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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诗话略评

 岚居 2012-02-28
三家诗话略评
作者:   岚居

严羽《沧浪诗话》、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袁枚《随园诗话》,为诗词爱好者常读,本文对此三家诗话略作评述。

我国向称诗礼之邦,历代对诗歌十分重视,论诗评诗之言,无代无之。最早可追溯到唐虞时代,《虞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是最早诗论。孔子尤重诗教,其论诗之言垂范千古。魏曹植、晋陆机等,也对诗歌创作与评论表述过主张。但对诗歌创作中声韵、体式作系统论述的当推南朝的周顒、沈约,刘勰、钟嵘等。唐末司空图(表圣)号知非子、耐辱居士,作《诗品》二十四则,以四言诗论诗,别具一格。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影响后代尤深。宋时始以诗话名集,用以品评诗歌,介绍诗人,蔚成风气。如欧阳修《六一诗话》,司马光《续诗话》,刘攽之《中山诗话》,陈师道《后山诗话》等,以严羽影响较大。清代写诗话之风更盛,而以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及袁子才《随园诗话》影响较大。

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自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宋理宗(1225-1260)时在世,终生不仕。为宋末著名文学评论家、诗人。其名著为《沧浪诗话》,标举盛唐诗风,提倡兴象感人,反对宋诗议论化、散文化趋向,对苏东坡、黄庭坚及江湖派诗人,均有微言。尝以禅喻诗,强调“妙悟”,所谓“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其论对明、清两代诗歌评论影响颇大。王士祯即承其衣钵。

平心而论,羽论宋诗,切中其弊,唐诗体多浑成,宋诗语多雕琢。故唐多好诗,宋多好句。唐名家之作,如金缕玉衣,凤冠霞帔,满目琳琅,气象万千。宋诗往往如泥佛嵌珠,抉珠而后,草泥委地,无复光彩。其论诗歌体制(式)虽未尽善,亦可借鉴。

然羽论诗歌创作,往往坠入魔道,以禅喻诗,辄生乖谬,禅宗倡“顿悟”,所谓“直指人心,不著文字”,菩提、明镜是也。然则,即使禅宗,何能离开文字?菩提、明镜,不是文字是什么?其《五灯会元》《百丈清规》众多《传灯录》,不是文字是什么?离开文字,口耳传受,其能久乎?广乎?多乎?六祖惠能,若不在弘忍门下充火工道,不受僧众修行濡染,如何说得偈语?如何达至顿悟?诗歌为语言艺术,其在当时,主要载体便是文字(即使今日,尽管有声、像工具,文字仍是不可或缺载体。)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文之不存,风流安在?其“羚羊挂角”“香象渡河”太过玄虚。陆务观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句,袁枚亦有诗之好坏,不关学力之说,与“顿悟”如出一辙,误人不浅。

所谓“顿悟”,今人或称之为“灵感”,当然有,但灵感之至,顿悟之生,神笔之来,决非凭空飞坠。一个不知素描为何事,握笔仅能涂鸦之人,无论什么灵感到来,绝画不出一幅《蒙娜丽莎》,一个不晓几何、代数之人,无论有什么惊人灵感,绝证不得《费尔马大定理》。荀子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真积力久,则可入悟境,入化境。纵观我国数千年文学史,那一位真有成就的作家不是从勤学苦吟中成立?李白号称仙才,铁杵磨针的故事不正说明他幼年即折节向学?他亦自称“十五观奇书”,不是积学是什么?李贺号称鬼才,其出外带诗囊,其母称其将呕血而死的故事,不是苦吟是什么?诗圣杜甫尝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正说明他每一首诗,每一句诗,都是从积学中得来,苦吟中得来?其“窃摩屈宋亦方驾”,“颇学阴何苦用心”,不是刻苦向古人学习是什么?诗仙、诗圣尚且如此,其如非仙非鬼非圣者何?李白有诗八百余首,常为后人传诵者至少也有数十首;杜甫有诗一千四百余首,为后人习诵者近百首,都是灵感突发兴到神会之作?坐待兴到神会,灵感飞来,是什么好诗也写不出来的。诗歌习作者都有这样的体会,往往不是兴到神会时才写,而是在冥思苦吟中突有感悟,妙意佳句会喷泉般不择地而出,是吟而后得,非是得而后吟。严氏将认识论因果关系倒置,误人入歧途。诗在言志抒情,必须情发乎中,但不等于坐待情的感发,而要不断地发掘新题材,感知新事物,体认新情愫,题材才会源源不绝,文思才会奔涌不息,才会不断有新思路、新构想,新创作。否则,就会江郎才尽。

归宗论派,禅家积习,严羽却将其引入论评诗歌之中,强调所谓诗人家数,称其辩诗家源流,自有一日之长,尝称无论数十百人的诗混在一起,都能准确无误地判定其门墙,并以学谁像谁为评价诗人优劣标准。此后历代衡诗,多有以此为圭臬者,如称某为学杜者,某为肖韩者。宋之江西诗派,即所谓效西昆体者,明之七子,此中尤者。

若诗人均按严羽主张行事,即令后世学唐到神似,肖杜到十分,不过别一唐诗,另一杜甫,则后世诗只能为唐诗之余响,后世诗人只能为李杜之皂隶,诗歌还能有何发展?从而上溯,李、杜归谁家门墙?谁家宗派?六朝?汉魏?三百篇祖述哪家?离骚继承何派?

诗歌与别的艺术形式一样,当然有源有流,有承有传。人学作诗,不能不摩拟前人,学习前人。一个诗人,不管他学谁肖谁,只有形成自己风调,才能立定脚跟,才有真作为。学诗也如学其他技艺一样,有了一定基础,一定要博采众长,不可为一门一户限死。杜甫就提倡“转益多师”。唐人从不自称家数,李白可曾称自己属于哪家?杜甫尝称李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那是以庾、鲍诗风况李诗格调。李白服膺大小谢,诗文中不时提到二人,如称群季俊秀,皆为惠莲;吾人咏歌,独惭康乐,但李白从不称是二谢私塾弟子。杜甫亦何尝称自己继承谁家衣钵?属于何派?杜甫虽称“窃摩屈宋宜方驾”,“风流儒雅亦吾师”,“颇学阴何苦用心”。那也是指他学习前人,从中吸取营养,而不将自己列入屈、宋门墙,更不可能列入阴、何门墙。正因杜甫能博采广纳,故能成其大;刻苦磨砺,故能成其深。

严羽诗走闲适一路,避开世事,只吟风月,与所推崇的盛唐诗风相距甚远。盛唐诗人,多与人民休戚相关,李杜即使在安史乱前,凭诗人直觉,已经感到大变乱行将到来的诸多迹象,用其诗笔,揭露权奸,抨击时弊,书写民生疾苦,及对国家安危的深切忧虑。如果李杜作品中少了那些意义重大的社会题材,李杜还能成为李杜?盛唐诗风还能成为盛唐诗风?严羽不是承继盛唐诗风,而是承袭王、孟诗风,承袭盛唐山水田园闲适一派。

《带经堂诗话》为清人张宗柟收集王士祯论诗评诗之作而成。王士祯(1634-1711),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西)人,入清后举顺治进士,原名士禛,死后因避雍正胤禛讳改称士正,乾隆时诏改士祯,字子真,亦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谥文简。康熙时以荐台对,奏诗称旨,入值南书房,迁国子监祭酒,累官至刑部尚书。康熙尝征其诗,录三百首题其名曰《御览集》。其论诗承司空图、严羽余绪,亦受明人徐祯卿、李攀龙等影响,标举“神韵”说。以“神韵”论诗,源出明胡应麟《诗薮》。王与严羽一样,揉合禅理,提倡“兴会神到”,所谓“得之于内”“兴到欲书”,不能有意为之。以清淡高远为诗最高境界,诗作多寄情风月,以写身边琐事为尚。谓诗须如水中月,镱中花,是如此,又不是如此;似可解,复不可解。使人抓不住,悟不得,解不了;颇似今日朦胧诗。故朦胧诗派非泊来品,实家生种。由于当时文网致密,文祸酷烈,士人除赋水吟山,今天天气,不敢稍涉世事;王为官45年,领袖诗坛,故吏门生遍天下,又受清廷宠遇,遂为清初诗家所宗。即在当时,亦有人反对其诗风。“兴到欲书”之说,其本人亦绝难做到:今有御诗赐之命和,即令兴未到,不欲书,敢不援笔凑泊?当然,从另一面讲,也有积极意义,写不出来确实不该硬写,除非不得已,不要凑泊。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老人,钱塘(今杭州)人。举乾隆进士,入翰林,曾任沭阳等县令。任江宁(今南京)令时,推行法制,不避权贵。未及四十致仕,于南京小仓山筑《随园》,汇集群书,悠游诗酒,晚年游历南方诸名山,广交诗友,诗作讲求性情,反对清初之拟古风气。与蒋心余、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有《随园诗话》、《小仓山房集》传世。

《随园诗话》不仅有大量关于写诗评诗见解,且大量辑录清代一些不知名诗人诗作,大量妇女诗作,下层妇女诗作,使之流传于世,其功更胜瘗白骨,造浮图。更为难得的是,其中记录了妇女反对缠足陋习的诗章,“……赵曰:‘似彼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郎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另外有记录清兵入关,到处奸淫掳掠的诗篇。如《随园诗话》第33节之《江阴烈女》:“本朝开国时,江阴城最后降。有女子为兵卒所得,绐之曰:‘吾渴甚,幸取饮,可乎?’兵怜而许之。遂赴江死。时城中积尸两岸,秽不可闻。女子啮指题诗曰:‘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对于打着为明复仇,解民倒悬旗号入关的满州兵勇,是绝好的揭露与控诉。其见识比处心积虑为清廷涂饰者不知高出多少倍。

随园论诗主张写“性情”,表现真我,情诗可写,艳诗可写,具有积极意义,亦有局限。他过分强调“性情”,忽视格调,认为只要有真性情便能写出好诗,忘记诗是语言艺术,诗之格调正是诗表现力重要组成部份。试看流传至今的好诗,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格律协调,音韵铿锵。忽视格调之说,亦为粗制烂造者借口,常有人借口情之所至,兴到欲书,不受拘束,而将其不入格不押韵不入流之作,强充好诗,至有人以此为正宗。

三家论诗,均有复古、拟古倾向。皆过分推崇汉魏六朝诗,提倡学诗要自读诗骚汉魏六朝诗,再到读唐宋人作品。对于科举时代,以诗求取功名利禄者,也许是一条成功之路,对于专门从事古诗词研究者,也许是必下功夫。对当今诗词爱好者,此路旷日费时,太过迂远。其实我国语言至秦汉时一变,至魏晋六朝一变,至唐时又一大变,故秦汉少为四言,隋唐少为古诗。至唐诗歌体式大备,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是从古至今一座桥梁,对于今之诗词爱好者,学唐及唐以下作品,已足够用。若有时间、精力,学学唐以前作品,甚至读读四书五经,当然更好。

还须看到,诸家说诗,其所标举之兴象、神韵、性情,以至王国维之境界,大同小异,无非教人写诗要动于心,发于情,勿滞于物,勿涩于文,用意深沉,格调高远。

读读前人诗话,知晓前人写作甘苦,未为不可;但不可受其制,入其彀,没有一个成功的诗人是读诗话读出来的,正如没有一个成功作家是读写作教程读出来的一样(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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