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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南京方言

 窗前有树905 2012-03-15

《红楼梦》与南京方言

(2012-03-14 09: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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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红楼梦》与南京方言作者:金陵子钧

 

《红楼梦》与南京方言

 

    《红楼梦》的语言是以北方官话为基础的高度成熟的文学语言,同时也囊括了“百人百声口”的社会各阶层语言,以及大量的方言、俗语、土语等。其中,作为下江官话的南京方言占有重要的地位。

    曹雪芹是一个深受南京话熏陶的人。从康熙二年(1663)起,曹家祖孙四代在南京生活达六十三年之久。南京不仅是他的出生地,也见证了曹氏家族的鼎盛与衰败。可以想象,在曹雪芹周围,说南京方言的人应该很多,尤其是那些家养奴才、仆佣以及他们的眷属。即使在曹家抄家后迁居北京时,也会有部分家奴随主北迁。“语言是自幼习成,骤难改易”(《大清世宗皇帝实录》卷七十二)。① 曹雪芹在他的不朽巨著《红楼梦》中大量采用南京方言,不仅频率极高,且脱口而出,流畅自然。既反映了他对这一语言的熟知程度,印证了他的家族、他生活圈子的语言习惯。也通过他的这一创作潜意识的自然流动,反映出作者珍藏在心底的那一份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追忆,反映出曹家在南京这个“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曾经有过的繁盛与荣耀。

    时过境迁,现在的南京方言已失去了当年作为下江官话时的荣耀。属于北方方言的南京话既没有北京话的大气,也没有广东话的时尚,更缺少吴侬软语的温柔,即使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尤其是年轻人,也因为南京话“土”,不好听,而决不肯在公众场合说自己家乡的方言。即便如此,现在南京人说的南京话和曹雪芹时代、甚至和三、四十年前已有很大的差别。过去南京话中的许多词汇在今天南京人的语言中已逐渐消失。严格地说,现在很多人说的南京方言其实就是用南京语音加上普通话的词汇构成的。让人欣慰的是,曹雪芹却在《红楼梦》中为南京方言保留了很多“古貌”。

    《红楼梦》中的南京方言比比皆是,有的还保留在现在的南京方言中,有的已被流逝的时光逐渐湮灭,还有一些则是南京“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由曹雪芹根据读音记录在《红楼梦》中的。在此,笔者只能取其中较为典型的一部分尝试着作一些简单的分析。

                                           

    《红楼梦》中的南京方言不仅有词汇现象,也有语音、语法现象。其中大部分仍在今天的南京方言中使用着。

    第九回:“茗烟在窗外道:‘……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硬正:读作en’zen(去声)表示“强硬”、“不服软”等意思。现在我们也会说:“这个人的后台硬正的很”或“他多硬正啦,哪个的帐都不买”等。

    第二十四回:“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南京方言里嫌人话多,不说“唠叨”,说“韶”。一般说“韶死了”、“韶的不得了”。现在南京电视台还有一个说南京方言的栏目叫《听我韶韶》

    “嚼”、“嚼蛆”在南京方言中是带有戏谑意味的“议论”、“说话”的意思。《红楼梦》中多处出现这个词。第九回:“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有这些蛆嚼’”。第二十四回:“凤姐……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后里嚼起我来?’”第五十七回:黛玉啐道:“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

    除了以上的词汇现象外,《红楼梦》中还有许多地方充分体现了南京方言的语言习惯。如,南京话中“这么”、“那么”都说成“这们”、“那们”。这一语言习惯在《红楼梦》中随处可见。第三回:“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第六回:“周瑞家的又问板儿‘你都长这们大了’”。第八回:“黛玉笑道‘怎么写得这们好了?’”第二十九回:“贾母道‘既这们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等等

    另外,南京方言中往往在形容词后加“些个”表示程度。如,“下手要狠些个”、“快些个噻”等。《红楼梦》中也有这样的用法。第六回:周瑞家的说王熙凤“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南京方言中把“这一段时间”说成“这一程子”。《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得这么样?’”

    南京方言中把“不服气”说成“气不忿”。《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第六十一回:“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

    尤其典型的是第四十四回贾母骂贾琏的一段话:“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活脱脱的一个南京老太太骂晚辈时的腔调。南京人常常把喝酒戏称为“灌黄汤”,骂人时把睡觉说成“挺尸”。极其形象、逼真,没有南京生活经历的人绝对写不出如此地道的南京方言来。

                                                            

    《红楼梦》中有很多保留南京方言“古貌”的语言,现在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再保留在现如今的南京方言中了。如前所述,近几十年来,南京方言流失的速度极快,以至于现在南京的年轻人对家乡的方言已很陌生。南京方言绝没有上海、广东等其他地区的方言那么幸运,那样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当地的乡音。

    在《红楼梦》中,“嬷嬷”这个称呼用得较多。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以及周瑞家的、赖大家的,都被称作“嬷嬷”。有的电影、电视剧把这一称呼读作“mo’mo”是不对的。其实这是南京方言中对成年已婚妇女的称呼,应该读作“ma’ma”(成年未婚妇女被称作“孃孃”[niang’niang])。按南京方言的语音习惯,一般重叠字称呼都是前一个字读上声,后一个字读入声。因此,“嬷嬷”的读音也是“嬷(ma上声)嬷(ma入声)”。

    南京方言中名词儿化现象近几十年来也基本不复存在。过去,南京方言中名词儿化可以说是一个突出的特点。如:碗儿(wer)、碟儿(der)、筷儿(kwer)等。南京方言中的儿化与北方官话的儿化区别在于:北方官话儿化的重音在前面的实词,而南京方言的儿化重音在后面的儿化部分。《红楼梦》中把两个女说书人称为两个女先儿(第五十四回),其实就是南京方言中“女先生”的儿化。另外,第二十七回:“过了后儿(hour)还得听呵!”第四十四回:“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这里的“过了后儿”(南京方言中指过了今天或事情过去以后)、“今儿”都是南京方言的儿化现象。

    《红楼梦》第六十一回,林之孝家的向平儿形容“秦显的女人”的长相时说她:“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老南京人都知道“孤拐”指的是颧骨。不过,这个词在南京话中消失的时间已经很长,一般中年以下的南京人都不知道它的原义。

    除此之外,象“杩子盖”(即“马桶盖”,一种儿童发式,把头发四周剃去,顶上留短发。《红楼梦》第六十一回)、“小杌子”(一种没有靠背,低矮的小凳子。《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等名词现在南京方言中也基本不再使用了。

    除了名词外,南京方言中还有一些动词、形容词、副词等也逐渐淡出了南京的语言体系。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宝玉……笑道:‘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括”这个词在南京方言中有“说”的意思,老南京人把“聊天”叫作“括白”。把挨批评、挨骂叫作“挨括”。如:“你又挨括了吧?”现在这个词在南京方言中也基本不再使用了。

    南京方言中把故意找碴责怪人说成“歪派”。《红楼梦》第三十回:“紫鹃笑道:‘……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

    南京方言中常常用“希”作为程度副词来表示“非常”的意思。如:煮得希烂,就表示煮得非常非常烂。《红楼梦》第五十回:“已预备下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

    南京方言中把偷偷摸摸说成“鬼鬼唧唧的”,过去听老南京人说这句话,总以为是把“鬼鬼祟祟”读错了。其实这是已不太使用了的南京方言。《红楼梦》第六十一回:“鬼鬼唧唧的,不知干些什么事”。

    还有一个比较典型的南京方言“三不知的”,现在也已经消失了。这个词的原意是表示:不知怎么搞的,不经意间,稍不注意。《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个个吃的把臊都丢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来。” 第八十回:“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上了。”

                                            

    古都南京,是一个承载着历史厚重的城市,也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千百年来,上演着无数可歌可泣、可悲可叹、可书可写的故事。然而,自古至今却没有一本完全用南京方言写就的书。原因何在?笔者认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南京方言中有很多词、很多字具有“不可书写性”。

    在南京方言中,有很多常在嘴边说的话却找不到相应的字,无法写在书面上。比如:淋湿了,淋雨,南京话叫do(入声)雨,do潮到了。这个do,就没有相对应的字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大量使用的南京方言,很多地方是采取了“按音借字”的方式,以便让南京方言能“落纸笔”。这是他对南京方言创造性的贡献。

    《红楼梦》第五十回“鸦没雀静”句下有两行脂砚斋的批语:“这几个字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②

    在《红楼梦》里,这样“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的南京话就很多。如前所述:南京话把“唠叨”说成sao(阳平) dao”。这个“sao(阳平)”原本没有相对应的字,而《红楼梦》第二十四回:“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曹雪芹按南京方言中的音借用了“韶”这个字。 “韶”,《辞海》中的注释有两条:(1)虞舜乐名;(2)美好。与“唠叨”没有丝毫语义上的联系。因此,笔者认为“韶”就是曹雪芹按南京方言的音借用的字。

    南京方言中把续茶说成“dui”(去声)茶。这个“dui”字,曹雪芹借用了“对”。红楼梦》第七十五回:“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笔者查阅,《辞海》中“对”的注释有十一条,但没有一条有“续茶”或“续”的意思。

    南京方言中把说话冲人,拿话呛人、堵人叫作“cen”(去声)。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用“村”来让“cen”落于纸笔。《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村”在《辞海》中的注释有四条,其中第四条注释:“用不好听的话伤人”和“cen”的意思比较接近,但此词条的例句也出自《红楼梦》第六十二回:“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宝玉的,就忘了村了彩云了”。因此,笔者有理由认为,这一出自《红楼梦》的注释,其源头依然是出自南京方言。

    《红楼梦》第十六回:“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堆山塞海”这个词,在南京话里说成“堆山xie(入声)海”,这个“xie”就无法找到对应的字,实属“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之类。曹雪芹把这个词写成了“堆山塞海”,借用一个“塞”字,让人感到非常贴切。“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也。

    曹雪芹离开南京时尚且年幼,尽管他对南京方言有着很深的印象,他的周围始终生活着一些说南京方言的人,但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所受的北方官话的影响应该更大。因此,在他的鸿篇巨著《红楼梦》中,依然以北方官话作为基础语言。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落纸笔”的南京话也难免出现与南京方言有出入的地方。如南京人表示“刚刚”的意思不说“刚才”,而是说“才jiang(阴平)”,按音应该是“才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多次用到这个词,但写的是“才刚”。如第三回:“熙凤道:‘才刚带着人到后面楼上找缎子’”。南京方言中老人说自己的子孙叫“孙男嫡女”。《红楼梦》第七十四回:“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除此之外,作者对有些南京方言的“落纸笔”似乎也有点拿不准。如:“dao(阴平)三不着两”这个词在书中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写法。第四十五回“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第四十八回“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dao三不着两”在南京方言里是指人说话、办事总不在点子上,不得要领。按南京方言的读音应该是“刀三不着两”。这是个喻意,就是说,砍下去三刀,两刀都不在点子上。但由于南京话的阴平和与北京话的阴平发音正好相对,因此,曹雪芹把“刀”记成“到”和“道”是情有可原的。笔者认为,写成“道三不着两”也能说通,因为“道”有说的意思,可理解成三句话有两句没有说到点子上。但写成“到三不着两”就无法解释了。

                                               

    以一部著作形成一门独特的学问,《红楼梦》空前绝后;以一部作品成就一代民族文学巨匠,曹雪芹当为翘楚。几百年来,浩如瀚海的红学研究大家辈出,人们试图从这部巨著中寻找蛛丝马迹,以解开一个又一个萦绕在人们心头的谜团,以探究一层又一层被历史尘封的真相。其中,《红楼梦》的语言研究当数重要的一支。

    究竟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采用了多少种方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然而,语言尤其是方言,是社会赋予人生的一种特殊的印记。“少小离家老大归”,不变的往往是“乡音”。因此,研究作品的语言绝不能脱离作者的生活经历。

    从曹雪芹独特的家族背景和生活经历来看,古城南京和曹氏家族、和曹雪芹本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这里,曹家曾有过“呼吸会能通帝座”的显赫,也是这里,深藏着曹雪芹心底永远的伤痛。百年诗礼之家的迅速衰败,举家北迁后的穷困潦倒,都时时刺痛着这位生于南京的旷世之才。“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③

    没有切肤之痛,何能唱出象“好了歌”那样大彻大悟的千古绝唱!

    众所皆知,《红楼梦》很大程度是写曹氏家族的故事。那么,曹雪芹在用如椽巨笔创作不朽名著《红楼梦》的过程中,萦绕在心头的,正是当年曹家在南京时“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鼎盛;出现在眼前的,当是每每念及的“当日所有女子”的音容笑貌;回响在耳际的,定是故人所操、作者所熟悉的南京方言了。因此,《<红楼梦》中大量出现南京方言顺乎情合乎理,毋庸置疑。

    也许,有人能从笔者以上例句中指认出其他方言,这也不奇怪。语言是流动的,它象家乡的小溪,随着游子的脚步流向四方,也宽容地接纳着他乡流过的清泉。尤其象南京这样一个历经明初大规模迁徙的移民城市。当南京方言以及文化习俗、衣着服饰被屯堡人带到云贵边陲的时候,跟随朱元璋进入南京城的北方的大户和工匠们带来的又岂止财富和技术?这就形成了南京方言的一个显著特点:不仅具有兼容性,还具有交叉性。

    当然,能在千古名著中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南京方言的“古貌”,是倍受冷落的南京方言的幸运,也是越来越不愿说南京话的南京人的荣耀。对于语言研究者来说,更是一笔极其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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