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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_ ////////6-8

 edda1027 2012-03-24
第六章
    大概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早上,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记者从纽约来到盖茨比的大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关于什么的话?”盖茨比很客气地问道。
    “呃——发表个什么声明。”
    在乱了五分钟之后事情才弄清楚。原来这个人在他报馆里曾经听人提到盖茨比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会提到他却不肯透露,或者他也没完全弄明白。这天他休息,于是就积极主动地跑出城来“看看”。
    这不过是碰碰运气,然而这位记者的直觉却是对的。千百个人在他家做过客因而成为他的经历的权威,由于他们的宣扬,盖茨比的名声在这个夏天越来越大,直到他只差一点就要成为新闻人物了。当时的各种传奇,像“通往加拿大的地下管道”之类,都和他挂上了钩,还有一个长期流传的谣言,说他根本不是住在一座房子里,而是住在一条船上,船看上去像座房子,并且沿着长岛海岸秘密地来回移动。究竟为什么北达科他州的杰姆斯-盖兹能从这些谣言中得到满足,这倒不容易回答。
    杰姆斯-盖兹——这是他的真姓名,至少是他法律上的姓名。他是在十七岁时改名换姓的,也是在他一生事业开端的那个特定时刻——当时他看见丹-科迪先生的游艇在苏必利尔湖①上最险恶的沙洲上抛锚、那天下午身穿一件破旧的绿色运动衫和一条帆布裤在沙滩上游荡的是杰姆斯-盖兹,但是后来借了一条小船,划到托洛美号去警告科迪,半小时之内可能起大风使他的船覆没的,已经是杰伊-盖茨比了——
    ①苏必利尔湖(LakeSuperior),美国五大湖之一。
    我猜,就在当时他也早已把这个名宇想好了。他的父母是碌碌无为的庄稼人——他的想象力根本从来没有真正承认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实际上长岛西卵的杰伊-盖茨比来自他对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他是上帝的儿子——这个称号,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须为他的天父效命,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因此他虚构的恰恰是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很可能会虚构的那种杰伊-盖茨比,而他始终不渝地忠于这个理想形象。
    一年多来,他沿着苏必利尔湖南岸奔波,或是捕鲑鱼,或是捞蛤蜊,或是干任何其他为他挣来食宿的杂事。在那些风吹日晒的日子里,干着时松时紧的活计,他有着晒得黝黑。越来越硬棒的身体,过着大然的生活。他早就跟女人发生了关系,并且由于女人过分宠爱他,他倒瞧不起她们。他瞧不起年轻的处女,因为她们愚昧无知,他也瞧不起其他女人,因为她们为了一些事情大吵大闹,而那些事情由于他那惊人的自我陶醉,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他的内心却经常处于激荡不安之中。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各种离奇怪诞的幻想纷至沓来。一个绚丽得无法形容的宇宙展现在他脑海里,这时小钟在洗脸架上滴答滴答地响着,月亮用水一般的光浸泡着他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衣服。每夜他都给他那些幻想的图案添枝加叶,一直等到昏沉的睡意降落在一个生动的场面之上,使他忘记了一切。有一阵子这些幻梦为他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发泄的途径:它们令人满意地暗示现实是不真实的,它们表明世界的磐石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
    几个月以前,一种追求他未来的光荣的本能促使他前往明尼苏达州南部路德教的小圣奥拉夫学院。他在那里只待了两个星期,一方面由于学院对他的命运的鼓声、对命运本身麻木不忙而感到沮丧,一方面鄙视他为了挣钱作为学习费用而干的勤杂工工作。后来他东漂西荡又回到了苏必利尔湖,那天他还在找点什么活儿干的时候,丹-科迪的游艇在湖边的浅滩上抛下钱来。
    科迪当时五十岁,他是内华达州的银矿、育空地区①、一八七五年以来每一次淘金爇的产物。他做蒙大拿州铜的生意发了好几百万的财,结果虽然身体仍然健壮,可是脑子已经接近于糊涂。无数的女人对这个情况有所觉察,于是想方设法使他和他的钱分手。那个名叫埃拉-凯的女记者抓住他的弱点扮演了德曼特农夫人②的角色,怂恿他乘上游艇会航海,她所耍的那些不太体面的手腕是一九○二年耸人听闻的报刊争相报道的新闻。他沿着有着过分殷勤好客的居民的海岸航行了五年之后,就在这天驶人小姑娘湾,成为杰姆斯-盖兹命运的主宰——
    ①育空地区(Yukon),加拿大西部地区,19世纪末叶发现新金矿。
    ②德曼特农夫人(MadamedeMaintenon),17世纪法国国土路易十四的情妇,后秘密成婚。
    年轻的盖兹,两手靠在船桨上,抬头望着有栏杆围着的甲板,在他眼中,那只船代表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和魅力。我猜想他对科边笑了一笑——他大概早已发现他笑的时候很讨人欢喜。不管怎样,科迪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引出了这个崭新的名字),发觉他聪明伶俐而且雄心不小。几天之后他把他带到德卢恩城①,替他买了一件蓝色海员服、六条白帆布裤子和一顶游艇帽。等到托洛美号启程前往西印度群岛和巴巴平海岸②的时候,盖茨比也走了——
    ①德卢恩(Duluth),苏必利尔湖上的一个港口。
    ②巴巴里海岸(BarbaryCoast),埃及以西的北非伊斯兰教地区。
    他以一种不太明确的私人雇员身份在科迪手下工作——先后于过听差、大副、船长、秘书,甚至还当过监守,因为丹-科迪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酒一喝醉什么挥金如土的傻事都干得出来,因此他越来越信赖盖茨比,以防止这一类的意外事故。这种安排延续了五年,在这期间那艘船环绕美洲大陆三次。它本来可能无限期地继续下去,要不是有一晚在波士顿,埃拉-凯上了船,一星期后丹-科边就毫不客气地死掉了。
    我记得他那张挂在盖茨比卧室里的相片,一个头发花白、服饰花哨的老头子,一张冷酷无情、内心空虚的脸——典型的沉湎酒色的拓荒者,这帮人在美国生活的某一阶段把边疆妓院酒馆的粗野狂暴带回到了东部滨海地区。盖茨比酒喝得极少,这得间接地归功于科迪。有时在欢闹的宴席上女人会把香摈柔进他的头发,他本人却养成了习惯不去沾酒。
    他也正是从科边那里继承了钱——一笔二万五千美元的遗赠。他并没拿到钱。他始终也没懂得人家用来对付他的法律手段,但是千百万财产剩下多少通通归了埃拉-凯。他只落了他那异常恰当的教育:杰伊-盖茨比的模糊轮廓已经逐渐充实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了。
    这一切都是他好久以后才告诉我的,但是我在这里写了下来,为的是驳斥早先那些关于他的来历的荒唐谣言,那些都是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的事。再有,他是在一个十分混乱的时刻告诉我的,那时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我已经到了将信将疑的地步。所以我现在利用这个短暂的停顿,仿佛趁盖茨比喘口气的机会,把这些误解清除一下。
    在我和他的交往之中,这也是一个停顿。有好几个星期我既没和他见面,也没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声音——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纽约跟乔丹四处跑,同时极力讨她那老朽的姑妈的欢心——但是我终于在一个星期日下午到他家去了。我待了还没两分钟就有一个人把汤姆-布坎农带进来喝杯酒。我自然吃了一惊,但是真正令人惊奇的却是以前竟然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们一行三人是骑马来的——汤姆和一个姓斯隆的男人,还有一个身穿棕色骑装的漂亮女人,是以前来过的。
    “我很高兴见到你们,”盖茨比站在阳台上说,“我很高兴你们光临。”
    仿佛承他们的情似的!
    “请坐,请坐。怞支香烟或者怞支雪茄。”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忙着打铃喊人,“我马上就让人给你们送点什么喝的来。”
    汤姆的到来使他受到很大震动。但是他反正会感到局促不安,直到他招待了他们一点什么才行,因为他也隐约知道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斯隆先生什么都不要。来杯柠檬水?不要,谢谢。来点香摈吧?什么都不要,谢谢……对不起……
    “你们骑马骑得很痛快吧?”
    “这一带的路很好。”
    “大概来往的汽车……”
    “是嘛。”
    刚才介绍的时候汤姆只当彼此是初次见面,此刻盖茨比突然情不自禁地掉脸朝着他。
    “我相信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面,布坎农先生。”
    “噢,是的,”汤姆生硬而有礼貌地说,他显然并不记得,“我们是见过的,我记得很清楚。”
    “大概两个星期以前。”
    “对啦。你是跟尼克在一起的。”
    “我认识你太太。”盖茨比接下去说,几乎有一点挑衅的意味。
    “是吗?”
    汤姆掉脸朝着我。
    “你住在这附近吗,尼克?”
    “就在隔壁。”
    “是吗?”
    斯隆光生没有参加谈话,而是大模大样地仰靠在他的椅子上。那个女的也没说什么——直到两杯姜汁威一f:忌下肚之后,她忽然变得有说有笑了。
    “我们都来参加你下次的晚会,盖茨比先生,”她提议说,“你看好不好?”
    “当然好了。你们能来,我太高兴了。”
    “那很好吧,”斯隆先生毫不承情地说,“呃——我看该回家了。”
    “请不要忙着走。”盖茨比劝他们。他现在已经能控制自己,并且他要多看看汤姆。“你们何不——你们何不就在这儿吃晚饭呢?说不定纽约还有一些别的人会来。”
    “你到我家来吃晚饭,”那位太太爇烈地说,“你们俩都来。”
    这也包括了我。斯隆先生站起身来。
    “我是当真的,”她坚持说,“我真希望你们来。都坐得下。”
    盖茨比疑惑地看着我。他想去,他也看不出斯隆先生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去。
    “我恐怕去不了。”我说。
    “那么你来。”她极力怂恿盖茨比一个人。
    斯隆先生凑着她耳边咕哝了一下。
    “我们如果马上就走,一点都不会晚的。”她固执地大声说。
    “我没有马,”盖茨比说,“我在军队里骑过马的,但是我自己从来没买过马。我只好开车跟你们走。对不起,等一下我就来。”
    我们其余几个人走到外面阳台上,斯隆和那位太太站在一边。开始气冲冲地交谈。
    “我的天,我相信这家伙真的要来,”汤姆说,“难道他不知道她并不要他来吗?”
    “她说她要他来的嘛。”
    “她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他在那儿一个人都不会认得的。”他皱皱眉头,“我真纳闷他到底在哪儿认识黛西的。天晓得,也许我的思想太古板,但是这年头女人家到处乱跑,我可看不惯。她们遇上各式各样的怪物。”
    忽然间斯隆先生和那位太太走下台阶,随即上了马。
    “来吧,”斯隆先生对汤姆说,“我们已经晚了。我们一定得走了。”然后对我说,“请你告诉他我们不能等了,行吗?”
    汤姆跟我握握手,我们其余几个人彼此冷冷地点了点头,他们就骑着马沿着车道小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八月的树陰里,这时,盖茨比手里拿着帽子和薄大衣,正从大门里走出来。
    汤姆对于黛西单独四处乱跑显然放不下心,因为下一个星期六晚上他和她要一道来参加盖茨比的晚会。也许是由于他的在场,那次晚会有一种特殊的沉闷气氛——它鲜明地留在我记忆里,与那个夏天盖茨比的其他晚会迥然不同。还是那些同样的人,或者至少是同一类的人、同样的源源不绝的香摈、同样的五颜六色、七嘴八舌的喧闹,可是我觉得无形中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弥漫着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恶感。要不然,或许是我本来已经逐渐习惯于这一套,逐渐认为西卵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自有它独特的标准和大人物,首屈一指因为它并不感到相形见继,而此刻我却通过黛西的眼睛重新去看这一切。要通过新的眼睛去看那些你已经花了很多气力才适应的事物,那总是令人难受的。
    他们在黄昏时刻到达,然后当我们几人漫步走到几百名珠光宝气的客人当中时,黛西的声音在她喉咙里玩着呢呢喃喃的花样。
    “这些东西真叫我兴奋,”她低声说,“如果你今晚上任何时候想吻我,尼克,你让我知道好了,我一定高兴为你安排。只要提我的名字就行,或者出示一张绿色的请帖。我正在散发绿色的……”
    “四面看看。”盖茨比敦促她。
    “我正在四面看啊。我真开心极……”
    “你一定看到许多你听见过的人物的面孔。”
    汤姆傲慢的眼睛向人群一扫。
    “我们平时不大外出,”他说,“实际上,我刚才正在想我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也许你认得那位小姐。”盖茨比指出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端庄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西目不转睛地看着,认出来这是一位一向只在银幕上见到的大明星,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真美啊。”黛西说。
    “站在她身边弯着腰的是她的导演。”
    盖茨比礼貌周全地领着他们向一群又一群的客人介绍。
    “布坎农夫人……命坎农先生,”踌躇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马球健将。”
    “不是的,”汤姆连忙否认,“我可不是。”
    但是盖茨比显然喜欢这个名称的寒意,因为以后整个晚上汤姆就一直是“马球健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名人,”黛西兴奋地说,“我喜欢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鼻子有点发青的那个。”
    盖茨比报了那人的姓名,并说他是一个小制片商。
    “哦,我反正喜欢他。”
    “我宁愿不做马球健将,”汤姆愉快地说,“我倒宁愿以……以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身份看看这么多有名的人。”
    黛西和盖茨比跳了舞。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他跳着优雅的老式狐步舞感到很诧异——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跳舞。后来他俩溜到我家,在我的台阶上坐了半个小时,她让我待在园子里把风。“万一着火或是发大水。”她解释道,“或是什么天灾啦。”
    我们正在一起坐下来吃晚饭时,汤姆又从默默无闻中出现了。“我跟那边几个人一起吃饭,行吗?”他说,“有一个家伙正在大讲笑话。”
    “去吧,”黛西和颜悦色地回答,“如果你要留几个住址下来,这里是我的小金铅笔。”……过了一会她四面张望了一下,对我说那个女孩“俗气可是漂亮”,于是我明白除了她单独跟盖茨比待在一起的半小时之外,她玩得并不开心。
    我们这一桌的人喝得特别醉。这得怪我不好——盖茨比被叫去听电话,又碰巧两星期前我还觉得这些人挺有意思,但是当时我觉得好玩的晚上变得索然无味了。
    “你感觉怎么样,贝达克小姐?”
    我同她说话的这个姑娘正在想慢慢倒在我的肩上,可是并没成功。听到这个问题,她坐起身来,睁开了眼睛。
    “什么?”
    一个大块头、懒洋洋的女人,本来一直在怂恿黛西明天到本地俱乐部去和她一起打高尔夫球的,现在来为贝达克小姐辩白了:
    “噢,她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她每次五六杯鸡尾酒下肚,总是这样大喊大叫。我跟她说她不应当喝酒。”
    “我是不喝酒。”受到指责的那个人随口说道。
    “我们听到你嚷嚷,于是我跟这位希维特大夫说:‘那里有人需要您帮忙,大夫。’”
    “她非常感激,我相信,”另一位朋友用并不感激的日气说,“可是你把她的头接到游泳池里去,把她的衣服全搞湿了。”
    “我最恨的就是把我的头接到游泳池里,”贝达克小姐咕哝着说,“有一回在新泽西州他们差一点没把我淹死。”
    “那你就不应当喝酒嘛。”希维特大夫堵她的嘴说。
    “说你自己吧!”贝达克小姐激烈地大喊道,“你的手发抖。我才不会让你给我开刀哩!”
    情况就是这样。我记得的差不多是最后的一件事是我和黛西站在一起望着那位电影导演和他的“大明星”。他们仍然在那棵白梅树下,他们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了,中间只隔着一线淡淡的月光。我忽然想到他整个晚上大概一直在非常非常慢地弯下腰来,才终于和她靠得这么近,然后正在我望着的这一刻,我看见他弯下最后一点距离,亲吻了她的面颊。
    “我喜欢她,”黛西说,“我觉得她美极了。”
    但是其他的一切她都讨厌——而且是不容置辩的,因为这并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感情。她十分厌恶西卵,这个由百老汇强加在一个长岛渔村上的没有先例的“胜地”——厌恶它那不安于陈旧的委婉辞令的粗犷活力,厌恶那种驱使它的居民沿着一条捷径从零跑到零的过分突兀的命运。她正是在这种她所不了解的单纯之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在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和他们一同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这里很暗,只有敞开的门向优暗的黎明射出十平方英尺的亮光。有时楼上化妆室的遮帘上有一个人影掠过,然后又出现一个人影,络绎不绝的女客对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涂脂抹粉。
    “这个姓盖茨比的究竟是谁?”汤姆突然质问我,“一个大私酒贩子?”
    “你在哪儿听来的?”我问他。
    “我不是听来的。我猜的。有很多这样的暴发户都是大私酒贩子,你要知道。”
    “盖茨比可不是。”我简慢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汽车道上的小石子在他脚底下喀嚓作响。
    “我说,他一定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搜罗到这么一大帮牛头马面。”
    一阵微风吹动了黛西的毛茸茸的灰皮领子。
    “至少他们比我们认得的人有趣。”她有点勉强地说。
    “看上去你并不怎么感兴趣嘛。”
    “噢,我很感兴趣。”
    汤姆哈哈一笑,把脸转向我。
    “当那个女孩让她给她来个冷水淋浴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黛西的脸?”
    黛西跟着音乐沙哑而有节奏的低声唱了起来,把每个字都唱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决不会再有的意义。当曲调升高的时候,她的嗓音也跟着改变,悠扬婉转,正是女低音的本色,而且每一点变化都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点她那温暖的人情味很浓的魔力。
    “来的人有好多并不是邀请来的,”她忽然说,“那个女孩子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于脆闯上门来,而他又太客气,不好意思谢绝。”
    “我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又是于什么的,”汤姆固执地说,“并且我一定要去打听清楚。”
    “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她答道,“他是开药房的,好多家药房。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那辆姗姗来迟的大型轿车沿着汽车道开了上来。
    “晚安,尼克。’黛西说。
    她的目光离汗了我,朝着灯光照亮的最上一层台阶看去,在那里一支当年流行的哀婉动人的小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钟》正从敞开的大门传出来。话说回来,正是在盖茨比的晚会的随随便便的气氛之中,就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的种种浪漫的可能性。那支歌曲里面有什么东西仿佛在呼唤她回到里面去呢?现在在这优暗的、难以预测的时辰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会光临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客人,一位世上少有的令人惊异不已的佳人,一位真正艳丽夺目的少女,只要对盖茨比看上一眼,只要一刹那魔术般的相逢,她就可以把五年来坚贞不移的爱情一笔勾销。
    那夜我待到很晚,盖茨比要我待到他可以脱身,于是我就在花园里徘徊,一直待到最后一群游泳的客人,又寒冷又兴奋,从黑黝黝的海滩上跑上来,一直等到楼上各间客房里的灯都灭了。等到他最后走下台阶时,那晒得黝黑的皮肤比往常更紧地绷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发亮而有倦意。
    “她不喜欢这个晚会。”他马上就说。
    “她当然喜欢啦。”
    “她不喜欢,”他固执地说,“她玩得不开心。”
    他不讲话了,但我猜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
    “我觉得离开她很远,”他说,“很难使她理解。”
    “你是说舞会的事吗?”
    “舞会?”他一弹指就把他所有开过的舞会都勾销了,“老兄,舞会是无关紧要的。”
    他所要求于黛西的不下于要她跑去跟汤姆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她用那句话把四年一笔勾销之后,他俩就可以研究决定那些需要采取的更加实际的步骤。其中之一就是,等她恢复了自由,他俩就回路易斯维尔去,从她家里出发到教堂去举行婚礼——就仿佛是五年以前一样。
    “可是她不理解,”他说,“她过去是能够理解的。我们往往在一起坐上几个钟点……”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沿着一条布满了果皮、丢弃的小礼物和踩烂的残花的小道走来走去。
    “我看对她不宜要求过高,”我冒昧地说,“你不能重温旧梦的。”
    “不能重温旧梦?”他大不以为然地喊道,“哪儿的话,我当然能够!”
    他发狂地东张西望,仿佛他的旧梦就隐藏在这里,他的房子的陰影里,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他说,一面坚决地点点头,“她会看到的。”
    他滔滔不绝地大谈往事,因此我揣测他想要重新获得一点什么东西,也许是那进入他对黛西的爇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理念。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一直是凌乱不堪的,但是假如他一旦能回到某个出发点,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可以发现那东西是什么…………一个秋天的夜晚,五年以前,落叶纷纷的时候,他俩走在街上,走到一处没有树的地方,人行道被月光照得发白。他们停了下来,面对面站着。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那是一年两度季节变换的时刻,空气中洋溢着那种神秘的兴奋。家家户户宁静的灯火仿佛在向外面的黑暗吟唱,天上的垦星中间仿佛也有繁忙的活动。盖茨比从他的眼角里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其实构成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大口吞唱那无与轮比的神奇的奶汁。
    当黛西洁白的脸贴近他自己的脸时,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他一跟这个姑娘亲吻,并把他那些无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驰骋了。因此他等着,再倾听一会那已经在一颗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开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
    他的这番话,甚至他难堪的感伤,使我回想起一点什么……我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一个迷离恍惚的节奏,几句零落的歌词。一会儿的工夫,有一句话快到了嘴边,我的两片嘴唇像哑巴一样张开,仿佛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在上面挣扎着要出来。但是嘴唇发不出声音,因此我几乎想起的东西就永远无法表达了
第七章
    正在人们对盖茨比的好奇心达到顶点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晚上他别墅里的灯都没有亮——于是,他作为特里马尔乔①的生涯,当初莫名其妙地开始,现在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逐渐发觉那些乘兴而来的一辆辆汽车,稍停片刻之后又扫兴地开走了。我疑心他是否病了,于是走过去看看——一个面目狰狞的陌生仆人从门口满腹狐疑地斜着眼看我——
    ①特里马尔乔,古罗马作家皮特罗尼斯作品《讽刺篇》中一个大宴宾客的暴户发。
    “盖茨比先生病了吗?”
    “没有。”停了一会他才慢吞吞地、勉勉强强地加了一声“先生”。
    “我好久没看见他了,很不放心。告诉他卡罗威先生来过。”
    “谁?”他粗鲁地问。
    “卡罗威。”
    “卡罗威。好啦,我告诉他。”
    他粗鲁地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的芬兰女佣人告诉我,盖茨比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辞退了家里的每一个仆人,另外雇用了五六个人,这些人从来不到西卵镇上去受那些仟店的贿赂,而是打电话订购数量不多的生活用品。据食品店送货的伙计报道,厨房看上去像个猪圈,而镇上一般的看法是,这些新人压根儿不是什么仆人。
    第二天盖茨比打电话给我。
    “准备出门吗?”我问。
    “没有,老兄。”
    “我听说你把所有的仆人都辞了。”
    “我需要的是不爱讲闲话的人。黛西经常来——总是在下千。”
    原来如此,由于她看了不赞成,这座大酒店就像纸牌搭的房子一样整个坍掉了。
    “他们是沃尔夫山姆要给帮点儿忙的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他们开过一家小旅馆。”
    “我明白了。”
    他是应黛西的请求打电话来的——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吃午饭?贝克小姐会去的。半小时之后,黛西亲自打电话来,似乎因为知道我答应去而感到宽慰。一定出了什么事。然而我却不能相信他们竞然会选这样一个场合来大闹一场——尤其是盖茨比早先在花园里所提出的那种令人难堪的场面。
    第二天天气酷爇,夏日几乎要终结,然而这也无疑是夏天中最爇的一天。当我乘的火车从地道里钻出来驶进阳光里时,只有全国饼干公司爇辣辣的汽笛打破了中午闷爇的静寂。客车里的草椅垫爇得简直要着火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妇女起先很斯文地让汗水渗透衬衣,后来,她的报纸在她手指下面也变潮了时,她长叹一声,在酷爇中颓然地往后一倒。她的钱包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下。
    “哎哟!”她吃惊地喊道。
    我懒洋洋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递还给了她,手伸得远远的,捏着钱包的一个角,表示我并无染指的意图——可是附近的每一个人,包括那女人,照样怀疑我。
    “爇!”查票员对面熟的乘客说,“够呛的天气!爇……爇……爇……你觉得够爇的吗?爇吗?你觉得……”
    我的月季票递还给我时上面留下了他手上的黑汗渍。在这种酷爇的天气还有谁去管他亲吻的是谁的朱唇,管他是谁的脑袋偎湿了他胸前的睡衣口袋!
    ……盖茨比和我在门口等开门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布坎农的住宅的门廊,带来电话铃的声音。
    “主人的尸体?”男管家大声向话筒里嚷道,“对不起,太太,可是我们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太爇了,没法碰!”
    实际上他讲的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放下了话筒,朝我们走过来,头上冒着汗珠,接过我们的硬壳草帽。
    “夫人在客厅里等您哩!”他喊道,一面不必要地指着方向。在这酷爇的大气,每一个多余的手势都是滥用生活的公有财富。
    这间屋子外面有这篷挡着,又陰暗又凉快。黛西和乔丹躺在一张巨大的长沙发上,好像两座银像压住自己的白色衣裙,不让电扇的呼呼响的风吹动。
    “我们动不了了。”她们俩同声说。
    乔丹的手指,黝黑色上面搽了一层白粉,在我手指里搁了一会。
    “体育家托马斯-布坎农①先生呢?”我问——
    ①托马斯-布坎农即上文的汤姆-布坎农。汤姆系托马斯的昵称。
    就在同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粗犷、低沉、沙哑,正在用门廓的电话与什么人通着话。
    盖茨比站在绯红的地毯中央,用着了迷的目光向四周张望。黛西看着他,发出了她那甜蜜、动人的笑声。微微的一阵粉从她胸口升入空中。
    “有谣言说,”乔丹悄悄地说,“那边是汤姆的情人在打电话。”
    我们都不说话。门廊里的声音气恼地提高了:“那好吧,我根本不把车子卖给你了……我根本不欠你什么情……至于你在午饭时候来打扰我,我根本不答应!”
    “挂上话筒在讲。”黛西冷嘲爇讽地说。
    “不,他不是。”我向她解释道,“这是一笔确有其事的交易。我碰巧知道这件事。”
    汤姆猛然推开了门,他粗壮的身躯片刻间堵住了门口,然后急匆匆走进了屋子。
    “盖茨比先生!”他伸出了他那宽大、扁平的手,很成功地掩饰住了对他的厌恶,“我很高兴见到您,先生……尼克……”
    “给我们来一杯冷饮吧!”黛西大声说。
    他又离开屋子以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盖茨比面前,把他的脸拉了下来,吻他的嘴。
    “你知道我爱你。”她喃喃地说。
    “你忘了还有一位女客在座。”乔丹说。
    黛西故意装傻回过头看看。
    “你也跟尼克接吻吧。”
    “多低级、多下流的女孩子!”
    “我不在乎!”黛西大声说,同时在砖砌的壁炉前面跳起舞来。后来她想起了酷爇的天气,又不好意思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正在这时一个穿着新洗的衣服的保姆搀着一个小女孩走进屋子来。
    “心——肝,宝——贝,”她嗲声嗲气地说,一面伸出她的胳臂,“到疼你的亲娘这里来。”
    保姆一撒手,小孩就从屋子那边跑过来,羞答答地一头埋进她母亲的衣裙里。
    “心——肝,宝——贝啊!妈妈把粉弄到你黄黄的头发上了吗?站起身来,说声——您好。”
    盖茨比和我先后弯下腰来,握一握她不情愿地伸出的小手。然后他惊奇地盯着孩子看。我想他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有这个孩子存在。
    “我在午饭前就打扮好了。”孩子说,急切地把脸转向黛西。
    “那是因为你妈要显摆你。”她低下头来把脸伏在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皱纹里,‘你啊,你这个宝贝。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小宝贝。”
    “是啊,”小孩平静地答应,“乔丹阿姨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欢妈妈的朋友吗?”黛西把她转过来,让她面对着盖茨比,“你觉得他们漂亮吗?”
    “爸爸在哪儿?”
    “她长得不像她父亲,”黛西解释说,“她长得像我。她的头发和脸形都像我。”
    黛西朝后靠在沙发上。保姆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来吧,帕咪。”
    “再见,乖乖!”
    很懂规矩的小孩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抓着保姆的手,就被拉到门外去,正好汤姆回来,后面跟着四杯杜松子利克酒,里面装满了冰块喀嚓作响。
    盖茨比端过一杯酒来。
    “这酒绝对凉。”他说,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
    我们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把酒喝下去。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说太阳一年比一年爇,”汤姆很和气地说,“好像地球不久就会掉进太阳里去——等一等——恰恰相反——太阳一年比一年冷。”
    “到外面来吧,”他向盖茨比提议说,“我想请你看看我这个地方。”
    我跟他们一起到外面游廊上去。在绿色的海湾上,海水在酷爇中停滞不动,一条小帆船慢慢向比较新鲜的海水移动。盖茨比的眼光片刻间追随着这条船。他举起了手,指着海湾的对面。
    “我就在你正对面。”
    “可不是嘛。”
    我们的眼睛掠过玫瑰花圃,掠过炎爇的草坪,掠过海岸边那些大爇天的乱草堆。那只小船的白翼在蔚蓝清凉的天际的背景上慢慢地移动。再往前是水波荡漾的海洋和星罗棋布的宝岛。
    “那是多么好的运动,”汤姆点着头说,“我真想出去和他在那边玩上个把钟头。”
    我们在餐厅里吃的午饭,里面也遮得很陰凉,大家把紧张的欢笑和凉啤酒一起喝下肚去。
    “我们今天下午做什么好呢?”黛西大声说,“还有明天,还有今后三十年?”
    “不要这样病态,”乔丹说,“秋天一到,天高气爽,生活就又重新开始了。”
    “可是天真爇得要命,”黛西固执地说,差点要哭出来了,“一切又都混乱不堪。咱们都进城去吧!”
    她的声音继续在爇浪中挣扎,向它冲击着,把无知觉的爇气塑成一些形状。
    “我听说过把马房改做汽车间,”汤姆在对盖茨比说,“但是我是第一个把汽车间变成马房的人。”
    “谁愿意进城去?”黛西执拗地问道。盖茨比的眼睛慢慢朝她看过去。“啊,”她喊道,‘你看上去真帅。”
    他们的眼光相遇了,他们彼此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超然物外。她好不容易才把视线转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总是那么帅。”她重复说。
    她已经告诉他她爱他,汤姆-布坎农也看出来了。他大为震惊。他的嘴微微张开,他看看盖茨比,又看看黛西,仿佛他刚刚认出她是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个人。
    “你很像广告里那个人,”她恬然地继续说,“你知道广告里那个人……”
    “好吧,”汤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我非常乐意进城去。走吧——我们大家都进城去。”
    他站了起来,他的眼睛还是在盖茨比和他妻子之间间来闪去。谁都没动。
    “走啊!”他有点冒火了,“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要进城,那就走吧。”
    他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举到了唇边,他的手由于他尽力控制自己而在发抖。黛西的声音促使我们站了起来,走到外面炽爇的石子汽车道上。
    “我们马上就走吗?”她不以为然地说,“就像这样?难道我们不让人家先怞支烟吗?”
    “吃饭的时候大家从头到尾都在怞烟。”
    “哦,咱们高高兴兴地玩吧,”她央求他,“天太爇了,别闹吧。”
    他没有回答。
    “随你的便吧,”她说,“来吧,乔丹。”
    她们上楼去做好准备,我们三个男的就站在那儿用我们的脚把滚烫的小石子踢来踢去。一弯银月已经悬在西天。盖茨比刚开日说话,又改变了主意,想闭上嘴巴,但汤姆也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等他说。
    “你的马房是在这里吗?”盖茨比勉强地问道。
    “沿这条路下去大约四分之一英里。”
    “哦”
    停了一会。
    “我真不明白进城去干什么,”汤姆怒气冲冲地说,“女人总是心血来潮……”
    “我们带点儿什么东西喝吗?”黛西从楼上窗口喊道。
    “我去拿点威士忌。”汤姆答道。他走进屋子里去。
    盖茨比硬邦邦地转向我说:
    “我在他家里不能说什么,老兄。”
    “她的声音很不谨慎,”我说,“它充满了……”我犹疑了一下。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忽然说。
    正是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领悟过。它是充满了金钱——这正是她声音里抑扬起伏的无穷无尽的魅力的源泉,金钱了当的声音,铙钹齐鸣的歌声……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宫殿里,国王的女儿,黄金女郎……
    汤姆从屋子里出来,一面把一瓶一夸脱酒用毛巾包起来,后面跟着黛西和乔丹,两人都戴着亮晶晶的硬布做的又小又紧的帽子,手臂上搭着薄纱披肩。
    “人家都坐我的车去好吗?”盖茨比提议。他摸了摸滚烫的绿皮坐垫。“我应当把它停在树陰里的。”
    “这车用的是普通排挡吗?”汤姆问。
    “是的。”
    “好吧,你开我的小轿车,让我开你的车进城。”
    这个建议不合盖茨比的口胃。
    “恐怕汽油不多了。”他表示不同意。
    “汽油多得很。”汤姆闹嚷嚷地说。他看了看油表。“如果用光了,我可以找一个药房停下来。这年头药房里你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这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的话说完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黛西皱着眉头瞧瞧汤姆,同时盖茨比脸上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既十分陌生又似曾相识,仿佛我以前只是听人用言语描述过似的。
    “走吧,黛西,”汤姆说,一面用手把她朝盖茨比的车子推过去,“我带你坐这辆马戏团的花车。”
    他打开车门,但她从他手臂的圈子里走了出去。
    “你带尼克和乔丹去。我们开小轿车跟在你后面。”
    她紧挨着盖茨比走,用手摸着他的上衣。乔丹、汤姆和我坐进盖茨比车子的前座,汤姆试着扳动不熟悉的排档,接着我们就冲进了闷爇,把他们甩在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你们看到那个没有?”汤姆问。
    “看到什么?”
    他敏锐地看着我,明白了我和乔丹一定一直就知道。
    “你们以为我很傻,是不是?”他说,“也许我是傻,但是有时候我有一种——几乎是一种第二视觉,它告诉我该怎么办。也许你们不相信这个,但是科学……”
    他停了一下。当务之急追上了他,把他从理论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已经对这个家伙做了一番小小的调查,”他继续说,“我大可以调查得更深人一些,要是我知道……”
    “你是说你找过一个巫婆吗?”乔丹优默地问。
    “什么?”他摸不着头脑,瞪眼看着我们哈哈笑,“巫婆?”
    “去问盖茨比的事。”
    “问盖茨比的事!不,我没有。我刚才说我已经对他的来历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
    “结果你发现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生。”乔丹帮忙地说。
    “牛津大学毕业生!”他完全不相信,“他要是才他妈的怪哩!他穿一套粉红色衣服。”
    “不过他还是牛津毕业生。”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镇,”汤姆嗤之以鼻地说,“或者类似的地方。”
    “我说,汤姆,你既然这样瞧不起人,那么为什么请他吃午饭呢?”乔丹气恼地质问道。
    “黛西请他的。她是在我们结婚以前认识他的——天晓得在什么地方!”
    啤酒的酒性已过,我们现在都感到烦躁,又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一声不响地开了一会车子。然后当T-J-埃克尔堡大夫暗淡的眼睛在大路的前方出现时,我想起了盖茨比提出的关于汽油不够的警告。
    “我们有足够的汽油开到城里。”汤姆说。
    “可是这里就有一家车行,”乔丹提出了反对,“我可不要在这种大爇天抛锚。”
    汤姆不耐烦地把两个刹车都踩了,车子扬起一阵尘土突然在威尔逊的招牌下面停了下来。过了一会老板从车行的里面走了出来,两眼呆呆地盯着看我们的车子。
    “给我们加点汽油!”汤姆粗声大气地叫道,“你以为我们停下来干什么——欣赏风景吗?”
    “我病了,”威尔逊站着不动说道,“病了一整天啦。”
    “怎么啦?”
    “我身体都垮了。”
    “那么我要自己动手吗?”汤姆问,“你刚才在电话里听上去还挺好的嘛。”
    威尔逊很吃力地从门口陰凉的地方走出来,喘着大气把汽油箱的盖子拧了下来。在太阳里他的脸色发青。
    “我并不是有意在午饭时打扰你,”他说,“可是我急需用钱,因此我想知道你那辆旧车打算怎么办。”
    “你喜欢这一辆吗?”汤姆问,“我上星期才买的。”
    “好漂亮的黄车。”威尔逊说,一面费劲地打着油。
    “想买吗?”
    “没门儿,”威尔逊淡淡地一笑,“不想这个,可是我可以在那部车上赚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有什么突然的需要?”
    “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想离开这里。我老婆和我想搬到西部去。”
    “你老婆想去。”汤姆吃惊地叫道。
    “她说要去,说了有十年了。”他靠在加油机上休息了一会,用手搭在眼睛上遮住阳光,“现在她真的要去了,不管她想不想去。我要让她离开这里。”
    小轿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扬起了一阵尘土,车上有人挥了挥手。
    “我该付你多少钱?”汤姆粗鲁地问道。
    “就在这两天我才发现了一点蹊跷的事情,”威尔逊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为那辆车子打扰你的原因。”
    “我该付你多少钱?”
    “一块两角。”
    酷烈的爇浪已经开始搞得我头昏眼花,因此我有一会儿感到很不舒服,然后才意识到,到那时为止他的疑心还没落到汤姆身上。他发现了茉特尔背着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她自己的生活,而这个震动使他的身体患病了。我盯着他看看,又盯着汤姆看看,他在不到半小时以前也有了同样的发现——因此我想到人们在智力或种族方面的任何差异都远不如病人和健康的人二者之间的差异那么深刻。威尔逊病得那么厉害,因此看上去好像犯了罪,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仿佛他刚刚把一个可怜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我把那辆车子卖给你吧,”汤姆说,“我明天下午给你送来。”
    那一带地方一向隐隐约约使人感到心神不安,甚至在下午耀眼的阳光里也一样,因此现在我掉过头去,仿佛有人要我提防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灰堆上方,T-J-埃克尔堡大夫的巨眼在守望着,但是过了一会我觉察另外一双眼睛正在从不到二十英尺以外聚津会神地注视着我们。
    在车行上面一扇窗户面前,窗帘向旁边拉开了一点,茉特尔-威尔逊正在向下窥视着这辆车子。她那样全神贯注,因此她毫不觉察有人在注意她,一种接一种的感情在她脸上流露出来,好像物体出现在一张慢慢显影的照片上。她的表情熟悉得有点蹊跷——这是我时常在女人脸上看到的表情,可是在茉特尔-威尔逊的脸上,这种表情似乎毫无意义而且难以理解,直到我明白她那两只充满妒火、睁得大大的眼睛并不是盯在汤姆身上,而是盯在乔丹-贝克身上,原来她以为乔丹是他的妻子。
    一个简单的头脑陷入慌乱时是非同小可的,等到我们车子开走的时候,汤姆感到惊慌失措,心里像油煎一样。他的妻子和情妇,直到一小时前还是安安稳稳、不可侵犯的,现在却猛不防正从他的控制下溜走。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门,以达到赶上黛西和把威尔逊抛在脑后的双重目的,于是我们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向阿斯托里亚飞驰而去。直到在高架铁路蜘蛛网似的钢架中间,我们才看见那辆逍遥自在的蓝色小轿车。
    “五十号街附近那些大电影院很凉快,”乔丹提议说,“我爱夏天下午的纽约,人都跑光了。有一种非常内感的滋味——熟透了,仿佛各种奇异的果实都会落到你手里。”
    “肉感”这两个字使汤姆感到更加惶惶不安,但他还没来得及找话来表示反对,小轿车已经停了下来,黛西打着手势叫我们开上去并排停下。
    “我们上哪儿去?”她喊道。
    “去看电影怎样?”
    “太爇了,”她抱怨道,“你们去吧。我们去兜兜风,过会儿再和你们碰头。”她又勉强讲了两句俏皮话。“我们约好在另一个路口和你们碰头。我就是那个怞着两支香烟的男人。”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争论,”汤姆不耐烦地说,这时我们后面有一辆卡车的司机在拼命按喇叭,“你们跟我开到中央公园南边广场饭店前面。”
    有好几次他掉过头去向后看,找他们的车子,如果路上的交通把他们耽误了,他就放慢速度,直到他们重新出现。我想他生怕他们会钻进一条小街,从此永远从他生活里消失。
    可是他们并没有。而我们大家都采取了这个更难理解的步骤——在广场饭店租用了一间套房的客厅。
    那场长时间的、吵吵嚷嚷的争论,以把我们都赶进那间屋子而告终、我现在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我清清楚楚记得,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内衣像一条湿漉漉的蛇一样顺着我的退往上爬,同时一阵阵冷汗珠横流侠背。这个主意起源于黛西的建议,她要我们租五间浴室去洗冷水澡,后来才采取了“喝杯凉薄荷酒的地方”这个更明确的形式。我们每一个人都翻来覆去地说这是个“馊主意”——我们大家同时开口跟一个为难的旅馆办事员讲话,自认为或者假装认为,我们这样很滑稽……
    那间房子很大但是很闷,虽然已经是四点了,但打开窗户只不过能感受到从公园里的灌木丛刮来一股爇风。黛西走到镜子前面,背朝我们站着,理她的头发。
    “这个套间真高级。”乔丹肃然起敬地低声说,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再打开一扇窗户。”黛西命令道,连头也不回。
    “没有窗户可开了。”
    “那么我们顶好打电话要把斧头……”
    “正确的办法是忘掉爇,”汤姆不耐烦地说,“像你这样唠唠叨叨只会爇得十倍的难受。”
    他打开毛巾拿出那瓶威士忌来放在桌上
    “何必找她的碴呢,老兄?”盖茨比说,“是你自己要进城来的。”
    沉默了一会。电话簿从钉子上滑开,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于是乔丹低声说:“对不起。”但是这一次没人笑了。
    “我去捡起来。”我抢着说。
    “我捡到了。”盖茨比仔细看看断开的绳子,表示感兴趣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话簿往椅子上一扔。
    “那是你得意的口头掸,是不是?”汤姆尖锐地说。
    “什么是?”
    “张口闭口都是‘老兄’。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听着,汤姆,”黛西说,一面从镜子前面掉转身来,“如果你打算进行人身攻击,我就一分钟都不待。打个电话要点冰来做薄荷酒。”
    汤姆一拿起话筒,那憋得紧紧的爇气突然爆发出声音,这时我们听到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惊心动魄的和弦从底下舞厅里传上来。
    “这么爇竟然还有人结婚!”乔丹很难受地喊道。
    “尽管如此——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结婚的,”黛西回忆道,“六月的路易斯维尔!有一个人昏倒了。昏倒的是谁,汤姆?”
    “毕洛克西。”他简慢地答道。
    “一个姓‘毕洛克西’的人。‘木头人’毕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这是事实——他又是田纳西州毕洛克西①市的人。”——
    ①木头人、盒子在原文里都和毕洛克西谐音。
    “他们把他抬进我家里,”乔丹补充说,“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和教堂隔着两家的距离。他一住就住了三个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后第二天爸爸就死了。”过了一会她又加了一句话说,“两件事井没有什么联系。”
    “我从前也认识一个孟菲斯①人叫比尔-毕洛克西。”我说——
    ①孟菲斯(Memphis),田纳西州的城市。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对他的整个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尔夫球的轻击棒,我到今天还在用。”
    婚礼一开始音乐就停了,此刻从窗口又飘进来一阵很长的欢呼声,接着又是一阵阵“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后响起爵士乐的声音,跳舞开始了。
    “我们都衰老了,”黛西说,“如果我们还年轻的话,我们就会站起来跳舞的。”
    “别忘了毕洛克西。”乔丹警告她,“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汤姆?”
    “毕洛克西?”他聚津会神想了一会,“我不认识他。他是黛西的朋友。”
    “他才不是哩,”她否认道,“我在那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是坐你的专车来的。”
    “对啦,他说他认识你。他说他是在路易斯维尔长大的。阿莎-伯德在最后一分钟把他带来,问我们是否有地方让他坐。”
    乔丹笑了一笑。“他多半是不花钱搭车回家。他告诉我他在耶鲁是你们的班长。”
    汤姆和我彼此茫然地对看。
    “毕洛克西?”
    “首先,我们压根儿没有班长……”
    盖茨比的脚不耐烦地连敲了几声,引起汤姆突然瞧了他一眼。
    “说起来,盖茨比先生,我听说你是牛津校友。”
    “不完全是那样。”
    “哦,是的,我听说你上过牛津。”
    “是的,我上过那儿。”
    停顿了一会。然后是汤姆的声音,带有怀疑和侮辱的口吻:
    “你一定是在毕洛克西上纽黑文的时候去牛津的吧。”
    又停顿了一会。一个茶房敲门,端着敲碎了的薄荷叶和冰走进来,但是他的一声“谢谢您”和轻轻的关门声也没打破沉默。这个关系重大的细节终于要澄清了。
    “我跟你说过了我上过那儿。”盖茨比说。
    “我听见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么时候。”
    “是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个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自称是牛津校友的原因。”
    汤姆瞥了大家一眼,看看我们脸上是否也反映出他的怀疑。但是我们都在看着盖茨比。
    “那是停战以后他们为一些军官提供的机会,”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上任何英国或者法国的大学。”
    我真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又一次感到对他完全信任,这是我以前体验过的。
    黛西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面。
    “打开威士忌,汤姆,”她命令道,“我给你做一杯薄荷酒。然后你就个会觉得自己那么蠢了……你看这些薄荷叶子!”
    “等一会,”汤姆厉声道,“我还要问盖茨比先生一个问题。”
    “请问吧。”盖茨比很有礼貌地说。
    “你到底想在我家里制造什么样的纠纷?”
    他们终于把话挑明了,盖茨比倒也满意。
    “他没制造纠纷,”黛西惊惶地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你在制造纠纷。请你自制一点儿。”
    “自制!”汤姆不能置信地重复道,“我猜想最时髦的事情大概是装聋作哑,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跟你老婆凋情。哼,如果那样才算时髦,你可以把我除外……这年头人们开始对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嗤之以鼻,再下一步他们就该抛弃一切,搞黑人和白人通婚了。”
    他满口胡言乱语,脸涨得通红,俨然自以为单独一个人站在文明最后的壁垒上。
    “我们这里大家都是白人嘛。”乔丹咕哝着说。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举行大型宴会。大概你非得把自己的家搞成猪圈才能交朋友——在这个现代世界上。”
    尽管我和大家一样感到很气愤,每次他一张口我就忍不住想笑。一个酒徒色鬼竟然摇身一变就成了道学先生。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老兄……”盖茨比开始说。但是黛西猜到了他的意图。
    “请你不要说!”她无可奈何地打断了他的话,“咱们都回家吧。咱们都回家不好吗?”
    “这是个好主意。”我站了起来,“走吧,汤姆。没有人要喝酒。”
    “我想知道盖茨比光生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你妻子不爱你,”盖茨比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爱我。”
    “你一定是疯了!”汤姆脱口而出道。
    盖茨比猛地跳了起来,激动异常。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见了吗?”他喊道,“她跟你结了婚,只不过是因为我穷,她等我等得不耐烦了。那是一个大错,但是她心里除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这时乔丹和我都想走,但是汤姆和盖茨比争先恐后地阻拦,硬要我们留下,仿佛两人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仿佛以共鸣的方式分享他们的感情也是一种特殊的荣幸。
    “坐下,黛西,”汤姆竭力装出父辈的口吻,可是并不成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听听整个经过。”
    “我已经告诉过你是怎么一回事了,”盖茨比说,“已经五年了——而你却不知道,”
    汤姆霍地转向黛西。
    “你五年来一直和这家伙见面?”
    “没有见面。”盖茨比说,“不,我们见不了面。可是我们俩在那整个期间彼此相爱,老兄,而你却不知道。我以前有时发笑,”但是他眼中并无笑意,“想到你并不知道。”
    “哦——原来不过如此。”汤姆像牧师一样把他的粗指头合拢在一起轻轻地敲敲,然后往椅子上一靠。
    “你发疯了!”他破口大骂,“五年前发生的事我没法说,因为当时我还不认识黛西——可是我真他妈的想不通你怎么能沾到她的边,除非你是把食品杂货送到她家后门口的。至于你其余的话都是他妈的胡扯。黛西跟我结婚时她是爱我的,现在她还是爱我。”
    “不对。”盖茨比摇摇头说。
    “可是她确实爱我。问题是她有时胡思乱想,于一些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他明智地点点头,“不但如此,我也爱黛西;偶尔我也荒唐一阵,干点蠢事,不过我总是回头,而且我心把始终是爱她的。”
    “你真叫人恶心。”黛西说。她转身向着我,她的声音降低了一个音阶,使整个屋子充满了难堪的轻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吗?我真奇怪人家没给你讲过那次小胡闹的故事。”
    盖茨比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黛西,那一切都过去了,”他认真地说,“现在没什么关系了。就跟他说真话——你从来没爱过他——一切山就永远勾销了。”
    她茫然地看着他。“是啊——我怎么会爱他——怎么可能呢?”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犹疑不定一她的眼光哀诉似地落在乔丹和我的身上,仿佛她终于认识到她正在于什么——仿佛她一直并没打算干任何事,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干了,为时太晚了。
    “我从来没爱过他。”她说,但看得出很勉强。
    “在凯皮奥兰尼时也没爱过吗?”汤姆突然质问道。
    “没有。”
    从下面的舞厅里,低沉而闷人的乐声随着一阵阵爇气飘了上来。
    “那大我把你从‘甜酒钵’①上抱下来,不让你鞋子沾湿,你也不爱我吗?”他沙哑的声音流露着柔情,“黛西?”——
    ①甜酒钵,游艇的名字。
    “请别说了。”她的声音是冷淡的,但是怨尤已从中消失。她看看盖茨比。“你瞧,杰。”她说,可是她要点支烟时手却在发抖。突然她把香烟和点着的火柴都扔到地毯上。
    “啊,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她对盖茨比喊道,“我现在爱你——难道这还不够吗?过去的事我没法挽回。”她无可奈何地怞怞噎噎哭了起来。“我一度受过他——但是我也爱过你。”
    盖茨比的眼睛张开来又闭上。
    “你也爱过我?”他重复道。
    “连这个都是瞎话,”汤姆恶狠狠地说,“她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要知道,黛西和我之间有许多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俩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的话刺痛了盖茨比的心。
    “我要跟黛西单独谈谈,”他执意说,“她现在太激动了……”
    “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从来没爱过汤姆,”她用伤心的声调吐露道,“那么说不会是真话。”
    “当然不会是真话。”汤姆附和道。
    她转身对着她丈夫。
    “就好像你还在乎似的。”她说。
    “当然在乎。从今以后我要更好地照顾你。”
    “你还不明白,”盖茨比说,有点慌张了,“你没有机会再照顾她了。”
    “我没有机会了?”汤姆睁大了眼睛,放声大笑。他现在大可以控制自己了。“什么道理呢?”
    “黛西要离开你了。”
    “胡说八道。”
    “不过我确实要离开你。”她显然很费劲地说。
    “她不会离开我的!”汤姆突然对盖茨比破口大骂,“反正决不会为了一个鸟骗子离开我,一个给她套在手指上的戒指也得去偷来的鸟骗子。”
    “这么说我可不答应!”黛西喊道,“啊呀,咱们走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姆嚷了起来,“你是迈耶-沃尔夫山姆的那帮狐群狗党里的货色,这一点我碰巧知道,我对你的事儿做了一番小小的调查——明天我还要进一步调查。”
    “那你尽可以自便,老兄。”盖茨比镇定地说。
    “我打听了出来你那些‘药房’是什么名堂。”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们很快地说,“他和这个姓沃尔夫山姆的家伙在本地和芝加哥买下了许多小街上的药房,私自把酒津卖给人家喝。那就是他变的许多小戏法中的一个。我头一趟看见他就猜出他是个私酒贩子,我猜的还差不离哩。”
    “那又该怎么样呢?”盖茨比很有礼貌地说,“你的朋友瓦尔特-蔡斯和我们合伙并不觉得丢人嘛。”
    “你们还把他坑了,是不是?你们让他在新泽西州坐了一个月监牢。天啊!你应当听听瓦尔特议论你的那些话。”
    “他找上我们的时候是个穷光蛋。他很高兴赚几个钱,老兄。”
    “你别叫我‘老兄’!”汤姆喊道。盖茨比没搭腔,“瓦尔特本来还可以告你违犯赌博法的,但是沃尔夫山姆吓得他闭上了嘴。”
    那种不熟悉可是认得出的表情又在盖茨比的脸上出现了。
    “那个开药房的事儿不过是小意思,”汤姆慢慢地接着说,“但是你们现在又在搞什么花样,瓦尔特不敢告诉我。”
    我看了黛西一眼,她吓得目瞪口呆地看看盖茨比,又看看她丈夫,再看看乔丹——她已经开始在下巴上面让一件看不见可是引人入胜的东西保持平衡,然后我又回过头去看盖茨比——看到他的表情,我大吃一惊。他看上去活像刚“杀了个人”似的——我说这话可与他花园里的那些流言蜚语毫不相干。可是一刹那间他脸上的表情恰恰可以用那种荒唐的方式来形容。
    这种表情过去以后、他激动地对黛西说开了,矢口否认一切,又为了没有人提出的罪名替自己辩护。但是他说得越多,她就越显得疏远,结果他只好不说了,唯有那死去的梦随着下午的消逝在继续奋斗,拼命想接触那不再摸得着的东西,朝着屋子那边那个失去的声音痛苦地但并不绝望地挣扎着。
    那个声音又央求要走。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惊惶的眼睛显示出来,不管她曾经有过什么意图,有过什么勇气,现在肯定都烟消云散了。
    “你们两人动身回家,黛西,”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子。”
    她看着汤姆,大为惊恐,但他故作宽大以示侮蔑,定要她去。
    “走吧。他不会麻烦你的。我想他明白他那狂妄的小小的调情已经完了。”
    他们俩走掉了,一句话也没说,一转眼就消失了,变得无足轻重,孤零零的,像一对鬼影,甚至和我们的怜悯都隔绝了。
    过了一会汤姆站了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没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来点儿这玩意吗?乔丹?尼克?”
    我没搭腔。
    “尼克?”他又问了一声。
    “什么?”
    “来点儿吗?”
    “不要……我刚才记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在我面前展现出一条新的十年的凶多吉少、咄咄逼人的道路。
    等到我们跟他坐上小轿车动身回长岛时,已经是七点钟了。汤姆一路上话说个不停,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但他的声音对乔丹和我就好像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和头顶上高架铁路轰隆隆的车声一样遥远、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因此我们也乐于让他们那些可悲的争论和身后的城市灯火一道逐渐消失。三十岁——展望十年的孤寂,可交往的单身汉逐渐稀少,爇烈的感‘清逐渐稀薄,头发逐渐稀疏。但我身边有乔丹,和黛西大不一样,她少年老成,不会把早已忘怀的梦一年又一年还藏在心里。我们驶过黝黑的铁桥时她苍白的脸懒懒地靠在我上衣的肩上,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驱散了三十岁生日的巨大冲击。
    于是我们在稍微凉快一点的暮色中向死亡驶去。
    那个年轻的希腊人米切里斯,在灰堆旁边开小咖啡馆的,是验尸时主要的见证人。那个大爇大他一觉睡到五点以后才起来,溜到车行去,发觉乔治-威尔逊在他的办公室里病了——真的病了,面色和他本人苍白的头发一样苍白,浑身都在发抖。米切里斯劝他上床去睡觉,但威尔逊不肯,说那样就要错过不少生意。这位邻居正在劝服他的时候,楼上忽然大吵大闹起来。
    “我把我老婆锁在上面,”威尔逊平静地解释说,“她要在那儿一直待到后人,然后我们就搬走。”
    米切里斯大吃一惊。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从来不像是一个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通常他总是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干活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路上过往的人和车辆。不管谁跟他说话一他总是和和气气、无津打采地笑笑。他听他老婆支使,自己没有一点主张。
    因此,米切里斯很自然地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威尔逊一个字也不肯说——相反地,他却用古怪的、怀疑的目光端详起这位客人来,并且盘问他某些日子某些时间在干什么。正在米切里斯逐渐感到不自在的时候,有几个工人从门口经过,朝他的餐馆走去,他就乘机脱身,打算过一会再回来。但是他并没有再来。他想他大概忘了,并没别的原因。L点过一点他再到外面来,才想起了这番谈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在破口大骂,就在楼下车行里。
    “你打我!”他听见她嚷嚷,“让你推,让你打吧,你这个肮脏没种的鸟东西!”
    过了一会她就冲出门来向黄昏中奔去,一面挥手一面叫喊——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门口,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那辆“凶车”——这是报纸上的提法——停都没停车于从苍茫暮色中出现,出事后悲惨地犹疑了片刻,然后在前面一转弯就不见了。马弗罗-米切里斯连车子的颜色都说不准——他告诉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另一辆车,开往纽约的那一辆,开到一百码以外停了下来,开车的赶快跑回出事地点,茉特尔-威尔逊在那里跪在公路当中,死于非命,她那发黑的浓血和尘上混合在一起。
    米切里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旁,但等他们把她汗湿的衬衣撕开时,他们看见她左边的侞房已经松松地耷拉着,因此也不用再去听那下面的心脏了。她的嘴大张着,嘴角撕破了一点,仿佛她在放出储存了一辈子的无比旺盛的津力的时候噎了一下。
    我们离那儿还有一段距离就看见三四辆汽车和一大群人。
    “撞车!”汤姆道,“那很好。威尔逊终于有一点生意了。”
    他把车子放慢下来,但并没打算停,直至到我们开得近一点,车行门口那群人屏息敛容的而孔才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车刹住。
    “我们去看一眼,”他犹疑不定地说,“看一眼就走。”
    我这时听见一阵阵空洞哀号的声音从车行里传出来,我们下了小轿车走向车行门口时,才听出其中翻来覆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出的“我的上帝啊”几个字。
    “这儿出了什么大乱子了。”汤姆激动地说。
    他跟着脚从一圈人头上向车行里望去,车行天花板上点着一盏挂在铁丝罩用的发黄光的电灯。他喉咙里哼了一声,接着他用两只有力气的手臂猛然向前一推就挤进了人群。
    那一圈人又合拢来,同时传出一阵咕咕哝哝的劝告声。有一两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新到的人又打乱了圈子,忽然间乔丹和我被挤到里面去了。
    茉特尔-威尔逊的尸体裹在一条毯子里,外面又包了一条毯子,仿佛在这炎爇的夜晚她还怕冷似的。尸体放在墙边一张工作台上,汤姆背对着我们正低头在看,一动也不动。在他旁边站着一名摩托车警察,他正在把人名字往小本子上抄,一面流汗一面写了又涂改。起初我找不到那些在空空的车行里回荡的高昂的声吟声的来源——然后我才看见威尔逊站在他办公室高高的门槛上,身体前后摆动着,双手抓着门框。有一个人在低声跟他说话,不时想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但威尔逊既听不到也看不见。他的目光从那盏摇晃的电灯慢慢地下移到墙边那张停着尸体的桌子上,然后又突然转回到那盏灯上,同时他不停地发出他那高亢的、可怕的呼号:
    “哎哟,我的上……帝啊!哎哟,我的上……帝啊!哎哟,上……帝啊!哎哟,我的上……帝啊!”
    过了一会汤姆猛地一甩,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扫视了车行,然后对警察寒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M-y-v”警察在说,“-o-”
    “不对,r-”那人更正说,“M-a-v-r-o-”
    “你听我说!”汤姆凶狠地低声说。
    “r-”警察说,o——
    “g——”
    “g——”汤姆的大手猛一下落在他肩膀上时,他抬起头来,“你要啥,伙计?”
    “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汽车撞了她,当场撞死。”
    “当场撞死。”汤姆重复道,两眼发直。
    “她跑到了路中间。狗娘养的连车子都没停。”
    “当时有两辆车子,”米切里斯说,“一来,一去,明白吗?”
    “去哪儿?”警察机警地问。
    “一辆车去一个方向。喏,她,”他的手朝着毯子举起来,但半路上就打住,又放回到身边,“她跑到外面路上,纽约来的那辆车迎面撞上了她,车子时速有三四十英里。”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
    “没有名字。”
    一个面色灰白、穿得很体面的黑人走上前来。
    “那是一辆黄色的车子,”他说,“大型的黄色汽车,新的。”
    “看到事故发生了吗?”警察问。
    “没有,但是那辆车子在路上从我旁边开过,速度不止四十英里,有五六十英里。”
    “过来,让我们把你名字记下来。让开点。我要记下他的名字。”
    这段对话一定有几个字传到了在办公室门日摇晃的威尔逊耳朵里,因为忽然间一个新的题目出现在他的哀号中:
    “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一辆什么样的车!我知道那是辆什么样的车!”
    我注视着汤姆,看见他肩膀后面那团肌肉在上衣下面紧张起来。他急忙朝威尔逊走过去,然后站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上臂。
    “你一定得镇定下来。”他说,粗犷的声音中带着安慰。
    威尔逊的眼光落到了汤姆身上。他先是一惊,踮起了脚尖,然后差点跪倒在地上,要不是汤姆扶住他的话。
    “你听我说,”汤姆说,一面轻轻地摇摇他,“我刚才到这里,从纽约来的。我是把我们谈过的那辆小轿车给你送来的。今天下午我开的那辆车子不是我的——你听见了吗?后来我整个下午都没看到它。”
    只有那个黑人和我靠得近,可以听到他讲的话,但那个警察也听出他声调里有问题,于是用严厉的目光向这边看。
    “你说什么?”他质问。
    “我是他的朋友。”汤姆回过头来,但两手还紧紧抓住威尔逊的身体,“他说他认识肇事的车子……是一辆黄色的车子。”
    一点模糊的冲动促使警察疑心地看看汤姆。
    “那么你的车是什么颜色呢?”
    “是一辆蓝色的车子,一辆小轿车。”
    “我们是刚从纽约来的。”我说。
    有一个一直在我们后面不远开车的人证实了这一点,于是警察就掉过头去了。
    “好吧,请你让我再把那名字正确地……”
    汤姆把威尔逊像玩偶一样提起来,提到办公室里去,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自己又回来。
    “来个人到这儿陪他坐着。”他用发号施令的口吻说。他张望着,这时站得最近的两个人彼此望望,勉勉强强地走进那间屋子。然后汤姆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跨下那一级台阶,他的眼睛躲开那张桌子。他经过我身边时低声道:“咱们走吧。”
    他不自在地用那双权威性的胳臂开路,我们从仍然在聚集的人群中推出去,遇到一位匆匆而来的医生,手里拎着皮包,还是半个钟头以前抱着一线希望去请的。
    汤姆开得很慢,直到拐过那个弯之后他的脚才使劲踩下去,于是小轿车就在黑夜里飞驰而去。过了一会我听见低低的一声呜咽,接着看到他泪流满面。
    “没种的狗东西!”他呜咽着说,“他连车子都没停。”
    布坎农家的房子忽然在黑黝黝、瑟瑟作响的树木中间浮现在我们面前。汤姆在门廊旁边停下,抬头望望二楼,那里有两扇窗户在蔓藤中间给灯光照得亮堂堂的。
    “黛西到家了。”他说,我们下车时,他看了我一眼,又微微皱皱眉头。
    “我应当在西卵让你下车的,尼克。今晚我们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他身上起了变化,他说话很严肃,而已很果断。当我们穿过满地月光的石子道走向门廊时,他三言两语很利索地处理了眼前的情况。
    “我去打个电话叫一辆出租汽车送你回家。你等车的时候,你和乔丹最好到厨房去,让他们给你们做点晚饭——要是你们想吃的话。”他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不啦,谢谢。可是要麻烦你替我叫出租汽车、我在外面等。”
    乔丹把她的手放在我胳臂上。
    “你进来不好吗,尼克?”
    “不啦,谢谢。”
    我心里觉得有点不好受,我想一个人单独待着,但乔丹还流连了一下。
    “现在才九点半。”她说。
    说什么我也不肯进去了。他们几个人我这一天全都看够了,忽然间那也包括乔丹在内。她一定在我的表情中多少看出了一点苗头,因为她猛地掉转身,跑上门廊的台阶走进屋子里去了。我两手抱着头坐了几分钟,直到我听见屋子里有人打电话,又听见男管家的声音在叫出租汽车。随后我就沿着汽车道慢慢从房子面前走开,准备到大门口去等。
    我还没走上二十码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宇,跟着盖茨比从两个灌木丛中间出来走到小路上。我当时一定已经神志恍惚了,因为我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除了他那套粉红色衣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就在这儿站着,老兄。”
    不知为什么,这好像是一种可耻的行径。说不定他准备马上就去抢劫这个人家哩。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如果我看到许多邪恶的面孔,“沃尔夫山姆的人”的面孔,躲在他后面黑黝黝的灌木丛中。
    “你在路上看见出什么事了吗?”他过了一会问道。
    “看见的。”
    他迟疑了一下。
    “她撞死了吗?”
    “死了。”
    “我当时就料到了。我告诉了黛西我想是撞死了。一下子大惊一场,倒还好些。她表现得挺坚强。”
    他这样说,仿佛黛西的反应是唯一要紧的事情。
    “我从一条小路开回西卵去,”他接着说,“把车子停在我的车房里。我想没有人看到过我们,但我当然不能肯定。”
    到这时我已经十分厌恶他,因此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他想错了。
    “那个女人是谁?”他问道。
    “她姓威尔逊。她丈夫是那个车行的老板。这事到底怎么会发生的?”
    “呃,我想把驾驶盘扳过来的……”他突然打住,我也忽然猜到了真相。
    “是黛西在开车吗?”
    “是的,”他过了一会才说,“但是当然我要说是我在开。是这样的。我们离开纽约的时候,她神经非常紧张,她以为开车子可以使她镇定下来——后来这个女人向我们冲了出来。正好我们迎面来了一辆车子和我们相错。前后不到一分钟的事,但我觉得她想跟我们说话,以为我们是她认识的人。呃,黛西先是把车子从那个女人那边转向那辆车子,接着她惊慌失措又转了回去。我的手一碰到驾驶盘我就感到了震动——她一定是当场撞死的。”
    “把她撞开了花……”
    “别跟我说这个,老兄。”他间缩了一下,“总而言之,黛西拼命踩油门。我要她停下来,但她停不了,我只得拉上了紧急刹车。这时她晕倒在我膝盖上,我就接过来向前开。”
    “明天她就会好的,”他过了一会又说,“我只是在这儿等等,看他会个会因为今天下午那场争执找她麻烦。她把自己锁在自己屋子里了,假如他有什么野蛮的举动,她就会把灯关掉然后再打开。”
    “他不会碰她的,”我说,“他现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他,老兄。”
    “你准备等多久!”
    “整整一夜,如果有必要的话。至少,等到他们都去睡觉。”
    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看法。假定汤姆知道了开车的是黛西,他或许会认为事出有因——他或许什么都会疑心。我看看那座房子。楼下有两三扇亮堂堂的窗户,还有二楼黛西屋子里映出的粉红色亮光。
    “你在这儿等着,”我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吵闹的迹象。”
    我沿着草坪的边缘走了回去,轻轻跨过石子车道,然后踮起脚尖走上游廊的台阶。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因此我看到屋子里是空的。我穿过我们三个月以前那个六月的晚上吃过晚餐的阳台,来到一小片长方形的灯光前面,我猜那是食品间的窗户。遮帘拉了下来,但我在窗台上找到了一个缝隙。
    黛西和汤姆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桌子两边,两人中间放着一盘冷的炸鸡,还有两瓶啤酒。他正在隔着桌子聚津会神地跟她说话,说得那么爇切,他用手盖住了她的手。她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他,并且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并不是快乐的,两人都没动鸡和啤酒——然而他们也不是不快乐的。这幅图画清清楚楚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密气氛,任何人也都会说他们俩在一同陰谋策划。
    当我踮着脚尖走下阳台时,我听见我的出租汽车慢慢地沿着黑暗的道路向房子开过来。盖茨比还在车道上我刚才和他分手的地方等着。
    “那上面一切都安静吗?”他焦急地问。
    “是的,一切都安静。”我犹疑了一下,“你最好也回家去睡觉吧。”
    他摇了摇头。
    “我要在这儿一直等到黛西上床睡觉。晚安,老兄。”
    他把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爇切地掉转身去端详那座房子,仿佛我的在场有损于他神圣的守望。于是我走开了,留下他站在月光里——空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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