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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 愤怒的语言

 争子俱乐部 2012-05-03

愤怒的语言

紫霄朱雀 2012-05-02 13:38:16

有说法是,想在现代语言学界扬名,不是挺乔,就得倒乔,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乔姆斯基”这个名字,还有它的主人——诺姆·乔姆斯基,20 世纪最富盛名、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然而,一个在亚马逊丛林深处的发现,却有可能将这位语言学宗师,以及现代语言学的根基,彻底推翻。

昔日门徒,今日叛将,与一代宗师论战语言学(图片:Steve Brodner / The Chronicle Review)

昔日门徒,今日叛将,与一代宗师论战语言学(图片:Steve Brodner / The Chronicle Review)

(文 / 汤姆·巴特勒特)一位传教士,前往一个偏远的亚马逊部落,去传播基督教。他在原始状态下和部落土人共同生活了好些年,学习他们极其艰涩的语言,冒着生命危险与疟疾和巨蟒作斗争,有时甚至还要经受来自部落土人的攻击。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这位传道者原本打算把《圣经》翻译成当地语言,教土著信仰上帝,结果反倒是他自己放弃了信仰,用学者般的虔诚,决心去理解这些令他心生敬爱的土著人。

其间,这位过去的传教士发现,这些土著的语言并不符合现代语言学的一项基本原理,这一发现似乎足以颠覆整个语言学体系,打破关于儿童如何习得语言的基本假设,并推翻该学科的领袖由来已久的统治地位——此人亦是 20 世纪最富盛名、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


发生在语言学界的大对决,或将揭示人类何以成为万物之灵长

这看似电影情节,没准儿也真会拍成一部电影——剧本都有了,也找好了制片人。已经有一部相关纪录片制作完成,还有部以此为蓝本的戏剧在伦敦排演。故事的主人公,丹尼尔·埃弗雷特(Daniel Everett),本人也出版了两本相关著作:他 2008 年的回忆录《别睡,有蛇!》,充斥着热带雨林中的离奇情节; 新出的那本《语言:文化工具》 [1] ,则少了些丛林趣事,转而剑指 诺姆·乔姆斯基 (Noam Chomsky)——自上世纪 60 年代以来,乔氏在语言学界所向披靡,其天才理念和人格力量,无出其右者。

不过,在好莱坞大片上映之前,不如先来问一问,埃弗雷特究竟是对还是错。要回答这个问题可没那么简单,一方面,这取决于某些语法问题,而除了专门的语言学家,不会有人去作考虑。还有一点为难之处在于,埃弗雷特对这种叫 “皮哈拉” (Pirah?)的语言,了解至深,无人能及,除了部落土著,世上会讲的人屈指可数,其他人根本无从置喙,也就让埃弗雷特的批评者公开质疑其研究成果不尽不实。

难上加难的是,语言学界的学者中倾轧之风盛行,永远争论不休,听不得反对意见,对手一律斥之为笨蛋、骗子,甚至笨蛋加骗子,这更使得埃弗雷特的主张难获证实。这种文人相轻的风气,其实在各个学术领域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但在语言学界尤其突出,动辄便抨击别人 “野蛮”、“恶毒”、“荒谬”、“幼稚”。

如此说来,又何必在乎答案呢? 因为这个答案很重要,借助它或许可以领悟到,人类何以成为万物之灵长。

被挑战者 - 乔姆斯基 - 普遍语法论:语言是人类先天固有的

艾弗拉姆·诺姆·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1928-),乔氏对语言学最大的贡献,在于重新界定了语言学研究的目的,是 “严谨和正式地描述 ''可能的人类语言’ 的特征”,这种他称之为 “普遍语法” 的特征描述,明确界定了所有语言的运作范围。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被认为是 20 世纪理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贡献。乔氏写于 1959 年的一篇评论斯金纳《言语行为》的文章,被视为认知心理学的基础文献,亦是对行为学派的重要反驳。据统计,乔姆斯基是文献被引用次数最多的健在学者,并在有史以来被引用次数最多的学者中,排名第 8(排名第 7 和第 9 的分别是弗洛伊德和黑格尔)。(图片:libcom.org)

艾弗拉姆·诺姆·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1928-),乔氏对语言学最大的贡献,在于重新界定了语言学研究的目的,是 “严谨和正式地描述 ''可能的人类语言’ 的特征”,这种他称之为 “普遍语法” 的特征描述,明确界定了所有语言的运作范围。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被认为是 20 世纪理论语言学研究的重要贡献。乔氏写于 1959 年的一篇评论斯金纳《言语行为》的文章,被视为认知心理学的基础文献,亦是对行为学派的重要反驳。据统计,乔姆斯基是文献被引用次数最多的健在学者,并在有史以来被引用次数最多的学者中,排名第 8(排名第 7 和第 9 的分别是弗洛伊德和黑格尔)。(图片:libcom.org)


想象一下,一位来自火星的语言学家降临地球(假设必需的星际探险费用已获资助),来研究地球上的各种语言。可以想见,这位外星人会自会总结道:地球语言大同小异,虽有些有趣的差别,但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这算不上精彩的科幻小说,却大致阐明了乔氏的语言学思想,亦即 “普遍语法论”(Universal Grammar, [2] ),此论已主导语言学界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乔姆斯基对这一假说十分得意,反复用了几十年。1971 年,在他跟 米歇尔·福柯 (Michel Foucault)讨论的时候,乔姆斯基不仅老调重弹,还补充说: “这位火星人如果具备理性思维,就必定得出如下结论:就语言这一领域而言,习得的知识结构,基本是人类大脑中先天所固有的。”

埃弗雷特现已荣任本特利大学(Bentley University)艺术与科学系主任,他在新作中提到,上世纪 90 年代初,乔姆斯基在一次演讲中,又拿火星人说事。当时在现场的埃弗雷特注意到,后排就坐的一帮研究生大笑着互递钞票,因为他们之前打了个赌,赌的就是何时、何刻,乔姆斯基会再一次抛出火星语言学家的故事来。

言外之意就是(虽说有点刻薄),这位大学者总讲那老一套,听众只好自己想法找乐子。 乔姆斯基还有句名言,就是他给 “普遍语法” 下的定义。有时他说,所谓普遍语法就是那么一种东西,能让他的小孙女学会说话,而世界上无数的猫咪和石头却学不会——这算什么准确定义呢。随便找群语言学家,跟他们说 “猫咪和石头” 试试看,保准他们都会大跌眼镜。

倒乔派曾断言,普遍语法只不过是乔姆斯基杜撰的东西,他想怎么说都行。他们还断言,乔氏故意把这概念弄得神神秘秘,才好免遭批评,躲过敌人的枪林弹雨。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要想干掉可不容易。

挑战者 - 埃弗雷特 - 部落土语皮哈拉:语言是文化的产物

丹尼尔·埃弗雷特(Daniel Everett),现任本特利大学(Bentley University)艺术与科学系主任,深入亚马逊部族研究当地部落土语皮哈拉(Pirah?),发现这种土著语言不具备递归性,而具有递归性可谓现代语言学的基本原理之一。2005 年,埃弗雷特发表论文,向现代语言学的学界领袖乔姆斯基的学说、普遍语法论,发起挑战。(图片:guardian.co.uk)

丹尼尔·埃弗雷特(Daniel Everett),现任本特利大学(Bentley University)艺术与科学系主任,深入亚马逊部族研究当地部落土语皮哈拉(Pirah?),发现这种土著语言不具备递归性,而具有递归性可谓现代语言学的基本原理之一。2005 年,埃弗雷特发表论文,向现代语言学的学界领袖乔姆斯基的学说、普遍语法论,发起挑战。(图片:guardian.co.uk)


埃弗雷特书中提出的主张,即便算不上给普遍语法的致命一击,也至少在上面画了把大叉。他坚信,语言结构并非从头脑中凭空产生,而绝大部分是文化熏陶的产物,他还以自己研究了 30 年的亚马逊部落作为佐证。这并不是说埃弗雷特认为,我们的大脑不起作用了——大脑显然有用;埃弗雷特认为,仅仅依据我们具备习得语言的能力,并不能得出 “语言是先天产物” 的结论。 正如他在书中所言: “发现人类盖房子盖得比海豚好,这并不能说明人类与生俱来就懂得建筑学。”

作为一位语言学家,埃弗雷特有两个目标,一是学习皮哈拉语(Pirah?),二是挽救不信上帝的皮哈拉民族,免得他们死后下地狱。对于后者,他发觉十分艰难——皮哈拉人只顾眼下,他们既不谈以后,也不管遥远的过去;他们不相信有神灵或是来世;他们觉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外人带来的文化影响抱有强烈的抗拒心态,凡是非皮哈拉族人一概叫做 “骗子”。对埃弗雷特宣扬的基督教义,他们要么毫不理睬,要么大肆嘲笑。

而现在埃弗雷特却认为,皮哈拉族并非迷途的羔羊,所以对获得拯救也就不感兴趣。这是个快乐的民族,活在当下是种很不错的活法,无神论观念对他们的生活也没什么妨碍。埃弗雷特来这儿是为了劝他们信神的,可是多年以后,却发觉连自己对上帝的信仰也冰消瓦解了。

对乔姆斯基的信仰也一样,尽管原因不同。皮哈拉语在许多方面都独树一帜,吹口哨就可以吹出完整的对话,便于在林中打猎时互相交流。皮哈拉人也不用数字,他们有表示大致数量的词,类似 “很多”、“很少”,却没有 “5”、“100” 这种确切数字。 最要紧的,也是可以用作埃弗雷特论据的一点:皮哈拉语中,不存在语言学家所谓的 “递归性”——皮哈拉人并不将语言单位互相套嵌,而是只讲简单的短句。


决斗开始

在存在递归现象的语言中(也即除皮哈拉语之外的现存所有语言),作为丰富句意的手段,可以在一个句子里嵌入额外的词语和从句,理论上这种套叠可以重复无限次。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一种鲜为人知的巴西土语不具备递归性,可能也算不上什么特有意思的事情。但在 2005 年,当埃弗雷特发表了一篇论文,公布这一发现的时候,可谓轰动一时,引来多家杂志采访、电视报道。学界其他语言学家也议论纷纷,当然其中有些很不以为然。埃弗雷特自己和皮哈拉语都大出了一番风头。

本来,他的论文可能根本没人会当回事,可是偏偏在 2002 年,乔姆斯基与人合著了一篇论文,提出(或者看似可以理解为)递归性是人类语言唯一至关重要的特性 。文中写道:“尤其在于,动物的交流体系缺乏人类语言中无限开放式的、丰富的表意能力(源于人类本身具备的递归的理性能力)。” 论文还提出,人类的语言系统 “至低限度” 也必然具备递归性,并指其为 “语言系统中唯一为人类所独有的成分”。

换言之,关于人类语言的独特性从何而来,乔姆斯基终于提出了一项看似明确的主张,从而也就暴露出一处易被攻击的软肋。在埃弗雷特的论文发表以前,雷·杰肯道夫和 史蒂芬·平克 已经针对 2002 的这篇文章撰文表示异议 [3] ,也与乔姆斯基有过你来我往的辩论。有了那么一场公开论战,埃弗雷特的论文就更具万钧之力。

在语言学界有种说法,想在现代语言学界扬名立万,只有两条路:要么挺乔,要么倒乔;要么指望他认可,要么盼他垮台。从埃弗雷特 2005 年的这篇论文来看,他选择的是后者。

(有关这场语言学决斗的进展,请继续关注科技视点更新的文章~)



内容注释:
[1]两本书的英文名分别为 Don''t Sleep, There Are Snakes 及 Language: The Cultural Tool 。
[2]乔姆斯基的 “转换生成语法” 是现代语言学的主要流派之一,该理论认为,说话的方式(词序)遵循一定的句法,这种句法是以形式的语法为特征的,也即一种不受语境影响并带有转换生成规则的语法。儿童被假定为天生具有适用于所有人类语言的基本语法结构的知识。这种与生俱来的知识通常被称作 “普遍语法”。
[3]雷·杰肯道夫(Rav Jackendoff),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语言学和认知学教授,著名的美国认知科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语言学家。


编译说明:
编译自《高等教育纪事报》 2011 年 3 月 20 日文章: Angry Words
作者汤姆·巴特勒特(Tom Bartlett)系《高等教育纪事报》主笔,负责社会科学报道。
文章题图:metismedia.co.uk
内文图片:
[插画] Steve Brodner/The Chronicle Review;
[乔姆斯基] libcom.org; [埃弗雷特] guardian.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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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对决

紫霄朱雀 2012-05-10 16:41:49

亚马逊丛林深处的发现,在语言学界掀起了一场星球大战,围绕人类语言是天生的还是由文化产生的,决斗在无名学者埃弗雷特和学界领袖乔姆斯基之间展开。这场语言的对决为何重要? 不仅仅因为它像极了当代的“地心说 vs. 日心说”,更因为这场争斗的结果很有可能揭示,什么才是语言的本质特征。

【前情回顾】 愤怒的语言 一文中,语言学家丹尼尔·埃弗雷特(Daniel Everett),前往偏远的亚马逊部落毗拉哈(Pirah?),去传播基督教。他原想把《圣经》翻译成当地语言,教毗拉哈人信仰上帝,结果反倒是自己放弃了信仰,不再笃信上帝,也开始质疑自己尊为圣人的语言学前辈,乔姆斯基。

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现代语言学学界领袖,20 世纪最富盛名、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乔氏及其 “普遍语法论” 执掌现代语言学长达半世纪之久。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先天机制。2002 年,乔姆斯基在一篇与人合著的论文中提出(或者看似可以理解为),递归性是人类语言唯一至关重要的特性 。

而埃弗雷特发现,毗拉哈语中不存在这种所谓的 “递归性”——毗拉哈人并不将语言单位互相套嵌,而是只讲简单的短句。也就是说,这种语言不符合现代语言学的一项基本原理。这一发现似乎足以颠覆整个语言学体系,事实也的确如此:2005 年,当埃弗雷特的论文发表时,引起巨大轰动,而他跟乔姆斯基的决斗,也就此开始。


[左]丹尼尔·埃弗雷特在亚马逊丛林中(照片:Daniel Everett);[右]诺姆·乔姆斯基(图片:Getty Images)

[左]丹尼尔·埃弗雷特在亚马逊丛林中(照片:Daniel Everett);[右]诺姆·乔姆斯基 


挺乔派 “三剑客” 的攻击

由于学术论争进展缓慢,直到 2009 年 6 月,传奇才又掀开了新的一页。

3 位挺乔派学者,在《语言》期刊上发表了一篇长长的论文,逐项剖析埃弗雷特的各种见解。对比埃弗雷特近期的论文和上世纪 80 年代发表的作品后,他们指出,埃弗雷特的观点并非与乔姆斯基矛盾,而是自相矛盾——年轻时的埃弗雷特认为毗拉哈语存在递归性,现在却又认为不存在。佩塞兹基等人表示, 埃弗雷特明明有 7 年时间完善论文,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埃弗雷特的辩护呢,简而言之,就是表示同意——没错,他的早期论著是与现在不一致,不过那是因为当时他仍深受乔姆斯基影响,研究者受到自身理论成见的左右并不奇怪;而现在,他在跟毗拉哈族相处了更长时间之后,终于云开雾散,不再执着之前的种种假想,这才看清了这门语言的本来面目。

想要反驳埃弗雷特,就意味着得深入探究毗拉哈语;这门语言埃弗雷特很精通,他的对手却不懂。 “大部分人的态度,都认为这不值一驳,” 《语言》期刊上的那篇批判论文的 “三剑客” 之一,麻省理工学院的语言学教授,大卫·佩塞兹基(David Pesetsky)如是说。

除了分析不够严密之外,还有其他的攻击。埃弗雷特号称有一门语言具有颠覆性的意义,而懂得这种语言的权威人士只有他自己。批评者暗示,埃弗雷特纵使胡写一气,也完全可能不会被揭穿。2009 檄文的另一作者,现任职于伦敦大学学院的安德鲁·内文斯(Andrew Nevins)甚至明言,埃弗雷特根本就是个骗子。

2007 年,埃弗雷特得到消息说,论文三剑客中的巴西人、塞林·罗德里格斯(Cilene Rodrigues),实名举报埃弗雷特宣扬种族主义。埃弗雷特随后发觉,自己不再获准访问毗拉哈族。从那时起,埃弗雷特就再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再没有见过那些熟悉的毗拉哈人。

大卫·佩塞兹基以为,埃弗雷特企图挑起一场 ‘跟普遍语法军团之间的星球大战’,埃弗雷特是天行者,而乔姆斯基是黑武士。

2011 年 3 月,诺姆·乔姆斯基接受英媒独家采访时的照片。访谈中,乔姆斯基就阿拉伯春天、中东问题、金融危机、奥巴马政策等话题发表评论。(图片:Hicham Yezza/Ceasefire Magazine)  乔姆斯基不仅是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还在心理学、哲学等领域享有极高声誉,不仅如此,出版了超过 70 部作品的乔姆斯基同时还是活跃的政治评论家、美国政策 “永远的反对派”,被誉为当代在世 “最伟大的异见分子”、全球百大“公共知识分子”之首。

2011 年 3 月,诺姆·乔姆斯基接受英媒独家采访时的照片。访谈中,乔姆斯基就阿拉伯春天、中东问题、金融危机、奥巴马政策等话题发表评论。(图片:Hicham Yezza/Ceasefire Magazine) 乔姆斯基不仅是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还在心理学、哲学等领域享有极高声誉,不仅如此,出版了超过 70 部作品的乔姆斯基同时还是活跃的政治评论家、美国政策 “永远的反对派”,被誉为当代在世 “最伟大的异见分子”、全球百大“公共知识分子”之首。


乔姆斯基的回应:真相,是显而易见的

无论被列入黑名单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我们需要关注的问题是: 埃弗雷特的著作宣扬种族主义了吗? 还有,若是毗拉哈语果真不具备递归性,又当如何?与佩塞兹基等人吹毛求疵的做法不同,乔姆斯基的回应是,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2011 年 10 月,在伦敦大学学院的一次演讲中,乔姆斯基不点名地提及了埃弗雷特的作品,说某些人认为, “一旦有了例外,一般性的概论就完蛋了。” 乔氏续道,发现了这种例外, “理性的态度不应该是说,泼脏水把孩子也泼掉了”。 普遍语法容许有例外。这没问题。正如佩塞兹基所说: “并不是说,不具备从句,语言就不存在。”

唯一的问题,只有 2002 年那篇署了乔姆斯基大名的文章。佩塞兹基等人对该文采取了回避态度,闪烁其辞,称该文并非有误,而是 “写的方式令人遗憾” ,论文作者本想 “设法以通俗的形式,将语言学的某些内容向大众进行普及,不过他们并未说明自己有所简化” 。 还有人说,乔姆斯基只是署了个名,真正的作者是曾任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的马克·豪泽(Marc Hauser)——豪泽在研究工作犯有 8 项舞弊行为,被哈佛校方裁决后,引咎辞职了。(有意思的是,没有人对豪泽的舞弊行为是否影响了论文的质量发表看法。)

乔姆斯基拒绝接受我的采访。他身边的人说,乔姆斯基认为,埃弗雷特是揪住他 2002 年那篇论文当中或许解释得不够充分的只言片语紧握不放,曲解了他的原意。乔姆斯基澄清道,对每个理性的人而言,真相应该都是显而易见的。


旁观者的看法

泰德·吉布森(Ted Gibson)对此曾有耳闻。吉布森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认知科学教授,在美国语言学会 2011 年 1 月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他发表了一篇相关论文,结束时佩塞兹基站起来提问。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乔姆斯基从没那么说过。我就倒回去,把那张幻灯片找出来,” 吉布森说,“每次当着这些人讨论这个问题,我都得把乔姆斯基的原文引用一遍。而且过后还总得重新出示一次。”

爱丁堡大学语言学教授、乔弗雷·普伦(Geoffrey Pullum)也很忿然,认为乔姆斯基及其同党耍了卑鄙手段,来自圆其说。“他们往后撤得干干净净,简直就等于什么也没说,”他说,“只要有个句子超过 3 个词,他们就说自己对了。如果这就算他们的主张的话,那他们其实什么主张也没有。”普伦称这种行为 “极不坦诚、愚不可及”。

埃弗雷特已经这样申辩了 7 年——他说毗拉哈语推翻了普遍语法论,而另一方则加以否认。为了解决争端,埃弗雷特便请泰德·吉布森来研究相关数据,再自行得出结论。他没有向吉布森提供他自己收集来的数据——批评者怀疑那些数据被他篡改过;他把之前的传教士搜集得到的句子和故事给了吉布森。这样就没人能质疑其客观性了。

埃弗雷特认为吉布森的发现可以证实自己的理论。“例证符合我的论点,” 他在采访时跟我说,同时也强调自己和吉布森在诠释上有少数细微差异。

——但吉布森的看法却并非如此。


峰回路转,对决在这里急转直下。

吉布森的部分研究结果,确与埃弗雷特的论断相符。举例而言,他确认毗拉哈语中没有可递归的所有格,类似 “我兄弟的母亲的房子” 这样的说法不存在;毗拉哈语中,好像也没有 “和”、“或” 之类的连词。不过,另一些例证则似乎足以证伪埃弗雷特的观点,尤其 是句中的名词从句,如 “他的母亲,依塔哈,说。”

这个句子非常简单,但插入那位母亲的名字正是递归性的标志。吉布森与埃弗雷特合著的论文声称: “我们提供的论据显示,毗拉哈语中的某些句子可能具备递归结构。”

如果确实如此,就等于否定了埃弗雷特此前提出的关于毗拉哈语的基本命题。埃弗雷特也就从在亚马逊生活多年、所携例证颠覆了语言 学界主导思想、荣归故里的那位赫赫英雄,变成了不过就是一介解释语言学家 [1] ,带回来几本书,写满引人入胜的趣闻,记录了一 门非同寻常的语言,却谈不上对局面有什么改变。


埃弗雷特企图挑起一场 ‘跟普遍语法军团之间的星球大战’,埃弗雷特是天行者,而乔姆斯基是黑武士。图为丹尼尔·埃弗雷特和他的两本著作《别睡,小心有蛇!》和《语言:文化的工具》。

埃弗雷特企图挑起一场 ‘跟普遍语法军团之间的星球大战’,埃弗雷特是天行者,而乔姆斯基是黑武士。图为丹尼尔·埃弗雷特和他的两本著作《别睡,小心有蛇!》和《语言:文化的工具》。


另一位研究者、塔夫茨大学(Tufts University)语言学者雷·杰肯道夫(Ray Jackendoff),也收到了跟吉布森同样的数据,他的观点又有不同。 “我想,我们认定存在某种嵌入,但层级有限,” 杰肯道夫提出, “毗拉哈语虽具有递归性,但并非无限层级的递归。” ——要知道,乔姆斯基的论文曾指出,使人类与动物在沟通方式上相区别的正是 “无限开放的” 递归性。至于吉布森和杰肯道夫发现的那种有限递归,是否满足这一定义,则与这场论争中的其他问题一样,取决于如何诠释。

埃弗雷特认为,吉布森发现的现象不算递归,而是错误起始。他坚信,进一步的研究将会证实自己的论点。埃弗雷特说: “这些例句太短,又极其有限,而且全是名词之间的相互说明,几乎没有其他情况。” 他还指出,目前仍然没有发现毗拉哈语存在无限递归的例证。埃弗雷特说:“即便把我认为是错误起始的例证算作递归,也绝对找不到这样的表述——‘我的母亲,苏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很喜欢她,她今晚会来。’”


语言学的战争

在现代语言学这一领域,以前就有过理论分歧发展成恶战的情况。1995 年出版的《语言学之战》一书中,兰迪·阿伦·哈里斯(Randy Allen Harris)讲述了另一次小规模战役,双方分别是乔姆斯基和一群揭竿而起的所谓 “生成转换语法学家”。乔姆斯基对反方的论证置之不理,斥之为荒谬;反方则指责乔氏一打遭遇战就窜改理论,而且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哈里斯写道: “乔姆斯基有种让人印象深刻的口才,提出的观点既像小心试探、又像确凿无疑,说得既像铁板钉钉、又像随时可以加上各种假设。”

除了埃弗雷特,当今意图挑战乔氏权威的还大有人在。近来,所谓的 “语料库语言学”(Corpus Lingustics)大为兴盛,这种语言研究方法立足于数据,使用电脑软件对词句进行分析。这一方法可以提供详尽的信息,而在吉布森这样的学者看来,则终于将语言学研究赋予了实证科学的严谨性,使其免于陷入此前无休无止的理论争议之中。语料库语言学,同时再辅以语言学界日渐频繁采用的大脑扫描技术,或许就能有助于解决相关疑问——究竟语言结构中有多少是生而有之,又有多少是后天文化熏陶而成?

但乔姆斯基对此却并不感冒。他在讲话中指出,语料库语言学并不科学,将其比作研究物理学的人不去做实验,而去描绘大风时树叶飘舞的轨迹。他说, 语料库语言学 “不过是统计建模”,只能算作 “一种认知科学中的病理学” 的例证。提到大脑扫描的时候,乔姆斯基开玩笑说,唯一靠谱的办法只有核磁共振。

至于普遍语法,已经有人在为其掘墓了。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Max Planck Institute)的进化人类学联合主任,迈克尔·托马塞罗(Michael Tomasello),曾直截了当地说: “普遍语法已死。”

2009年,两位语言学家尼古拉斯·伊万斯(Nicholas Evans),以及史蒂芬·列文森(Stephen Levinson)合作了一篇论文,题为《语言普遍论神话》,主张 “普遍语法论……要么是无法实证的伪说,不能加以检验,要么就是误导,所指的是趋势而非严格的普遍性。” 这跟爱丁堡大学的语言学教授乔弗雷·普伦的说法有些相似: “不存在什么普遍语法,除非你把乔姆斯基说的那些话都当真。”

吉布森则更为尖锐。就像乔姆斯基不承认语料库语言学为科学一样,吉布森也不承认普遍语法有何价值。他说: “问题在于,‘那到底是什么?’有多少是嵌入的,起什么作用?根本就没有细说。说它死了都很荒唐。它压根就没成立过。”

这类说法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而现已 83 岁高龄的乔姆斯基,对敌人向来是智取,而且命又最长。究竟埃弗雷特会不会像之前的无数倒乔者一样,最终沦为一个脚注,目前还只能拭目以待。 “尽管毫无恶意,多半我的确还是希望自己是对的,” 埃弗雷特说, “我知道这并不科学。但我要是不承认有这想法的话,就成伪君子了。”




内容注释:
[1]跟传统的描写语言学(Descriptive Linguistics)不同,解释语言学(Explanatory Linguistics)主张在描写的基础上,对语言现象做出合理解释,得出语言现象背后的因缘和动力机制。解释语言学有诸多课题,如解释语言中词汇的来源、解释语言本身的起源、解释人脑中的语言学习机制等。另一方面,乔姆斯基主张,语言学研究的目的是 “严谨和正式地描述‘可能的人类语言’ 的特征”,因而他的“生成转换语法” 是一种描写语言学理论。


编译说明:
编译自《高等教育纪事报》 2011 年 3 月 20 日文章: Angry Words
作者汤姆·巴特勒特(Tom Bartlett)系《高等教育纪事报》主笔,负责社会科学报道。
文章题图:superpunch.blogspot.com
内文图片:The Chronicle Review;Ceasefire 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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