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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定河边——古战场的沉思

 一树秾姿独看来 2012-04-15

无定河边……

——古战场的沉思

(一)

站在无定河边,望着无数的断头枯柳,这就是无定河边的“砍头柳”!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战争究竟为了什么?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战争是历史前进的杠杆?

战争是人类融合的催化剂……

不!

战争是杀戮,

战争是历史的毒瘤,

战争是人类的耻辱,

战争使无数人牺牲了性命,

使孤儿寡母浸渍在悲伤与泪水之中……

涿鹿中原,攻陷朝歌,长平坑杀,六国荡平,楚汉相争,赤眉绿林,黄巾祭旗,官渡之战……攻城略地,人头滚滚,血流漂杵!

王粲《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历史行进到公元八世纪中叶,强大的唐帝国竟然不堪一击:安禄山攻破潼关,八百里秦川势如破竹;杨贵妃马嵬伸颈就死……

又过了一个世纪,黄巢横行,中原板荡。党项羌和唐军连结起来,同黄巢在无定河边厮杀决战,黄巢退出陕西,唐朝全军覆没,党项羌族割据陕北和鄂尔多斯无定河流域的数州土地。

一个叫陈陶的人,从福建延平府(今南平市)到了长安,再上西北边地。他来到无定河边,低头在河岸上捡起了一块白骨,望着哗哗的河水感叹道: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历史就是一条无定的河水!

陈陶抬起头,忽然看见河边生长的无数砍头柳。他凝望着,一株株砍头柳幻成了一个个直立不仆的唐朝军士,一阵悲凉感从心中掠过:那无数战死的士兵,正是家中闺人梦中思念、牵挂的人!心中忽地灵光一闪,他借古题乐府《陇西行》吟出了一首千古绝唱: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南匈奴进入阴山以南,逐渐融入了华夏民族;北匈奴则往西到达中亚直至东欧。到唐代,“匈奴”已经不再生活于华夏的土地上了。很明显,陈陶诗中的“匈奴”,只是一个借词,指的就是党项羌:党项最强大的拓跋部,十六国时期鲜卑族的后裔。

唐太宗贞观九年(637),党项归附唐朝,李世民以拓跋亦辞为西戎州都督,赐姓李。
唐中叶以后,迁居于夏州(即今横山县)的平夏拓跋部落,与汉族人民融合交流,和平相处,生产力迅速发展,很快地进入了文明社会。可是到了唐末,和平的环境被破坏了。由于镇压黄巢有功,拓跋思恭被封为夏国公,再一次赐姓李氏;拥有五个州的土地,逐渐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地方割据势力。北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李元昊正式称帝,定都兴庆府(今银川市),国号大夏:东临黄河,西至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包括今宁夏全境,以及甘肃、陕西、内蒙的部分地区;史称西夏国。

徜徉在无定河边,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深秋的萧瑟,苍凉,悲壮。风急天高,杨叶纷纷,伴随着心中的阵阵凄怆,我望着那潺潺的无定河水,自西向东,应和着岸边小杨树的悲声,日夜不息地向着黄河奔去。

(二)

那年有事到西安,应横山县友人之邀,到陕北内蒙交界的地方,看一看无定河,以偿还一生诵读陈陶《陇西行》,欠下的“诗债”。

晚上十点正,列车从西安开出,第二天上午8点48分到达米脂县。友人从横山开了小车到米脂迎接。一上车,朋友就笑着问道:

“横山就在无定河的中游,这里是“河套人”的遗址,你想看什么?”

“此行主要就是看看无定河,如果还能探寻河套人的遗址,那就更好了;还有赫连台,砍头柳——”

“咳,河套人遗址,传说有两三个地方,具体在那儿就不清楚了,只能说大概就在无定河边某地。赫连台是十六国时期匈奴族大夏的统万城,也不在横山,在靖边县,现在还存有一座荒城和一大块白色的危岩,当地人称为“白城子”。虽然也在无定河边,可那是在上游红柳河北岸。只有砍头柳,无定河边到处都是。”

“十六国时,匈奴族赫连勃勃建起的大夏国,没有想到,经历一千六百多年,至今尚存……去过吗?”

“咳,高呀!城垣就像一座迤逦的山岭,足足有十多层楼房那么高,我也只去过一回。登上城顶,所见尽是断垣残壁,似乎还有些街巷的痕迹,依稀可辨。如果你抬头望望天际,野旷天低,令人顿时感到宇宙的无穷和人生的渺小!你说一千六百多年,没错。那个赫连勃勃,是公元381年出生,425年死去……”接着,朋友很有兴致地讲述起无定河的历史来:

“在陕北和内蒙交界的地方,黄河流经这里,人们称它叫河套。无定河发端于陕西省白宇山,流经内蒙,冲向毛乌素沙漠的南缘,再进入陕西,最后在清涧县注入黄河;是河套最长的一条黄河支流,大约有4百多公里。

“1922年,一个秋天的黄昏,法国一位传教士叫桑兹华的,沿着无定河漫步,偶尔拣到了一枚门牙化石。经专家研究确定,竟是3万5千年前晚期智人的门牙。这说明早在旧石器时期,无定河流域就已经有原始部落在这里繁衍生息,同华夏的炎、黄部落共时并存。”

我对赫连勃勃称“大夏”有一点疑惑,问道:

“华夏,现在指的是中华民族,古代一般指的是中原地区。为什么匈奴贵族也自称‘大夏’?”

“嗨,赫连勃勃认为自己民族是夏禹的后代,所以建国时就称‘大夏’;史称‘胡夏’。无独有偶,唐代的党项羌,发展到北宋仁宗时,李元昊以银川为中心,建立的国家也称大夏,史称‘西夏’……”

“看来中华民族的分分合合经历了很长的历史时期。炎、黄以下,夏禹则出自黄帝族,《史记.夏本纪》就认为夏禹是黄帝的玄孙。而夏禹又被羌戎族奉为宗祖神,羌戎族中有一支居地在崇山,称崇禹,就自称为夏。恐怕就是后来的党项羌……”

友人对这一段历史似乎很熟悉,回答说:

“从甲骨文和出土文物看,殷商时期,无定河流域有鬼方、龙方部族居住。而《史记》称,周王朝时期,这一带生活着昆夷、猃狁、狄(翟)人和犬戎族,他们都是匈奴人的祖先。据《竹书纪年》记载:‘帝乙十七祀,西伯伐翟。’指的就是周文王与狄人的一场战争。无定河就在翟族的版图内。

“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攻打戎狄,占据无定河流域的大片土地,无定河一带划入了晋国的版图。

“‘三家分晋’以后,无定河以北毛乌素沙漠和草滩归属林胡——一支生活于鄂尔多斯森林中的游牧部族,南岸山地丘壑则归入魏国。

“秦惠文王十年(前328),无定河流域就统归于秦朝了。

“无定河边的统万城,就是匈奴族赫连勃勃于东晋安帝义熙三年(407)建立的大夏国国都……

“到唐代,在这里设立夏州朔方县,县址就在白城子。晚唐,国力衰颓,关中的长安和和陕北、以及今天内蒙的鄂尔多斯一带经常有战事发生。

“从十六国的赫连勃勃到唐末党项羌的拓跋思恭,大约经历了近五百年。你说‘分分合合’,历史上就是这样,都是中华民族。”

“不过,在融合的过程中,和平的融合是最好的方式;令人遗憾,历史的融合总是充满着战争。”

(三)

朋友忽然用陕北特有的“西北风”情,高亢地唱起陈陶的《陇西行》。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两声唱得特别哀怨,感人!我突然想起李华的《吊古战场》: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悲风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友人说:“明代状元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陈陶这首诗是化用汉代贾捐之《议罢珠崖疏》:‘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母、寡妻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升庵评论说:‘一变而妙,真夺胎换骨矣’。”

“确是‘夺胎换骨’!你看贾捐文章虽渲染孤儿寡母,遥祭追魂,饮泣悲哭,但是犯了太露之忌,所谓‘情太切而理太周’。而陈陶诗中的春闺少妇未知丈夫已丧,尚在‘南柯梦里’;故其诗意含蓄,深挚,令读者更多联想。这就是诗画‘空白’的妙处!”

“王世贞认为前二句‘筋骨毕露’,后二句虽工,却为其所累……这评价怎么样?”

“但是如果没有一、二两句的铺垫,三、四之‘春闺梦里’就来得突兀,就无法显示其工妙了。”

车到了一个地方,学友突然停下来,说:

“有人说,‘河套人’遗址大约就在这一片地方;也有人说,在鄂尔多斯草原和毛乌素沙漠交界,一个叫大沟湾的地方。现在已经搞不清楚了。下车看看,权当看见‘河套人’就是了。”

下了车,往北一望,一片黄沙,茫无边际,那就是毛乌素沙漠,河边仍是大片草滩,绿中泛黄的枯草在秋风中瑟瑟颤抖。这里河滩宽阔,只是水流径道又细又浅。两人下了河滩,行走几十步,一直走到水边。

“有人说,深秋,无定河的水最清,你看浅处可以见底。但是如果在春末夏初,河水一直涨到岸边,带着黄土泥沙滚滚而来,那就是浊浪滔天了。”

看着无定河的溅溅清波,我突然想起它的名字,就问道:

“为什么叫‘无定河’?”

朋友笑着回答说:

“气候干燥,沙漠上河流的水容易蒸发,渗漏。秋冬季节,水浅流缓,没办法把泥沙带走,逐渐地河床就堵塞了,升高了;有的地方甚至高过河岸。到来年春末,上游雪水又卷带着泥沙冲刷而下,河床就不得不改道了……这样,年复一年,河流不断地在地面上变更着主径道。旧河床堵了,新河床又产生了,这就形成一条没有固定河床,没有一定流向的‘无定河’了。”

“原来是这样!名称起得好,名气也就大起来——”

“名气?应该感谢陈陶《陇西行》的诗句。这条河原先叫圃水,似乎到唐代才称无定河;是否根据陈陶的诗才有这个名称,我们当地人也说不清楚。”

(四)

朋友说:“这一带在北宋时候,应该是西夏的版图。以横山为界,西北部由西夏占领,南部归宋朝,属永兴军路延安府管辖。”

我想起了韩琦和范仲淹:

“记得韩琦、范仲淹,曾在延安府任经略使,防备西夏南侵。当时军中有谣谚说:

‘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

“今天看来,历史上的民族战争,很多是可以避免的。老百姓都不愿意打仗;没办法到前方厮杀,全是由于统治者的逼迫造成的。就说当年匈奴百姓,好端端在草原上安居,放牛牧马,可大夏的赫连勃勃,他对中原的侵扰,就是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他率领匈奴铁骑侵占关中平原,突入长安城,就是从这片高原上,铺天盖地奔驰南略。在他野性的血脉中,涌动着游牧部落荒蛮的破坏力。他不满足于晋朝的封号,跃上马背,自称天王单于,俘虏数十万关中百姓回到鄂尔多斯。为了同长安宫阙媲美,他决意建造一座统万城,决意要‘统治万方’。他马鞭一挥,登高一呼,地动山摇。”

友人回应道:

“对这片沃野,赫连勃勃发出由衷的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他役使关中俘获的几十万百姓、工匠,昼夜劳作累城,很快,统万城就建成了。他可以坐在宫殿里,南望秦川沃野,北控草原大漠。游牧文明与农业文明开始汇聚交融,撞击出‘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农牧结合的河套文明。”

听了友人的话,我心中不禁一震:

杀戮和文明的交融,这就是历史的悖论!

我仿佛听到了——

赫连勃勃的铁骑践踏着秦川土地的声音,

我似乎看到了——

党项拓跋思恭屠戮黄巢农民军,

并转而杀害唐朝军士的凶残手段……

心底又一次呼唤陈陶的诗声,听见他心中的悲鸣: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边的枯骨,他们也许是渺小的,但是,他们也是人!他们是“春闺梦里”的人!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被称为文明社会的历史,为什么总是略去一些野心家的“流氓行径”,不愿意对他们进行道德审判?却只是衡量他们的所谓“历史功绩”?

“历史前进的杠杆”?为什么非得以战争的残酷手段?为什么不能用和平的方式促使历史的进步呢?

“民族融合的催化剂”?为什么非得以互相杀戮的手段?为什么不能以互利的民族协商、交流的方式让各民族之间共同发展呢?

友人看见我在沉思默想,问道:

“你在想什么?”

是,我在这古战场上深沉的思索,我在观赏无定河边美丽的秋色,听那萧瑟的秋风,凄怆的杨叶,呜咽的流水,还有那悲壮的砍头柳!

看吧,如此美丽的土地,正同两岸生长的砍头柳合成一幅沧桑的历史画面!

砍头柳呀,你因为有所用,你有使用的价值,你可以让人作为建筑的材料,人们便毫不留情地砍掉你树干的头。你剩下的,只是两旁的枝丫:我似乎看见你伸着双手,向着高空,对着青天诉说:

“苍天啊!我要再生……”

苍天说:“春天来的时候,你定然再生!”

这时,我竟忘记了身旁的友人,不禁呼喊道:

“‘砍头柳’,不!应该称你为‘再生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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