虚弱的灯
朦胧的记忆沉入海底
在那里僵滞成陌生的雕塑——你
的拐杖被海藻弄绿
走入大海的人返回时僵硬
写于1996年解冻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
(北岛译)
果戈理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北岛译)
我像一把梯子倾斜着,把脸
伸进樱桃树的第一层楼
我在被阳光敲响的色彩的钟里
我比四只喜鹊更快地消灭了殷红的果子
突然我被一阵远方的寒流击中
瞬息发黑
如树干上的斧痕坐着不动
一切已为时太晚。失去面目的我们开始慢跑
下去,进入古代的下水道
隧道。我们在那里漂游了几个月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逃亡
短时的祈祷。一只盖子在我们头顶上打开
幽暗的光束洒落
我们抬头仰望:星空穿过阴沟的盖子
一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
冰像天空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
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着床单
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
二
大会像飞舞的岛屿逼近,相撞……
然后:一条抖颤的妥协的长桥
车辆将在那里行驶,在星星下
在被扔入空虚没有出生
米一样匿名的苍白的脸下
三
1926年歌德扮成纪德游历非洲,目睹了一切
死后才能看到的东西使真相大白
一幢大楼在阿尔及利亚新闻
播出时出现。大楼的窗子黑着
只有一扇例外:你看见德雷福斯
的面孔
四
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五
离房屋不远的树林里
一份充满奇闻的报纸已躺了几个月
它在风雨的昼夜里衰老
变成一棵植物,一只白菜头,和大地融成一体
如同一个记忆渐渐变成你自己
海鸥,太阳船长,掌着自己的舵
它下面是海水
世界仍打着瞌睡,像水底
斑驳的石头
不能解说的日子。日子——
像阿兹特克族的文字!
音乐。我被绑在
它的挂毯上,高举
手臂——像民间艺术里的
形象
石头
我听见我扔出的石头
跌落,玻璃般穿行透明的岁月深谷里。
瞬息迷茫的举动叫喊着
从树梢飞向树梢,在
比现在更稀薄的空气中静哑,像燕子
从山顶
滑向山顶
直到它们沿着存在的边界,到达
极限的高原,那里我们
所有作为
玻璃般透明地
落到
仅只是我们自身的
深底。
日光落在一个睡者的脸上。
他的梦更加生动
但他没有醒来。
黑暗落在一个在不耐烦的
太阳强光中行走于他人中间的
人的脸上。
天色如一场骤雨突然转暗。
我站在容纳每一时刻的屋里--蝴蝶博物馆。
阳光依然强烈如初。
它那不耐烦的画笔正描绘着世界。
(董继平译)
致防线后面的朋友
1
我写给你的如此贫乏。而我不能写的
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
最终穿过夜空消失。
2
这信此刻在检查员那儿。他开灯。
强光下,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
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
3
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
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
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
(北岛译)
凌晨两点:月光。火车在外面的
田野中停下。一个远远的镇子的点点星火
在地平线上冷冷地闪忽不定。
当一个人在梦中走得如此之深
当他再次返回屋子之际,
他绝不会想起他在那里。
或者当一个人在疾病中走得如此之深
以致他的日子都变成某些闪忽的火花,蜂群,
虚弱而寒冷于地平线上。
火车完全静止不动。
两点:强烈的月光,稀疏的星星。
完成一半的天堂
悲观中断其行程。
痛苦中断其行程。
秃鹰中断其飞翔。
热切的光芒涌流而出,
就连鬼魂也畅饮一番。
我们的绘画看见日光,
我们的冰期画室的红色之兽。
万物开始四处环顾,
我们数以百计在阳光中行走。
每个人都是通向一个适合
每个人的房间的半开之门。
无穷的地面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耀着。
湖泊是一个嵌入大地的窗户。
(董继平译)
阴郁的日子我的生命发光
只要和你做爱
如同萤火虫点亮,熄灭,点亮,熄灭
——隐约地,你能跟踪它们
那蜿蜒在黑夜橄榄树下的路
阴郁的日子灵魂消沉,枯萎
但躯体笔直走向你
夜空哞哞嘶叫
我们偷挤宇宙的奶苟活
我打开第一道门。
这是一个阳光照亮的大房间。
一辆沉重的小车在外面驶过
使瓷器颤抖。
我打开二号门。
朋友!你饮下一些黑暗
而变得明显可见。
三号门。一个狭窄的旅馆房间。
朝向一条小巷的景观。
一根灯柱在沥青上闪耀。
经历,它美丽的熔渣。
(董继平译)
我象一只抓钩在世界的地板上拖曳而过。
我无需抓住一切东西。
疲倦的愤怒,闪亮的屈从。
执行者收集石头,上帝在沙滩上写字。
静悄悄的房间。
家具在月光中看起来准备好猝然爆发。
我穿过一片空铠甲的森林
慢慢走进自己。
(董继平译)
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飞翔的
姿势——稠密树根
那无数盏灯在地底下摇晃。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风姿——站着
举着手臂,聆听
无形的抽水机的节奏。他
坠入夏天,坠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坠入
在太阳火炉下抖颤的
湿绿脉管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间的直线,翅膀张开
急流上鱼鹰的栖歇
青铜时代的小号
不安的旋律
悬挂在深渊上空
晨光中,知觉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块太阳般温暖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
穿过死亡的旋涡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头顶上铺展?
早晨的空气留下邮票灼烧的信件
冰雪闪耀,负担减轻——一公斤只有七两
太阳离冰很远,在冷暖交界处飞舞
风像推着童车在慢慢地走着
全家倾巢而出,看久违的蓝天
我们置身在传奇故事的第一章里
衣帽上的阳光像黄蜂身上的花粉
阳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着,坐到冬天消隐
雪中的圆木静物画使我深思,我问:
“你们想跟我去童年吗?”它们说:“去”
灌木中词在用新的语言嘀咕:
“元音是蓝天,辅音是黑枝杈,它们在雪中漫谈”
但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
使大地的宁静百倍地生长
我们走进去。惟一的大厅
空寂。地板光滑
像一座被弃置的溜冰场
门关着。空气灰暗
墙上的画。我们看见
无力拥挤着的图像:乌龟
秤砣,鱼,喑哑世界里
那些搏斗的形象
一尊雕塑被放在这片空虚里:
一匹马站在大厅的中央
我们被空虚抓住时
才注意到马的存在
比海螺的呼啸更弱的
城市的喧杂和话音
围绕这间空屋
叫嚣着在寻找权力
还有其它东西,黑暗物
它们在感官的五道
门槛前停下脚步沙子流入静静的沙漏
是走动的时候。我们
走向那匹马。它很大
黑得像铁。帝王消失时
留下的权力化身
那匹马说:“我是惟一的
我甩掉了骑在我身上的空虚
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长
我吞噬着这里的荒寂。”
懦弱中断自己的行程
恐惧中断自己的行程
兀鹰中断自己的翱翔
急切的光迸溅而出
连鬼魂也品尝了一口
我们的画出现在白昼
我们冰川时期画室的红色的野兽
一切开始环视
我们成群结队地走入阳光
每个人都是半开着的门
通往一间共有的房屋
无垠的大地在我们的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烁
湖泊是对着地球的窗户
我被指令站在石堆里
像铁器时代高贵的尸体
其他人留在帐篷内,熟睡
舒展成轮子的辐条
炉子主宰着帐篷:一条巨蛇
在嘶嘶吞食着火球
但外面:寂静,春夜
在等待光明的寒石中停留
这里,寒冷。我开始
巫师般飞翔,飞入她
带游泳衣痕迹的躯体——
我们在阳光下,苔衣温暖
我沿着温暖的瞬间翻滚
但却无法久留
哨声穿过天空,将我召回
我在石堆里爬着。此时,此地
任务:人到则心到即使扮演严肃滑稽的
角色——我就是
世界创造自身的地方
天亮了。稀疏的树干
获得了色彩,霜打的春花
排列成一队,静静走动
寻找着夜里的失踪者
但人到则心到。等一下
我焦虑不安,顽固,困惑
将发生的事件,它们早已发生!
我能感到。它们在外面:
路卡外一群喧嚣的人
他们只能一个挨一个地穿过
他们想进入。为什么?他们
一个挨一个地进入。我是链式绞盘
出事后的夜晚我梦见一个满脸麻子的人
在巷子里边走边唱
丹东!
不是另一个——罗伯斯庇尔不会这样散步
罗伯斯庇尔每天早晨用一小时盥洗
他把剩下的时间奉献给了人民
在标语天堂里,在道德机器里
丹东——
或者戴他面具的人
踩着高跷在走
我仰视他的脸:
像伤痕斑斑的月亮
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郁中
一个重量紧压着胸口,钟锤
让钟走动
指针旋转:一年,二年
老虎笼里木屑散发刺鼻的气息
并且——好像总在梦里——没有阳光
但墙在闪烁
小巷弯曲着伸向
等候室,一间弯曲的屋子
等候室,那里我们所有的人……
五月的夜晚,我借着
冰冷的月光登陆
花草灰暗
但芳息绿翠
我沿着色盲的夜
朝山坡上摸去
白色的石头
向月亮传递信号
一段宽五十八年
长几分钟的
时间
我的背后
远离铅色水域的地方
是另一个岸
和统治者
那些用未来
替代面孔的人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个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脑袋
袋子的眼孔闪耀着阳光
你听见樱桃树的哼吟
但无济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脑袋,胸部,膝盖
你的身体偶尔活动
但并不因春天而欢悦
闪光的帽子,就让它蒙住你面孔
并从里面向外张望
海湾处涟漪在无声地拥挤
绿叶让大地变暗
1
公园里这只白色的蝴蝶被许多人读过
我爱这只雪蝶仿佛它是真理飞舞的一角
黎明时人群奔醒我们宁寂的星球
公园到处是人。人人都长着八张玲珑的脸,以对付各种情况,避免各种过失
人人都有一张无形的脸,映印着“秘而不宣”的东西
它在疲惫时出现,并像蝰蛇酒一样腥涩,回味不止!
鲤鱼在池中不停地游动,它们边睡边游
它们是信仰者的楷模:运动不息
2
中午时分。鱼贯而至的自行车上空
洗过的衣服随灰色的海风飞舞。请注意两侧的迷宫!
我被无法解读的文字包围,我是一个十足的文盲
但我支付了我所应该付的,东西都有发票
我攒集了如此多无法辨认的发票
我是一棵老树,挂满了不会掉落的叶子!
一阵海风使这些发票沙沙作响
3
黎明时人群踩醒我们宁寂的星球
我们都在街的甲板上,像在渡船甲板上一样拥挤
我们将去哪儿?茶杯够吗?我们因踏上这条街的甲板而感到幸福!
这是幽闭症诞生的一千年前
这里每人背后都有一副十字架,它飞着追赶我们,超越我们,和我们结合
某个东西在背后跟踪我们,监视我们,并低声说:“猜,他是谁!”
我们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快活,而血正从隐秘的伤口流淌不止
慢缺肢蜥,这没脚的蜥蜴沿门庭的楼梯流动
宁穆威严,像一条美洲蛇,只是大小不同
天空浓云密布,但太阳破云而出。白天便是如此
早晨我妻子驱散了妖魔
就像南屋黑暗贮藏室的门打开,光汹涌而至
蟑螂箭般地箭般地窜向墙角,在墙上
消失——你看见又好像没看见——
我妻子就这样光着身子赶走了妖魔
好像它们从不存在
但它们重又返回
用那错接神经的老式电话线的千百只爪子
这是七月五日。羽扇豆舒展身子,好像它们想观看大海
我们在乞讨的教堂,在没有文字的虔诚里
仿佛那些死不宽恕的主教的面孔,刻错在石上的上帝的名字并不存在
我看见说话滴水不漏的电视布道者融集了大量的资金
但此刻他十分虚弱,必须靠保镖,一个
裁剪精致、笑容紧如嘴套的年轻人来支撑
一个窒息喊声的微笑
一个被父母弃在医院床上的孩子的哭喊
神圣触碰到某人,点燃火焰
然后抽身离去
为什么?
火焰招惹着阴影,阴影飕飕飞舞
并和升腾的黑火融为一体。烟向四方扩散,黑色,呛人
最后只有黑烟,最后只有虔诚的刽子手
虔诚的刽子手向广场的人群倾斜
他在这面粗糙的镜子里能看见自己的面孔
最大的狂热者也是最大的怀疑者。对此他一无所知
他是这两者的同盟
一个想百分之百地暴露,另一个想销身隐迹
我最厌恶的就是“百分之百”这词!
那些只能待在自己正面的人
那些从不走神的人
那些从未打错门,并窥见“面目不可分辨”的人
离他们最好远一点!
这是七月五日。天空浓云密布,但太阳破云而出
慢缺肢蜥沿着门庭的楼梯流动,宁穆威武,像一条美洲蛇
慢缺肢蜥仿佛官场并不存在
金翅目仿佛偶像并不存在
羽扇豆仿佛“百分之百”并不存在
我熟悉深处,那里人既是囚徒也是主宰
就像帕尔西弗
我常常躺在僵直的草丛里
看大地笼罩我大地的穹隆
常常,那是生活的一半
但今天目光扔下了我
我的盲目踏上了征程
那黑色蝙蝠扔弃了自己,在夏日明亮的天空里飞翔
蓝房子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转向我那雾蓝色墙壁的房子。好像我刚死去,从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过八十多个夏天。其木头饱含四倍的欢乐三倍的痛苦。当住这儿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从里边。
房子后面,开阔地。曾是花园,如今已荒芜。静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动的文本,荒草的奥义书,荒草的海盗船队,龙头,长矛,一个荒草帝国。
一个不断抛出的飞去来器的阴影穿过荒芜的花园。这一定和很久前住这儿的人有关。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的一种冲动,一种思想,一种行动意志般的思想:画……画……逃脱他的命运。
那房子像一张儿童画。它所代表的稚气长大,因为某人——过早地——放弃了做孩子的使命。开门,进来!天花板不安,墙内平静。床上挂着有十七张帆的舰船的画,镀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响的浪头和风。
这里总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选择以前。感谢今生!我依然怀念别的选择。所有那些速写,都想变成现实。
一艘汽艇很远,在伸向夏夜地平线的水面。苦与乐在露水放大镜中膨胀。无从真的知道,我们是神圣的;我们的生活有条姐妹船,完全沿着另一条航线。当太阳在群岛后面闪耀。
(北岛译)
书 柜
它是从死者的屋里弄来的。在我放入沉重的新书前——精装本——空了几天,空着。我因此把深渊放了进来。某种东西从底下到来,缓慢但不可阻挡地上升,像一根大水银柱里的水银。你无法转身离去。
黑暗的册子,紧闭的面孔。他们像站在分界线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的阿尔及利亚人,等待人民警察检查护照。我的护照很久以前已和玻璃盒子放在一起。柏林那天的雾也在柜子里面。这里有一种年迈的绝望,含有帕生达尔大战和凡尔赛条约的滋味。比这滋味更老。黑色、沉重的书籍——等一会儿再说它们——它们其实是一种护照,厚得足以在数百年内收集如此多的图章。人当然不会携带这些沉重的行李,在他上路前,在他终于……
旧历史学家也在那里,他们得站起身,看我的家庭。没有话音,但嘴唇在玻璃背后不停地挪动,你会想到一个老掉牙的官僚机构(现在已被一个鬼故事盯上)。一幢大楼,金框玻璃后挂着死者的肖像,某个早晨玻璃内侧结满了哈气。肖像在夜间开始呼吸起来。
但玻璃柜更为奇特。目光横跨过分界线!一层闪光的薄膜,一条房屋必须映照的黑河上发光的薄膜。你无法转身离去。
1970
森林里有一块迷路时才能找到的空地。
空地被自我窒息的森林裹着。黑色树干披着地衣灰色的胡茬。缠在一起的树木一直干枯到树梢,只有若干绿枝在那里抚弄着阳光。地上:影子哺乳着影子,沼泽在生长。
但开阔地里的草苍翠欲滴,生机勃勃。这里有许多像是有人故意安放的大石头。它们一定是房基,也许我猜错了。谁在此生活过?没人能回答。他们的名字存放在某个无人查阅的档案里(只有档案永远青春不朽)。口述的传统已经绝迹,记忆跟随着死去。吉普赛人能记,会写的人能忘。记录,遗忘。
农舍响着话音。这是世界的中心。但住户已经死去或正在搬迁,事件表终止了延续。它已荒废多年。农舍变成了一座狮身人面像。最后除了基石,一切荡然无存。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到过这里,但现在我必须离去。我潜入灌木林。我只有像象棋里的马一样纵横跳跃才能向前移动。不一会森林稀疏亮堂起来。脚步放宽起来。一条小路悄悄向我走来。我回到了交通网上。
哼着歌曲的电线杆子上坐着一只晒太阳的甲虫。翅膀收在闪光的盾牌后,精巧,像专家包打的降落伞。
走火入魔——没有比之更容易的了。这是大地和春天最古老的圈套:银莲花。它们有些出人意料。它们在目光一般忽略的地方从去年褐色的落叶中探出身子。它们在燃烧,飘荡,是的,飘荡,这取决于色彩。这种冲动的紫色眼下毫无重量。这里充满了沉醉,但屋顶很低。“功名”——无足轻重!“权力”和“发表”——滑稽可笑!它们甚至在尼尼微安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热闹而嘈杂。屋顶很高——水晶的吊灯如同玻璃的兀鹰悬挂在所有的脑袋上。银莲花为取代这一堂皇、喧嚣的死胡同,开辟了一条通往真正宴席的死静的暗道。
一个死亡之后
一度有一个震动
在它的后面拖了条长长的发光的慧星尾巴
它使我们留在屋内。它使电视的画面模糊
它凝结成电话线上的冷滴
你还是可以在冬日下踩着雪屐慢慢
滑过还有几片叶子的丛林
它的有点像旧电话薄上撕下的纸页
名字为寒冷所吞噬
能感到心跳仍是一桩美丽的事
但常常影子似乎比躯体本身还真实
武士看起来无足轻重
在他黑龙的盔甲面前
(马非译)
易格尔洛克
玻璃池里的
爬虫
一动不动。
一个女人晾晒着衣服。
她的沉默。
让死亡驻足。
在水底深处
我的灵魂静静地下滑
像一颗彗星。
(丛文译)
表 象
1
在路的尽头我目睹强权
像一只洋葱
重重叠叠的面孔
脱落,一层又一层……
2
戏院已空。午夜里。
言词在表面燃烧。
没有回应的字母,难解的谜团
在闪烁的寒光里沉落。
(丛文译)
十一月
当刽子手烦躁他变得危险。
燃烧的天空卷曲。
可听到狱室与狱室间敲击的响声。
从霜冻的地面涌入空中。
几块石头像满月发光。
(丛文译)
降 雪
葬礼不断
它们像
我们趋近一座城市时
那越来越多的交通标志。
成千上万的人注目
大地上长长的阴影。
一座桥自个儿
成形
在空中慢慢伸直。
(丛文译)
签 署
我不得不举步
迈过黑暗的门槛。
一个大厅里。
白色的文件闪烁。
随重重影子晃动。
个个都要签署。
直至灯光湮灭我
并将时间叠起。
(丛文译)
俳 句
1
喇嘛寺
有倒悬的花园——
一幅战争的画图。
*
绝望的围墙……
鸽群飞来飞去。
它们没有面孔。
*
思维一下子定格:
如宫殿院子里
彩色的马赛克石片。
*
我站在阳台上
被笼在太阳的光柱里
像一道彩虹。
*
一艘远离陆地的渔船。
在薄雾中嗡嗡鸣响:
——漂在波浪上的奖杯。
*
光鲜的城市:
歌唱,传奇,数学——
但又有所不同。
2
一只牡鹿在晒太阳。
苍蝇飞来飞去,为了把影子
缝补在地面上。
3
一阵刺骨
寒风吹过今晚的房间——
如一串恶棍的名字。
*
蓬乱破败的松树林
在同一片悲凉的荒野上。
永远永远。
*
同为黑暗所生。
我和一团巨大的影子相遇
在一双眼睛里。
*
十一月的阳光——
我庞大的影子漂浮,
成为一团幻影。
*
那些里程碑,总是
站在它们的位置上。听:
一只野鸽在呼叫。
*
死亡向我俯下身。
我是一盘设定的棋局,而他
知道那个解法。
4
太阳消失,
拖船用斗牛犬的面孔
望着我。
*
在岩崖边
魔幻的峭壁显露的裂隙。
梦,和一座冰山。
*
山羊在太阳下
爬上斜坡:在它的火焰上
寻觅食物。
5
杂草,蓝色的杂草
像个乞丐
从柏油里冒出。
*
在秋天,暗淡的花瓣
和死海的漩涡纹
都显得一样矫揉造作。
6
呆在愚人藏书室
的书架上,布道的经书
无动于衷。
*
走出这沼泽吧!
六须鲇颤抖着发出笑声
当松树使出全身解数。
*
我的快乐汹涌
在波美拉尼亚的湿地里
蛙群歌唱着。
*
他写啊写,不停地写......
运河中漂浮的胶液。
当驳船穿过冥河。
*
静静地走,像阵雨,
结识所有窃窃私语的叶子。
听克里姆林宫的钟声!
7
神祗身无分文
住在迷乱的丛林。
四壁生出光辉。
*
蔓延开的阴影......
如我们迷失在森林的
蘑菇宗族里。
*
黑白相间的喜鹊
固执地走着锯齿的步子
穿过整个田野。
*
看我是如何坐下
像一只拖上岸的小船。
安乐于此。
*
林荫大道的腹泻
成团的太阳光束。
是否是受人邀请?
8
青草直立起——
他的面孔像一块竖立的神谕石
在记忆中凸起。
*
在这张暗淡的照片里,
着色低劣的
花朵穿着一身囚服。
9
当那一时刻来临
失明的风就会当着面
停在这里。
*
我常去那个地方——
就像一堵刷白的墙面上
布满成堆的苍蝇。
*
太阳就是烧毁于此......
从很久以前
在系着奈Ω松
*
抓紧,夜莺!
从正增长的深渊里脱离——
我们身着伪装。
10
死亡前倾
且在海的表面上写信。
教堂呼吸着黄金。
*
已经出了什么事。
月亮点亮整个屋子。
上帝是知道的。
*
屋顶开裂
此时死亡的人可以看见我。
可以看见我。那张面孔。
*
听雨吹着口哨。
我悄声地说着一个秘密
为了能伸进去。
*
站台上的情景。
多么无法预见的平静——
是内心的声音。
11
这启示。
出自古老的苹果树。
大海一步步挪近。
*
大海是一面屏障。
我能听见海鸥的尖叫声——
它们正冲我们挥手致意。
*
神的风在背后。
这一击来得无声无息。
一场悠远的梦。
*
灰色的沉寂。
蓝色的巨人绕行而过。
来自大海的凉风。
*
大而迟缓的一场风
海洋的库藏。
这里是我能安息的地方。
*
人形的鸟群。
苹果树上盛开的花簇。
这巨大的谜团。
(丛文译)
神秘是诗歌的前提
——读特朗斯特罗姆的《车站》
李笠
车站
一列火车驶入站台。一节节车厢停在这里
但门没打开,没有人上车或下车
究竟有没有门?车厢内
被封闭的人群拥挤着来回走动
他们从坚不可摧的车窗往外盯望
外面,一个拎锤子的男人沿车走动
他敲打轮子。轮子发出低弱的声音。但就在这里!
这里声音在不可思议地膨胀:一阵雷鸣
一阵大教堂的钟声,一阵周游世界的船声
将整列火车和地上潮湿的石基托起
一切都在歌唱。你们会记住这情景。继续旅行吧!
《车站》是特朗斯特罗姆的一首代表作,也是一首“现实象征主义”的诗歌范例。
诗一开始描述车站的场景:一辆火车进站,但正常程序并没有发生:“门没有打开,没有人上车或下车”。于是疑问出现了。“到底有没有门?”。疑问很快发现车厢内人群焦灼的神态。这里,火车的静和车厢里的动形成戏剧性对比,勾勒出被“坚不可摧的车窗向外凝望” 身陷囚禁渴望自由的人们的精神面目。而这一状态无疑揭示了无法脱离现实的人的生存状态。诗人由此笔锋一转,呈现乘客所不能触及的外部世界,一个自由的广阔天地:“一个拎锤子的男人沿车走动”。注意,男人沿车走动(自在状)和车厢来回走动的人(囚禁状)构成又一个戏剧对比。男人敲打轮子,轮子发出低弱的声音。“但就在这里!”感叹号在这里揭示一个突来的变化,即轮子声膨胀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声响。“不可思议”在此为全诗的转折点——诗从客观现实的场景切入,然后进入一种神秘的心理感受,一串让人(读者或乘客)联想到不同空间的声音:代表自然的“雷霆声”,象征精神的教堂钟声,寓指日常生活的“周游世界的船声”,它们交织成一曲神奇的曲子。这曲子让地球的引力中止,“将整列火车和地上潮湿的基石托起”,并让万物歌唱。
读完全诗,我们不禁由衷钦佩诗人对意象构建的用心良苦。三个精选的声音意象不仅强化了对世界的感受,对诗的境界也起了神性的深化作用。第一个意象是“雷鸣”。雷鸣是自然能产生的最大声音,它惊心动魄,震耳欲聋,具有震慑和解放的双重能量。它来自天上,可以奇迹般随时产生,汉语的“晴天霹雳”说的就是这种笼罩命运的宇宙力量。紧跟雷霆的是“大教堂的钟声”。教堂钟声也同样有着震撼身心的力量,和雷霆不同,它是人为的。教堂的钟声宏亮悠远,像来自苍穹,让人肃穆,崇高。第三个意象似乎有一点神秘。“周游世界的船声”怎么解释?航行和扬帆与声音有必然的关系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们知道声音是空气流动和大海涌动的产物。“周游世界的船声”无疑是一种绕地球行驶方向不变的航行。而这航行是环状的。环状,环是轮回和永恒的象征。
声音,这敞开的自由世界和关闭的棺材似的车厢构成两个对立世界,就像苦难与幸福,现实与梦想。关闭与敞开,这对现实中的矛盾体一直是特朗斯特姆的诗所关心和探索的对象,在他许多作品中得到极致的表达。如他早期的诗《他醒于飘过屋顶的歌声》:“沉睡者舒展身子躺在梦里……/开始寻找出人头地的工具——几乎在天上”,或者像《脸对着脸》所述说的:“有一天某种东西突然走来/工作中止,我抬起头/色彩在燃烧。一切转过了脸/大地和我对着一跃”;或者像《黑色的山》:“我们在车内拥挤…….山顶上,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或者《冬天的目光》:“短瞬的祈祷。一只盖子在头上打开/幽暗的光洒落/我们抬头:星空穿过阴沟的盖子。”
《车站》也同样如此。这里展现的并不是一列普通的火车,而是一列象征生活或痛苦的火车。它停在车站的一瞬暗示了生活某种神秘伟大的品质。而这一品质诗人在诗的最后才给与解释:即一个带来了新气象“拎锤子的男人”。但这个拎锤子占据中心位置的男人是谁?谁在向乘客,读者或人群发出灌顶的预言?一个铁路工人?上帝?但不管如何,他让车站显现了意义。他让奇迹发生。但,是不是每个人(包括读者)都领略到了这份奇迹?或听到了那不可思议的声响?这无法保证。不过,那不可思议的声音无疑带来了宽慰,它让我们看到事物的内在关系,人和世界的关系,因果的关系。这就够了,可以“继续旅行”了。
《车站》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困危之时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声响,一种宽慰或拯救的力量。这种力量经常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中显现,如《孤独》,那里,雪天的一场车祸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支点”拯救:“这时出现了一个支点:一粒援助的沙粒/或一阵神秘的风。车拖了险 /飞速爬回原道……”有人称特朗斯特罗姆是“宗教神秘主义者”,而诗人则辩解道:“我并不以为我是一个更合格的宗教神秘主义者,而生活是神秘的,这,永远是诗歌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