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杰
梦中的线条
“有法则就不是艺术”
如果非要以一句话来概括我对程十发先生的印象，那我会说，这是一个想方设法自由飞翔的艺术家。这个幽默随和的艺术家谈到艺术，有时候竟会显出些“愤青”色彩，譬如他曾说：“谁不学王羲之，我就投他一票！” “艺术没有规律，没有法则。有法则就不是艺术。别人犯忌的我偏要犯一犯。” 书画看起来是纸上的小事，但所承载的有时候很重。尤其近现代，一个中国书画家若想在艺术上有所创造，承载的压力就更大。压力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西方强势文化；二是号称“传统”实则“平庸”的艺术势力；三是时代氛围。有一次，我和十发先生一起翻看他的画册，看到一幅他读书时画给同学的画。我说：“哟，你那时的书法就已经很有个性了嘛。”他笑笑说：“嘿嘿，啥个个性，我学不像别人。” 人们也可以把他的这句话当作是谦虚，但我觉得他说得实在。艺术家往往具有非常强的个性，有时候这种个性甚至是排他的。他只有把这种个性在艺术范畴内自由地发挥到极限，其艺术才会出神入化。
程十发在美专读书时，他的画并没有获得一些老师的认可。他临摹古人时也难免加入自己的性格。好在校长王个簃欣赏他，看到了他作为艺术家的非凡潜质。艺术家张扬自己的个性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与主流“不合作”，而程十发采取的另外一种，他是以“合作”来赢得自由发挥的空间。所以说他是“想方设法”。他把上述三方面的压力化解为动力。这种化解的智慧和对艺术个性的坚持，一样令人敬佩。
谁能说他“不传统”
首先，他化解传统。程十发不是不爱传统。从他一生痴迷于收藏中国古代字画，可见其爱之甚。他是古代字画鉴赏领域的专家。但他在创作时，却不愿落入古人的窠臼。他汲取的是传统文化哲学的境界和意韵，而不是一招一式。他强调笔墨线条。他在这方面的才华，令一些较为“传统”的同行也不得不表示敬佩。但他的笔墨出自他的心灵，而不是古人。中国人学画的误区中，最不合理的就是让你一味地临摹前辈名家的笔法皴法。要知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笔法，这是与生俱来，很难改变。它就像指纹一样。正因为如此，笔迹才可以做司法鉴定。书画家应该找到自己笔法的特性，找到自己最畅快的运笔方式和节奏，艺术地进行调整，将其“发扬光大”，推到极致，而不是压抑自己，让自己的手去模仿别人的习惯动作。程十发参透了传统书画，笔下流露的却完全是心灵的咏叹。他的线条虚虚实实，轻轻重重，粗粗细细，时而婉转舒畅，时而颤颤巍巍；其笔法不拘一格，时轻时重，时徐时疾，有时甚至“倒行逆施”。他像是一个美丽而调皮的女子与观画者玩捉迷藏，让你兴奋，让你迷惑……他的笔墨洋溢着自由的个性和鲜明的时代气息，但是很少有人说他“不传统”。
“外国的东西一定要多看”
很少有人知道程十发对西方艺术乃至现代艺术有着深厚的兴趣和深切的理解。他曾说：“外国的东西一定要多看，要相结合。我们不是看多了，怕影响坏了，实际还是看得太少。” 我曾经见过他早年画的一本连环画，风格具象，像是出自外国画家的手笔，显示了他对西方写实技法的把握程度。更令我意外的是，我原本以为他是用钢笔画的，画得很细腻，笔触密密麻麻，很有点铜版画的味道。但是程十发说，他由于当时找不到合适的钢笔，所以用中国的毛笔模仿钢笔的效果画的！
他还喜欢毕加索、马蒂斯、康定斯基等西方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立体派、野兽派、抽象派等现代艺术流派自由不羁、异想天开的艺术语言，也启发了他的艺术灵感，坚定了他走自己艺术道路的信心。近百年来，中国艺术家无不感受到西方艺术的挑战。在这之前的数千年里，中国书画艺术都是在自己的文化体系中自然地生长、演化、进展。它有自己的审美价值取向和评判标准。但是，西方艺术在西方军事、经济、政治等综合强势的挟裹下，突然间打破了中国艺术家的安逸宁静，打断了中国艺术发展的历史脉络。这让许多中国画家乱了方寸。一个处于弱势的人，在遭到突然打击并且处于不断被围困紧逼的环境中，往往会发生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是绝对地排外，以免自己精神领域的最后阵地也失去；另一种是由于失败而完全否认自己的过去，认为自己过去的文化都是错误的，全盘接纳征服者的文化。中国的美术界在近现代史上交织着这两种思想的争论。有的国画家一成不变，食古不化；有的则把中国画当西洋画来画，咬着牙要把中国画画出速写、素描和油画的效果来。程十发经历了这一切，甚至他自己也是走过临摹中国古画、模仿西方写实技巧和风格的一个阶段，但是他很快摆脱了他们的桎梏，因为这不是他心中的欢唱，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艺术旋律。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一个中国艺术家，面对五彩缤纷、大师林立的中外美术史，也会“目盲”———心中的艺术之眼会失明。面对这一切，要有禅师打坐时的定力，才能参破其中奥妙。程十发正是参破了古今中外艺术的奥妙，找到了他们内在共通处，把中西艺术的壁垒化而解之。
“艺术上意见不要一致”
程十发化解时代因素对艺术的桎梏，也颇显智慧。早年的程十发在艺术道路上很不顺利，是新中国的诞生给了他走上专业美术道路的机会。对此他充满感激，创作激情高昂。新中国对艺术提出了崭新的口号和要求，这打破传统美术界的惯性和格局，应该说也给了像程十发这样易于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年轻艺术家登上舞台、展现自己的大好机会。凡事有得有失。后来政治形势“左倾”趋势愈演愈烈，在艺术创作领域也充斥着肤浅而教条的政治要求。不合作将失去艺术创作和展示的可能，盲目合作又违背自己的艺术理念。程十发也面临着选择的痛苦。程十发曾说：“在艺术上，意见永远不要一致。一致只有在强迫情况下才能存在。”此话流露出在当时政治氛围中，他内心感受到的压抑。云南采风之行终于让程十发找到了化解这道“难题”的办法。画云南少数民族，这既符合当时的政治要求，而且从纯艺术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从未有人开拓过的题材，而且少数民族的服饰宽松多样，是一个能让程十发在当时条件下最大可能表现自己笔墨个性的自由空间。从此以后，程十发沿着这条航线，找到了一方属于自己的蓝天白云。
“梦中的线条”
《梦中的线条》是十发先生作品中最令我感动的。画面是树荫下两个似躺似飞的仕女，她们前面是一坐姿仕女，但是他打破了前大后小的透视关系，把后者画得大，前者画得小。这幅画的灵魂，是满纸飞舞的线条。这些线条好像是他心灵无法按捺的宣泄，在整幅画中形成一个旋动的气场，无所顾忌，不可阻挡，甚至从仕女的脸部穿过。１９８７年，程十发来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顿感心情舒畅，他画了这幅画，并题了五个字：“梦中的线条”。可见这也是他梦想的艺术自由境界。但是，程十发没有沿着这样的“线条”走得更远。我觉得他并没有完全抵达他梦想的艺术自由之境。我想象，如果不是历史的羁绊，他完全可能走得更远，画得更自由，甚至可能画出许多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奇妙作品。他甚至最具备成为中国抽象画大师的潜质。他的作品蕴含的抽象元素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提炼和纯化。有人说他是传统国画的终结者，我不这样认为。首先，我不认为传统国画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终结，再则我认为程十发其实更是一个新中国画的开拓者。他是中国画领域中的塞尚或者莫奈。他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身处这样的时代，交织着喜怒哀乐，交织着梦想和现实、责任和责难，但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可能一一化解，为的是让心中的艺术之树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国画领域，他为后来的同行推开了通往艺术自由王国的大门，足以让人们大胆地想象中国画还会有的无数的可能。
有余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