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要去印度，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泰姬陵。也难怪，曾有个西方名人说，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看到过泰姬陵的和没看到过的。世界上伟大的建筑千千万万，再伟大也难免有人吹毛求疵，古典的觉得太繁复，现代的觉得少内涵，可泰姬陵，至少就我所知，没一个人说过一丁点的不好，没人说它太单调，也没人说它太复杂，没人说它名不副实，也没人说它空摆架子，甚至没人说过它有任何细节上的不足。几乎所有人见到泰姬陵的第一眼就是惊叹，说真是好，说比想象的还要好，说不知道怎样还能更好。
看到泰姬陵，才知道什么叫完美
为了避免游客高峰，我们听劝天蒙蒙亮就去了泰姬陵，想不到门口还是早早排起了长队。印度所有的世界文化遗产对外国游客的门票都是250卢比，唯独泰姬陵是750卢比，超过100人民币。依然游人如织，想拍一张四下无人的泰姬陵照片完全是奢望。在这里也不要指责中国游客只知道“到此拍照”，所有游客，不管什么肤色什么头发，在大门外都伸长了脖子等待那一刻，等进了门远远望见，一律先“哇”地叫一声，然后更不打话，举起相机只管咔嚓咔嚓，拍到每种构图都重复了三次为止。
朦胧第一眼
但凡伟大的建筑，文字的描述一定是多余的。泰姬陵，你觉得它很雄伟，又觉得它很柔美。你觉得它对称工整，一派庄严，又觉得它曼妙飘逸，四处洒脱。你觉得它洁白高远，飘渺在云端，又觉得它近在眼前，和着你的脉搏和气息。这么说吧，你如果爱一个人，一定希望能紧紧地拥抱她，可有时候，你又宁可坐远一些，静静地端详她。泰姬陵，就会让你生出这样的感觉。
我们沿着中心的水道走向泰姬陵，走几步就拍张照。上了泰姬陵的平台，又绕着建筑走一圈，又是走几步就拍照。参观完了往回走的时候，还是走几步就拍照，再冷静的摄影师都会失去理智。唯独在这座建筑的中央，一个百来平方米的幽暗殿堂里，所有的相机都必须关闭。这里长眠着这个奇迹的主人，以及他们唯美的爱情故事。
近观泰姬陵
泰姬陵是沙贾汗皇帝为自己的爱妻穆塔兹·玛哈建造的亡陵。玛哈在19年里为夫君生了14个孩子，最终在39岁时死于产褥热。据说沙贾汗一夜之间白了头。他发誓终生不续弦，亲自设计和指挥建造爱妻的陵墓，花了整整22年时间，动用两万名工匠，甚至不惜从欧洲请来专家，使用1000头大象搬运建材，从拉贾斯坦运来大理石，从旁遮普运来碧玉，从中国运来水晶，从阿富汗运来琉璃，从斯里兰卡运来蓝宝石，终于在1653年建成通体洁白、美不可言的泰姬陵。借用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夫人的话来说，就是“看到泰姬陵，我觉得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完美”。
水中倒影
沙贾汗可堪告慰的岂止是爱妻玛哈，他为全人类留下了一个建筑奇迹、一滴“在永恒脸上的泪珠”，但凄美的爱情和伟大的建筑背后的现实就不那么浪漫了。据说为了防止世界上还有第二座泰姬陵，沙贾汗斩断了工匠头领的双手，这也许是后人的杜撰，但沙贾汗倾一国之力为亡妻造一个陵墓，按传统的帝王道德观来说就是只爱美人不顾江山的做法。也许没错，这个王朝自沙贾汗之后就从顶峰开始滑落，但纵观历史，伟大朝代留给后人最直观的记忆就是建筑，反过来说，一个朝代只有足够伟大，才有财力和才力打造伟大的建筑。在沙贾汗手中诞生的伟大建筑可不止泰姬陵一个，他及其前后几代君王，留给世界一个卓尔不凡的建筑群，记录了印度历史上一个辉煌的朝代——莫卧儿王朝。
玛哈皇后，有波斯血统的大美人
莫卧儿（Mughal），它的印地语意思是“蒙古人（Mongol）”，其实是察合台的突厥人，确实与蒙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莫卧儿王朝的开国元勋巴布尔是铁木儿的后裔。在莫卧儿王朝之前，印度次大陆始终是群雄割据、信仰纷杂、各自为政的一片混沌世界，把历史写清楚都能让学者头疼不已。到了16世纪，巴布尔率军从阿富汗杀入印度西北部，与各种势力作战，最终统一北印度，又经过几代帝王的南征北战，建立起一个与当今印度大致相当的庞大帝国，经济和文化都空前繁荣，实现了印度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并且延续了三百年直至近代。夸张一点说，印度之所以现在是金砖四国的成员，莫卧儿的帝王们功不可没。
漫长的莫卧儿王朝迁过几次首都，但要么是德里（Delhi），要么是阿格拉（Agra）。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不过200公里，也就是上海到杭州那么点路。莫卧儿的经典建筑都在这两座城市及其周边地带，花三天时间可以看完。在德里，有红堡、胡马雍陵、遍观清真寺，在阿格拉，有阿格拉堡、阿克巴陵、法塔赫布尔西格里，以及众所周知的泰姬陵。
红堡，拉赫尔门
德里真正作为印度的首都，是莫卧儿王朝的事情，定都的时间不短，但建筑反而不是很多，主要原因大概是建筑狂人沙贾汗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阿格拉，到了德里他已经年老力衰，并且很快失去了权势。德里最重要的莫卧儿建筑应该是红堡（Red Fort），沙贾汗从1638年开始建造的城堡，开工比泰姬陵晚，建成比泰姬陵早。通体赭红的红砂岩建筑，体量巨大，是莫卧儿帝国在德里的宫城。遗憾的是，外国游客在红堡吃闭门羹的概率几乎与他们在印度拉肚子的概率相当。由于红堡所代表的国家形象和政治意味，使它一遇到节庆假日和外事活动就动不动要闭馆。我们在德里的时候，也不幸落到这个概率里，那天正好是1月16日，印度国庆，安全原因。我们只能在喧闹的昌德尼朝克大街，透过灰蒙蒙的空气，远眺红堡的主体建筑拉赫尔门。气势不凡的拉赫尔门面向拉赫尔（Lahore），1947年印度国旗在这个城门上飘扬，宣告印度独立，可真正的拉赫尔如今已成了巴基斯坦的国土。无缘红堡的外国游客多半会捶胸懊丧，仿佛来北京却错失了故宫一样，其实大可不必，所有去过红堡后来又去了阿格拉堡的游客都说，红堡不去也无妨。所以在同样的概率下，宁可选择不要在印度闹肚子为好。
遍观寺
离红堡不远就是遍观寺（Jama Masjid），也被称作贾玛清真寺，是印度最大的伊斯兰寺院，同样是沙贾汗的杰作，据说可以容纳1万名信徒朝圣，足见气势磅礴。老德里的城区七弯八绕、人头攒动、喧闹不堪，突然冒出一个高高在上的清真寺来，三个穹顶，两座尖塔，四方的大门东门只为皇帝开启，其余三门都宽阔高昂，经陡峭的石阶直通街市。遍观寺今天是所有被吵闹的老德里折腾得快虚脱的游人喘口气活下去的休养所，而在莫卧儿时代，这里是帝王和民众的精神殿堂，和对面的红堡一起构成了王朝的统治核心。
胡马雍陵，泰姬陵的原型
离开老城往南，在新德里的东南角，过去在莫卧儿时代可以算远郊了，矗立着一座占地庞大的帝王陵墓——胡马雍陵（Humayun’s Tomb）。胡马雍是巴布尔的儿子，莫卧儿王朝的第二任君王。他不仅活泼有才，潇洒幽默，还是一名坚韧的勇士。他在最落魄的时候，还有本事把一个心仪的姑娘追到手，逃亡路上新妻怀孕却没有马骑，他的部下没人愿意让出自己的坐骑，胡马雍让妻子坐上自己的战马，自己爬上一头驼行李的骆驼相随。胡马雍最终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开拓了疆土，把德里和阿格拉稳稳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夯实了莫卧儿帝国的根基。只可惜天不贾命，刚打下江山就莫名其妙从楼梯上摔下来，48岁英年早逝。他的妻子感念在一起的峥嵘岁月，在他身故之地一公里开外为他建造陵墓。我相信所有初到印度的人，头一眼见到这座陵墓都会觉得眼熟。眼熟就对了，胡马雍陵太像泰姬陵了！其实根据建造的顺序，确切的说法，是泰姬陵像胡马雍陵才对，泰姬陵参照了胡马雍陵，是胡马雍陵的升级版、完美版。胡马雍陵在印度建筑史上具有非常特殊的意味，首次将莫卧儿人喜欢的花园和水池引进到建筑群里来，增加了建筑的对称性和整体的和谐感。赭红色的建筑严格对称，正中上方是个大穹顶，周围是小穹顶和塔尖，核心部位安置着胡马雍的大理石棺椁。全部建筑用红纱岩和白色大理石混合建成，如果把红砂岩全部换成大理石，几乎就是一个泰姬陵。
顾特卜高塔
时间充裕的游人还可以继续往南，去看一看另一个著名的伊斯兰建筑顾特卜高塔（Qutb Minar）。这座由大理石和砂石混合砌起来的高塔有73米高，底部宽度有15米，到顶上只有2米多，周身的雕刻极其华丽。顾特卜高塔并不是莫卧儿人的手笔，而是在此之前的伊斯兰势力德里苏丹国于1193年兴建的，以纪念伊斯兰势力战胜印度教势力、开始其在印度的统治。莫卧儿正是打败了同一信仰的德里苏丹国，接着又打败了印度教的拉其普特势力，才开始了在印度次大陆的辉煌时代。
从德里一路南行去阿格拉，公路交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有些旅游团体为了赶时间，早出晚归，从德里当天往返阿格拉，其实差不多是看了泰姬陵掉头就走。这实在是暴殄天物，莫卧儿最好的景点在阿格拉，只看泰姬陵而不及其余，就好比炖了一锅鸡汤却只把鸡捞出来吃，好端端的汤都浪费掉了。
阿克巴陵
走公路去阿格拉最大的好处，就是轻易可以在近郊探访阿克巴陵墓。阿克巴是胡马雍的儿子、沙贾汗的亲爷爷、莫卧儿王朝第三任大帝。阿克巴可能是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没有之一，正是在他的治下，莫卧儿王朝在半个印度成为政治事实，并且深深地影响后代。阿克巴打的第一场大胜仗，就是对印度传统北部地区的拉其普特人，将他们的千年古都奇托尔变成一片火海瓦砾。夸张一点的比喻，就是满族人打败了汉人，彻底占据了中原大地，开始全新统治。此后，经过连年征战，阿克巴先后攻克古吉拉特邦、孟加拉邦、克什米尔、信德和俾路之斯坦等富庶和贫困地区，成为北印度的主宰。阿克巴很神，他是个文盲，却不妨碍他不耻下问，频繁和有学问的人交流学习；他精力旺盛，晚上不睡觉，白天也很少休息；他勇气过人，能爬上桀骜不驯的发怒的大象，让它俯首帖耳。
阿克巴陵墓同样是以红色砂岩为主的建筑，搭配白色大理石作为衬托。正从建筑风格来说，没有他老爸的陵墓来得富于变化，更没有他孙媳妇的陵墓那么柔美多姿，但挺拔，高阔，严谨，气派，非常符合他南征北战、说一不二的帝王形象。
法塔赫布尔西格里
最能体现阿克巴帝王个性的建筑也在阿格拉郊外，有个拗口的名字，叫做法塔赫布尔西格里（Fatehpur Sikri），“胜利之城”。因为有个穆斯林“大师”准确地预言了他儿子的诞生，阿克巴一激动，就听了大师的劝，在这里建造一个全新的都城。他的儿子、第四任莫卧儿大帝贾汉基尔后来回忆说，仅仅用了15年的时间，鳞次栉比的建筑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荒凉的空气中变出来了。
胜利之城不大好拍照，官方的图片也拍得不好，只有到现场，才能感受到整个宫城、整体建筑群带给人的强大气场。建筑的风格与我在印度看到的任何建筑都不太一样，只觉得处处高敞、古朴，带着苍凉。要说让人联想起什么，总感觉传说中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秦朝阿房宫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阿克巴的奇特个性彰显在他的建筑里。在一个不大的枢密殿里，腾空搭起几条像天桥一样的过道，汇集到中间一个圆形平台，平台再由柱子接到地面。阿克巴大帝就坐在这个平台上，如同鸽子倚靠在屋角的鸟窝里一般，俯瞰着下面要见他的臣民们。
胜利之城的清真寺
法塔赫布尔西格里有后宫多处，却也是阿克巴大帝最让人称道之所在。做皇帝的一大好处，就是重婚这样的好事也被能解读成为了政治作出牺牲。阿克巴掌控北印度后，明白简单的武力征服无法带来永久安定的王朝，必须吸附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所有民众。在政治上，他用怀柔政策让败北的拉其普特人归顺，继续在自己祖先的土地上生活繁衍，在宗教上，阿克巴更体现出他的过人之处。作为一个穆斯林统治者，阿克巴提倡宗教自由、信仰自由，体现在自己的生活上，就是有三位正式的妻子：一位穆斯林，一位印度教，一位基督教，以示对各种宗教一视同仁。我们沿着满城宫墙闲逛，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猜测哪幢房子属于他的哪个妻子。好像基督教妻子的地盘是最小的，建筑是最简单的，和穆斯林妻子的远不能比，也许大帝是根据帝国的教徒人口来调适后宫的大小？
54米高的胜利之门
阿克巴倡导宗教包容和信仰自由，努力确保印度教徒与伊斯兰教徒有同等的待遇，取消印度教徒的朝拜税，严格保证印度教寺庙不受侵犯。为了一劳永逸解决信仰冲突问题，他甚至发明了一个包容各种宗教的“一统教”，还设计了相应的宗教图案。这个事情做得有点一厢情愿，大帝一死，一统教也不复存在了。与一统教一起被遗忘的是法塔赫布尔西格里，由于当初的选址问题，胜利之城始终缺水，只用了14年就被废弃，还不及它建造的时间久长。
阿格拉堡
莫卧儿王朝真正引以为傲的都城还在阿格拉，与泰姬陵隔着亚穆纳河，巨大而威严的阿格拉堡（Agra Fort）在夕阳下红得耀眼。同样用红砂岩建成的城堡最早由阿克巴大帝修建，政府机关从德里迁来，后来孙子沙贾汗即位，他偏爱白色大理石，又喜欢在大理石中镶嵌宝石和黄金，于是宫中又有了很多洁白的建筑，两三代帝王的不同喜好、印度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交融结合，让阿格拉堡呈现非常有趣的建筑景象：庄重古朴的红砂岩建筑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个通体透白的殿堂，或者细细密密的伊斯兰装饰图案边上有龙、大象、孔雀这样具象的造型出现。虽然彼此为邻有时不太搭调，但每个建筑都精致耐看，让人赞叹都来不及，搭不搭的也就顾不上了。
大理石内饰
站在阿格拉堡的大平台上，可以遥望亚穆纳河和远处的泰姬陵。如此极目楚天舒的境地，却隐藏着一段悲戚的往事。王朝的第五代帝王沙贾汗晚年遭到篡位，被儿子奥朗则布囚禁在阿格拉堡，度过了最后的8年岁月，每天只能在大平台旁边的八角亭里，远远望着对岸的泰姬陵暗自垂泪。他曾梦想在泰姬陵对岸用黑色大理石给自己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陵墓，用一座桥梁横跨两边。这个梦想当然无从实现，唯可略感宽慰的是，沙贾汗死后被埋在了泰姬陵，与自己的爱妻相伴长眠。
从阿格拉堡大平台远眺泰姬陵
边走边看，莫卧儿的历史总让我联想到大清王朝。一样是异族入主中原大地，一样有明君英主统领，一样适度接纳原住民族的文化和风俗，一样历经几百年风雨延续到近代，一样在辉煌之后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落。莫卧儿王朝在沙贾汗之后，虽然疆土还有所扩展，但盛景不再，可能是沙贾汗四处修陵建堡，耗费了太多国力，更可能是奥朗则布及其后世，已经没有了阿克巴大帝的宽阔胸怀和高远眼光。莫卧儿一代不如一代，直至1857年针对英军的孟加拉兵变失败，莫卧儿寿终正寝，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加冕为印度女皇。印度，成为大英帝国皇冠上最灿烂的一颗宝石。在200公里的一路上，莫卧儿洒下一串恢弘建筑。这是这个王朝落寞的背影，一如华灯初上，喧闹嘈杂的老德里暮色中孤独挺立的拉赫尔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