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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倌朱勇(短篇小说)

 作家无为图书馆 2012-02-28
    
作者:   作家无为图书馆

  

——我和老战友勇已经分手好几年了。近日从省报上知道,他

成了当地的养猪大王。

朱勇出生在穷甲天下的黄土高原,我认识他是在1977年寒冷的冬天里的新兵连队。记得一次新兵点名,有着很浓的湖南口音的新兵连长连喊三次“朱勇”,就是没有人吭声。后来有人壮着胆子喊了一声:“猪——”前排的一位胖子才答了一声“到”。这位被唤做“猪”的朱勇,黑黑胖胖的,粗粗的眉毛连成一条横线,两片嘴唇厚棱棱的往外翻着,和他走在一起,老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蒜味儿。

    朱勇真正引起大家的注意,那是新兵训练开始后的事情。那个时

候,我们已在贺兰山下的军营里,开始了新鲜而又艰苦的新兵训练,整天踢正步,练敬礼,进行着由老百姓向军人的艰难转变。

    记得每次吃饭的时候,全班战士围在一起,热腾腾的大馒头,每人能吃它五六个。可只有一盘菜,大家像沾盐末一样伸出筷子去夹,还推来让去的,生怕自己多吃了二口而被班长或其他人视为不懂礼貌,落个不好的印象,结果饭吃完了,菜还剩大半盘。活动量小且肚子里积有油水的班长,老练而又轻松地喊一声:“谁还吃?没人吃就倒进猪食缸里,不要浪费。”其他人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可嘴上则一个个发誓赌咒似地喊“不吃”、“饱了”。朱勇则不然,看到油乎乎的洋芋块和星星点点的肉丁都将被猪美餐,心里不是滋味。“放下我吃。”他端起盘子,筷子两转,一扫而光。

    从那以后,打扫饭桌卫生的人就省去了一大段路程,他们胳膊一

伸,残汤剩饭就进了朱勇的饭碗。朱勇嘴上喊“吃不了啦”,可最后还是把剩饭塞进了肚子。慢慢地,就有人说朱勇是弹簧肚子没深浅。他的那些解释甚至求饶的话都被当成了客气,没有多少人信以为真,残汤剩饭照样进入了他的饭碗。有时他实在吃不下去,又不忍心倒

掉,就放到下一顿,省下新的吃旧的。对此有人说他“土”,有人骂他“穷命”,也有人讲他这样是想当先进出风头。议论没有持续多少时间,朱勇的名声连同他“猪”的绰号一起,就冲出连队,走向了全营。

    能吃不算太大的本事,要说朱勇声名大振,那要从一次全团新兵集中演练说起。

    那是三月的一个下午,风沙夹着寒气,能把一个个黄土山包削平。两点半整,新兵队伍呈马蹄形整整齐齐地排在了营区后边山脚下的一片开阔地上,团首长们陪同军区来的一位处长,坐在马蹄形口上有帐篷遮挡的简易主席台上,每人面前的桌子上都摆放着成摞的五星和领章。

    演练是以检验新兵训练综合水平为目的的,先队列再耐力,最后是实弹射击,整排整连地轮番上阵,一项一项地比试高低。到了朱勇所在的新兵连表演队列动作。开始之前,考虑到朱勇身体笨拙,反应又不太灵活,班排长分头都给做了工作。有的让思想集中,有的让精神放松,可能反而给增加了思想包袱,起步开始投有几步,连长一声“立——定”,其他人齐刷刷地收住了脚步,朱勇却冷不丁往前冒了一步。观摩的老兵队伍中有人“唉哟”了一声,朱勇便显得更加慌乱,接下来正步走,他的动作快了半拍不说,竟然把左脚和左手一同伸了出去,更令人称奇的是,这样的姿势他还能保持不变,并往前走了六七大步。

     爬山耐力赛开始了。两千多新兵沿山脚手拉手连成一个大大的圆弧,眼睛直盯着山峰顶那杆迎风飘扬的红旗。参谋长向团长立正报告之后,举在空中的小红旗“刷”地向地上一摆,新兵们便如猛虎般扑向山顶。几分钟之后,最前边的已绕过红旗冲了下来,肉乎乎的朱勇还在山坡上喘大气,气得连长直跺脚。好不容易盼到来朱勇抓住旗杆时,谁也没有料到,奇迹出现了。朱勇大喊一声:“让——路——”然后纵身一跃滚下了山坡。此地的山脉四季多是光秃秃的,新兵们爬的又是一座风化已久的石山,表层覆盖着厚厚的流沙碎石。朱勇的身体卷着流沙碎石顺坡而下,如彗星从空中落下,身后形成长长的尾巴。到达山脚时,下山的人群早已被他甩在了后边。他稳拿了全团第一,也书写了后来团史上一段久说不厌的传奇。朱勇被人从沙堆里扶起来

后,干部战士们争相用赞美之词来迎接他,只有那位从军区来的处长是一脸的怒气,他蹲下身子扶着这个愣头小子,伸手抚摸着满身的伤疤,拍打着衣服上的沙粒,心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朱勇。”

    “你应该叫朱憨,你憨得出奇,憨到了家。”

 朱勇受了团嘉奖,披红挂彩地入了步兵七连,还破格提升为副班长。七连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连队,现任团长政委都出自这个连队,历史上七连有一半的班长都穿上了四个兜的军装。朱勇现已当上了副班长,前途实属不可限量。

    第二年一开春,朱勇的家人突然来队了,一行四人,不请自到。那天北风吹得最猛烈,天空幽黄幽黄的,太阳无精打采地看着我们发愣。在门口的岗楼里避风打盹的哨兵,听到人声后很不情愿地伸出脑袋。

    “找谁找谁找谁——”

    “我找我儿子。”

    “你儿子是干啥的?

    “是你们这儿当官的。”

    “啥官?”

    “副班长。”

    话传进去没几分钟,连长指导员就一起乐呵呵地出门迎接这位副班长的父亲了,见面之后才知道是朱勇的爹。寒喧之后,指导员亲自布置安排了那个年代来说已经很丰盛的饭菜,几瓶罐头,几盘热菜,还有招待完首长后剩下的一只猪蹄。香喷喷的气味扑鼻而来,馋得朱勇的弟妹们直流口水。朱勇的父亲,一位憨厚老实的庄稼人,40多岁已满脸皱纹,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长发,很有些饱经风霜的感觉。入席之后无论连长指导员介绍朱勇的成长进步或者劝其吃糖瓜籽,他都一概用“好、好”来回答。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孩,端起空盘子像他们的父亲犁地一样伸长舌头一道一道地去舔,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无奈“嘿嘿”地苦笑着,像害羞的姑娘一样低下了头。

    “好、好。”看着儿子朱勇白馒头尽饱吃,新农服几层子穿,这位父亲乐得嘴巴怎么也合不上,已经过了有十多天,朱勇的父亲只是说“好”,而不说“走”。连长指导员便有点犯难了。日子久了,米勇的父亲“好、好”后边也渐渐增加了一些内容,比如“这么香的饭剩下了让猪吃,太可惜了”。两个小孩呢?则更是机灵,两人偷偷躲在猪圈的猪食缸后面,收集剩馒头米饭,拿回放到房间的炉火边烘烤,临走之时竟装了满满的两布袋子。

    “我要当干部。”那些城市兵们没完没了的讥笑,终于使整日闷闷不乐的朱勇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看体那屌样,能成那气候。”别人的挖苦不是没有道理。

    军事比武当标兵,没有太大的希望;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功夫没有少下,可总是事迹不突出,连营里都没有个名声;抢救财产勇斗歹徒之类的事情,总是没有个机会。怎么办呢?好心的排长给他指点了迷津:“写通讯报道。”

    排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个年代里,提干不外乎以上几种路子。写通讯报道能显示政策和文字水平,尤其能让单位和领导出名,所以进步快提干多是很自然的事情。朱勇好赖还混满了高中,说干就干,马上行动。连里谁的军事比武成绩最好,哪个人新近立了功,团里卫开垦了菜地,军地又举行了联欢等等,这些都没有逃过朱勇的眼睛。他夜里苦思冥想打腹稿,白天偷闲写稿子,天天都往邮箱里投,有时甚至一天投几次,五元钱的津贴费金派上了用场。可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见到一个铅字。朱勇苦恼,伤心,甚至还偷偷地流过眼泪.可一想起父亲来队的事情,他又会变得浑身是劲。到了翻过年的五月,“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真理般的预言,在朱勇的身上终于应验了,军区的小报上刊登了朱勇的一篇稿子,全文如下:

我是一名文化水平很低的战士,我很热爱通讯报道工作。我虽然

写了99篇稿子,连一篇都没有投中,可我绝不灰心,我还要坚持写下

去,一天也不停下来。

    稿子刊发在用亍通讯报道人员相互介绍交流经验的《通讯员之友》专栏里。那张报纸传到连里的时候,全连沸腾了,朱勇一下子成了名人。那个时候,有关“猪”的称呼,也从战士们的嘴边悄悄溜走了。

    “趁热打铁,再上他几篇。”温指导员以他特有的冷静和稳重,私下里做了一次工作。朱勇也暗下了决心,一口气连投了20多篇,活见鬼了,就是没个动静。

    团里新近举办通讯报道学习班,朱勇很荣幸地被推荐参加。开学那天,团政委拿着刊有朱勇稿子的报纸,比划着做教育动员,朱勇的心里,那真是有说不出的舒服。这次学习如拨云见日,让朱勇茅塞顿开,他忘不了那位报社编辑讲课时说的话:“我们的报纸不单纯是宣传好人好事的,更重要的是要用来指导工作。比如最近部队的伙食普遍很差,那我肯定要选反映某单位伙食好的稿子来做宣传;最近部队有轻视军事训练的情况,那我肯定要宣传比武标兵。”朱勇把这些话铭刻在心,悟而再悟,琢磨再三,心中有豁然开朗之感。

    回来之后,添了学问的朱勇显得成熟多了,他不亢不卑,稳重从事,先从观察开始,选素材,胸有成竹之后,方才动笔。这时部队上下掀起了自力更生大建营房的热潮,全团上下为没有砖而发愁,连长指导员合计着想在这方面一炮打响。朱勇听在耳里,喜在心里。他为搞好这次报道提前进入了角色,在听完连长的设想和指导员的动员之后,他把记录下的素材做了整理,把那些“将要”“准备“计划”之类的词,统统改成“现在”“开始”“已经”。然后构思加工,最后写成了一篇题为《自己动手,添砖加瓦》的稿子,悄悄压在了枕头下面,

    七连自力更生创造条件率先在全团挖窑烧砖的工作就要开始了,用杨连长的话说就是“一天挖好砖窑,三天烧成新砖,五天砌墙盖楼”。聪明的朱勇扳指头一算,光邮件在路上最少就要走四天,那等着开窑成砖再投稿子,新闻不就变成旧闻了吗!说不定团里的那些写稿子老手还会抢在自己的前边。考虑再三,在宣布正式挖窑那天的前一晚上,

还不到半夜,机敏的朱勇就翻身下床,带着枕头下的稿子去敲连队文书的门。门一推就开,文书的鼾声如行走在破路上的牛车。朱勇欲推醒文书,又怕搅扰了文书的酣梦而遭训斥,便拿起桌上的新闻审核章,看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心中七上八下,手臂哆哆嗦嗦,和做贼的感觉没有多少差距。不知脑于里忽然出现的什么内容坚定了他的信念,他一伸右臂,鲜红的印章就戳在了稿子的右上角。朱勇在夜色中翻墙而出,拂晓时分原路返回钻进被窝,未留一点蛛丝马迹。

    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呢?跟朱勇的行动比起来更是神速。朱勇悄悄钻进被窝的那个早晨,连里就接到通知改做砖坯,第三天就传来了二连挖塌砖窑,牺牲两名战士的噩耗,把朱勇听得心惊肉跳。第七天上午不到10点钟,杨连长手中拿着一张揉皱的报纸,把文书小李骂了个狗血喷头,第八天天未亮,指导员接到电话说军区营房部要派人来实地观摩总结沙土地区挖窑烧砖的经验准备在推广,且人已起程,三天便到。听完电话后,温指导员举在手中的话筒半天没有放下来。祸不单行,当温指导员刚要放下手上的话筒时,门外有人报告“朱勇失踪了”。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营房部的人准时来到,朱勇却没有了踪影。那时连里的气氛极度的压抑,压抑得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来的是一位副处长,温指导员还未见人面,心先跳了三跳。

    “这……这是检查。”

    在为副处长接风的酒席上,大家还没有动筷子,温指导员就按团领导的眼色递上了关于弄虚作假的书面检查。

    这时,副处长还没有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就听“哐”的一声门被人推开。门里闪进手握大铲、身着裤头的朱勇,他一脸大汗,满身污泥,进门就张着瓢嘴大喊“挖好了”。其他人似乎都已有些明白,可把营房部来的副处长给吓愣了。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原先的计划全打乱了,领导们一时没有了主意,又不好说破,只好赔着笑脸,硬着头皮跟在这位执意要去参观的副处长后面,去挨批,去出洋相。

    走出营房后墙的小门,老远看到一个圆圆的山包顶上,有几缕轻烟扶摇直上。不用多猜,那便是七连自力更生,为部队营房建设添砖加瓦的“砖窑”所在。这时候的朱勇,有那种近乎力挽狂澜的英雄感觉,嘴巴也变得极度的灵巧。他不厌其烦地给首长们讲述接他爷爷的家传挖成的这个砖窑如何结实.如何利水,如何省柴等等等等,唾沫星子如雨点一般四处飞溅。

    到了砖窑的洞口前边,正在兴头上的朱勇就要带大家进去见识见识。他剐把头伸进去,就被温指导员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这时,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几根烟柱直冲天空,“砖窑”如泄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立在洞口的人被热浪推出了好几米远。

这次朱勇是真的去喂猪了.没有过夜,当天晚上就把铺盖卷到了猪圈旁边。

猪圈是由带房子的五个小院连接而成的,里面住有大大小小的20多头猪。边上两间砖房,一间放饲料,一间住着这里永恒的主人王寒松。这位有着八年兵龄的老兵,因为身体瘦,性子倔,也有人叫他王松树,更有人叫他松树王。说他永恒,是因为他1970年一入伍,曾经被授予中将军衔的父亲突然被关押,他就一直住着这地方。

    朱勇卷着被褥蹑手蹑脚地进来后,王寒松正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他的谁都不懂的狗屁数学物理。

    “要提干了来经受考验?”

    “不是。”

    “是犯了什么错误?”

    朱勇低头看自己两只在地上来回磨蹭的大脚板,半天没有答话。

    “那还是得把猪喂好。”

    王寒松一翻身,又把头伸进了他的书里。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接受考验的,学雷锋的和犯错误的茬茬不断,才使他在这里修成了一副傲骨。

    朱勇到这里后,恢复了自己的少言寡语,他有时候会瞅瞅猪,发发呆。王寒松更是鬼迷心窍地钻他的书堆,猪圈周围除了偶尔有几声猪叫外,大半时间都像死一样寂寞。

    没过多久,一声霹雳出现在猪圈上空,王寒松的父亲平反复职了。这位将军的儿子在欣喜若狂之后,给予朱勇的是成堆的糖果和对美好生活的幻想与遐思。

    王寒松听从父亲的教导没有离开猪圈,朱勇也甘于侍奉在他身边,心想不能受将军直接指挥,能让将军的儿子直接调遣,心里也挺舒服的。

    第二年高考临近,王寒松日夜面壁,朱勇更是体贴入微。没想到的是,由于超龄问题,王寒松的大学梦终成泡影。这位有着松树一样性格的老兵,用他的暴跳如雷和狂砸乱摔来发泄自己的失望和不满。那天他把二尺厚的一摞书整整齐齐地扔出了窟外,可没有几分钟就看到朱勇叉整整齐齐地给抱了回来。

    “王班长,我……我想考。”

    “你?”王寒松有些意外。

    “你回去可以当将军儿子,我回去还得背沙子换土豆。”

    “好你头肥猪,啥时候竟学会哼出人话来了。”

    这样他们倒了个过,朱勇钻书堆,王寒松喂猪端饭,并全力给其辅导功课。年底王寒松回家给将军当儿子去了,朱勇也有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文化基础。

    1980年的初春,也就是朱勇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军队开展正规化建设,喂猪看书的朱勇又面临严竣考验。队列、障碍、越野、投弹一项一项地来,兵无论新老,人不分一线后勤,人人过关,单个教练,十天以后师团两级还要分别打分评比,成绩差的连队将面临撤销合并。长时间喂猪的朱勇一拉上训练场,就把杨连长吓得脸上的皱纹又拧成了麻花,寻思着弄不好这个“猪”将给全连带来灭顶之灾。

    “干脆先送他到高考复习班躲躲。”遇事一贯能够应变自如的温指导员的提议,得到了连长的首肯。

就这样,朱勇被悄悄地送到了团政治处举办的、聘请地方老师辅导的学习班里,正襟危坐当起了学生,且一当就是五六个月,且鬼使神差地考取了军校的司务长专业,为干部战士专门管伙食的司务长

1982年的初秋,踌躇满志的朱勇,身着四个衣兜的军装,怀揣分配手续,迈着稳健的八字步回七连上任。

    开始掌管七连百十号人的吃喝,手下有炊事班六七个人,和厨房猪圈菜地等杂七杂八的一大堆。

    新官上任,凭着院校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和一腔工作热情,朱勇在抓伙食改善和经营管理方面,确实取得了很大的成绩。那段时间里,战士们经常看到胖乎乎的朱勇,不是在菜地里抡锄头,就是在锅台边上盯打饭,很晚了还在结算帐目,天不亮又起来安排早餐,整天挥汗如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可日子一久,个别战士就有些不满足了,主要是有人提出菜地里的新鲜辣椒和西红柿一茬一茬地熟,可老吃不到战士们的嘴里。朱勇听了也很纳闷。一天有人反映说,个别连队干部谈对象,为讨姑娘欢心把菜地里的新鲜蔬菜采下孝敬丈母娘了。朱勇一听就来气,回头就找新来的牛指导员报告此情。牛指导员——一位带着平光眼镜的小白脸,原来是师里的一位干事——只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说声“知道了”,就管自将目光埋进一本书里。

    朱勇却为此想不通,回去就背起了床板。熄灯时分,有个机灵鬼战士蹑手蹑脚地进屋,附在朱勇的耳旁叽咕了几句,朱勇没等听完就翻身下床,关灯出门,像偷袭敌人碉堡一样,迈着熊步,猫着腰,在夜色的掩护下直奔菜地边上的两截破墙。刚靠近墙头,就听见有男女小声说话。

    “快给我出来——”朱勇迅速下了命令。

    没有了声音。

    有股子愣劲的朱勇,准备一手提一个回连里找指导员评理,一出手先碰着个小辫,再出手感觉中有一只眼镜。“好呀!”朱勇像碰着了烈火,抽手就回。第二天一早出操点名,戴着平光眼镜的指导员不点名地批评某些人,说:“妈的,有人竟敢把手伸到我的脑袋上来。”大部分人不解其意,个别的“吃吃”地偷笑。朱勇没敢抬起头来,可牙齿把嘴唇快咬出血来。

    过了几天,牛指导员查问朱勇:“有人最近反映饭菜不香,你知道吗?”

    “有人把新鲜菜摘去送丈母娘了,怎么个香法?”朱勇的眼珠子睁得圆而又圆。

    这时团里决定以七连的养猪班为基础办一个养猪场,让七连推荐一名干部当场长。小白脸指导员不假思索爽快地举荐了朱勇。朱勇就这样由司务长易职为猪场的场长。

  看来是歪打正着,朱勇这次去喂猪,既为他日后成为家乡的养猪大王打下了基础,还让他有机会粘乎上了驻地村子里一个长得像山丹花一样的名叫花花的姑娘。

    关于朱勇和花花的关系发展,在七连里传着许多有趣的笑话,最有意思的是一名顽皮的小战士偷听到他们俩说的一段情话。

    “我脸太红,没城里姑娘白,你们连里的兵背后都叫我‘红二团’。”

    “脸红怕什么,我妈说过,‘红苹果的脸蛋水萝卜的腿’,你脸是红了点,可腿像水萝卜一样又白又嫩的妈喜欢。”

    “妈喜欢还是他喜欢?”战士们之间相互戏问,都笑破了肚皮。

    “我可吃得多,炊事班做的馒头我一顿能吃八个呢。”

    “吃得多怕什么,我家大公猪吃得更多,我都养得起呢。”

    这之后过了一年半载,朱勇结了婚,有了一个名叫军军的肥肥胖胖的儿子,因为养猪成绩突出,朱勇在军区当了先进。当时团里训练场上有这样一个说法:“人家朱勇把猪都能训得稍息立正,不信把你们这些大活人训不好。”朱勇的养猪水平可见一斑。据说朱勇那一段时间里心情特别好,心宽导致体胖,肚皮鼓得像个将军。虽说猪场是正排级编制,可他本人在不到三年时间里,被破格提升到副连、正连,还有几个兵当下手。猪场还是让七连代管。“代管有什么了不起,他管他的人,我管我的猪,他又不能给我的猪下命令。”朱勇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听他的一个老乡说过,朱勇回老家探亲时一位老同学问他:“看你这个身板,手下兵一定不少吧?”

“也就300多吧。”朱勇很自信地告诉他。

“嗯,有一个营,看来你是营干了。”

朱勇挺了挺肚皮,笑而未答。

大约到了1988年的春天,作风纪律整顿又周期性地来了。所不同的是,这次过后将迎来风和日丽的美好时光,具体步骤是:纪律整顿,裁军百万,实行军衔,增加工资。

上级联合工作组莅临我团,实地考察了部队的情况,七连被列为检查考核单位之一。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全团在大操场上摆开了考核的阵式。全师的标兵单位七连,在考验顺序中被安排在第一,且后勤杂务人员皆在考核之列。

“朱勇出列——”

连长一声口令,众人吃惊不小。蹲在地上准备观战的朱勇,被旁边的战士连扶带拉走出了队列,半天转不过神来。没有料到他这个猪场场长会被考核,惶恐的朱勇,来时忘了扎腰带,腰又粗,肚皮又大,身后递上来几条都没有用上,面对几千双眼睛,他显得更紧张,直到接过一条特号的,才咬着嘴唇,吸着长气勉强扎上。

    这一次是没有戏了,他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出乎意料的一招,肥肥胖胖的朱勇走向操场中央,就像一只没有接受过表演训练的熊猫走向舞台。

 可以想见他当时的狼狈情状。这次朱勇的确是走了麦城,败得一塌胡涂,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老天爷这次没有给他当年滚下山崖、反败为胜的条件。当天晚上,三十而立的朱勇哭成了一个泪人,花花哄了一夜都没有止住他的眼泪。第二天一早,朱勇出人意料地写了一份降职申请书递到了团里,说是自己给七连丢了人,给全团抹了黑。可能是团首长想起了饭桌上香喷喷的猪肉,事情才没有了下文。

 年底部队精简方案下来,朱勇第一个打了转业报告。许多人劝他说人家躲都躲不过,转哪门子业呢?好赖还是个军区典型,等授了衔,长了工资,花花随军转了城市户口再洋洋派派回家不迟。朱勇说啥也听不进去,执意递了报告填了表。

  第二年的秋天,三十有二的正连职养猪场场长朱勇,摸了摸猪仔,瞅了瞅菜地,然后背起他的背包,拉着他的花花,抱着他的军军,挺着他的肚皮,转业回老家去了。然后,穷甲天下的黄土高原就有了一个声名远播的养猪大王。自然,他手下日益壮大的“兵丁”已不是一个“营干”可以统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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