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呼和浩特,要看昭君墓。《汉宫秋》第四折:“叶落深宫雁叫时,梦回孤枕夜相思;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语极凄婉,伤情之深不在少陵野老《咏怀古迹》“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之下。马致远从唐代敦煌《王昭君变文》和笔记小说取材,做的这出杂剧,偏于民间传说,和正史亦有距离。索贿作弊的画工毛延寿,在戏里成了汉朝中大夫,又是个在朝上一味谄谀、叛国败盟的奸邪逆贼,构陷昭君,恐是杜撰。
《汉宫秋》是一个爱情悲剧。述史重事,做戏重情。马致远这样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无从讲清,推想其创作心理应该是复杂的。他要给历史带上一点感情,可说是用戏剧家的方式写史,又能音容宛然。马致远的一支笔,真是妙矣哉。我妄猜,写过《长生殿》的清人洪升,大约也是看过《汉宫秋》的吧?汉元帝和明妃的离情,唐明皇和贵妃的别恨,让后人体味历史上的宫廷苦境。
昭君墓一带,路畔的乡景虽无可看,名为前后“桃花”的村子,还是要叫人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旧句想起来。在这灰黄的天色下,心里也便有了一抹明艳色彩。
汉人造墓,高其封土。人死,还要把威势留在世上。昭君墓也是这个样子,平野上看去,直上直下,如峰,像是把大青山的气势给压住了。关中五陵原上的汉元帝冢茔,终日为一条渭水环绕,岁岁年年,和昭君墓南北遥对。若照我那位本家用哀艳之词写出的悱恻戏文看,说是元帝刘奭和宫人王嫱隔空相望亦无妨。
翦伯赞在他的《内蒙访古》里这么写:“其实这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个古代的堡垒。在这个堡垒附近,还有一个古城遗址。”残墟我未能得观,读他的这几句话,对昭君墓是否为真,倒有些动摇起来。这里必要提及的另一位,是郑振铎。1934年之夏,在燕京大学任教的他和冰心诸人,离京而走平绥线,访查西北边况,《西行书简》便是沿途见闻的集成,郑氏把它发表在文学季刊社编辑的《水星》月刊上。说到昭君墓的真伪,亦有猜测:“但此冢孤耸于平原上,势颇险峻,如果不是古代一个瞭望台,则也许是一个古墓。至于是否昭君之墓,则不可知了。他日也许能够发掘一次以定是非的。”这个庞然的建筑之下,长睡着美丽的昭君吗?倒成了一个疑问。我的见识浅,对她又没有任何生命印象,故无从断定。想得确论,只有俟诸来日了。
昭君是在元帝时以良家子名分入掖庭为待诏的。待诏是一个官职,以才技之长而听候帝诏,平时应当是有闲的,秩从何等妃嫔称号似不要紧。王昭君能入后宫之室,大概不在文辞、经学、书画、医卜诸种术艺上过人,似应在那落雁之美。怎料得宠也难,“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后汉书·南匈奴传》),随那来朝和亲的呼韩邪单于,坐上毡车,别离长安。视线依依,潼关的雄姿、黄河的波光、雁门的楼影退远了,奔走一年,在漠北之地做起宁胡阏氏。昭君出塞,是负气而去,还是心志高远?寒暑数度迁转,身处异邦的她,低回于落叶迷径,看塞雁南翔,听虫豸哀鸣,更闻冷雨敲窗,纵使烛影摇红,那一种孤灯寒衾的伤情也还缠绕于心的深处,比那深锁汉家深宫的滋味又当怎样呢?就不免拨弦唱乡愁。腔曲浸泪,凄清的梦里,南风送来阵阵雕梁燕语,一派锦树莺鸣,只叹思念汉主的昭君,也只在远乡愁听。菱花镜里妆,胭脂泪轻痕,总之是,这位从香溪潆绕的秭归走来的汉家女,容貌之艳与内心之寂足可引人想象,远非明妃和番的戏文那么理想化。
忆史,是把那书里的沧桑再吟味几番,还是从头细数?
曾经倒仆于田垄间的石虎石狮,默立在墓道的两侧,不失汉雕的雄武之风。两个碑亭分立东西,看那六角攒尖的样式,一柱一瓦也是含着虔心的。里面的碑石立了多少春秋,我倒说不准。“王昭君之墓”几字镌在西边的碑上,东边那一块,只瞧弯曲如蚓的笔画,说是蒙文当不会有什么错吧。郑振铎:“墓前立碑七八座,最古者为道光十一年长白升演所书之‘汉明妃冢’及他的碑阴的题诗。次有道光十三年长白、珠澜的碑;次有戊申年耆英的碑,此外皆民国时代的新碑。”能得观,心游于前朝,古意尚可增浓几分。怎奈时光的刀太狠,在岁月中一挥,就让旧物成空。惜哉,郑氏的这番话,只能去对昔日之景了。
青冢的颜色,到了这个季节,没有那么绿。这也毫不奇怪,“秋尽江南草木凋”,塞外之地就不用说了。草枯,坡上几株矮松倒还绿着,略作点缀。郑氏留在文章里“即登冢上,仅有小路,沿山边而上宽仅容足,一边即为壁立数丈的空际”的话,现在看来,光景也变了一些。顺着冢边铺筑了白石阶径,立了铁栏杆,并不怎样险。在我,气喘也是没有的。移步之时,眼里映入栏边黑绿的树影,浮荡松桧之色。杂以蒿丛,尚在冷峭的空气中留一抹悦目的淡青。冢的顶端,地颇平敞,造了一座亭,亭中有碑,是一幅昭君图像,不知是哪一位的创作。凑近一点看,线条的柔细流畅,直把那衣纹的飘逸感送进观者的心,汉画像石的朴拙风格也在里面。
此时天已向晚,斜低的太阳偎在青云里,带着一种惨伤的寒意,一点一点西沉下去,渐渐消尽倦怠的光缕。四周一片安静。残秋刚过,初冬乍至,这种季节的暮景,最添愁情,况且又有一轮将逝的斜阳挂上枯瘦的寒枝,淡红光晕下静睡的尽是漠漠林野。南边流过的大黑河,莫非就是古诗里的敕勒川吗?北面横着的大青山,在昏黄的天底下浮一抹淡痕。我似从历史的风中远听游牧的鲜卑人豪迈的歌唱了。
下山的道上,经过一处佛龛,摆着少量祭品,香烬的燎迹一缕缕地残留在旧壁。郑氏所说的那座大仙祠是它吗?
天边飞云,似是贵妃的霓裳羽衣舞影;长空雁唳,犹为明妃的《五更哀怨曲》愁音。一个宫女,影响了历史。她在地下永眠,不死的心性和理想,孕化成巨大的生命体。栖神之域,是被古人的灵魂占据的世界,临其前,若只以一两句诗歌来吟赞,气势似嫌弱了些。还是回到汉家江山中去和她相逢吧,犹见明澈似水的眼神、秀媚若花的笑靥。照此看,独伫青冢的我,如上凌烟阁,看那画上的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