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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荒原青冢昭君墓(旅寻芳踪之二)

 红罗窗纪广洋 2019-01-15

本文参加了【背起行囊去旅行】有奖征文活动

 
纪广洋

    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阴山下,在土默川亘古大寂的草原上,在北国重镇呼和浩特市的城南近郊,有一座黛青色的高大的坟墓巍然穹立着。这座被称作“青冢”的孤坟,历经风霜雪雨、飞沙流石,历经时代的变迁、历史的云烟,依旧傲然兀立在苍苍茫茫的天地之间,于飚风拂北斗、飞雪弹长城的悠悠千载的咽咽琵琶声里,几经损毁、几经修缮,至今芳草萋萋、祭花点点,唁笺如雪、游人不断。该墓的主人,就是姿容足以落雁、芳名扶摇青史的王昭君。
    我乘栩栩铁龙甩下千万里直赴内蒙时,正值初春,下车时又是雪齑纷纷的凌晨,尽管我的老同学肖鹃在月台上就把她暖得热乎乎的红围巾缠绕在我的脖颈上,我还是频频的打起冷战。肖鹃是我上作家班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山东老乡。两年前的三月七日,这个曾经酷爱大海和诗歌的女孩,在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焚烧了自己所有的诗稿、焚烧了某个在当地上层社会非常体面的男人曾经写给她的几十封情书,竟然孑身一人自渤海之滨直赴遥远而陌生的内蒙(后来,她在举目无亲的呼和浩特市应聘于一家私立中学,教语文和历史课)。在济南火车站的月台上,在春寒料峭却月光融融的子夜时分,我和途经此地的她匆匆(火车仅停六分钟)话别。我紧紧的握着她的小手说:“此行是不是太苦了--我指的不是生存环境,而是你的心。”
    “能比当年的王昭君更苦吗?”肖鹃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喃喃的说。
    两年后的春晨,又一个三月七日,我和肖鹃在她的校舍围炉而坐,我给她带去了麻鸭、扒鸡和带鱼,她招待我的除烤羊外还有两瓶四川生产的“昭君酒”。我喝着喝着就吟出一首小诗来:

        古风沉匿于迢迢塞外
        昭君一去千百载
        杳无音讯

        悠悠离人泪
        终酿成  这杯
        异常的诱惑

        醇香的遥想
        汩汩流过漫漫柔肠
        滴滴清泪空悬着
        再无漠风轻抚荡漾的忧伤

        酒喝干了
        依紧桌角空瓶
        一种被古人遗弃的感觉
        无从说起

    后来这首诗居然获得了首届全国“赖茅杯”文学作品大奖赛诗歌组一等奖,换回两箱赖茅酒……沾了昭君不少的光。
    话还得回到肖鹃身上,她用眉笔记录下这首小诗,斜乜着窗外的晨曦说:“千百年后,若有人喝着'肖鹃酒’,吟一首哪怕再短一半的小诗,我的塞外之行也没有白来……”
    女人的心思竟是如此绵长!
    当年的王昭君却肯定不会想到,一场持续数日的春雪过后,一个来自渤海之滨的女子和一个来自孔孟之乡的男子,遥隔两千年、横跨数千里,双双前来凭吊她的英灵芳魂了。
    乘车出城大约二十分钟,在肖鹃的指点下,透过车窗我就望见了皴皴兀立于漠漠平畴之上的亭阁隐隐的昭君墓。钻出出租车时,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的银辉正把残雪斑驳的雪原映照得光怪陆离。当我怀着一种异常复杂的心情牵着肖鹃冰凉的小手走近那座被世人称作“青冢”的大墓时,本来沉重的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许多--我看到不仅有人在为昭君墓的平台及台阶扫雪,还有人在甬道两旁的那些用青砖磊成的小供台上为她献花供果、祈安祷福,在这风雪过后的早春的清晨。
    昭君墓位于呼市南郊9公里处的大黑河南岸, 墓身为人工夯筑而成的圆锥体的封土堆,墓基及墓道两侧林立着耸耸碑碣,一一镌刻着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们拜谒评判的诗文题词。墓道两旁齐刷刷的夹道并立着挺拔倔倔的白杨树,与陵寝周围的松柏花草形成鲜明的对照,像出殡用的经幡猎猎迎风。墓前还雕有并驾齐驱的双骑塑像,马背上的人物自然是王昭君和呼韩邪单于。驮满故事的铜像肩披残雪、怀裹寒霜、额顶冰屑,却熠熠生辉的沐浴在金色的朝阳里。塑像底座上有蒙汉两种文字题刻的“和亲”二字。遥想当年,那些昏庸无能的统治者们是如何想出如此的损招“礼尚往来”、戌边安邦的?
    整个墓区占地1.3公顷,像一处袖珍园林。墓道入口有平台及阶梯贯穿, 第二层的平台和墓顶上各建有一个斗拱飞檐的伞亭。很明显,近年来的昭君墓得到了应有的修缮与改进,墓基周围砌上了石质的围墙,密植了大量的松柏及观赏树种,整修了草坪和花坛,配上了相关的人物雕像。尽管时值北国的早春,默立的松柏却顶风冒雪、郁郁苍苍。那些由人工喷水呵护的花草也纷纷在残雪融融的阳光下抽芽孕蕊,给人一种既感动又吝惜、还略有赏心悦目的快感。据说,每逢秋来冬至,原草枯黄的季节,唯有昭君墓上青草如茵,而且曦映霞照、景色各异,雾霭聚散、一日三变,“晨如峰,午如钟,西如从”,孑孑塞外孤坟,平添许多神秘色彩。“青冢拥黛”早就是呼和浩特市的八景之一。
    沿水泥砌成的阶梯和平台拾级而上,我不禁感叹起昭君墓的宏伟和高大,在平地上构筑这么一座山也似的土坟可不是个小工程,它的规模和土方不知超过多少帝寝王陵,更是古往今来世界上所有女性坟莹的姣姣者。缅怀昭君的后人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愿望才一锨一筐的堆起这巍峨而沉重的崇高悼念?
    三十三米的高度(这数字与昭君出塞的年限--公元前33年正好吻合,不知是巧合还是着意而为),方圆二十余亩的阔阔墓顶,让人感叹、让人惊讶,更让人感到历史的厚重、芳魂的分量。直到这时,我才看清昭君墓顶并不是太尖,有很大一块开阔地,上面除栽植各种树木花草外,还建有凌空栩栩的敞亭和供游人歇息逗留的石质条凳。围绕墓顶放眼河山,黑河弯蜒东流、阴山逶迤悠悠;置身敞亭凭栏远眺,青城大厦林立、平川阡陌如织。
    肖鹃在墓顶的敞亭下小心翼翼、念念有词的点燃了她亲手誊写的几页诗稿(包括我刚刚吟成的那首《昭君酒》),一脸的凝重、一脸的悲怆,那种意接幽冥的投入劲儿,令人动容。我靠过去,抚摸着肖鹃的肩膀,轻声问她:“你这样神往和惦记着王昭君,你梦见过她吗?”
    “岂止是梦见,我还看到过她的倩影呢!”肖鹃依然半蹲着,扭头抬脸看看我,非常认真、非常激动的说,“就在我的窗前。一个月黑风高却有花香袭来的盛夏的深夜……”
    我听得浑身冷森森的,就说:“你太神道了,我不信。”
    “真的,”肖鹃说着站起身,用双手摇晃着我的手臂说,“骗你是小狗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愣了愣神儿,又喃喃的若有所思的自语道,“那晚我正背诵王安石的《明妃曲》……”接着,肖鹃又轻轻吟咏起来: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垂。
    ……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时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听着古诗、说起“明妃”,让我自然想起西汉、西晋那些古远的年代,想起那些有关江山美人的悲欢往事。王昭君,名嫱,字昭君,缘何又被称作“明妃”呢?原来,在西晋时,为了避讳司马昭的名字,人们改称昭君为“明妃”,后人也就时常借用称之了。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时衣。”自古以来,去国离乡、“和亲安邦”的美貌女子不少,唯王昭君的事迹广为流传、妇孺皆知。除《汉书》、《后汉书》、《汉宫秋》、《西京杂记》、《乐府古题要解》、《琴操》等书籍里有对王昭君的记载和论述外,截止到清末以前,有关王昭君的古典诗词,仅能入籍、登刊、馆藏可查的就有五百零三首。那些流行承传于民间的有关王昭君的话本小说、戏剧曲段就难计其数了。
    距今两千多年的西汉元帝时期,王昭君出生在鄂西北长江三峡一带,一个叫做姊归的地方(现属兴山县宝坪村),那里崇山峻岭、苍松翠竹、清溪潺潺,自然环境特别优越。也许是明山秀水钟灵毓秀造化的结果,当年孤居于山涧坡地上仅有几户人家的小小的宝坪村,竟然孕育出有“落雁”之姿的一代绝色美女(传说昭君在出塞的途中为抒发离乡之愁、命运之忧,在马背上仰望着长天、怀抱着琵琶,弹了一曲又一曲。一时之间,天上云霞斑斓、地上曲绝人艳,正乔迁南飞的雁群随之声声长鸣、久久盘旋。当为之动容的昭君长嘘短叹、勒马驻足之际,凝咽留恋的大雁们竟纷纷飘落在昭君的面前,缩翅观望、伸颈聆听。“落雁”之说由此而来)。值得一提的是,战国时期,这里还曾出过一位忧国忧民、撼天动地、骚傲千古的大诗人__屈原。到了唐代,诗圣杜甫曾经到过姊归,写下一组《咏怀古迹》的诗,其中第三首是这样写的: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王昭君的翔实身世已无从查考,《汉书》和《后汉书》里只说她是“良家子”,再无详尽的记述;一千多年后的元朝,马致远尽情演绎、颇有影响的《汉宫秋》里,也仅有“她本是庄农人家,无大钱财”的描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山妹子王昭君,也许是濡染了明山秀水的仙气灵光,黄花正年少的她就像清水出芙蓉、天然雕饰出超凡脱俗的凤骨玉脂,而且知书明理、嗜好歌舞,具有一种通透飘逸的匡世才情。
    王昭君年少时正值汉朝的鼎盛时期,而姊归一带因为群山连绵、人烟稀少,比较荒凉。她的父亲王穰是个朴素本分的山民,带着两子一女与妻子一道耕种纺织、勤劳持家,家庭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也不很拮据。相传,王穰的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因此,他总是倡导一种诗礼文明、胸怀志向的家风。昭君有一个哥哥叫王新,有一个弟弟叫王飒,因此田间劳作的出力活用不着她,她除了跟母亲衍习女红之外,便应父亲的愿望读书习文。她后来的出类拔萃和卓越风范,和她这种成长经历和生活际遇不无关系。
    就在王昭君豆蔻年华、出落得容雍华丽之时,正值汉元帝即位,朝廷按例遣使者四处搜寻美女,以便更新充实后宫。建昭元年,仿若空谷幽兰的王昭君从此告别深山、走进长安,然后又踽踽然走向异域……也就仄身走进了《汉史》、走进了嗟叹千秋流芳万年的炎黄长卷。
    姿色绝伦、灵秀动人的王昭君是在十六岁(一曰十七岁)那年应招入宫的,家乡的香溪水滋养出她的美丽,也似乎注定了她一去不返、漂泊无涯的不寻常的命运。
    遥想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平常而又不平常的日子,清纯善良的小昭君定是懵懵懂懂的走出大山的、定是满眼泪花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大山的。当她一步步告别生育她养育她的大山时,她的眼底一定闪烁着热望,也叠错着茫然,她绝对不会想到,山外的世界是如此的广阔如此的精彩,同时又是如此的坎坷如此的无奈,更不会想到繁华的京都缤纷的汉宫里,迎接她的竟然是孤灯寒月、无人理会无人问津的日子。妃嫔成群、荒诞无稽的汉元帝,消磨夜色、临幸取乐时竟然“按图索骥”,让一个贪得无厌的老画工毛延寿将后宫女子分批画肖像于纸上,再一一呈来御览点红。不知王昭君是自恃貌美还是囊中羞涩,竟然从不贿赂一心敛财的毛画工。这样一来,王昭君的画像自然就失了神、走了样。致使貌冠群娥的王昭君“入宫数年不得见御”。一连五年、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王昭君一直沉浸在凄清与孤寂的时光里,任凭花样的年华一点一点的消磨、一点一点的虚度。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孤枕寒衾之时,王昭君的那颗本来就多愁善感的女儿心就愁思如麻、悲怜哀绝,她常常紧衾听雨或凭窗望月。为打发愈来愈难挨的孤苦时光,她真的曾经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折身起床,怀揽着琵琶,泪光莹莹的边弹边哼么:
    “一更天,最心伤,爹娘爱我如珍宝,在家和乐世难寻;如今样样有,珍珠绮罗新,羊羔美酒享不尽,忆起家园泪满襟。二更里,细思量,忍抛亲思三千里,爹娘年迈靠何人?宫中无音讯,日夜想昭君,朝思暮想心不定,只望进京见朝廷。三更里,夜半天,黄昏月夜苦忧煎,帐底孤单不成眠;相思情无已,薄命断姻缘,春夏秋冬人虚度,痴心一片亦堪怜。四更里,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妾身命苦人断肠;可恨毛延寿,画笔欺君王,未蒙诏幸作凤凰,冷落宫中受凄凉。五更里,梦难成,深宫内院冷清清,良宵一夜虚抛掷,父母空想女,女亦倍思亲,命里如此可奈何,自叹人生皆有定。”

    这就是有名的《五更哀怨曲》。就在王昭君感伤悲叹、柔肠寸断之际,一个改写她命运、甚至改写了整个汉史的际遇,陡然发生了--公元前33年正月,匈奴国君单于呼韩邪第三次前来长安朝觐汉元帝,并主动提出“愿婿汉氏以自亲”。汉元帝对此非常赞许,当即满口应允,因为他早就有这个想法,想以此羁纳呼韩邪。自汉高祖刘邦以来,北国匈奴一直是汉王朝的一大隐患,他们常常在相邻地界兴风作浪、不断扰掠。当时,除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外,就是靠“和亲”(把汉公主或汉宫女许嫁给匈奴君王)维持一时的和平和安宁。
    就是这次“和亲”把藏在深宫人未识的王昭君推到了时事的中心、也推到了遥远的边陲、更推到了历史的深处和将来。

    提起昭君出塞前后的事儿,我说,史书上只有“请掖庭令求行”的记载,其他的说法都是后人的猜测和演义罢了,不过,当时的情景一定很感人的.....
    肖鹃打断我的话说:“这几个字还不够吗?一个生长在长江边的女子,来到长安,已属孑身远行了,她又主动要求去冷暖未知的边塞异域,嫁给一个干蹩老头儿,这说明什么?你想过没有?”没等我说话,肖鹃又喃喃的说,“昭君的心里太苦了,那种'离宫绝旷’的寂苦,只有经历过失望、绝望,经历过大喜大悲、生死别离的女人才能领会到。”
    其实,作为一个写诗作文、多愁善感的男性,我对王昭君的吝惜、对王昭君的同情、对王昭君的感受,相信不会比肖鹃少到哪里去。不过,肖鹃的话再次把我的思绪引渡到那个遥不可及的汉代,引渡到王昭君所处的人事、时光和风雨里。
    相传,呼韩邪这次来朝觐汉帝,带来了大量的皮毛和骏马,作为礼尚往来的贡品。汉元帝自然大为高兴,于是,特设盛宴来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宾客。不仅如此,还特意安排后宫的美女前来助兴,为客人夹菜斟酒、歌之舞之。这其中就有轻易不出后宫的王昭君。当广袖轻舞、暗香浮动的粉黛宫女们一个个袅娜多姿、花枝招展的出现在呼韩邪身边时,这个风烛残年的匈奴番王,竟然春心返照、心醉神迷起来。而当老呼韩邪一眼看到朱唇含玉、黛眉微蹙、神情遣倦的王昭君时,他一下惊呆了--失态忘情的愣怔着饕餮的双眼,不禁呐呐自语道:“世上竟有如此美艳、这等佳人儿?!”于是,当呼韩邪终于回过神来时,性格豪爽的他便立即向汉元帝提出:“甘为汉婿,但不一定非要公主,赐一宫女方可。”汉元帝听后更加释怀,爽快的答道:“随你挑吧。”呼韩邪迫不及待的起身走到王昭君跟前,万分激动的说:“就选她吧!”汉元帝抬眼望去,但见一个顾盼生辉、娇娆婀娜、艳压群芳而含娇带嗔、宠辱不惊的女子正朝他这边杏眼流盼的询望着,两痕秋水般的澈目颦蹙有致、幽戚涟涟……那种举世罕见的绝色妙相,正所谓“丰艳靓饰,光明汉宫,顾影裴回,竦动左右”,真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实在是太美了!汉元帝也立时惊呆了--心想,我的后宫怎么隐藏着这么个匡世无双、风情万种、慑人魂魄的佳丽尤物?但是,作为帝王,正所谓君无戏言,既然当众许诺,那能马上更改呢?他只得很不情愿的说:“好、好,我即行诏送美焉。”
    又传说,当汉元帝失魂落魄的回到内宫,翻出画工呈上的所有宫女的图册,当他找到几年前就早已呈上来的王昭君的画像时(一说是收到王昭君在胡地写给他的信后),不禁勃然大怒--王昭君的画像与她本人相比竟然面目全非,相差甚远,明显是被画工着意丑化了。汉元帝越想越懊恼、越想越生气,遂下令将画工毛延寿等人以欺君瞒上之罪斩首弃市。关于这一事件,后人多有评述。像王安石的“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还有欧阳修的:“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而另一首诗写的就更直接:“曾闻汉主斩画师,何有画师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
    接下来的演绎就更周折,说是汉元帝因对王昭君怜香惜玉、耿耿于怀,就对单于说:“妆奁未齐,待三日行。”然后就急不可耐的在未央宫召见王昭君,向王昭君说了许多歉疚、后悔的安慰话。当委屈满腹、幽恨绵绵的王昭君泪眼婆挲的向这个让自己枉待五年之久的帝王低语辞行时,后悔莫及、醋意大发的汉元帝终于难以自恃,软硬兼施的把王昭君留在御寝,饕餮无度的把王昭君折腾了三天三夜……以致于要收回承命,挽留昭君。可是,心志方定、去意已决的王昭君,竟然再次“请掖庭以求行”,她当时的冷艳与决绝比她的娇容玉体更让汉元帝震惊。
    王昭君终于怀着沉重、复杂而异样的心情随呼韩邪踏上了迢迢复漫漫的出塞征程。临行前,她照例到未央宫拜别了汉帝,然后频频回望着将她深锁幽禁数年之久的京都长安,怀抱着相伴多年的琵琶乘马而去。
    王昭君暗自挥泪作别繁华却不属于她的大汉帝京,“沙碛微惊数骑尘”、“红装千里为和亲”,涉跋颠簸、晓行夜宿的一路北上。陪伴她的除呼韩邪和他的护驾人马外,还有汉帝派来的送亲正使萧育、送亲侯王龙。一路人马就这样在远古的那个年代、在远古的那个“野旷天低树”的天地之间、在远古的那个中心或偏远的地带、在远古的那些风霜雪雨飞沙走石之中,渐行渐远、蹰蹰前行。数千里的行程中,他们途经曾经是不毛之地的上郡(今陕西榆林)、北地郡(今甘肃庆阳)、西河郡(今内蒙古东胜县)、朔方郡(今内蒙古杭锦旗)、五原(内蒙古包头)……尽管时值阳春三月,中原大地已春暖花开,塞外却还是雪花飘飘的季节,正所谓:“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如何不回头。”
    当我手捧地图,毕毕切切的寻找历史深处的那线划痕、巡视昭君当年的历历芳踪时,肖鹃声音嘶哑的吟诵起昭君的短句名辞: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
        既得生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残。夫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回徨。我独伊河,来往变常。翩翩之雁,远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夫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此时此刻,“呜呼哀哉,忧心恻伤”的已是两千年之后的另一对男女。遥想当年的王昭君,在漫漫旅途中积劳(积哀积思积怨)成疾、僵卧荒帐之际,更加思念越离越远的生身父母,同时也想到了曾和她虚名五载、厮守三日的大汉天子。于是,披衣展绢、泪溅砚池,点点泪痕、片片苦心的给汉元帝写信(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牵扯到画工的那封信):“臣幸得备身禁脔,谓身依日月,死有余芳,而失意丹青,远窜异域。诚得捐躯报主,何敢子怜?独惜国家黜陟,移于贱土,南望汉阙,徒增怆结耳!有父有弟,惟陛下少怜之。”
    信随寒雁去,旅人再上马。过了雁门关,便是一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异域景象。展眼望去,帐蓬遮远山,牛羊缀草原,天高云淡处,平沙起春雁。终于抵达呼韩邪的王庭之后,王昭君被封为“宁胡阏氏”,“宁胡”就是安宁胡地的意思,“阏氏”则相当于汉代皇帝的皇后,娇美聪慧的昭君倍受呼韩邪的宠幸和胡民的爱戴。然而,胡笳十八拍,拍拍蓄满王昭君的离国之愁、思乡之忧,蓄满她的情和爱、血和泪。正所谓:“汉使回朝频寄语,黄金何时赎娥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后来,汉元帝见到她的那封信,深受感动,并依照她的恳求,将她的父母兄弟全部接到长安,赐宅封爵,善任重用。
    在王昭君离开汉宫大约三个月之后,荒淫无度的汉元帝竟一病不起(至于与失去昭君有没有关系已无从查考),在后宫繁花耀眼的那个夏天,匆匆崩驾。不知昭君获悉这一消息后是何感想,有没有落泪。
    一年之后,王昭君为呼韩邪生下一个儿子,老单于晚年再得贵子,非常高兴,给儿子取名伊屠智牙师,封为右逐日王(据说,右逐日王的胤系人丁兴旺、日渐壮大和强盛。后与东汉为敌,被劲敌击败后,一路西窜来到欧洲,在那里繁衍生息、发奋图强,彪悍一方,建立了独立自主的匈奴王国。如今的匈牙利和塞尔维亚等国就是他们的后裔和传人)。可是,风烛残年的呼韩邪在她嫁到匈奴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公元前31年)磕然去逝,刚过上两年锦衣玉食、天伦之乐安逸生活的王昭君,在二十四岁时就成了寡妇。而更难让王昭君接受的是,按照当时的胡俗,她应再转嫁给呼韩邪前妻的儿子--已继承王位的复株累单于雕陶莫皋。为此,她曾托使者驰奏给汉室新朝廷--汉元帝的儿子刘骜(史称汉成帝),陈述自己对胡俗的不习惯,并想借机返回汉室或直返家乡。可是一个女人的哀怨和请求在一个封建帝王眼里简直是轻于鸿毛、不值一提,他只是轻描淡写的挥笔写下“从胡俗”三个字,一个早被汉室遗弃的汉家女儿就永远的留在了遥远的塞外、留在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历史深处。
    后来,无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王昭君,只好屈从圣意、屈尊胡俗,并为原是子辈现为夫君的复株累单于生下两个女儿,大的叫云卜居次,小的叫当于居次。居次相当于汉朝的公主。
    十一年以后的汉成帝鸿嘉元年,雕陶莫皋也英年早逝,命运多舛的王昭君时年三十五岁,正值丰满成熟的盛年。她尽管失去婚姻的天伦之娱,却也摆脱了婚姻的羁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匈汉友好的大事之中,并尝试着把家人亲眷也参与到改善邻邦关系的礼尚往来之中。她的兄弟作为侯爵曾多次出使匈奴,既探望了妹妹也起到了通融和调解作用;她的两个女儿也曾经到长安省亲探访,据说还俸侍过太皇太后(汉元帝的正宫皇后,那个以权术诡谋篡朝换代的王莽,就是该皇后的侄子)。这期间,汉匈两族“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
    王莽篡夺西汉的政权后,匈奴单于硬是不承认他这个非刘氏后裔的帝王。匈汉关系一度紧张、恶化,甚至烽烟漫卷、战事迭起。回天无力的王昭君,目睹自己“捐躯报主”、倾尽心血才换来的和平安定遭到破坏,心灵受到沉重的打击。便在唤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失意绝望中暴疾而终……给辽阔的疆土、给后人留下我们眼前的这堆厚土、这座青冢。
    当然,有关王昭君的结局,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马致远的《汉宫秋》演绎王昭君念念不忘汉元帝,不甘嫁给呼韩邪,出了雁门关就投江自尽了。其实,这是剧作家特立独断的笔触,隐含着马致远对那个时代、对元蒙羌胡的藐视、嫌恶和偏见。
    《乐府诗集》引《汉书.匈奴传》中的记载, 则把昭君的死归咎于复株累单于的逼婚,说昭君对不分辈分、有乱伦之虞的“胡俗”深恶痛绝,为了保持一个汉家女人的清白而饮鸩自杀。其实,这也是宋人特别看重名节、因循恪守贞操观念的真实写照。
    当紧抱双臂的肖鹃非常认真的问我昭君出塞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时,我竟一时无言以对--怕曲解了昭君,更怕伤及到肖鹃。怎么说呢?
    历代著述多把昭君出塞和亲之事看作悲剧。早在晋代,就有人持这种观点,像石崇的《王明君辞》: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还有李白的:“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杜甫的:“画图省织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另有:“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常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没胡沙。生泛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这些诗句各自洋溢着深切透怀的悲剧色彩,无不对昭君出塞寄于无限的悲怜、同情和哀叹。似乎王昭君的出塞完全出于无奈和被动,是男权政治的牺牲品、是男系社会对女性人格的肆意践踏和残害。不过,要真是这样,不憨不傻的王昭君又何必主动的“请掖庭令求行”呢?
    王安石吟咏王昭君的诗词就有其独具的视角和另外的观点,他认为昭君出塞未必就是人生的悲剧,如:“明妃初嫁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无语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植拔春风手,弹着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留哀弦留至今。”还有前面提到的他的那首《明妃曲》中的最后两句:“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阿娇”是另外一个女性,相传,汉元帝少时,他的姑母曾经问他愿娶哪个女子作自己的媳妇,他说:“阿娇。”可是后来,当他真的作了皇帝,并纳娶阿娇之后,却因为看阿娇不顺眼,将她终身幽禁在深深的长门宫。王安石借这个典故来说明,人生的失意和罹难到处都可能发生,从人性的角度讲,王昭君的出塞何尝不是自情自愿、义无反顾的?何尝不是人生价值尽可能完美的另一种兑现?那个转身远去的匡世绰约的倩影,何尝不是一次逃离活狱的壮举?何尝不是一次人心背向的抉择?何尝不是一次竭斯底里的无情嘲讽?何尝不是一次余音缭绕千百载的有关女人悲愤和苦难的厉厉倾诉?

    就在我和肖鹃感慨万端的正要走下昭君墓时,一位年迈独行却精神矍铄的女游客在我俩身边自语到:“昭君墓为什么叫青冢呢?”肖鹃就主动热情的向那婆婆解释道:“入秋以后的塞北草色渐渐枯黄,唯有昭君墓上的野草青青葱葱,人们就叫它青冢了。”看那婆婆仍似有疑问,肖鹃又引经据典的说:“青冢的说法不一而足,《筠廓偶笔》上说'王昭君墓无草木,远而望之,冥作青色,故云青冢。’《塞北纪游》上则说'塞外多白沙,空气映之,凡山林村阜,无不黛色横空,若泼浓墨,昭君墓烟垓朦胧,远见数十里外,故曰青冢。’写到青冢的诗句就更多了,像白居易的'不见青冢上,行人为烧酒。’杜牧的'青冢前头陇水流,燕支山下暮云秋。’等等。”
    肖鹃说起王昭君来,徐徐道来如数家珍。看来,关于王昭君,她比我了解的多,领会的也更深切。
    当我俩恋恋不舍的走出昭君墓旁的文物陈列室,终要颔别昭君墓,走到路边等出租车时,我再次掏出笔记本,静静的阅读着刚刚摘录的昭君墓碑上的那首短诗:“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肖鹃则幽幽的说:“她是不幸的,也是万幸的,因为她毕竟有了自己的归宿,她的功绩英名不仅被历史铭记,她的传奇故事更被世代传颂着……不过,漠风拂去了漫漫两千年的历史烟尘,却拂不去昭君笑语之间的悠悠泪痕,在那浸洇汉书、潮湿青史的斑斑泪痕里,一个个大男人们魂灵毕现、形影畏缩!”
    一声车笛,当我从忧戚无着的冥思苦想中回过神来,风声鸟鸣、青冢斜阳,眨眼间已是两千年的时光。“昭君一去千百载/杳无音信”,而肖鹃就在我的身边。

●特别说明:配图取自网络,著作权归原画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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