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不可思议的,如果没有母亲和父亲概率几乎为0 的偶然相遇,概率几乎也为0 的XY染色体偶然相遇,世上也就不存在一个“我”了,也就不会发生与“我”有关的故事了。对宇宙来说我像尘埃一样纯粹可以忽略不计,对我来说此生却是我的整个宇宙。父母给了我一次看世界的机会,给了我如山的爱如海的情,一直想写写我的父母,一直又不知如何表达,我怕对父母的理解是一种误解,那是一种辜负。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纪录他们,让他们在这个空间里长留着。
一、 家 母亲 父亲
母亲生于建国初期,本姓闵,兄妹三人,只有母亲未见过生父,也只有她随继父姓肖,我所称的外爷就是母亲的继父。外爷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在那个灾荒年代却有着让人羡慕的身份:国营食品公司炊事员,是城里有工作的人!母亲并没因这样一位继父过上好日子:她刚读书时就摔断了大腿在家养伤,刚长成大姑娘时外婆就在她眼前痛苦地病逝了,曾经宽裕的家在亲戚们的来来往往中已经变得一贫如洗。那幢在河市镇街上的四合院房子在外婆病逝后就被外爷转手给了幺外爷一家。十多岁的母亲和两位舅舅从此在自家的屋里过着寄人篱下、自食其力的生活,遭受的白眼、恶语、陷害、虐待刻入了母亲的记忆。
后来母亲和舅舅被外爷赶到乡下当了知青,修过铁路和机场,卖过煤炭和草药,为了挣工分为了活命什么活都干几乎什么都吃,不能把自己当女孩或者当人看。母亲对被出卖的老屋耿耿于怀,一心想要回来,还找当时的干部评理甚至打官司,最终败诉,得到的是外公和幺外公一家的谩骂与记恨。母亲最艰难的那些年,亲戚们几乎都消失了,母亲有泪无处流,有苦无处诉,有家不能回,唯一幸庆的就是没有生过一次病。她坚信自己能够活下来全靠舅舅们不太光彩的顺手牵羊之功,为她偷来了一些保命的食物。
外爷后来又娶了一个外婆,有了亲生的独子,我就多了一个只比我大三岁的舅舅。外爷的娇惯让这个幺舅最终成了街头混混,母亲害怕和他往来引来麻烦,即使后来为外爷料理完后世也懒得和他计较什么遗产,随之也中断了往来。
自从母亲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家,那些亲戚和他们的子女们陆续找上门来,母亲没有给他们亲人般的热情,只是给他们反复讲述那些年的辛酸故事,听得我都有些反感,有耐心听的、脸不发红的就来作客吧......
和母亲相比,父亲的青少年就算很甜蜜了。地主家庭出生的父亲姐弟五人,他排行老四,是唯一读过书的。虽然“家庭成份”一栏里父亲永远填着“贫农”,但内心还是以“地主”为荣。虽然他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差点被人偷偷报废,最终还是没让别人得逞。成家后父亲还成了最早一批电大生。他的水电工专业让他终身受益,退休前是单位的元老级人物和人才。父亲的挫折主要是入党和转干,仅仅是入党就从六十年代申请到九十年代,党龄只比我多几年。所以他特别在乎发展我的政治面貌,我总是同龄人中政治面貌最高的那一类。父亲的另一挫折是前妻死于难产。父亲之所以算是幸福的,还在于他在困难时有亲戚愿意相助这位“书生”,文革期间父亲很激动地和红卫兵一道拜访过一位英雄的母亲,参工后父亲成了较早一批有自行车的人,生活困难时期河里游泳打鱼、田里偷甘蔗、偷爷爷的酒喝,没钱也会找酒来过生日等等都成了他美好的回忆。所以父亲对母亲的忆苦故事会嫌烦,对母亲没有文化会有些歧视,对母亲的猜疑总是不可理解。
二、 母亲 父亲 家
母亲受够了农村的苦,吃尽了没有文化的亏,看透了人情的冷漠,不顾外爷的恶毒挖苦一心要在城里找个有文化的爱人有所依靠。在她步入大龄青年行列之后,有好心人又要给母亲说媒,那天母亲来到父亲的单位找那位媒人,遇见了父亲,失去前妻的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媒人介绍的人文化程度不高,母亲没有看上,父亲却以他的中专文化程度意外地成功了!
缘分天注定,恩怨也是天注定的。
新家庭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温暖,她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视父母之命为圣旨、视妻儿之命为白纸的丈夫。辛苦而贫穷的母亲在父亲那里饱偿了得到一分一厘钱的艰难,无奈地在农村的婆婆家孤单痛苦地生下了我,月子里她自带的鸡蛋和白糖也被迫孝敬了爷爷和婆婆。
然后母亲带着我打临工维生,背上背着我肚中怀着妹妹在铁路上打石头这一幕成了母亲永远的记忆。前些年国家有个为修建襄渝铁路的工人解决待遇的政策,母亲跑了些路却找不到文字证据证明她在那条线上干过活,没有享受到任何待遇。待遇是次要的,铁路上的日日夜夜断断续续从婚前持续到婚后,其中的血汗却没有得到认可,她很失落。
生活条件的恶劣使我因长疮、腹泄几度差点夭折,七十年代最流行的药“四环素”救了我,也为我打上了那个时代特有的黄牙烙印。妹妹出生后,父母常把我俩锁在家里去上班,有回我俩玩火差点引发一场火灾。还有回母亲为了干活,请人带我俩,结果我从高处摔落,头部撞伤肿大,几天后那人不得不告诉母亲,母亲见到我红肿的头泪如泉涌,从此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再请人带我和妹妹。父亲说我小时特别机灵,后来有些呆,母亲说可能是那次给撞的。
七十年代末,母亲年近三十,无意中得知外公想让第二位老婆的女儿接班(非外公亲生),请求外公看在她还有两个女儿的份上,也看在她和丈夫长期分居的份上让她接班,被外公拒绝,说是让她两个哥哥接班也轮不上她。父亲的同事(也是同乡同学)可怜母亲,就托有点“权”的丈夫帮助母亲接了外爷的班。从此,母亲成了城里有正式工作的人,终止了找到上顿不知下顿的命运,她更在乎的是解决了我和妹妹的城市户口问题。接班成了母亲后来心怀憎恨还能照顾赡养外爷的唯一理由,也成了她对两位舅舅的歉疚,而且她总会提醒我和妹妹不要忘记父亲同学的恩情。母亲总说她没文化,但她会识很多字,应该是她参工后参加扫盲班的功劳。
八十年代中期,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大胆选择了单位上极少人愿意干的工作——承包门市和摊位卖猪肉(包括到乡下收猪肉来卖)。很多时候母亲一天的收入就是父亲一月的工资,能从母亲那里买到紧俏的猪肉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母亲在挣钱的兴奋中起早摸黑风雨无阻,她要为我和妹妹积蓄足够的学费和嫁妆,挣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也要为晚年储备足够的养老金。父亲却认为养女儿的好处就是能找个好女婿,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不必操那么多心,母亲就用自己的经历反唇相讥。
孝顺的父亲为婆婆爷爷养老送终之后注意力回到了小家庭,粗心的本性使他依然专注于事业发展,津津乐道于他出差去的众多名城,得意于得到的荣誉和职务,兴致勃勃地自制收音机研究录音机电视机,只要有酒喝有下酒菜就很少考虑为疲惫的母亲准备一顿饭。操劳的母亲为此经常与父亲争吵落泪,后悔自己看错了人。年幼的我和妹妹不懂得体量和劝解,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争吵无能为力。
长年的高强度工作最终拖垮了母亲的身体,母亲一度时期成了药罐罐,在医院目睹了病友的生死,意识到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八十年代末,花了三千元在父亲单位集资了一套带卫生间的套房后,母亲放弃了高收入调到了父亲单位,领着可怜的工资干起了从没有过的轻松工作。那时城里开始流行诈金花打麻将,父母先后上了瘾,十赌九输在他们身上再一次得到验证,这自然也成了他们争吵的导火索。争吵之后父亲一句话不说,母亲总会告诉我和妹妹:“没有人是靠得住的,自己有才是真的有!我打牌怎么了,一没影响生活,二是用的自己的钱……”
母亲有时想做点生意克服赌瘾,每次都被父亲或者我们泼了冷水,没有父亲的支持母亲想大干一番的念头很快就会破灭,因为家人都说这也难那也难,一要防上当二要防失策什么的。过后来看,母亲早年提到买门市、租门市之类的投资想法真的很有先见之明,母亲由此也总怪父亲断了家人的财路。母亲为自己买房、旧房换新房、让女儿趁早买房、差房换好房的决策倒是坚持了下来,她太知道没有房子的滋味了,她的一些智慧正是我们所缺少的。
父母风风雨雨走过了四十年,虽然争争吵吵了这么多年,但都会念起对方的好,也许正是那些好的一面挽救了他们几度要解体的婚姻。现在父母已经退休多年,母亲的退休金从每月五百余元涨到了千元,目前仍比父亲少一大半,但她很知足。岁月为他们增添了皱纹和花发,没有改变的是他们的生活习惯,比如:母亲总爱在父亲专心看新闻的时候大声说家务事,总认为好货自然贵不会讨价还价;父亲总爱炫耀良好的记忆力和举一反三的业务能力,总爱用天天逛街的方式作为锻炼顺便采购点小东西;父亲和母亲散步总有一段很远的距离,父亲给母亲买的衣服母亲总不喜欢,父亲和母亲总希望对方做饭又总是指责对方买的菜做的饭不行,父亲总怨母亲晚归或者盖被子吵醒了他,母亲总怨父亲总看她最不想看的文体节目,父亲总爱在我外出玩耍的时候提醒我早点回去别让母亲带孩子累着......
三、 母亲 父亲 我 妹妹
母亲虽然爱笑着说话,但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威严的,这种感觉也许源于小时候的一件事。那年我六岁,母亲是食堂炊事员,有一天她拖着病重的身体忙着接待来就餐的职工。我知道她病了几天又累又饿就问她:“你怎么不吃呢?”母亲说:“不想吃。”我说:“你假装不吃。”母亲一听这话冲过来对我大哭大骂然后就是一顿猛打。当时我不懂母亲为何那么愤怒,后来才明白我的那句话会让别人误认为母亲暗中在偷吃,污了她的清白。至今我在母亲面前说话做事都特别小心谨慎,比如过年过节不能说“不好”之类的话,不能和父母开玩笑,甚至和丈夫儿子开玩笑她也会反感。妹妹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可以和她嬉皮笑脸逗她开心,我却总有心里障碍“嬉皮”不起来。当我看见别的儿女们挽着父母的手臂谈笑风声,我就会问自己何时挽过父母的手臂和他们贴心地交流过?
只要我和妹妹想学爱学,母亲心里就很踏实,只要与学习有关的东西母亲就舍得让我们开销。初中开始母亲每月就给我们零花钱了,我买了很多与课程无关与爱好有关的东西,有空就在家里写啊画。母亲不像父亲那么支持我学绘画,认为学课程才是本分,学画会分心。父亲也没安心让我去当画家,只是说能写会画在单位上很适用……
妹妹的成绩从小就相当拔尖,以至于后来报考北大还是清华似乎要看她的心情了。母亲会让妹妹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让家务活更多地落在我身上,我与妹妹的公平之战就此展开。由于我是老大,加之成绩不那么好,总是输家,输就输罢妹妹偏要把胜利的脸色夸张地露给我看。我一边怨恨着母亲和妹妹,一边诅咒妹妹高考失败,不料一语成谶,高考时妹妹刚上专科线几分,成为了那时的委培生。幸好妹妹经过数年弯路达到了理想的目标,成为家属院中第一个博士,让父母一度灰暗的脸上焕发了荣光。我考不考上大学在父母眼中不像妹妹那么重要——他们一直相信并喜欢算命先生的一句话:一女展翅飞,一女身边留。我就是留身边照顾他们的最佳人选。
母亲不相信什么真心朋友,也不喜欢女儿和朋友过多交往,认为这样可以让我们最大限度地避免别人的误解、利用和欺骗,我们呆在家里写写画画玩玩她都会很放心很满意。当她数次发现我呆在家里写的日记多半是对父母妹妹的怨言和不解之后就对我写的东西很警觉。我的很多想法和感受既不能说又不敢写,就埋在肚子里发霉,母亲反而会问我为啥三天不说两句话?也许是母亲给了我太多的压力和束缚,我总盼望着远离她,远离那个没有欢乐气氛的家,结果既没有争气地考上外地的大学,又没有幸运地找到和她不同单位的工作。怎么办?我就渴望成家,自立门户。
四、 母亲 父亲 我 丈夫 儿子
没有离家闯荡的决心和信心,没有其它办法安排到更好的单位,我大学毕业后来到了父亲的单位参工。那会儿,和同学的恋爱已经悄然开始。母亲得知后极为生气——没经她同意我胆敢走出了影响终身的一步,更恼火的是选择了个没有好工作似乎也没有好修养的农村小伙子,毁掉了母亲最初美丽的设想。母亲没有料到一贯听话的我在这件大是大非的事情上造反到了底,差点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她无法想象我像她那样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会是什么样,说是常梦到我在哭。我却总不明白,为何母亲一边痛恨那些嫌她穷欺她穷的人,一边又嫌弃贫穷的农村男孩,难道仅仅是因为性格不合?为什么母亲当年希望想找一个城里人作依靠,却不容忍农村男孩找我为依靠,难道所谓树缠藤适用于我们?实在没法,父母好不容易帮我们争取到了住房,钱不够,母亲说:“我可以借给你们一万,必须打个借条......”。 妹妹的婚事父母省心多了,眼不见心不烦管也管不了而已,好生羡慕妹妹那种真正自由自在的恋爱。和朋友们提起当年的恋爱经历,印在我脑海里的竟然是晚上九点之前回家还要看母亲脸色的一幕,做贼心虚一般。
新婚头一年,我一人在家也会快乐地自己做饭;结婚第二年我开始到父母家吃饭以保证优生;儿子出生后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周旋得过来的了,越来越觉得不能离开父母。母亲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儿子身上,从前听母亲权威性地安排我的吃穿学玩,现在更多地是听她安排儿子的吃穿学玩了。母亲最初的担忧没有变成现实,那些曾经把我的婚事当笑料的人开始说父母亲命好,现在母亲像关心我一样地关心着丈夫和儿子。曾经的僵持与对峙已经成为历史,曾经预料到的麻烦都学会了宽容忍耐并力求解决。
相对于母亲的权威性,父亲就民主多了,即使当初他反对我的婚事,也只是说出反对的理由让我们自己考虑后果,平时并不加以干涉和阻止。他平时可以对我不闻不问让我感到更自在,只有在升学、参工、职称、住房之类的转折点时就能体会到他与母亲不一样的智慧。父亲是个很严谨的人,虽然爱和同事开玩笑却反对我开玩笑,前些年和父亲在同一楼层上班,我说话做事很有顾忌,就连请领导参加一次活动我忘记说了个“请”字,被他听见了也很快地提醒了我,让我惊若寒蝉。后来离开父亲身边工作,觉得自然随意多了。十多年的工作经历让我佩服父亲总结出的工作之道,虽然它不能让我飞黄腾达,却让我深知踏实是普通人的武器,细节的确能决定成败。
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我开始理解父母的苦心,开始对逃了那么多年也没逃得掉的父母有了依赖。前些年,父母的家和我的家近近相望,一家的灯光就足以让另一家读懂其中的含义。如今,父亲在另一座城市为一家公司当起了技术顾问,母亲也顺便在那座城里照顾工作繁忙的妹妹。母亲不需要我们过多地向他们孝敬什么,我幸福他们就很开心,儿子健康他们就高兴,我和丈夫事业有成他们就心满意足。
生命像山泉水一样曲曲折折流淌,关爱像康乃馨香一样飘飘荡荡弥漫,在父母的呵护中我近乎一帆风顺地走了过来。父母亲,终究是最关心自己、最疼爱自己的人,他们是我生命中遮风挡雨的大树,面对他们的恩情,我除了感谢,还是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