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母亲

母亲

一

2019年6月2日（农历己亥年四月二十九）19点50分，母亲去世。

我看了一下日历，这是农历四月的最后一天，且是新历儿童节的后一天，想要记住这日子，也还是比较容易的，不像父亲的忌日，只记得在清明前后，具体哪一天，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日子的记不清楚，常被人认为是无心或寡情，对于至亲的生辰或是忌日记不清，仿佛离不孝已经不远了，好在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帮着我记这记那，而且，每当亲戚问起的时候，母亲总是会为我找各种的理由开脱，于是，我便越发的记不得，甚至有点有恃无恐了。

先是曾祖父祖父的忌日，接着是父亲的忌日，没一个能够记住的，最多也是家里将祭品摆好了，我匆匆赶回去，烧一炷香，吃了饭便走。更甚者，五服之内的红白事，我能不参加尽量不参加，母亲知道我的秉性，从来不会勉强我，甚至会等到事后，以很随意的口吻告诉我这样那样，让我姑且听听也就作罢，也因此，在母亲那里，我是一个活得最轻松的儿子。

二

前几年，我的儿子长大了，可以上大学了，我便放他去了美国留学，母亲没说什么，却在手机里悄悄装了微信，每个星期必须和儿子视频，甚至还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比如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气候，地理，甚至饮食。

父亲走后，母亲还住在浦下新村，那是父亲单位的宿舍，门前就是晋安河，母亲每天都会在河边溜达，和一个河边奶奶交往甚密，原因是河边奶奶的孙女也在美国留学。有一天母亲说，河边奶奶的儿子儿媳都去美国了。我说，去那干嘛？母亲说，不放心小孙女。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我回头算算，儿子已经留学三年了，有没有不放心的？自然有，但还不至于要呆在孩子身边的，毕竟孩子有孩子的生活，而且，二十出头的孩子，也到了学会独立的时候了。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笑的问母亲，你什么意思？母亲也笑了。

儿子毕业，在国内找了工作，开始做设计了，每天从早忙到晚，母亲常说，这行业怎么这样？我说，我当年不也这样吗？都没听你说过。母亲说，和你能比吗？你那时多大了？对了，你可不能把你的那一套灌输给孩子。

母亲说的我的那一套，就是不干预孩子的选择，不给孩子任何的压力，比如找女朋友，只要喜欢的，不在乎肤色，宗教，职业，家境。想结婚就结婚，不想结婚，就不结婚，总之，不要有任何负担，更不要有宗族的意识，我说，我们这姓氏满街都是，不缺你一个。母亲说，你怎样我不管，但你儿子不行，不能按你说的。

前十年算命的说我可以抱到曾孙。母亲说。

那是必须的，老外婆活到几岁？我说。

九十二吧，母亲说。

你也活到那年龄，恐怕还不止一个曾孙呢。我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没底，因为儿子还没有交女朋友的迹象。只是这几个月，休息的时候儿子回来少了，即使回来，也会匆匆地逗留一天半天便赶回厦门，母亲便笑笑的问儿子，是不是有朋友了？儿子看看我，再看看他的奶奶，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三

弟弟前年去了非洲，做了客运公司的总经理，母亲便由我来照顾，说是照顾，除了买些吃的，陪母亲聊聊天，更多的是母亲在照顾我。

母亲知道我喜欢喝茶，总是在我快到家的时候，水先烧好，如果是临近吃饭的时间，还会蒸几块小笼包什么的，或是从超市带一些茶点，我们便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或者一起和弟弟视频。

弟弟平日事情很多，也没多少时间和母亲视频，于是，每天便会发一份红包，只要母亲按时收了红包，弟弟也就放心了。

有一天，我还在公司开早会，弟弟从非洲电话打来，焦急的问，妈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呀，我昨晚刚去妈那，好好的。

弟弟说，红包也没收，电话也没人接。

我想想也是不放心，便匆匆赶了回去，打开门，看到母亲坐在客厅里摆弄着手机，我一看母亲没事，便松了一口气。

妈，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手机不动了。母亲说。

我把母亲的手机拿来一看，确实是死机了，原因是母亲不小心按了系统更新。

我赶紧用我的手机和弟弟视频，让母亲和弟弟对话，让弟弟放心。

到了前年年底，我所在的动漫公司资金赶不上，动漫电影的项目搁浅了，去年夏天，北京的一家公司想聘我去做编导，我便和母亲商量。母亲说，去吧，你放心，我好得很。

我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母亲说。

于是，我还真的去了。

那天，和北京的朋友喝酒聊天，一直到凌晨才躺下，一觉睡到中午，一看手机，弟弟给我留了十几条留言，弟弟在留言里哭着，问我跑到哪去了，母亲心脏病发作在医院里，我怎么可以不管不问。

我赶紧打电话回去，是儿子接的，儿子说，刚好周末回来，奶奶心脏病发作，现在在医院检查，没事了，等下就回去。

我一听，便松了口气，但是，再也没有留在北京做事的心情了，便匆匆收拾行囊，第二天回到福州。

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儿子在边上照顾，我说，妈，不是说好了我去北京看看吗？怎么才两天就住院了？

母亲说，我也想好好的，可是，晚上一会想你，一会想你弟弟，一会想你妹妹，就失眠了。

四

母亲十岁的时候，外婆就因病去世了，外公没有再找，母亲便帮着外公把两个舅舅带大，因此，我的两个舅舅和母亲特别亲近。

浦下新村拆迁，母亲和弟弟搬到离我比较近的金山来住，大舅不放心母亲，三天两头的跑到金山来看母亲，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尤溪洲桥下买些蔬果什么的。等我要去看母亲，问母亲需要什么的时候，母亲总是说，你舅舅刚买来，什么也不需要了。

大舅很耿直，笑起来没心没肺，而且笑点很低。退休以后打打麻将，或是买一些彩票什么的，再者就是来看他的姐姐。

去年夏天，忽然和母亲说，要回去把外公和外婆的墓地修整一下，倒上水泥。母亲说，你也这么大了，就让孩子去做吧。舅舅说，孩子做不清楚。

没多久，母亲说舅舅每天从城里坐车回乡下，居然把外公外婆的墓地修整清楚了，说里面还留下几个位置。

做了也就做了，我们听了也都不把这当回事，各忙各的去。

到了秋天，凌晨两点多，我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一看是母亲的，便吓了一跳，急急的打开电话，便听到母亲带着哭腔说，你舅舅走了。

去哪里？我糊里糊涂地说。

去世了。母亲说。

怎么这样？前两天还好好的。我说，可不是吗？前两天去母亲那，还没进门就听到舅舅哈哈哈的笑声，怎么忽然就走了呢？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送母亲去舅舅家，舅舅还真是躺在冰冷冷的冰棺里了，脸色煞白，严肃，仿佛从来就没有笑过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们问表弟。

昨天晚上他还出去打麻将，玩彩票，十点多才回来，睡到半夜，忽然出了一身汗，口渴，自己起来倒了一杯水，还进去冲个澡，出来要喝水的时候，忽然躺倒，等我起来给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已经来不急了。表弟无奈的说。

母亲整个晚上没睡，看到大舅躺在冰棺里，已经哭得几次岔过气来。

大舅舅享年七十九。

那天之后，母亲要求晚上睡觉的时候，厅里的电灯不要关，问为什么？母亲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关了灯，太过安静，会老想着大舅舅的笑貌吧。

到大舅舅出殡那天，我和弟弟一起送舅舅上山，看到了年前大舅舅修的墓地，感觉墓顶的水泥还没干透便又被挖开，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墓穴，大舅舅和外公外婆便葬在一起了。

大舅是脑梗。我说。

现在想想，你外公也是，那时候我们只知道是中风。母亲说。

也就是外公这一脉把不准都有血管病，你晚上一定要休息好，平日不要大喜大悲的，要心平气和，凡是都想开些。我说。

知道。母亲说，看看窗外。

五

去年入秋，妹妹三天两头的从网络上买这买那的寄给母亲，从被褥到枕头到衣服，从秋天到冬天，能买的都买了，把母亲气的呱呱叫。

你说你妹妹怎么了？没事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我怎么穿这么多呢？这不是浪费吗？母亲说。

这是妹妹孝敬你，我说。

妹妹在香港，每次买回来的衣服母亲都很喜欢，够宽大，而且花色也好，过去，一年也就买那么一两次，多在换季的时候，这次一星期买那么一两次，确实也有点反常。

那天，母亲和妹妹视频的时候我也在，妹妹一边吃着鱼肉，一边满嘴油腻的和母亲闲侃，看到我在边上，便问，哥，你今年体检了吗？

我说，没有，怎么了？

要体检，我刚做的，什么都好。妹妹说。

那太好了。我说，看妹妹的肤色白里透红，将近六十了，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不要再买了，穿不完。母亲说。

知道知道。妹妹说。

临近年关，有天晚上微信上外甥女的头像忽然亮了，传来一则消息，母亲脑溢血，病危。

妹妹，五十几岁，脑溢血？我怎么也不相信。没过一会，弟弟电话来，带着哭腔说，怎么会这样？

我第一反应是千万别让母亲知道，大舅舅刚走，如果知道妹妹也这样，恐怕会崩溃。于是，便瞒着母亲，和弟弟悄悄买了去香港的高铁，

弟弟骗母亲说，要去东北见一个朋友，谈生意。

母亲说，那好呀。说着整出一箱的棉衣棉袄让弟弟带着。弟弟忙解释说，这朋友现在深圳，不必带这么多衣服，母亲便怀疑的看着弟弟，再看弟弟红着眼睛，不解的问，晚上没睡好？弟弟强忍着点点头。

刚知道妹妹的消息，就感觉妹妹已经走了，悲从中来。可是，等坐上高铁，忽然觉得妹妹还活着，看着悲伤的弟弟，我说，不要担心，我觉得妹妹还活着。

弟弟说，真的？

我说，真的。

等到了香港，我们匆匆的赶到医院，看到妹妹躺在病床上，胸口起伏着，嘴里插着呼吸机。感觉还活着，等握着妹妹的手，便觉得整个人落向死寂的时空里了，周围是一片模糊的白色。看边上的外甥女，外甥女点点头，意思是妹妹已经不行了。

但是还有呼吸，我说。

医生小声的对我和弟弟说，那是外接的呼吸机。

也就是这呼吸机什么时候关闭，人就什么时候走。

其实前两天晚上出事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外甥女说。

我和弟弟见了妹妹最后一面，当天晚上就宣布妹妹死亡，第二天，因为担心母亲，便急急忙忙的从香港赶了回来，刚进屋，就看到母亲坐在客厅里，两眼失神的看着我和弟弟，是不是你妹妹出事了？

我和弟弟在路上还商量了无数个方案，想瞒着母亲，至少要瞒个一两年的，没想到刚见到母亲，便被一语道破。

我吃惊的问，你怎么知道？

你妹妹连着两个晚上回来了，我眼睛一闭上，就听到你妹妹说话的声音，眼睛一睁开，又听不见了。

我和弟弟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六

那天，朋友问我，你相信灵魂存在吗？

我相信，我说。但我说不出所以然。

按佛道说法，灵魂是轮回的，因此今世要积善行德，来生才会幸福，可是来生又不记得今世的事情，这因果又如何印证呢？

至于人死后，灵魂因为生前的善恶，直接进入天堂或是地狱，似乎比佛道来的直观，也更有威慑力，但终究绝对了一些，毕竟这一世的善恶，如果可以用来世弥补，会不会更有人情味，也更诗意些呢？

至于坟墓也好，逢年过节的祭祀也好，我以为都是为了生者寄托哀思而设的，让你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于是，我打开母亲的微信号，点开母亲的语音，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到家了吗？到家赶紧先吃些东西，别累了。

2019，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