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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寓言正义

 人文心声 2012-03-15
诸子寓言之称名,在近世中国文学研究中已是习惯用语。推其原由,盖因于庄周及后学倡为“寓言”说,且《庄子》又有《寓言》一篇。晚明以后,在中西文化碰撞的背景上,西方寓言文学观念渐次输入。为了指称外来寓言这类短小的文学篇制,人们援用《庄子》“寓言”一词来对译西文“fable”等术语。如1902年林琴南和严璩合译《伊索寓言》,率先借用“寓言”一词来称谓伊索寓言。此后,“寓言”便成了西方寓言的中文定名。这个定名一经流行,人们又反过来按图索骥,将包括先秦诸子在内的古代寓言均称作“寓言”。如1917年沈德鸿(即茅盾)整理先秦两汉子书中的寓言故事,编成《中国寓言(初编)》一书。孙毓修为该书作序,明确指出“寓言”一词与西文“fable”的对译关系。这是中国本土寓言故事被称作“寓言”之始。

  而历史的真相是,直至晚清之前,“寓言”一词并未与诸子寓言发生关联:一方面,从春秋晚期以至清末民初,寓言故事不断创制流行,却从未获得“寓言”之称名;另一方面,“寓言”一词不断沿用演化,却从未指称诸子寓言这种文辞片断。这就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名与实之间造成了错位与混乱。

                 一、《庄子》“寓言”辨义
 
  鉴于这样的历史现状,就必须首先梳理历代《庄子》注释与近世文学研究对“寓言”的诠解,以辨析若干相关的疑难问题。

  “寓言”一词,未见于《庄子》内七篇,而两见于杂篇。其文曰: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寓言》)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

这两段文字均出自庄子后学之称述。前一段未指实庄子,后一段则明言“寓言”乃庄周所为。《天下》是一篇概述先秦诸子学术思想和言辞风貌的文献,从它评述各个学派能够大体保真来看,其指称“寓言”出自庄周所为,是可以凭信的。不过,庄周本人仅有创制“寓言”之实,至于“寓言”之名,却非庄周自著,而是后学拟定。

  (一) 历来注解《庄子》对“寓言”的诠说

  对于这个实况,历代解《庄》者亦深信不疑。他们不但称述庄周“寓言”,而且对“寓言”的内涵、特性与表征有所诠解。尽管不同时期注家的解说未必相同,甚至歧异,但总体上,对“寓言”名义与性状的认识趋于明晰。兹择早期解《庄》数家,比照其所作诠说,以探测个中消息:

  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 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连叔之类,皆所借者也。(郭象《庄子注》)

  寓,寄也。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见信也。/ 郭云:“藉,借也。”李云:“因也。”(陆德明《经典释文》)

  寓,寄也。世人愚迷,妄为猜忌。闻道己说,则起嫌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信九矣。故鸿蒙、云将、肩吾、连叔之类,皆寓言也。/ 藉,假也,所以寄之他人。十言九信者,为假托外人论说之也。/ 寓,寄也。寄之他人,其理深广,则鸿蒙、云将、海若之徒是也。(成玄英《庄子注疏》)

  此篇之首,乃庄子自言其一书之中有三种说话。寓言者,以己之言借他人之名以言之;十九者,言此书之中十居其九,谓寓言多也。如齧缺、王倪、庚桑楚之类是也。/ 藉,借也。不出于己而出于他人曰外,故曰“藉外论之”。父誉其子以求婚,则其人必不信,故必借他人以誉之。此譬喻也。此罪不在我,因人之不见信;故有此寓言也。/ 为广者,寄寓为言,广大不拘也。(林希逸《庄子口义》)

此四家对“寓言”的认知大同小异,可梳理为三个要素:(一)“寓言”基本含义是有话不自己说,而假托他人来说。这一点,四家注解是一致的。(二)“寓言”可以取得十言九信的成效。这一点,郭象、陆德明和成玄英的见解相同;而林希逸“十居其九”说则误。(三)“寓言”基本性状是广大不拘。关于这一点,陆德明未出注;郭象未明说,而只列举肩吾、连叔二例;成玄英云“其理深广”则错了,但他列举鸿蒙、云将、肩吾、连叔、海若诸例,似又隐约会解其义;唯林希逸以“广大不拘”为说,得其真解,亦符合所举齧缺、王倪、庚桑楚诸例。再从四家所举实例分析,还可获得更具体的认识。鸿蒙与云将出自外篇《在宥》;肩吾与连叔出自内篇《逍遥游》;肩吾还见于内篇《应帝王》;齧缺与王倪出自内篇《齐物论》和《应帝王》;海若出自外篇《秋水》;庚桑楚出自杂篇《庚桑楚》。他们都是庄子及后学所假托的说话人;所谈说的话题多曼衍恣肆,大而无当;而所谈论的事理往往鞭辟入里,令人信服。

  上述分析表明,早期解《庄》诸家对“寓言”的诠说基本得真,而无根本差错。此外,汉唐诸儒从文学角度解说《庄子》“寓言”,亦尚得其本真,并无明显歧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这是对庄周文辞风貌的评述,可视为文学批评语料。司马贞《索隐》云:“其书十余万言,率皆立主客,使之相对语,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 又引刘向《别录》云:“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人也。故《庄子》有《寓言》篇。”“偶言”或“主客对语”,乃因循汉代文学体式而言。它们是汉赋常用的表达形式,例如《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所著录的《客主赋》十八篇。这种体式的特点也是假借他人说话,如枚乘《七发》假托楚太子与吴客对答,司马相如《上林赋》假托亡是公劝戒“二子”等。司马贞用“偶言”或“主客对语”来训释《庄子》“寓言”是对的。

  (二) 近世文学研究对《庄子》“寓言”的误解

  对《庄子》“寓言”诠解之失误,主要发生在近世文学研究中。而失误的症结在于混淆了《庄子》“寓言”与诸子寓言(又称寓言故事)的界别。几种较通行的文学史著作都程度不同地存有这种含混。如鲁迅:

  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今存者有《庄子》。庄子名周……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

这里袭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旧文,笼统地称谓“寓言”,而未质实是《庄子·寓言》等篇所称“寓言”,还是一般意义上的寓言故事。又如闻一多:

  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得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我们试想《桃花源记》《毛颖传》等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便明了庄子的贡献。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寓言》篇明讲“寓言十九”。一部《庄子》几乎全是寓言。……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像,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像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能发人深省——这才是庄子的寓言。

这是近世率先从文学及文体角度对“寓言”所作论述。闻先生过于偏爱《庄子》中的文学成分,因而将《庄子》所谓“寓言”和《庄子》中的寓言故事混同。既误解了“寓言”称谓的含义,又夸大了寓言故事的文学意义。此外刘大杰、游国恩、褚斌杰、袁行霈等先生主编的文学史也有类似说法。如袁书云:

  《庄子》中自称其创作方法是“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寓言即虚拟的寄寓于他人他物的言语……《庄子》一书,大都是用“三言”形式说理。这三种形式有时融为一体,难以分清。“三言”之中,“寓言十九”,寓言是最主要的表现方式。《庄子》内篇及外、杂篇中的许多篇目,都以寓言为文章主干。大量运用充满“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的寓言,使《庄子》的章法散漫断续,变化无穷,难以捉摸。如《逍遥游》前半部分,不惜笔墨,用大量寓言、重言铺张渲染,从鲲鹏展翅到列子御风而行的内容,并非作品的主旨,只是为了用他们的有待逍遥来陪衬、烘托至人的无待逍遥。

这段论述的前半,敷衍《庄子》之《寓言》、《天下》两篇本文,基本上解说正确。但后半讲解“寓言”在《庄子》书中的地位与功用,则不知不觉,疏离了《庄子》“寓言”本义,转而谈论庄子寓言故事。然而,《逍遥游》前半部分鲲鹏展翅、列子御风等内容,恰恰是庄周本人的述说,而非假借他人来说;故不是《庄子》所谓“寓言”,而是一般意义上的寓言故事。

  表面看,这类说法只是《庄子》“寓言”解说上存在的缺憾,其实还暴露了更深层的问题。诸如关于诸子寓言的名义、诸子寓言的质性、诸子寓言的起源、诸子寓言的分期、诸子寓言的艺术特征、诸子寓言的文学定位等问题的研究,均存在程度不同的混乱。这种状态,不仅使“寓言”一语长期以来失去正解,而且使诸子寓言(即寓言故事)的研究陷入困境。

  本来,作为后学对庄周言语方式的概述,《庄子》所称“寓言”已是一种较明晰的理论认知,标志着战国时人对言语行为的认知程度。可是,近世文学研究将《庄子》“寓言”与诸子寓言混同起来,从而引起这样的错误判断:似乎庄子学派和其他诸子学派一样,对寓言故事也有自觉认知,已将寓言故事看成独立成熟的文体,并积极从事寓言故事的创作与汇编。如徐北文先生之说:

  寓言一词,最初见于《庄子·寓言》篇。清人王先谦注释为:“寄寓之言,意在于此,而寄于彼。”就是把自己的意思寄托在人们容易理解的形象化的事物情节之内。这是“寓言”的最初的意义。它和西方文学中“寓言”这一概念不太吻合。现代我们认为,只有用虚构的具有性格和情节的,并含有一定教训的小故事才算是寓言。

徐说存在的问题多端:(一)依循王先谦注释,将《庄子》所谓“寓言”与诸子寓言混而合一。(二)指出诸子寓言与西方文学中的寓言不吻合,这是对的;但用“形象化”“性格”“情节”和“教训”等语词来界说诸子寓言,显然以西方寓言观念为归依。(三)说“把自己的意思寄托在……之内”,隐约认定诸子寓言是自觉的文学创造,从而与“专题的‘寓意于言’的寓言”混同,有理论拔高之嫌,且忽视了中国寓言发展演进时序。总之,这类见解虽也注意到诸子寓言是特殊的;但在界说时,又因把握不住诸子寓言的特性,而始终依违摇摆在《庄子》“寓言”说和西方寓言观念之间。

  与徐说相比,公木先生的界说似更到位一些:

  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先秦寓言,大都是诸子百家讲学论道的一种工具,或游客策士陈情说理的一种手段。它们往往只是以巧妙的联想或警策的讽喻出现在诸子散文中。尽管到战国后期的韩非子著作里出现了内外《储说》和上下《说林》这类寓言故事汇编或故事集锦的独立形式;但就其总的功用来看,仍然与《伊索寓言》不同,不外是为了提高语言的生动性,加强思想的说服力,以辩倒论敌或劝说人主,进而为其争鸣或游说服务。所以,先秦寓言是一种政治性的哲理寓言。

这里结合诸子寓言的产生背景和使用语境来看问题,比较切近诸子寓言的实况;但他说《韩非子》中的寓言故事汇编具有独立形式,则并无根据。这一意见不是个别人的,陈蒲清、谭家健等先生也有类似的见解。综观他们的论述,大概都有两个基本点:(一)《韩非子》之《储说》、《说林》诸篇是寓言集(或云寓言群、寓言汇编);(二)韩非编辑和创作的寓言是一种独立成熟的文学体裁。

  关于这两点,需细加辨析。笔者以为,《韩非子》之《储说》《说林》诸篇,并不是寓言汇编或集群,其中所收集的寓言故事也不是一种独立成熟的文体。理由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从先秦诸子著述体例及其变迁规律看,《储说》六篇实包含《储》与《说》两部分,并不是韩非一人所作。《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称韩非“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明确记载韩非所著篇目题名为《内外储》,而非《内外储说》。故知,韩非只著述了内外《储》,内外《说》则出自韩非后学所撰。《储》在今本《韩非子》中又称为“经”,《说》则是对“经”的诠解。这种“经”之后缀“说”的著述体例,在今本《墨子》和《管子》中也存有,是战国末期造经运动的产物。“经”与“说”是两个时间范围的著述概念,不可混合在某一位著者身上。所以,那种把内外《储说》看成韩非一人所作的观点似为游谈。
  二,从内外《储说》的篇章结构形式看,它们显示了“经”与“说”的著述规制,而不是所谓的寓言汇编或集群。兹依照内外《储说》的自然编排情形,将其结构形式列表统计如下(见[表一]):

[表一]《韩非子》内外《储说》篇章结构形式统计表:

从该表统计的结果可知,公木、陈蒲清和谭家健等先生所云二百多篇寓言故事的汇编与集群,大概就是指“说”的238条。但是,这238条实在不可笼统地称作寓言故事:一者,“说”238条并不是独立的汇编集群形式,而是对“经”230条的解说。它们依“经”立说,方成统类;如若脱离“经”的条贯,“说”就不会存在,“汇编”“集”“群”云云,也便无从谈起。二者,“说”中共有“一曰”52条,它们是解“经”一本多说的产物。这充分反映了内外《储说》的著述体例特征,是后学依循韩非“经”所作解说,以演习揣摩言语说辩技能。这种演习情状与寓言故事汇编集群毫无关联。三者,“说”中有28条类似格言和辩辞,既非寓言也非故事。它们嵌在寓言故事之间,虽数量不大;却也可以表明,内外《储说》绝非纯粹的寓言故事汇编或集群。
  三,从所收故事的题材内容和思想倾向看,内外《储说》和上下《说林》中确实有不少近似后世寓言故事的条目。如《说林上》“涸泽之蛇”、《说林下》“狗吠杨布”、《内储说上》“三人成虎”、《内储说下》“浴矢”、《外储说左上》“秦伯嫁女”、《外储说左下》“夔一足”、《外储说右上》“狗猛酒酸”、《外储说右下》“公仪休嗜鱼”等等。但是,这八篇中的绝大多数条目均只是历史故事、士林掌故、阴谋诡计、辩说辞令和事理名言,并不符合后世寓言故事的标准。如:

  西门豹为邺令,佯亡己车辖。令吏求之,不能得。使人求之,而得之家人屋间。(《内储说》)
该例是否寓言故事,一目了然,不需多辨。关于此,周勋初先生有一个意见值得重视。他说:

  现在有些人把韩非记载的故事都叫做“寓言”,这就掩盖了《韩非子》中的故事和《庄子》中的故事二者之间存在着的不同。……《韩非子》中的故事很多,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动物故事,二是民间故事,三是历史故事……这三种类型的故事,古代都叫做“喻”,其中一、二类故事可以称为寓言,第三类故事不能称为寓言。

这个意见曾被一些学者否定。尽管周说未必全然准确,如未明确区分《庄子·寓言》所称“寓言”与《庄子》书中的寓言故事,又如称三种类型的故事都是“喻”稍嫌笼统;但他肯定《韩非子》中的故事非全为寓言,则是正确的。

  由上考述,可以得出两点基本认识:(一)《庄子》“寓言”与诸子寓言是两个范畴的事物,不可混同;(二)诸子寓言不是独立的文学体式,文体意义的寓言创作与汇编尚未发生。

                   二、 诸子寓言的定性

  基于上述,这里顺势探讨诸子寓言的定性问题,包括《庄子》“寓言”与诸子寓言的界别、诸子寓言的基本属性以及与定性相关的先秦寓言起源等论题。这些论题在近世文学研究中递有讨论,取得一些进展,但歧误亦不少。鉴于这样的研究状况,笔者将随文作必要的辨正。

  (一) 《庄子》“寓言”与诸子寓言的界别

  《庄子》所称“寓言”与诸子寓言,作为两个范畴的事物,其名实各不相同。前者作为物名,所对应的物实是假托之言;后者作为物实,所对应的物名另有称谓。它们分属于两对名实关系,而不是同一事物的名与实。

  这个性状,在《庄子·寓言》篇有内证。该文序列“三言”之后,列举了五则“寓言”实例。

  (一)设为庄子与惠子对答,论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二)设为孔子与弟子对答,论说曾子再仕而心再化;(三)设为颜成子游与东郭子綦对答,论说颜成子游闻道言,九年而九化;(四)设为罔两与影子对答,论说影子随形体和光线而委蛇变化;(五)设为阳子居闻老子道言,而变改躁急跋扈矜庄之态,显得“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五则“寓言”,旨在谈论道化,均出自虚托者之口,而不由著者自说。这种假托之言显然不同于《庄子》中的寓言故事。由之推展,《庄子》“寓言”亦不同于其他诸子的寓言故事。

  “寓言”之名与寓言之实不对当的情形,除了表现在先秦诸子著述中,也明显体现在后世“寓言”一语的用例中。诸如:

  辞定所表,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虽有通才,迷方告控。千载可伤,寓言以送。(梁刘勰《文心雕龙·哀吊》)

  诗有六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梁钟嵘《诗品》)

  生为齐赘婿,死作楚先贤。应以客乡葬,故临官道边。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我有一名酒,置君坟树前。(唐刘禹锡《题淳于髡墓》)

  元祐献诗十首,其词猥陋,皆寓言嬖幸,而意及兵戎。(宋王谠《唐语林·补遗一》)

  后世山林隐逸之士有所记述,若无统理;然即事寓言,亦足以广见闻而资智识。(明王琼《双溪杂记》)
《汉语大词典》“寓言”条列举王谠和王琼二例,并与《庄子》所称“寓言”同释,训为“有所寄托的话”。《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寓言”条释义同《汉语大词典》,只是未举实例。然而,仔细寻味上引五例,其所谓“寓言”的含义实与《庄子》“寓言”不同。《庄子》“寓言”出在诸子述学语境中,含义是假托他人之口来说话;而此五例的语境变了,不再是假托他人之口,而是著者自己说话,含义因而变为著者将自己心意付诸言辞,亦即借助言辞来表情达意。由此可知,《汉语大词典》等辞书漏脱了“寓言”的一个义项,将《庄子》所谓“寓言”与后世称谓“寓言”混合,忽视了语境改换和词义变迁,因而训释起来扞格难通。况且,不论是《庄子》“寓言”还是上引五例“寓言”,均无“有所寄托的话”之义。《汉语大词典》等辞书这样训释,显然是受了寓言文学观念影响。在现代汉语中,这个义项是通行的,无可非议;但若用以训释古代汉语的“寓言”用例,则犯了援后例前的错误。类似的构词形态还见于“寓名”“寓物”“寓目”等。《说文解字·宀部》:“寓,寄也。”所以,“寓言”又称“寄言”,如《楚辞·九思·思美人》:“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寄言”亦即“寄寓于言”(将心意寄托在言辞中),而非“寄寓之言”(寄托了心意的言辞)。“寄寓于言”是言辞行为,而“寄寓之言”是言辞产品;前者是动态的,而后者是静态的。 故知《庄子》之后,“寓言”之名依然未与寓言故事之实发生同一关联。

  不过也应注意到,“寓言”词义演变毕竟朝后世寓言文学观念靠近了一步。所谓寄寓于言,正显示了著者心意与言辞的关联。只是在汉唐前后的用例中,“寓言”是泛指著者心意付诸言辞之行为,而未专指寓言故事中的言意关联。至于寓言故事的言意关联,另有名目来指称。

  兹就《文心雕龙》所述两例,来分析诸子寓言的称名与性状。一为“讔语”。《谐隐》曰:

  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麴;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歌末。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然文辞之有谐隐,譬九流之有小说。

这段文字讨论了春秋以至魏晋时期“隐语”和“谜语”的流变历程。刘勰生活在齐梁之间,固然受到晚近文学观念的影响,但他对春秋战国时期“隐语”的评述还是中肯的。詹锳先生《义证》分析指出:“隐语又分两类,一是‘遁辞以隐意’,作品如‘喻眢井而称麦麴’;一是‘谲譬以指事’,作品如‘伍举刺荆王以大鸟’。”后一类“隐语”近乎诸子寓言。其例 “伍举刺荆王以大鸟”正是一则寓言故事,后来演化为成语故事“一鸣惊人”。该寓言在载籍中有五个版本:一见《韩非子·喻老》,右司马对楚庄王所发隐语;一见《吕氏春秋·重言》,成公贾对楚庄王所发隐语;一见《史记·楚世家》,即伍举对楚庄王所发隐语;一见《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对齐威王所发隐语;一见刘向《新序·杂事二》,士庆对楚庄王所发隐语。五个版本服务于两位国王,正应合刘勰所说“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这不会是巧合,而应是同本于某部隐书。《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杂赋类著录《隐书》十八篇,亦应合刘勰所述。可见这类“隐语”在先秦及秦汉时期颇为流行,是诸子寓言的一种存在形式。刘勰列举的另一例“齐客讥薛公以海鱼”,也是一则寓言故事,见载于《韩非子·说林下》、《战国策·齐策一》。近世多种寓言选集都予收录,题为“海大鱼”。由“隐语”所反映的性状来看,譬喻是诸子寓言的一个重要特征。

  另一为“谰言”“琐语”。《诸子》曰: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磷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琐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然辞繁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诸子》篇讨论了先秦诸子的著述情状以及子书的流传演变。这里所引文字,着重述说先秦诸子著述在两汉魏晋时期的搜集整理状况。大致有两种体例:(一)采录子书之内容纯粹者,编成经传书目,如《礼记》;(二)采录子书之内容踳驳者,编成“谰言”“琐语”之类书目。从汉魏学术变迁和著述体例的角度看,前者主要流行于两汉时期,而后者主要流行于魏晋时期。“谰言”“琐语”之辑录,是出于魏晋时期品题清谈风气的需要。先秦诸子著述中踳驳的内容,被辑录成“谰言”“琐语”,显然应和了魏晋士人和学者的情趣。“蚊睫雷霆”与“移山跨海”出自《列子·汤问》,“蜗角伏尸”出自《庄子·阳则》,“倾天折地”出自《淮南子·天文训》,这些条目一般被当作寓言故事,而收入多种近世寓言选集中,是典型的诸子寓言。所谓“谰言”,指虚构无实的之言,亦即无稽之谈;所谓“琐言”,指琐碎闲杂之言,亦即不经之谈;所谓“踳驳”,指不合义法之言,亦即不雅之语。这三个用语正从不同侧面显示了,诸子寓言那虚构无实据、片断不成体、荒诞不典雅的特征。

  除了“隐语”“谰言”“琐言”之类名目,诸子寓言当然还会有别的称谓。但仅就刘勰所述,亦可勾勒诸子寓言的基本性状。概括地说,不外乎譬喻、虚构、片断、不经数端。

  以此反观,《庄子》“寓言”和诸子寓言二者的界别就可以划清。庄子“寓言”是著者假借他人之口来表达思想观点的一种言辞方式,诉诸书面,而成为一个文辞体式;而诸子寓言是通过譬喻、虚构、荒诞等手法来表达思想观点的一种言辞片断,诉诸书面,就成为寓言故事。前者是战国时期庄周学派实时运用的文学体式;后者则是一种言辞片断,当时尚未成熟为文学体式,而是供各种文章体式调用的表义单位。即就庄周的文学创制而言,其“三言”均调用了大量的寓言故事来表达情思。“寓言”中调用的,如《逍遥游》假托庄子与惠子对答,设为“不龟手药”寓言;“重言”中调用的,如《大宗师》借重尧与桀,设为“相忘于江湖”寓言;“卮言”中调用的,如《应帝王》所设为的“浑沌死”寓言。由此可知,寓言故事是《庄子》所称“寓言”的一种构件,二者的体制与品性明显不同。

  (二) 诸子寓言的基本属性

  从世界文化史范围看,寓言大量涌现在春秋晚期以至战国时期的诸子著述中,决非孤立现象。大约同时或稍后(公元前六至三世纪),另外两个文明古国希腊和印度也逐渐产生大量的书面寓言,如《伊索寓言》和《五卷书》。

  与古希腊和古印度的寓言相比,先秦诸子寓言的产生背景和流传情态甚为近似,概括说,有这么几点:(一)均在公元前六至三世纪之间开始产生书面形式;(二)书面形式是经由智者(即知识阶层)的讲述、书写和传播而实现的;(三)寓言的功用主要表现为说理议政和修身励志。但先秦寓言也有自身的特点:(一)未能独立成体。先秦寓言在诸子述学与谈辩的场景中被调用,依附诸子著述而存显,不得独立流行;因而无由发育成熟为文学体式,未能较早地汇编成为寓言集,而必须长期依托子书来保存流传。(二)书面形态完好。也正因为先秦寓言依附诸子著述,随子书流传而较完好地保存下来;所以先秦寓言的孕育、滋长与流变诸进程均有清晰的书面表征,可以说早期寓言的书面形态也就是诸子寓言的发展演进形态。正是由于这两点,先秦寓言才又被称为诸子寓言。

  先秦寓言在人类文化中的共性与特性表明,诸子寓言是人类文化与思维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又有自身的孕育、滋长和流变形态。这两个层面其实也是一体的,一起呈现在春秋中晚期用象制度转变的背景上。

  许多迹象显示,殷周之际以至春秋时期已出现寓言的萌芽因素。这在《书》、《易》、《诗》等典籍中有文可征。比如《尚书·盘庚中》:

  尔惟自鞠自苦。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尔忱不属,惟胥以沉。不其或稽,自怒曷瘳?

此以乘舟载物渡江之事为喻,隐约可见后来诸子寓言的譬喻和叙事影迹。再如《周易》:

  《大过》九二:“枯杨生梯[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履》六三:“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为于大君。《井》九二:“井谷射鲋,瓮敝漏”;□□□(笔者按,依例此处脱落了析辞与断辞)《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大壮》:“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

这些卦爻辞,引号中的谣辞都是对某事的叙述,有一定的叙事长度;又与析辞、断辞构成比况关系。因而,高亨《周易古经今注·周易筮辞分类表》说:“取象之辞者,乃采取一种事物以为人事之象征而指示休咎也。其内容较简单者,近于诗歌中之比兴;其内容较复杂者,近于散文中之寓言。”甚至有学者认为:“《周易》中可以视作寓言的贞事辞,近百则;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几十则;疑是寓言而背景难寻的,几十则。”此说虽未免夸大,却亦得其仿佛。又如《诗·豳风·鸱》首章:

  鸱鸱,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毛传:“兴也”)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鸟类之间弱肉强食,作为一个母题,在后世衍生出一些同类题材的寓言故事。如汉焦延寿《焦氏易林·既济之大壮》“孟春和气,鹰隼搏鸷,众雀忧愦”等;又如明徐渭诗《鹳攫鹊雏,鹰党翻然来救》和《感鹰活鹊雏事,因忆曩卫衙梓巢鹳,父死于弩,顷之众拥一雄来匹其母,母哀鸣百拒之。雄却尽啄杀其四雏,母益哀顿以死,群凶乃挟其雄逸去》。可见,该诗章也蕴涵了寓言的某些素质。

  正是由于上述征象,一些学者便把春秋以前划为中国寓言的创始期。如陈蒲清先生的《中国古代寓言史》、凝溪先生的《中国寓言文学史》,均作如是观。笔者以为,建立诸子寓言与往前比兴叙事文辞的这种连接,是有必要的;但同时也要看到,正是这个连接,掩盖了二者的界别与质差,从而忽视了诸子寓言的质性规定。剖判二者的界别与质差,确定诸子寓言的质性规定,关键在于弄清楚春秋中晚期用象制度变迁的状况。

  殷周之际以至春秋中期的用象制度,主要表现为介质具象,《易》象和《诗》兴象等是其典型形制,介质属性和言语辅助是其基本特性;而春秋晚期以至战国时期的用象制度,主要表现为观念具象,观念属性、自由灵便和语言形式是其基本特性。衡以用象制度之变迁,诸子寓言正兴起在这个转折点上。

  正是在介质具象转换成观念具象的背景上,早前的比兴叙事文辞才得以转换为诸子寓言。前引《易》、《诗》文句的用象均为介质形态。《易》的卦爻辞不是一种义脉连贯的表达,而是由谣辞、析辞和断辞三部分构成,分别指示《易》占的诸项操持程式。由于操持程式的介入,各卦爻辞所呈现的《易》象均具有介质属性。同理,《诗》兴象则是以“兴”的程式为媒质,如《豳风·鸱》引文所示,毛传注“兴也”部位之前后诗句,其义脉明显不连贯;它们之所以能被安置在同一章段中,完全是依赖“兴”的连缀。由此可知,《易》和《诗》中那些具有譬喻和叙事因素的文句,只是介质形态用象的文辞呈现,还远远没有达到诸子寓言的发展程度。与之相反,诸子寓言的言辞表达已脱落了介质属性,不需借助任何操持程式,而呈现为义脉连属、辞气贯通的文辞形式;通过语言媒质的连接,诸子寓言中的具象与意蕴形成较为自由灵便的观念联属。

  兹以一则寓言实例来辨析说明。如《庄子·至乐》所载“鲁侯养鸟”寓言: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

该寓言又见载于《庄子·达生》。其中心具象是海鸟,《经典释文》云:“海鸟,司马云:《国语》曰爰居也,止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不云鲁侯也。爰居,一名杂县,举头高八尺。樊光注《尔雅》云:‘形似凤凰。’”据此可知,海鸟即爰居,爰居即凤凰,凤凰即凤鸟,又名玄鸟,亦即燕。燕的具象,又见于《诗·邶风·燕燕》。在《燕燕》中,“燕燕于飞”句遗留了燕的原始意蕴,燕是东方民族鸟图腾崇拜的表象;而由于“兴”程式的介入,又演述成一个《诗》兴象,具有介质属性,呈现为介质形态的用象。同理,在《国语》和《左传》所载臧文仲祭鸟事迹里,爰居进入礼乐仪式中,也呈现为介质形态的用象;而在“鲁侯养鸟”寓言中,海鸟厌恶九韶、太牢等礼乐仪式,暗示了燕(爰居)即将从操持程式下解脱出来,由介质形态演变为观念形态。这样,海鸟就脱落了礼乐的程式内涵,而呈现出顺乎天性、因乎自然的观念含蕴。燕具象的这个演变进程可表示为:[原始意蕴的燕]—→[介质形态的燕(爰居)]—→[观念形态的海鸟]。这个表达式,实际上显示了诸子寓言形成的基本模型,也揭示了诸子寓言兴起的根本内因。

  因此说,诸子寓言是用象制度发展到特定阶段的产物,观念形态的用象是其最本质的特性,其基本质性便呈现为观念属性。

  诸子寓言的观念属性,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寓意。不过,这种寓意是从具体的物类和事类中抽取出来的,必须遵从观念形态用象的取类原则;而不是像有些学者所主张的那样,寓意是创制者主观意念灌注到物类和事类中。这个性状在诸子寓言初兴时就有显著的标记,比如《墨子·鲁问》:

  子墨子曰:“郑人三世杀其父,而天加诛焉,使三年不全。天诛足矣。今又举兵,将以攻郑,曰:‘吾攻郑也,顺于天之志。’譬有人于此,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其邻家之父,举木而击之,曰:‘吾击之也,顺于其父之志。’则岂不悖哉!”

这则寓言设定在墨子述学场景中,用“譬”提示语来连接事类与寓意,表明它们是类比联想的产物。在这种类比联想的语境中,寓意是从事类中抽取出来的,而不是墨子强行灌注进去的。

  所以笔者强调,诸子寓言是观念形态用象的衍生物,而决不是所谓“理性认识的感性式表现”或“理性认识的具体化”。以此反观“寓言是比喻的高级形态”云云,亦可知,此类论调总让人不得要领。

                  三、 诸子寓言的形义

  观念属性确立了诸子寓言的形义基质。它使诸子寓言不再依赖操持程式,而仅凭借文辞形式,在观念层面自由连缀,进而演生出多种形义类型。

  影响诸子寓言形义的要素有两个:一是诸子学术体制的演变。先秦诸子是设为寓言的操控者,寓言之调用多在述学场景展开。这种创制和使用状态,决定了寓言的形义必然随着诸子学术体制的演变而变迁。诸子学派及学术体制的演变,大致经历孕育初兴、自由滋长、互攻流衍、会通休整、造经运动等进程,诸子寓言形义变迁诸阶段亦大体与之相当。二是观念形态用象(以下简称观念具象)的演变。诸子寓言的基形是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而观念具象是由介质形态的用象转化而来,作为一种新兴的用象形态,观念具象自身也经历一个孕育、初形、滋长、成熟的过程;与之相应,观念具象的组合构形也有一个由简单到繁密的演进过程。一般来说,单元型观念具象组合相对简单,复合型观念具象组合相对繁密,而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尤为精密。在春秋晚期以至战国时期的社会文化背景上,诸子寓言的用象形制大致呈现为这样的态势:春秋晚期,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几未产生;战国前期,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开始出现;战国中期,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急剧增长;战国晚期,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跃居主位。

  由于这两个要素的综合影响,诸子寓言的形义变迁大致经历四个时段,并相应地表现为四种形态。下面分述之:

  (一) 准寓言

  春秋晚期,在一些史籍中,偶尔出现少数几则近乎寓言的文辞片断,诸如《左传》宣公十一年所载“蹊田夺牛”、宣公十五年所载“魏颗嫁父妾”、昭公二十二年及《国语·周语下》所载“雄鸡断尾”、昭公二十八年所载“贾大夫射雉”等等。这些文辞片断,多是讲述历史故事或掌故逸闻,本不具备寓言的基本质性。有学者已指出,它们只具有“寓言的雏型”,并对“中国最早的寓言”之类说法持保留态度。这个意见值得重视。不过,由于他未能进一步界定“寓言的雏型”之形质,因而犯了几个常识错误:(一)将《论语·阳货》所载“割鸡焉用牛刀”、《先进》所载“闻斯行诸”等列入春秋后期的寓言范围,显得过于宽泛,并且模糊了寓言的用象形态特性;(二)将《管子》“傅马栈”、 《晏子春秋》“挂羊头卖狗肉”等列入春秋后期寓言范围,似乎不明诸子著述体例的变迁规律,也含混了春秋后期与战国晚期寓言的形质差异。

  笔者以为,上述《左传》、《国语》、《论语》中的文辞片断,可以看作准寓言,但不能归入诸子寓言范围。这是因为:(一)尽管它们蕴含了比譬因素,但未进入诸子著述视野,还没有上升为观念具象之自由组合。(二)尽管它们已具有叙事因素,但那只是就事论事,还不是观念具象的叙事型组合。比如“雄鸡断尾”。据韦昭注,这段文辞的背景是,周景王欲更立王子朝为太子,而先杀掉既立太子猛的师傅下门子。宾孟是王子朝的师傅,希望尽快促成易储之事,便借“雄鸡断尾”为说。要注意的是,宾孟只是针对祭祀仪式而言,把雄鸡断尾作为灵异之事,而未从中抽取某种观念属性;因而“雄鸡断尾”具有瑞应色彩,其比譬意义不是建立在用象的观念联属之上,而是出于对牺牲操持程式之附会。

  此外,还有两则材料需另行讨论。其一是《孙子兵法·九地》中的寓言:

  故善用兵,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

陈蒲清先生以为“‘常山之蛇’还是一般的比喻,‘同舟共济’则是具有情节的寓言。”其实,“常山之蛇”和“同舟共济”的质性相近,都只是具有叙事因素的设喻,而尚未达到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的繁密程度;所以,依然是准寓言,而不是典型意义上的诸子寓言。

  另一是《吕氏春秋》之《谕大》《务大》二篇重出的孔子寓言:

  此所以欲荣而逾辱也,欲安而逾危也。孔子曰:“燕爵争善处于一屋之下,母子相哺也,区区焉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决,上栋焚,燕爵颜色不变。是何也?不知祸之将及之也,不亦愚乎!”为人臣而免于燕爵之智者寡矣。夫为人臣者,进其爵禄富贵,父子兄弟相与比周于一国,区区焉相乐也,而以危其社稷,其为灶突近矣。

这是一则标准的寓言。其与孔子发生关联,恐出于后人依托;因为其文不见于《论语》,也未见于后儒撰著的《孟子》、《荀子》、《礼记》。即使孔子确曾有此言论,那也只能与《孙子兵法》中的“常山之蛇”“同舟共济”相仿佛。此类依托的寓言,是战国晚期寓言创制的普遍现象。依托孔子而设为寓言,还只是偶出现象,如《庄子》等子书中亦有实例;至若《管子》、《晏子春秋》依托晏子、管子,设为寓言,则已颇具规模。所以,对于此类寓言,应有明确的时序概念,不可将它们阑入春秋晚期的准寓言之列。

  (二) 单体寓言

  战国前期,仲尼弟子、墨翟及墨者、列子、杨朱等诸子学派自由滋长,并相继展开学术争鸣,稍晚孟子也横空出世,知言善辩。在这学术争鸣的背景上,诸子著述渐次流行。仲尼弟子书缺不全;列子著述逸失,今本《列子》疑伪;杨朱为己,不事著述;故所传惟有墨子、孟子之书。虽然今本《墨子》和《孟子》等子书,都出自后学编撰,并非墨翟与孟轲等为师者自著;而其中载述的思想言行却亲切可感,应断定为诸子述学之真实记录。因此,可以把《墨子》和《孟子》中载述的寓言划归战国前期及稍晚。两书内容主要是记录师尊的言行,言简意赅,调用寓言,点到为止,不事繁复;故而多呈现为单体寓言。

  这个时候,用象制度已基本转型,介质形态的用象极为少见,而观念形态的用象大为盛行。观念具象组合的三种类型发育齐全,因而提供了诸子寓言赖以产生的形质基础。当然,在初始的阶段,由于三种类型观念具象组合的结构形式还未健全,表义功能尚未完善;故而,呈现在诸子述学语境中的,多是单体的观念具象组合,而较少联体的观念具象组合。所谓单体观念具象组合,是指在一定的语境中,只调用单个观念具象组合的类型来建立新的观念联属,诸如单用单元型观念具象组合,或单用复合型观念具象组合,或单用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所谓联体观念具象组合,是指在一定的语境中,调用多个观念具象组合的类型来建立新的观念联属,诸如:[单元型] + [单元型];[单元型] + [复合型];[单元型] + [叙事型];[复合型] + [复合型];[复合型] + [叙事型];[叙事型] + [叙事型];[单元型] + [复合型] + [叙事型]等等。出于单体观念具象组合这种形制的规定,在战国前期及稍晚的述学场景中,诸子寓言便主体上呈现为单体寓言。《墨子》和《孟子》中的单体寓言堪称代表。

  《墨子》所载寓言,集中出现在记述墨子言行诸篇,如《耕柱》“骥足以责”“奉水与掺火”“游耕柱于楚”、《贵义》“以卵投石”、《公孟》“沽酒葬父”、《鲁问》“击邻家之子”“啖人之国”“让子墨子”“祝一豚求百福”“公输为鹊”。此外还有《所染》“染丝”、《尚贤上》“盗无自出”、《墨子》佚文“虾蟆蛙蝇与鹤鸡”等寓言,共约13则。这些寓言都以单体形态出现,比如在《所染》篇,惟独调用了“所染”一则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而前后文均未有别的观念具象组合构形;故而,“染丝”就呈现为单体寓言。

  与《墨子》中的寓言形义近似,《孟子》中的寓言共约14则,也主要呈现为单体形态。比如,前引“五十步笑百步”“揠苗助长”两则寓言就是这种情况。其余如《梁惠王上》“衅钟以羊易牛”、《滕文公下》“王良与嬖奚”“一傅众咻”“请损攘鸡”、《离娄下》“逢蒙杀羿”“不忍反射夫子”“乞食墦间”、《万章上》“欺之以方”、《告子上》“牛山之木”、《尽心下》“再为冯妇”等,亦为单体寓言。至如《告子上》“一暴十寒”“二人学奕”两则寓言连用,则已开联体寓言先例。

  (三) 联体寓言

  战国中期及稍后,随着诸子学术的发展流衍,出现了新的著述体例。即就今本《墨子》和《庄子》来说,它们已显示了语录体向专论体的转换;及至更晚的《荀子》、《公孙龙子》等,则是纯熟的专论文体了。语录体是实时的言行记录,在具体的说辩情景下,要求言辞简洁明快,调用观念具象组合就不宜繁复;因而寓言取譬自然以单体形态为主。而专论体是书面的言辞表述,在一定的述学语境中,要求说理充分雄辩,调用观念具象组合就可以繁密周详;因而寓言取譬自然以联体形态为主。

  再说,此时观念具象的形质发育成熟了,三种类型的观念具象组合已相当完善。这就为观念具象组合之联体使用提供了基形,从而在诸子述学场景涌现大量的联体观念具象组合。其中包含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的联体主要有三种形式:[叙事型] + [单元型];[叙事型] + [复合型];[叙事型] + [叙事型]。依循这三种形式而构形的观念具象联属,笔者称之为联体寓言,主要呈现在《庄子》、《荀子》及伪《列子》等子书中。下面就此三种形式分别例说:

  [叙事型] + [单元型]。这种形式是单体寓言的初步扩展。如《庄子·天运》所载寓言“桔槔俯仰”及与之联用的单元型观念具象组合。这段文字中,“桔槔俯仰”是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它与“柤棃橘柚”之单元型观念具象组合建立了新的观念联属,从而使“桔槔俯仰”成为联体寓言。

  [叙事型] + [复合型]。这种形式是单体寓言的进一步扩展与增繁。如《荀子·解蔽》所载寓言“涓蜀梁”及与之联属的复合型观念具象组合。这段文字共有八条观念具象组合,前七条均为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的缩略形式,共同构成一个系列的复合型观念具象组合;第八条是一则标准的寓言,它与七条系列复合型观念具象组合建立新的观念联属,从而呈现为联体寓言形态。

  [叙事型] + [叙事型]。这类例子在《庄子》中极为多见,如《齐物论》篇末联用了“罔两问景”和“庄周梦蝶”两则寓言。再如《达生》中“单豹养内”“张毅养外”两则寓言联用。这两则寓言又联用于《吕氏春秋·必己》,说明其联体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从其所建立的观念联属来看,“养内”“养外”恰构成对立互补的关联,从两个极端反证养生应该持中。

  上述三种形式只是相对意义上的区分,在诸子述学的具体语境中,三者往往是混杂交糅一体的,从而形成更大规模的观念具象组合集群。

  (四) 聚合寓言

  战国晚期,与天下一统的社会思潮相应和,诸子学术渐次走向会通休整,形成两种主要的学术倾向:(一)出现了造经运动。诸子以本学派的学术思想为主干,兼收并蓄其他学派的成分,熔铸一炉,各铸经典。经典一旦出台,又兴起解说经典的述学活动,从而产生新的著述体制——经说形式。这种著述形式,在《墨子》之上下《经》及《说》,《韩非子》之内外《储》及《说》,《管子》经言五篇之《牧民》、《形势》、《权修》、《立政》、《乘马》等,以及《礼记》之《经解》,甚至《庄子》之“三言”中,都有明显反映。(二)出现杂撰活动。吕不韦在秦都咸阳,广收门客,招揽四方学术之士,综览汇聚百家思想成分,分类辑撰,不主一家,从而创制一种新的著述体例——类聚形式。这种著述体制以《吕氏春秋》为代表,而在汉初《淮南子》等新子书中被沿承。出于这两种著述体制的规定,战国晚期的诸子寓言便相应地形成经说和类聚两种聚合形式。

  再说,这个时候,观念具象的形质完全凝定,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已独立成形;诸子寓言经过长期的创制和积累,亦已颇具规模。这就为诸子寓言的聚合创造了条件。因为,诸子寓言独立成形,就可以游离原来使用的具体语境,而在新的著述场景里被自由地调用类聚;而诸子寓言量的积累,又为其调用类聚提供了足够的原料。所以,诸子寓言在战国晚期走向聚合,乃百家学术会通休整的自然表现,也是诸子寓言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

  诸子寓言之聚合,主要呈现在《韩非子》、《吕氏春秋》、《战国策》中。此外,在战国晚期以后依托管子和晏子而编撰的《管子》、《晏子春秋》等书中,也有适度的表现。甚至在晋代依托列御寇而编撰的《列子》中,也还遗留了诸子寓言聚合的某些特征。

  《韩非子》内外《储说》中寓言聚合的经说形式,已见前述(参[表一])。其中聚合了大量诸子寓言;但也聚合了很多不属于寓言的历史故事和掌故逸闻。这是应区分对待的。陈蒲清先生笼统地将它们全都归入寓言范围,显得失之宽泛。至于该书《说林》上下和其他篇目里的寓言聚合,则多属类聚形式(参见[表二])。

  《吕氏春秋》中聚合的诸子寓言多属类聚形式,有两个主要的表征:(一)里面的绝大多数寓言,都采编自其他诸子之创制,而很少出于《吕氏春秋》编撰者自著。比如《当务》篇中的“楚有直躬”寓言,就出自《论语·子路》所载叶公与孔子对答,而又见于《韩非子·五蠹》;又如《必己》中的“张毅好恭”“单豹好术”寓言,就出自《庄子·达生》。正是由于采编他家寓言;所以,《吕氏春秋》中又出现一则寓言反复调用的现象,比如前引“燕爵处室”寓言,既见于《谕大》篇,又见于《务大》篇。(二)里面许多篇章都是小型的寓言类聚。比如《察今》篇,为了阐明变法的思想观点,总共引用了三则寓言,即“循表夜涉”“刻舟求剑”“引婴投江”,分别用以反证不因时变法、不因地变法、不因人变法的危害。与此类似,《吕氏春秋》许多篇目都调用了多则寓言,从不同角度、多个层面来阐说思想观点,因而形成一个寓言类聚的大库藏。

  不过,也要清楚地看到,《韩非子》和《吕氏春秋》等子书中的寓言聚合,还不是后世文学视野的寓言汇编或集群。这是因为:(一)书中寓言分门别类,杂撰一体,本是出于述学的目的;故而具有观念联属的形义特征,而不是纯文体意义上的单篇寓言选集。(二)这些寓言引用于具体的述学语境,作为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还往往与其他类型的观念具象组合联用,明显带有联体寓言的形质特征;因而,仍然是用象层面的文辞行为,而不是文体意义的文学创制。即如《吕氏春秋·察今》,在调用三则寓言的同时,还调用了其他类型的观念具象组合:

  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

  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

这两段文字,前者为复合型观念具象组合,而后者为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之缩略。由此可反证,《察今》中引用的三则寓言没有超越用象层面,尚未升格为一种文学体式。

  《战国策》是战国中晚期策士游说君侯的言辞汇编。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战国纵横家书》相较可知,《战国策》中的许多内容是纵横士说辞的真实记录;但也有许多内容并非实录,而是辩士的说辞演习,甚或是言辩教学的讲义。前一内容中的寓言,与《孟子》的情形近似,用在游说君侯的语境,力求简明精要,故而多呈现为单体寓言;后一内容中的寓言,与《吕氏春秋》的情形相近,用在揣摩演练的场景,要求充实雄辩,故而形义多呈现为联体寓言,亦偶有寓言类聚。

  上述诸子寓言形义变迁的四个阶段,只是形态学意义上的划分;并不是说,在具体的述学场景里,这四种形态都是如此整齐划一。其实际情状是,四种形态往往交错并行,后面更繁密的形态,也可能偶尔出现在早前时段,如《孟子·告子上》中,较早出现了“一暴十寒”与“二人学奕”两则寓言联体的先例;而前面较简单的形态,也频繁地出现在晚近时段,如《庄子》和《荀子》中有较多的准寓言,甚至在寓言聚合程度较高的《韩非子》和《吕氏春秋》中,也适量调用了准寓言、单体寓言和联体寓言。这些情状难以精确描写,兹用列表统计的办法,将之全面完整地展示如下(见[表二]):

[表二]先秦诸子寓言形义变迁统计表:

  说明:1.本表所录条目,与陈蒲清先生《中国古代寓言史》所录条目多有出入。笔者参照前人所录,衡以本章所论定的诸子寓言名义、定性和基形等表征,重新编录了一份《先秦诸子寓言要目》(略),去除一些误作寓言的条目,而增补了一些被遗漏的寓言条目,有些条目的题名亦重新拟订。其与陈蒲清先生所统计的条目数对照如下:《国语》1/1、《左传》4/4、《孙子兵法》2/1、《论语》2/2、《墨子》13/12、《孟子》14/13、《商君书》1/1、《庄子》148/186、《列子》56/99、《荀子》9/8、《韩非子》133/325、《吕氏春秋》81/283、《战国策》61/54、《晏子春秋》11/12、《管子》3/4。2.诸子寓言不仅内容庞杂,而且形质难明,有些条目或以为是寓言,或以为不是。对此,本表酌情取舍,虽难免有遗漏失当之处,但这种情况并不普遍,不会影响对诸子寓言的总体判断。3.春秋晚期以后,准寓言形态还多有出现,诸如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掌故逸闻等等,这些材料具有一定的故事情节,也蕴含明显的比譬意义,所以陈蒲清先生多将之归入寓言范围;但笔者以为,它们根本上不具备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的形质特征,不可看作是诸子寓言,故本表不予统计。4.《列子》书伪,但多采录《庄子》等子书的寓言,形义特征介乎《庄子》与《韩非子》之间,故系于《庄子》之后。5.《晏子春秋》、《管子》等书出于后人依托,产生年代迄无定论;但考虑到其寓言的形义表征,故殿于该表末尾,以备参考。6.聚合寓言的经说形式主要呈现在《韩非子》内外《储说》中,而类聚形式主要呈现在《韩非子·说林》上下、《吕氏春秋》及《管子》中。

  除了上述所示,今本《公孙龙子》以及辑本《吴子》、《申子》、《慎子》、《尹文子》、《魏文侯书》、《宓子》、《景子》、《冠子》、《尸子》、《胡非子》、《田俅子》、《阙子》等子书中,也有少量寓言。由于书缺不全,难睹原貌,其寓言的形义问题无法具论,于此只好阙疑。

  以上对诸子寓言多方面、多层位的考述,概括起来有这么几点:(一)诸子寓言与《庄子》“寓言”有明显的界别,不能混同;(二)诸子寓言是一种用象形制,还不是后世的文学体式;(三)诸子寓言的基本品质是具有观念属性,可以自由灵便地构形为表义单位;(四)诸子寓言的基形是叙事型观念具象组合,并依循诸子著述体例演变的规律,经历了四个阶段的形义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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