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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诗话(1—3卷)

 岁寒松柏520 2012-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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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宋)洪迈 撰 

容斋诗话卷一

  洪迈(1123-1202),字景庐,别号野处,鄱阳(今江西波阳)人。自幼博览诸子百家、稗官小说、释老杂学。绍兴十五年(1146)举进士,隆兴元年(1163)至淳熙(1174-1189)间,先后知泉州、吉州、赣州、婺州;又历任起居郎、中书舍人兼侍读、直学士院,监修国史,以端明殿学士致仕。终年八十岁,谥文敏。著有《容斋随笔》、《夷坚志》、《野处类稿》等。《宋史》及《景定建康志》、《至正金陵新志》等均有传。渍人钱大昕有《洪文敏公年谱》。

  《容斋随笔》五集七十四卷,系读书札记,历四十年始成。原拟每集各分十六卷,书未成而逝,故《五笔》仅十卷。《学海类编》收有《容斋诗话》六卷,盖自《容斋随笔》中转出,辑者佚名。

  《容斋随笔》,《郡斋读书志》著录于集类杂说类,《遂初堂书目》著录于子类小说类,《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于子部杂家类,《宋史·艺文志》著录于子类小说家类,《四库全书》收于子部杂家类。

  是书涉及哲学、历史、文学、艺术诸领域,内容广博,以考证前代史实、典制,记述宋人轶闻、掌故为主,兼及评诗论文。系南宋重要笔记。

  洪迈论诗推重陶渊明、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诸家,于杜、白、苏三家议论尤多。洪迈熟谙杜诗,如论社甫律诗“自”、“相”、“共”、“独”、“谁”等实字为对,杜诗“受”、“觉”字用法等,均能出以新意。于宋刊杜集之讹误,亦有订正。洪迈称白居易为人诚实、洞达,为诗情真感人。又以白诗好记年岁,可作年谱读。苏轼受陶渊明、白居易熏染颇深,是书有所论及。

  洪迈又谓作文为诗应有“师承”、“渊原宗派”,但不取“字字执泥”及剿袭雕琢之作。评诗不以名家取人,故书中录有叶晦叔、苏涣、文同、李密、陈去非、朱藏一、窦叔向各家诗作。

  洪迈于唐诗“诗谶”、“戏语”、“歇后语”、“避讳”等多有考证。说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黄庭坚“高蝉正用一枝鸣”等句之改易,鉴裁颇精。“六言诗难工”、“乐府诗引喻”、“诗文当句对”、“和诗不和意”诸条,亦足资参考。

  哈哈儿据《学海类编》本录入《容斋诗话》全文,个别错漏之处据它本校改,不注明;另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排印本《容斋随笔》辑录诗话条目数十条,作《容斋诗话补辑》,所有小标题均用《容斋随笔》原题。《容斋随笔》五集七十四卷,采用网络版本,收于珠楼《杂缀·茶余品书》栏目,可参阅。

 

  黄鲁直诗 徐陵《鸳鸯赋》云:“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黄鲁直《题画睡鸭》曰:“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全用徐语点化之,末句尤精工。又有《黔南十绝》,尽取白乐天语。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颇有改易处。乐天《寄行简》诗凡八韵,后四韵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鲁直剪为两首,其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二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乐天《岁晚》诗七韵,首句云:“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源。”鲁直改后两句七字,作“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

  乐天侍儿 世言白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一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绡亦女奴也。

  白公咏史 《东坡志林》云:“白乐天尝为王涯所谗,贬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哉,盖悲之也。”予读白集有《咏史》一篇,注云:“九年十一月作。”其词曰:“秦磨利刃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彼为葅醢机上盏,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正为甘露事而作,其悲之意可见矣。

  十年为一秩 白公诗云:“已开第七秩,饱食仍安眠。”又云:“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是时年六十二,元日诗也。又一篇:“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注曰:“时俗谓七十以上为开第八秩。”盖以十年为一秩云。司马温公作《庆文潞公八十会致语》云“岁历行开九秩新”,亦用此也。

  司字作入声 白乐天诗,好以“司”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十著徘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一为州司马,三见岁重阳”是也。又以“相”字作入声读,如云“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是也。“相”字之下自注云:“思必切。”以“十”字作平声读,如云“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是也。以“琵”字作入声读,如云“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忽闻水上琵琶声”是也。武元衡亦有句云:“唯有白须张司马,不言名利尚相从。”

  乐天新居诗 白乐天自杭州刺史分司东都,有《题新居呈王尹兼简府中三掾》诗云:“弊宅须重葺,贫家乏羡财。桥凭州守造,树倩府僚栽。朱板新犹湿,红英暖渐开。仍期更携酒,倚槛看花来。”乃知唐世风俗尚为可喜。今人居闲,而郡守为之造桥,府僚为之栽树,必遭讥议,又肯形之篇咏哉!

  黄纸除书 乐天好用“黄纸除书”字,如“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黄纸除书到,青宫诏命催”。

  白用杜句 杜子美诗云:“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白乐天诗“巫山暮足沾花雨,陇水春多逆浪风”,全用之。

  唐人重服章 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银章付老翁”,“朱绂负平生”,“扶病垂朱绂”之句。白乐天诗言银绯处最多,七言如“大抵著绯宜老大”,“一片绯衫何足道”,“暗淡绯衫称我身”,“酒典绯花旧赐袍”,“假著绯袍君莫笑”,“腰间红绶系未稳”,“朱绂仙郎白雪歌”,“腰佩银龟朱两轮”,“便留朱绂还铃阁”,“映我绯衫浑不见”,“白头俱未著绯衫”,“绯袍著了好归田”,“银鱼金带绕腰光”,“银章暂假为专城”,“新授铜符未著绯”,“徒使花袍红似火”,“似挂绯袍衣架上”。五言如“未换银青绶,唯添雪白须”,“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著绯”,“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绯年”,“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至于形容衣鱼之句,如“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

  诗谶不然 今人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白公十八岁,病中作绝句云:“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然白公寿七十五。

  青龙寺诗 乐天《和钱员外青龙寺上方望旧山》诗云:“旧峰松雪旧溪云,怅望今朝遥属君,共道使臣非俗吏,南山莫动北山文。”顷于乾道四年讲筵开日,蒙上书此章于扇以赐,改“使臣”为“侍臣”云。

  朱藏一诗 政和末,老蔡以太师鲁国公总治三省,年已过七十,与少宰王黼争权相倾。朱藏一在馆阁和同舍《秋夜省宿》诗云:“老火未甘退,稚金方力征。炎凉分胜负,顷刻变阴晴。”两人门下士互兴谮言以嘲谤。其后黼独相,馆职多迁擢,朱居官如故。而和人菊花诗云:“纷纷桃李春,过眼成枯萎。晚荣方耐久,造物岂吾欺?”或又谮于黼,以为怨愤,是时士论指三馆为“闹监”。

  得意失意诗 旧传有诗四句诵世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好事者续以失意四句曰:“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下第举人心。”此二诗,可喜可悲之状极矣。

  西太一宫六言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荆公《题西太一宫》六言首篇也。今临川刻本以“杨柳”为“柳叶”,其意欲与“荷花”为切对,而语句遂不佳。此犹未足问,至改“三十六陂春水”为“三十六宫烟水”,则极可笑。公本意以在京华中,故想见江南等物,何预于宫禁哉?不学者妄意涂窜,殊为害也。彼盖以太一宫为禁廷离宫尔。

  和诗当和意 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矣。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于此。高适寄杜公云“媿尔东西南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里关心诗总废”,皆如钟磬在虡,扣之则应,往来反复,于是乎有余味矣。

  续树萱录 顷在秘阁抄书,得《续树萱录》一卷,中载隐君子元撰夜见吴王夫差,与唐诸诗人吟咏事。李翰林诗曰:“芙蓉露浓红压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张司业曰:“绿头鸭儿咂萍藻,采莲女郎笑花老。”杜舍人曰:“鼓鼙夜战北窗风,霜叶沿阶贴乱红。”三人皆全篇。杜工部曰:“紫领宽袍漉酒巾,江头萧散作闲人。”白少傅曰:“不因霜叶辞林去,的当山翁未觉秋。”李贺曰:“鱼鳞甃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挂团璧。”三人皆未终篇。细味其体格语句,往往逼真。后阅《秦少游集》,有《秋兴》九首,皆拟唐人,前所载咸在焉。关子东为秦集序云:“拟古数篇,曲尽唐人之体”,正谓是也。何子楚云:“《续树萱录》乃王性之所作,而托名他人。”今其书才有三事,其一曰贾博喻,一曰全若虚,一曰元撰,详命名之义,盖取诸子虚、亡是公云。

  真假皆妄 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即江山”、“身在画图中”之语。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杉松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

  张文潜哦苏杜诗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不知何王殿,遗缔绝壁下。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此老杜《玉华宫诗》也。张文潜暮年在宛邱,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此诗不绝口。大圭请其故,曰:“此章乃风雅鼓吹,未易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赋,何必减此?”曰:“平生极力模写,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语。”遂诵其《离黄州》诗,偶同此韵曰:“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豁江面泻。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借假。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篙工起鸣鼓,轻橹健于马。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响节奏,固似之矣,读之可默喻也。又好诵东坡《梨花》绝句,所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者,每吟一过,必击节赏叹不能已,文潜盖有省于此云。

  重阳上巳改日 唐文宗开成元年,归融为京兆尹。时两公主出降,府司供帐事繁,又俯近上巳曲江赐宴,奏请改日。上曰:“去年重阳取九月十九日,未失重阳之意,今改取十三日可也。”且上巳、重阳,皆有定日,而至展一旬,乃知郑谷所赋《十日菊》诗云“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亦为未尽也。唯东坡有“菊花开时即重阳”之句,故记其在海南艺菊九畹,以十一月望与客泛酒作重九云。

  岁旦饮酒 今人元日饮屠酥酒,自小者起,相传已久,然固有来处。后汉李膺、杜密以党人同系狱,值元日,于狱中饮酒,曰:“正旦饮酒,从小者起何?”晋时人问董勋云:“正旦饮酒,先从小者何也?”勋曰:“俗以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时,故后饮酒。”《初学记》载《四民月令》云:“正旦进酒次第,当从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唐刘梦得、白乐天元日举酒赋诗,刘云:“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白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白又有《岁假内命酒》一篇云:“岁酒先拈辞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顾况云:“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裴夷直云:“自知年纪偏应少,先把屠苏不让春。倘更数年逢此日,还应惆怅羡他人。”成文干云:“戴星先捧祝尧觞,镜里堪惊两鬓霜。好是灯前偷失笑,屠苏应不得先尝。”方干云:“才酌屠苏定年齿,坐中皆笑鬓毛斑。”东坡亦云:“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醉后饮屠苏。”其义亦然。

  唐诗无讳避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尤多,如《兵车行》、《前后出塞》、《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悲青坂》、《公孙舞剑器行》,终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固无牵白马,几至著青衣。”“夺马悲公主,登车泣贵嫔。”“兵气凌行在,妖星下直庐。”“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斗鸡初赐锦,舞马更登床。”“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殿瓦鸳鸯坼,宫帘翡翠虚。”七言如“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天子不在咸阳宫,得不哀痛尘再蒙。”“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要路何日罢长戟,战自青羌连白蛮。”“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如此之类,不能悉书。此下如张祜赋《连昌宫》、《元日仗》、《千秋乐》、《大酺乐》、《十五夜灯》、《热戏乐》、《上巳乐》、《邠王小管》、《李谟笛》、《退宫人》、《玉环琵琶》、《春莺啭》、《宁哥来》、《容儿钵头》、《邠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儿舞》、《华清宫》、《马嵬驿》、《骊山》、《龙池》诸诗亦然。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李晟伤国体 白乐天分司东都,有诗《上李留守相公》,其序言:“公见过池上,泛舟举酒,话及翰林旧事,因成四韵。”后有两联云:“白首故情在,青云往事空。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此诗盖与李绛者,其词正记元和二年至六年事。予以其诗考之,所谓五相者,裴垍、王涯、杜元颖、崔群及绛也。绍兴二十八年三月,予入馆,明年八月,除吏部郎官,一时同舍秘书丞虞雍公并甫、著作郎陈魏公应求、秘书郎史魏公直翁、校书郎王鲁公季海皆至宰相,汪庄敏公明远至枢密使,恩数与宰相等,甚类元和事云。

  丹青引 杜子美《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云:“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廷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读者或不晓其旨,以为画马夺真,圉人、太仆所谓不乐。是不然,圉人、太仆盖牧养官及驭者,而黄金之赐乃画史得之,是以惆怅,杜公之意深矣。又《观曹将军画马图》云:“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码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亦此意也。

  缁尘素衣 陈简斋《墨梅》绝句一篇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只恨缁尘染素衣。”语意皆妙绝。晋陆机《为顾荣赠妇》诗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齐谢元晖《酬王晋安》诗云:“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正用此也。

  题咏绝唱 钱伸仲大夫于锡山所居漆塘村作四亭,自其先人已有卜筑之意而不克就,故名曰“遂初”;先陇在其上,名曰“望云”;种桃数百千株,名曰“芳美”;凿池涌泉,或以为与惠山泉同味,名曰“通惠”。求诗于一时名流,自葛鲁卿、汪彦章、孙仲益既各极其妙,而母舅蔡载天任四绝独擅场。《遂初亭》曰:“结庐傍林泉,偶与初心期。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望云亭》曰:“白云来何时,英英冠山椒。西风莫吹去,使吾心摇摇。”《芳美亭》曰:“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莫随流水去,恐污世间尘。”《通惠亭》曰:“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何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四篇既出,诸公皆自以为弗及也。吴傅朋游丝书,赋诗者以百数,汪彦章五言数十句,多用翰墨故事,固已超拔,而刘子翚彦冲古风一篇,盖为绝唱。其辞云:“圆静无暇二三月,时见游丝转空阔。谁人写此一段奇,著纸春风吹不脱。纷纭纠结疑非书,安得龙蛇如许臞。神踪政喜萦不断,老眼只愁看若无。定知苗裔出飞白,古人妙处君潜得。勿轻漠漠一缕浮,力遒可挂千钧石。眷予弟兄情不忘,轴之远寄悠然堂。谢公遗髯凛若活,卫后落鬓摇人光。翻思长安夜飞盖,醉哦声落南山外。乱离契阔四十秋,笔意与人俱老大。政成著脚明河津,外家风流今绝伦。文章固自有机杼,戏事岂足劳心神。”此章尤为驰骋痛快,且卒章含讥讽,正中傅朋之癖。予少时见二公所作,殊敬爱之,至今五十年尚能记忆,惧其益久而不传,故纪于此。

  东坡和陶诗 陶渊明集《归园田居》六诗,其末“种苗在东皋”一篇,乃江文通杂体三十篇之一,明言学陶徵君田居。盖陶之三章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故文通云:“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正拟其意也。今陶集误编入,东坡据而和之。又“东方有一士”诗十六句,复重载于《拟古》九篇中,坡公遂亦两和之,皆随意成文,不复细考耳。陶之首章云:“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中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坡和云:“有客扣我门,系马庭前柳。庭空鸟雀噪,门闭客立久。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二者金石合奏,如出一手,何止子由所谓遂与比辙者哉!

  缚鸡行 老杜《缚鸡行》一篇云:“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儿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此诗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予友李德远尝赋《东西船行》,全拟其意,举以相示云:“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汗流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是时德远诵至三过,颇自喜,予曰:“语意绝工,几于得夺胎法,只恐行藏任理与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语。”德远以为知言,锐欲易之,终不能满意也。

  东坡慕乐天 苏公谪居黄州,始自称东坡居士。详考其意,盖专慕白乐天而然。白公有《东坡种花》二诗云:“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又云:“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又有《别东坡花树》诗云:“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皆为忠州刺史时所作也。苏公在黄州,正与白公忠州相似。因忆苏诗如《赠写真李道士》云:“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赠善相郑杰》云:“我似乐天君记取,华岭赏遍洛阳春。”《送程懿叔》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入侍迩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而跋曰:“乐天自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诰,遂拜中书舍人。某虽不敢自比,然谪居黄州,起知文登,召为仪曹,遂忝侍从。出处老少,大略相似,庶几复享晚节闲适之乐。”《去杭州》云:“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序曰:“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则公之所以景仰者,不止一再言之,非东坡之名偶尔暗合也。

  张籍陈无己诗 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而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曰:“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陈无己为颍州教授,东坡领郡,而陈赋《妾薄命》篇,言为曾南丰作,其首章云:“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全用籍意。或谓无己轻坡公,是不然。前此无己官于彭城,坡公由翰林出守杭,无己越境见之于宋都,坐是免归,故其诗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昔为马首衔,今为禁门键。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其尊敬之尽矣。薄命拟况,盖不忍师死而遂倍之,忠厚之至也!

  杜诗误字 李适之在明皇朝为左相,为李林甫所挤去位,作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故杜子美《饮中八仙歌》云:“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正咏适之也。而今所行本误以“避贤”为“世贤”,绝无意义,兼“世”字是太宗讳,岂敢用哉?《秦川雨晴》诗云:“天永秋云薄,从西万里风。”谓秋天辽永,风从万里而来,可谓广大。而集中作“天水”,此乃秦州郡名,若用之此篇,其致思浅矣。《和李表丈早春作》云:“力疾坐清晓,来诗悲早春。”正答其意。而集中作“来时”,殊失所谓和篇本旨。

  桃源行 陶渊明作《桃源记》云:“源中人自言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系之以诗曰:“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自是之后,诗人多赋桃源行,不过称赞仙家之乐。唯韩公云:“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世俗那知伪为真,至今传者武陵人。”亦不及渊明所以作记之意。按《宋书》本传云:“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故五臣注《文选》用其语,又继之云:“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此说虽经前辈所诋,然予窃意桃源之事,以避秦为言,至云“无论魏、晋”,乃寓意于刘裕,托之于秦,借以为喻耳。近时胡宏仁仲一诗,屈折有奇味。大略云:“靖节先生绝世人,奈何记伪不考真。先生高步窘末代,雅志不肯为秦民。故作斯文写幽意,要似寰海离风尘。”其说得之矣。

  唐夜试进士 唐进士入举场得用烛,故或者以为自平旦至通宵。刘虚白有“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之句,及三条烛尽之说。按《五代史·选举志》云:“长兴二年,礼部贡院奏当司奉堂帖夜试进士,有何条格者,敕旨:'秋来赴举,备有常程,夜后为文,曾无旧制。王道以明规是设,公事须白昼显行,尔进士并令排门齐入就试,至闭门时试毕,内有先了者,上历昼时,旋令先出,其入策亦须昼试。诸科对策,并依此例。’”则昼试进士,非前例也。清泰二年,贡院又请进土试杂文,并点门入省,经宿就试。至晋开运元年,又因礼部尚书知贡举窦正固奏,自前考试进士,皆以三条烛为限,并诸邑举人有怀藏书册,不令就试,未知于何时复有更革。白乐天集中奏状云:“进士许用书册,兼得通宵。”但不明言入试朝暮也。

  衙参之礼 今监司、郡守初上事,既受官吏参谒,至晡时,僚属复伺于客次,胥吏列立廷下通刺曰衙,以听进退之命,如是者三日。如主人免此礼,则翌旦又通谢刺。此礼之起,不知何时。唐岑参为虢州上佐,有一诗题为《衙郡守还》,其辞曰:“世事何反覆,一身难可料。头白翻折腰,还家私自笑。所嗟无产业,妻子嫌不调。五斗米留人,东溪忆垂钓。”然则由来久矣。韩诗曰:“如今便别长官去,直到新年衙日来。”疑谓是月二日也。

  三馆秘阁 国朝儒馆仍唐制,有四:曰昭文馆,曰史馆,曰集贤院,曰秘阁。率以上相领昭文大学士,其次监修国史,其次领集贤。若只两相,则首厅秉国史,唯秘阁最低,故但以两制判之。四局各置直官,均谓之馆职,皆称学士。其下则为校理、检讨、校勘,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处。范景仁为馆阁校勘,当选校理,宰相庞籍言:“范镇有异才,恬于进取。”乃除直秘阁。司马公作诗贺之曰:“延阁屹中天,积书云汉连。神宗重其选谓太宗也,国士比为仙。玉槛钩陈上,丹梯北斗边。帝容瞻日角,宸翰照星躔。职秩曾无贵,光华在得贤。”其重如此。自熙宁以来,或颇用赏劳。元丰官制行,不置昭文、集贤,以史馆入著作局,而直秘阁只为贴职。至崇宁、政宣,以处大臣子弟姻戚,其滥及于钱谷文俗吏,士大夫不复贵重。然除此职者必诣馆下拜阁,乃具盛筵,邀见在三馆者宴集,秋日暴书宴皆得预席。若余日则不许至,随笔有馆职名存则一云。

  亭榭立名 立亭榭名最易蹈袭,既不可近俗,而务为奇涩亦非是。东坡见一客云“近看晋书”,问之曰:“曾寻得好亭子名否?”盖谓其难也。秦楚材在宣城,于城外并江作亭,目之曰“知有”,用杜诗“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消客愁”之句也。王仲衡在会稽,于后山作亭,目之曰“白凉”,亦用杜诗“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之句。二者可谓甚新,然要为未当。庐山一寺中有亭颇幽胜,或标之曰“不更归”,取韩诗末句,亦可笑也。

  有美堂诗 东坡在杭州,作《有美堂会客》诗,颔联云:“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读者疑海不能立,黄鲁直曰:“盖是为老杜所误。”因举《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云“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以告之。二者皆句语雄峻,前无古人。坡和陶《停云》诗,有“云屯九河,雪立三江”之句,亦用此也。

 

容斋诗话卷二

  翰苑亲近 白乐天《渭村退居寄钱翰林诗》,叙翰苑之亲近云:“晓从朝兴庆,春陪宴柏梁。分庭皆命妇,对院即储皇。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金钿相照耀,朱紫间荧煌。毬簇桃花骑,歌巡竹叶觞。洼银中贵带,昂黛内人妆。赐禊东城下,颁酺曲水傍。樽罍分圣酒,伎乐借仙倡。”盖唐世宫禁与外廷不至相隔绝,故杜子美诗:“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又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而学士独称内相,至于与命妇分庭,见贵主冠服、内人黛妆,假仙倡以佐酒,他司无比也。

  韦苏州 《韦苏州集》中有《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携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惸嫠。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味此诗,盖应物自叙其少年事也,其不羁乃如此。李肇《国史补》云:“应物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其为诗驰骤建安以还,各得风韵。”盖记其折节从事也。《唐史》失其事,不为立传。高适亦少落魄,年五十始为诗,即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论云。应物为卫正,天宝间所为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见时政矣。

  古行宫诗 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然微之有《行宫》一绝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隔是 乐天诗云:“江州去日听筝夜,白发新生不愿闻。如今格是头成雪,弹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诗云:“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怜君水南住,时得到山行。”“格”与“隔”二字义同,“格是”犹言已是也。

  诗中用茱萸字 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二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仔细看’,王维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予观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录于后:王昌龄“茱萸插鬓花宜寿”,戴叔伦“插鬓茱萸来未尽”,卢纶“茱萸一朵映华簪”,权德舆“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摆落茱萸房”,“茱萸色浅未经霜”,杨衡“强插茱萸随众人”,张谔“茱萸凡作几年新”;耿湋“发稀那敢插茱萸”,刘商“邮筒不解献茱萸”,崔橹“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贺“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鬼宿渡河 宋苍梧王当七夕夜,令杨玉夫伺织女渡河,曰:“见当报我,不见当杀汝。”钱希白《洞微志》载:“苏德哥为徐肇祀其先人曰:'当夜半可已。’盖俟鬼宿渡河之后。”翟公巽作《祭仪》十卷云:“或祭于昏,或祭于旦,皆非是,当以鬼宿渡河为候。而鬼宿渡河,常在中夜,必使人仰占以俟之。”叶少蕴云:“公巽博学多闻,援证皆有据,不肯碌碌同众,所见必过人。”予按:天上经星,终古不动。鬼宿随天西行,春昏见于南,夏晨见于东,秋夜半见于东,冬昏见于东,安有所谓渡河及常在中夜之理?织女昏晨与鬼宿正相反,其理则同。苍梧王荒悖小儿,不足笑,钱、翟、叶三公皆名儒硕学,亦不深考如此。杜诗云:“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牛女年年渡,何曾风浪生。”,梁刘孝仪诗云:“欲待黄昏至,含娇浅渡河。”唐人七夕诗皆有此说,此是牵俗遣词之过,故老杜又有诗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朦胧。”盖自洞晓其实,非他人比也。

  宁馨阿堵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却阿堵物”,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吾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睛,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为文矜夸过实 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逶迤。”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王文正公 祥符以后,天书礼文、宫观典册、祭祀巡幸、祥瑞颂声之事,王文正公旦实为参政宰相,无一不预。官自侍郎至太保,公心知得罪于清议,而固恋患失,不能决去。及其临终,乃欲削发僧服以敛,何所补哉?魏野赠诗,所谓“西祀东封今已了,好来相伴赤松游”,可谓君子爱人以德,其箴戒之意深矣。欧阳公神道碑悉隐而不书,盖不可书也。虽持身公清,无一可议,然特张禹、孔光、胡广之流云。

  浮梁陶器 彭器资尚书文集有《送许屯田诗》曰:“浮梁巧烧瓷,颜色比琼玖。因官射利疾,众喜君独不。父老争叹息,此事古未有。”注云:“浮梁父老言,自来作知县不买瓷器者一人,君是也。作饶州不买者一人,今程少卿嗣宗是也。”惜乎不载许公之名。

  李益卢纶诗 李益、卢纶,皆唐大历十才子之杰者。纶于益为内兄,尝秋夜同宿,益赠纶诗曰:“世故中年别,余生此会同。却将愁与病,独对朗陵翁。”纶和曰:“戚戚一西东,十年今始同。可怜风雨夜,相问两衰翁。”二诗虽绝句,读之使人凄然,皆奇作也。

  杨虞卿 刘禹锡有《寄毗陵杨给事》诗云:“曾主鱼书轻刺史,今朝自请左鱼来。青云直上无多地,却要斜飞取势回。”以其诗考之,盖杨虞卿也。按唐文宗太和七年,以李德裕为相,与之论朋党事。时给事中杨虞卿、萧澣、中书舍人张元夫依附权要,上干执政,下挠有司,上闻而恶之,于是出虞卿为常州刺史,澣为郑州刺史,元夫为汝州刺史。皆李宗闵客也。他日,上复言及朋党,宗闵曰:“臣素知之,故虞卿辈臣皆不与美官。”德裕曰:“给事中、中书舍人非美官而何?”宗闵失色。然则虞卿之刺毗陵,乃朝廷所逐耳,禹锡犹以为自请,诗人之言,渠可信哉!

  长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子由来访之,留百余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怀,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

  李颀诗 欧阳公好称诵唐严维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及杨衡“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以为不可及。予绝喜李颀诗云:“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且作客涉远,适当穷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恻,而闻檐外雨声,其为一时襟抱,不言可知,而此两句十字中,尽其意态,海水喻愁,非过语也。

  诗文当句对 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惠烝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鬼飞鸳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犬羊曾烂漫,宫阙尚萧条”,“蚊龙引子过,荷芰逐花低”,“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百万传深入,寰区望匪他”,“象床玉手”,“万草千花”,“落絮游丝”,“随风照日”,“青袍白马”,“金谷铜驼”,“竹寒沙碧”,“菱刺藤梢”,“长年三老”,“捩柁开头”,“门巷荆棘底”,“君臣豺虎边”,“养拙干戈”,“全生糜鹿”,“舍舟策马”,“拖玉腰金”,“高江急峡”,“翠木苍藤”,“古庙杉松”,“岁时伏腊”,“三分割据”,“万古云霄”,“伯仲之间”,“指挥若定”,“桃蹊李径”,“栀子红椒”,“庾信罗含”,“春来秋去”,“枫林橘树”,“复道重楼”之类,不可胜举。李义山一诗,其题曰《当句有对》云:“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其他诗句中,如“青女素蛾”对“月中霜里”,“黄叶风雨”对“青楼管弦”,“骨肉书题”对“慧兰蹊径”,“花须柳眼”对“紫蝶黄蜂”,“重吟细把”对“已落犹开”,“急鼓疏钟”对“休灯灭烛”,“江渔朔雁”对“秦树嵩云”,“万户千门”对“风朝露夜”,如是者甚多。

  田横吕布 田横既败,窜居海岛中,高帝遣使召之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横遂与二客诣雒阳。将至,谓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愧固已甚矣!”即自刭。横不顾王侯爵,视死如归,故汉高祖流涕称其贤,班固以为雄才。韩退之道出其墓下,为文以吊曰:“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其英烈凛然,至今犹有生气也。吕布为曹操所缚,将死之际,乃语操曰:“明公之所患,不过于布,今已服矣。令布将骑,明公将步,天下不足定也。”操竟杀之。布之才未必在横下,而欲忍耻事仇,故东坡诗曰:“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盖笑之也。刘守光以燕败,为晋王所擒,既知不免,犹呼曰“王将复唐室以成霸业,何不赦臣使自效”,此又庸奴下才,无足责者。

  杜韩用歇后语 杜、韩二公作诗,或用歇后语,如“凄其望吕葛”,“山鸟山花吾友于”,“友于皆挺拔”,“再接再励乃”,“僮仆诚自郐”,“为尔惜居诸”,“谁谓贻厥无基趾”之类是也。

  一百五日 今人谓寒食为一百五者,以其自冬至之后至清明,历节气六,凡为一百七日,而先两日为寒食,故云,他节皆不然也。杜老有《鄜州一百五日夜对月》一篇,江西宗派诗云“一百五日足风雨,三十六峰劳梦寐”,“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类是也。吾州城北芝山寺,为禁烟游赏之地,寺僧欲建华严阁,请予作劝缘疏,其末一联云:“大善知识五十三,永壮人天之仰;寒食清明一百六,鼎来道俗之观。”或问一百六所出,应之曰:元微之《连昌宫词》:“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是以用之。

  老杜寒山诗 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云:“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尝有武弁议其失曰:“既是无敌,又却似庾鲍?”或析之曰:“庾清新而不能俊逸,鲍俊逸而不能清新,太白兼之,所以无敌也。”今集别本一作无数,殆好事者更之乎?寒山子诗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吾如何说。”人亦有言,既似秋月、碧潭,乃以为无物堪比,何也?盖谓若无二物比伦,当如何说耳?读者当以是求之。

  会合联句 《韵略》上声二“肿”字险窄。予向作汪庄敏铭诗八十句,唯萧敏中读之曰:“押尽一韵。”今考之,犹有十字越用“一董”内韵。其词曰:“维天生材,万汇倾竦。王侯将相,曾是有种?公家江东,世绎耕垄。桃溪之涘,是插是稯。孰丰厥培,艺此圭珙。公羁未奋,逸驾思駷。沉酣春秋,蹈迪周孔。径策名第,稍辞渫。横经湘沅,士敬如捧。蓬莱方丈,佩饰有琫。应龙天飞,荟蔚云滃。千官在序,摩厉从恿。吾惟片言,借箸泉涌。正冠霜台,过者卞悚。颜颜殿戺,声气不动。显仁东櫕,巫史呼汹。昌言一下,恩浃千冢。獯粥孔炽,边戒毛氄。媕婀当位,左掣右壅。公云当今,沸渭混澒。天威震耀,谁不愤踊。遂迁中司,西柄是董。出关启旆,筹檄倥偬。业业荆襄,将懦日拱。投袂电赴,如尊乃勇。邓唐蔡陈,驰捷系踵。佛狸归骴,民恃不恐。玺书赐朝,百揆参总。亚勋赞册,国势尊巩。督军载西,寄责深重。方规许洛,事援秦陇。符离罔功,奇画胶拲。钧枢建使,宰席亢宠。还临西州,夹道欢拥。有衔未鬯,病癖且尰。曾不慭遗,使我心懵。湘湖高邱,草木蔚蓊。维水容裔,维山巃嵸。矢其铭诗,词费以冗。奈何乎公,万祀毋耸。”若韩、孟、籍、彻会合联句三十四韵,除蠓蛹二字《韵略》不收外,余皆不出“二肿”中,雄奇激越,如大川洪河,不见涯涘,非琐琐潢污行潦之水所可同语也。其诗曰:“离别言无期,会合意深重。病添儿女态,老丧丈夫勇。剑心知未死,诗思犹孤耸。愁去剧箭飞,欢来若泉涌。析言多新贯,摅抱无昔壅。念难须勤追,悔易勿轻踵。吟巴山荦峃,说楚波堆垄。马辞虎豹怒,舟出蛟鼍恐。狂鲸时孤轩,幽狖杂百种。瘴衣常腥腻,蛮器多疏冗。剥苔吊斑林,角饭饵沈湩。忽尔衔远命,归欤舞新宠。鬼窟脱幽妖,天居觌清拱。京游步方振,谪梦意犹恟。诗书夸旧知,酒食接新奉。嘉言写清越,愈病失疣肿。夏阴偶高庇,宵魂接虚拥。雪弦寂寂声,茗碗纤纤捧。驰辉烛浮萤,幽响泄潜蛬。诗老独何心,江疾有余尰。我家本瀍谷,有地介皋巩。休迹忆沉溟,峨冠惭闟。升朝高辔逸,振物群听悚。徒言濯幽泌,谁与剃荒茸。朝绅郁青绿,马饰曜圭珙。国仇未销铄,我志荡邛陇。君才诚倜傥,时论方汹溶。格言多彪蔚,悬解无梏拲。张生得渊源,寒色拔山冢。坚如撞群金,眇若抽独蛹。伊余何所拟,跛鳖讵能踊。块然堕岳石,飘尔罥巢氄。龙旆垂天衢,云韶凝禁甬。君胡眠安然,朝鼓声汹汹。”其间或有颣句,然众手立成,理如是也。

  王勃文章 王勃等四子之文,皆精切有本原。其用骈俪作记序碑碣,盖一时体格如此,而后来颇议之。杜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正谓此耳。身名俱灭,以责轻薄子;江河万古流,指四子也。韩公《滕王阁记》云:“江南多游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注谓:“王勃作游阁序。”又云:“中丞命为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则韩之所以推勃,亦为不浅矣。勃之文今存者二十七卷云。

  黄庭换鹅 李太白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盖用王逸少事也。前贤或议之曰:“逸少写《道德经》,道士举鹅群以赠之,元非《黄庭》。”以为李白之误。予谓李白眼高四海,冲口成章,必不规规然旋检阅晋史,看逸少传,然后落笔,正使误以《道德》为《黄庭》,于理正自无害,议之过矣。东坡雪堂既毁,绍兴初,黄州一道士自捐钱粟再营建,士人何颉斯举作上梁文,其一联云:“前身化鹤,曾陪赤壁之游;故事换鹅,无复黄庭之字。”乃用太白诗为出处,可谓奇语。案张彦远《法书要录》载褚遂良右军书目,正书有《黄庭经》云。注:六十行与山阴道士真迹故在。又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武后曝太宗时法书六十余函,有《黄庭》。”又徐季海《古迹记》:“元宗时,大王正书三卷,以《黄庭》为第一。”皆不云有《道德经》,则乃知晋传误也。

  娑罗树 世俗多指言月中桂为娑罗树,不知所起。案《酉阳杂俎》云:“巴陵有寺,僧房床下忽生一木,随伐而长,外国僧见曰:'此娑罗也。’元嘉中,出一花如莲。唐天宝初,安西进娑罗枝状,言'臣所管四镇拔汗那国,有娑罗树,特为奇绝,不比凡木,不止恶禽,近采得树枝二百茎以进’。”予比得楚州淮阴县唐开元十一年海州刺史李邕所作《娑罗树碑》云:“非中夏物土所宜有者,婆娑十亩,蔚映千人。恶禽翔而不集,好鸟止而不巢。深识者虽徘徊仰止而莫知冥植,博物者虽沈吟称引而莫辨嘉名。随所方面,颇证灵应,东瘁则青郊苦而岁不稔,西茂则白藏泰而秋有成。尝有三藏义净,还自西域,斋戒瞻叹,于是邑宰张松质请邕述文建碑。”顾邕所言,恶禽不集,正与上说同。又有松质一书答邕云:“此土玉像,爰及石龟,一离淮阴,百有余载,前后抗表,尚不能称,赖公威德备闻,所以还归故里,谨遣僧三人、父老七人,赍状拜谢。”宣和中,向子諲过淮阴,见此树,今有二本,方广丈余,盖非故物。蒋颖叔曰:“玉像石龟,不知今安在。然则娑罗之异,世间无别种也。”吴兴芮熠国器有从沈文伯乞娑罗树碑古风一首云:“楚州淮阴娑罗树,霜露荣悴今何如?能令草木死不朽,当时为有北海书。荒碑雨侵涩苔藓,尚想墨本传东吴。”正赋此也。欧阳公有《定力院七叶木》诗云:“伊洛多佳木,娑罗旧有名。常于佛家见,宜在月宫生。扣砌阴铺静,虚堂子落声。”亦此树耳,所谓七叶者未详。

  替戾冈 坡公游鹤林、招隐,有冈字韵诗,凡作七首,最后云:“背城借一吾何敢,切勿樽前替戾冈。”小儿问三字所出,按《晋书·佛图澄传》:澄能听铃音以知吉凶,往投石勒。及刘曜攻洛阳,勒将救之,其群下咸谏以为不可。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曜胡位也;劬秃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曜也。”勒遂擒曜。坡公正用此云。

  东坡不随人后 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日者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扬子云《长杨赋》以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坚《两都赋》以西都宾、东都主人,张平子《两都赋》以凭虚公子、安处先生,左太冲《三都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皆改名换字,蹈袭一律,无复超然新意。稍出于法度规矩者,晋人成公绥《啸赋》无所宾主,必假逸群公子,乃能遣词;枚乘《七发》,本只以楚太子、吴客为言;而曹子建《七启》,遂有元微子、镜机子;张景阳《七命》,有冲漠公子、殉华大夫之名,言语非不工也,而此习根著,未之或改。若东坡作《后杞菊赋》,破题直云:“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殆如飞龙抟鹏,骞翔扶摇于烟霄九万里之外,不可抟诘,岂区区巢林翾羽者所能窥其涯涘哉!于诗亦然,乐天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坡则云“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杜老云“休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坡则云“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郑谷《十日菊》云“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坡则云“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又曰“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正采旧公案,而机杼一新,前无古人,于是为至。与夫用“见他桃李树,思忆后园春”之意,以为“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为一僧所嗤者,有间矣。

  四李杜 汉太尉李固、杜乔,皆以为相守正,为梁冀所杀。故掾杨生上书,乞李、杜二公骸骨,使得归葬。梁冀之诛,权势专归宦官,倾动中外。白马令李云露布上书,有帝欲不谛之语,桓帝得奏震怒,逮云下北寺狱。弘农五官掾杜众,伤云以谏获罪,上书愿与云同日死。帝愈怒,下廷尉,皆死狱中。其后襄楷上言,亦称为李、杜。灵帝再治钩党,范滂受诛,母就与之诀曰:“汝今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谓李膺、杜密也。李太白、杜子美同时著名,故韩退之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凡四李、杜云。

  元白习制科 白乐天、元微之同习制科,中第后,白公寄微之诗曰:“皆当少壮日,同惜盛明时。光景嗟虚掷,云霄窃暗窥。攻文朝矻矻,讲学夜孜孜。策目穿如札,毫锋锐若锥。”注云:“时与微之结习策略之目,其数至百十,各有纤锋细管笔,携以就试,相顾辄笑,目为毫锥。”乃知士子待敌,编缀应用,自唐以来则然。毫锥笔之名,起于此也。

  门生门下见门生 后唐裴尚书年老致政。清泰初,其门生马裔孙知举,放榜后引新进士谒谢于裴。裴欢宴永日,书一绝云:“宦途最是重文衡,天与愚夫作盛名。三主礼闱今八十,门生门下见门生。”时人荣之。事见苏耆《开谭录》。予以登科记考之,裴在同光中三知举,四年,放进士八人,裔孙预焉;后十年,裔孙为翰林学士,以清泰三年放进士十三人,兹所书是已。裔孙寻拜相,新史亦载此一句云。白乐天有《与诸同年贺座主高侍郎新拜太常同宴萧尚书亭子》诗一篇,注云:“座主于萧尚书下及第。”予考登科记,乐天以正元十六年庚辰中书舍人高郢下第四人登科,郢以宝应二年癸卯礼部侍郎萧昕下第九人登科,迨郢拜太常时,几四十年矣。昕自癸卯放进士后二十四年丁卯,又以礼部尚书再知贡举,可谓寿俊。观白公所赋,益可见唐世举子之尊尚主司也。

  韩苏杜公叙马 韩公人物画记,其叙马处云:“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焉,牵者、奔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而相戏者、怒相蹄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焉。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秦少游谓其叙事赅而不烦,故仿之而作《罗汉记》。坡公《赋韩干十四马诗》云:“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诗之与记,其体虽异,其为布置铺写则同。诵坡公之语,盖不待见画也。予云林绘监中有临本,略无小异。杜老《观曹将军画马图》云:“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师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其语视东坡似若不及,至于“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不妨独步也。杜又有《画马赞》云:“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褭清新”及“四蹄电雹,一日天池。瞻彼骏骨,实惟龙媒”之句。坡公《九马赞》言:“薛绍彭家藏曹将军九马图,杜子美所为作诗者也。”其词云:“牧者万岁,绘者惟霸。甫为作诵,伟哉九马。”读此诗文数篇,真能使人方寸超然,意气横出,可谓妙绝动宫商矣。

  白苏诗纪年岁 白乐天为人诚实洞达,故作诗述怀,好纪年岁。因阅其集,辄抒录之:“此生知负少年心,不展愁眉欲三十”,“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何况才中年,又过三十二”,“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我年三十六,冉冉昏复旦”,“非老亦非少,年过三纪余”,“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銮”,“我今欲四十,秋怀亦可知”,“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忽因时节惊年岁,四十如今欠一年”,“四十为野夫,田中学锄谷”,“四十官七品,拙宦非由它”,“毛鬓早改变,四十白发生”,“况我今四十,本来形貌羸”,“衰病四十身,娇痴三岁女”,“自问今年纪,春秋四十初”,“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下有独立人,年来四十一”,“若为重入华阳院,病发愁心四十三”,“已年四十四,又为五品官”,“面瘦头斑四十四,远谪江州为郡吏”,“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四十六时三月尽,送春争得不殷勤”,“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身年四十七”,“明朝四十九,应转悟前非”,“四十九年身老日,一百五夜月明天”,“衰鬓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青山举眼三千里,白发平头五十人”,“宦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五十江城守,停杯忽自思”,“莫学尔兄年五十,蹉跎始得掌丝纶”,“五十未全老,尚可且欢娱”,“长庆二年秋,我年五十一”,“二月五日花如雪,五十二人头似霜”,“老校于君合先退,明年半百又加三”,“前岁花前五十二,今年花前五十五”,“倘年七十犹强健,尚得闲行十五春”,“去时十一二,今年五十六”,“我年五十七,荣名得几许”,“我年五十七,归去诚已迟”,“身为三品官,年已五十八”,“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堪嗟”,“半百过九年,艳阳残一日”,“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六十河南尹,前途足可知”,“不准拟身年六十,上山仍未要人扶”,“不准拟身年六十,游春犹自有心情”,“我今悟已晚,六十方退闲”,“今岁日余二十六,来岁年登六十二”,“心情多少在,六十二三人”,“六十三翁头雪白,假如醒黠欲何为”,“行年六十四,安得不衰羸”,“我今六十五,走若下坡轮”,“年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五十八归来,今年六十六”,“无忧亦无喜,六十六年春”,“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七十欠四岁,此生那足论”,“六十八衰翁,乘衰百疾攻”,“又问年几何,七十行欠二”,“更过今年年七十,假如无病亦宜休”,“今日行年将七十,犹须惭愧病来迟”,“且喜同年满七十,莫嫌衰病莫嫌贫”,“旧语相传聊自慰,世间七十老人稀”,“皤然七十翁,亦足称寿考”,“昨日复今辰,悠悠七十春”,“人生七十希,我年幸过之”,“白须如雪五朝臣,又入新年第七旬时年七十一”,“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我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七十人难到,过三更较稀”,“七十三人难再到,今春来是别花来”,“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风光抛得也,七十四年春”,“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其多如此。苏公最重乐天,故间亦效之,如“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岁暮日斜时,还为昔人叹”,正引用其语。又“四十岂不知头颅,畏人不出何其愚”,“我今四十二,衰发不满梳”,“忆在钱塘正如此,回头四十二年非”,“行年四十九,还此北窗宿”,“吾年四十九,赖此一笑喜”,“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五十之年初过二,衰颜记我今如此”,“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强遣试春衫”,“先生年来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纷纷华发不足道,当返六十过去魂”,“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逾”,“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玩味庄诵,便如阅年谱也。


 

容斋诗话卷三

  大观元夕诗 大观初年,京师以元夕张灯开宴。时再复湟、鄯,徽宗赋诗赐群臣,其颔联云“午夜笙歌连海峤,春风灯火过湟中”,席上和者皆莫及。开封尹宋乔年不能诗,密走介求援于其客周子雍,得句云“风生阊阖春来早,月到蓬莱夜未中”,为时辈所称。子雍,汝阴人,曾受学于陈无己,故有句法。则作文为诗者,可无师承乎?

  韩公称李杜 《新唐书·杜甫传》赞曰:“昌黎韩愈于文章重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诚可信云。”予读韩诗,其称李、杜者数端,聊疏于此:《石鼓歌》曰“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酬卢云夫》曰“高揖群公谢名誉,远追甫白感至诚”,《荐士》曰“勃兴得李杜,万类困凌暴”,《醉留东野》曰“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感春》曰“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并《唐志》所引,盖六用之。

  此日足可惜 韩退之《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凡百四十句,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及其亡也,籍作诗祭之,凡百六十六句,用阳、庚二韵,其语铿锵震厉,全仿韩体,所谓“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是也。

  李杜往来诗 李太白、杜子美在布衣时,同游梁、宋,为诗酒会心之友。以杜集考之,其称太白及怀赠之篇甚多,如“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李白一斗诗百篇,自称臣是酒中仙”,“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落月满空梁,犹疑照颜色”,“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凡十四五篇。至于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或谓《尧祠亭别杜补阙》者是已,乃殊不然,杜但为右拾遗,不曾任补阙,兼自谏省出为华州司功,迤逦避难入蜀,未尝复至东州,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撰耳。

  水旱祈祷 海内雨旸之数,郡异而县不同,为守为令,能以民事介心,必自知以时祷祈,不待上命也。而省部循案故例,但视天府为节,下之诸道转运司使巡内州县,各诣名山灵祠,精洁致祷,然固难以一概论。乾道九年秋,赣、吉连雨暴涨,予守赣,方多备土囊,壅诸城门,以杜水入,凡二日乃退。而台符令祷雨,予格之不下,但据实报之。已而闻吉州于小厅设祈晴道场,大厅祈雨。问其故,郡守曰:“请霁者,本郡以淫潦为灾;而请雨者,朝旨也。”其不知变如此,但为威侮神天,幽冥之下,将何所据凭哉!俚语笑林谓:“两商人入神庙,其一陆行欲晴,许赛以猪头;其一水行欲雨,许赛羊头。神顾小鬼言:'晴干吃猪头,雨落吃羊头,有何不可。’”正谓此也。坡诗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此意未易为庸俗道也。

  栾城和张安道诗 张文定公在蜀,一见苏公父子,即以国士许之。熙宁中,张守陈州南都,辟子由幕府。元丰初,东坡谪齐安,子由贬监筠酒税,与张别,张凄然不乐,酌酒相命,手写一诗曰:“可怜萍梗飘蓬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从此空斋挂尘榻,不知重扫待何人?”后七年,子由召还,犹复见于南都。及元符末,自龙川还许昌,因侄叔党出坡遗墨,再读张所赠诗,其薨已十年,泣下不能已,乃追和之曰:“少年便识成都尹,中岁仍为幕下宾。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两诗皆哀而不怨,使人至今有感于斯文。今世薄夫受人异恩,转眼若不相识,况于一死一生,拳拳如此,忠厚之至,殆可端拜也。

  王荆公上书并诗 王荆公议论高奇,果于自用。嘉祐初,为度支判官,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而固已合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材。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日之忧乎?愿监苟且因循之敝,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熟烂者也。”当时富、韩二公在相位,读之不乐,知其得志必生事。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又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以惠贫。尝赋《兼并》诗一篇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才。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司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其语绝不工。迨其得政,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吕惠卿复作手实之法,民遂大病。其祸源于此诗。苏子由以为昔之诗病,未有若此其酷也。痛哉!

  县尉为少仙 随笔载县尉为少公,予后得晏几道叔原一帖与通叟少公者,正用此也。杜诗有《野望因过常少仙》一篇,所谓“落尽高天日,幽人未遣回”者,蜀士注曰:“少仙应是言县尉也。”县尉谓之少府,而梅福为尉,有神仙之称。少仙二字,尤为清雅,与今俗呼为仙尉不侔矣。

  东坡诗用老字 东坡赋诗,用人姓名,多以老字足成句。如《寿州龙潭》云“观鱼并记老庄周”,《病不赴会》云“空对亲眷老孟光”,《看潮》云“犹似浮江老阿童”,《赠黄山人》云“说禅长笑老浮屠”,《元长老衲裙》云“乞与佯狂老万回”,《东轩》云“挂冠知有老萧郎”,《侍立迩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赠李道士》云“知是香山老居士”,《蒜山亭》云“奇逸多闻老敬通”,《汶公东堂》云“一帖空存老遂良”,《次韵韶守》云“华发萧萧老遂良”,《游罗浮》云“还须略报老同叔”,《赠辩才》云“中有老法师”,《寄子由》云“青山老从事”,《赠眼医》云“忘言老尊宿”、“妙高台中老比丘”,《谢惠酒》云“青州老从事”,《谢饷鱼》云“谁似老方朔”,《赠吴子野扇》云“得之老月师”,《次韵李端叔》云“此是老牛戬”。是皆以为助语,非真谓其老也,大抵七言则于第五字用之,五言则于第三字用之。若其他错出,如“再说走老瞒”,“故人余老庞”,“老濞宫妆传父祖”,“便腹从人笑老韶”,“老可能为竹写真”,“不知老奘几时归”之类,皆随语势而然。白乐天云“每被老元偷格律”,盖亦有自来矣。

  杜诗命意 杜公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晓解。姑纪一二篇以示好事者,如:“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政化平如水,皇恩断若神。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第三联意味颇与前语不相联贯,读者或以为疑。按杜之旨,本谓技艺倡优,不应蒙人主顾盼赏接,然使政化如水,皇恩若神,为治大要。既无所损,则时时用此辈,亦亡害也。又如:“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铜瓶未失水,百丈有哀音。侧想美人意,应悲寒甃沈。蛟龙半缺落,犹得折黄金。”此篇盖见故宫井内汲者得铜瓶而作,然首句便说废井,则下文翻覆铺叙为难,而曲折宛转如是,他人毕一生模写不能到也。又一篇云:“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柳长。仙游终一閟,女乐久无香。寂寞骊山道,清秋草木黄。”先忠宣公在北方,得唐人画骊山宫殿图一轴,华清宫居山巅,殿外垂帘,宫人无数,穴帘隙而窥,一时伶官戏剧,品类杂沓,皆列于下,杜一诗真所谓亲见之也。

  白公夜闻歌者 白乐天《琵琶行》,盖在浔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于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所忌,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耶?集中又有一篇题云《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又在琵琶之前,其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六七。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陈鸿《长恨传序》云:“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渔色。”然鄂州所见,亦一女子独处,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今诗人罕谈此章,聊复表出。

  琵琶亭诗 江州琵琶亭,下临江津,国朝以来,往来者多题咏,其工者辄为人所传。淳熙己亥岁,蜀士郭明复以中元日至亭,赋古风一章,其前云:“白乐天流落湓浦,作《琵琶行》,其放怀适意,视忧患死生、祸福得丧为何物,非深于道者能之乎?贾傅谪长沙,抑郁致死;陆相窜南宾,屏绝人事,至从狗窦中度食饮。两公犹有累乎世,未能如乐天逍遥自得也。予过九江,维舟琵琶亭下,为赋此章。”“香山居士头欲白,秋风吹作湓城客。眼看世事等虚空,云梦胸中无一物。举觞独醉天为家,诗成万象遭梳爬。不管时人皆欲杀,夜深江上听琵琶。贾胡老妇女儿语,泪湿青衫如著雨。此公岂作少狂梦,与世浮沉聊尔汝。我来后公三百年,浔阳至今无管弦公诗有“浔阳地僻无音乐”之句。长安不见遗音寂,依旧匡庐翠扫天。”郭君,成都人,隆兴癸未登科,仕不甚达。但贾谊自长沙召还,后为梁王傅乃卒,前所云少误矣。吾州余干县东于越亭有琵琶洲在下,唐刘长卿、张祜辈皆留题。绍兴中,王洋元勃一绝句云:“塞外烽烟能记否,天涯沦落自心知。眼中风物参差是,只欠江州司马诗。”真佳句也。

  唐贤启状 故书中有《唐贤启状》一册,皆泛泛缄题。其间标为独孤常州及、刘信州太真、陆中丞长源、吕衡州温者,各数十篇,亦无可传诵。时人以其名士,故流行至今。独孤有与第五相公书云:“垂示送邱郎中两诗,词清兴深,常情所不及。'阴天闻断雁,夜浦送归人。’醲丽闲远之外,文句窈窕凄恻,比顷来所示者,才又加等。但吟诵叹咏,大谈于吴中文人耳。”又云:“昨见送梁侍御六韵,清丽妍雅,妙绝今时,掩映风骚,吟讽不足。”按第五琦乃聚敛之臣,不以文称,而独孤奖重之如此。观表出十字,诚为佳句,乃知唐人工诗者多,不必专门名家而后可称也。

  叶晦叔诗 亡友叶黯晦叔,尝除敕令所删定官。绍兴十九年,为福建帅属,予尝因春补诸生,白于府主,邀与同考校,锁宿贡院两旬。予作长句云:“沈沈广厦清如水,市声人声不到耳。一闲十日岂天赐,惭愧纷纷白袍子。相逢更得金玉人,久矣眼中无此士。连床夜语不成寐,往往鸡声忽惊起。是中差乐真难名,昔者相过安得此。但怜时节不相谋,正堕清明寒食里。梨花已空海棠谢,外间物色知余几。只恐雨风吹折之,负此一春吾过矣。谢公寻山饱闲暇,应笑腐儒黏故纸。锦囊得句应已多,万一相思频寄似。”时谢景思为参议官,故卒章简之。晦叔和篇云:“文章万言抵杯水,世上虚名徒尔耳。我常自笑一生痴,那更将痴笑群子。大屋沈沈百余年,到今所阅知几士?看渠得失自偶然,其间悲喜从何起。君闻吾言亦大笑,为说万事总如此。缺两句。急须了却公家事,门外不知春有几。缺三句。飞雨时闻打窗纸。他年万一复相从,未必从容今日似。”其语意超新,惜不能尽忆。又尝云:“五十六言,大抵多引韵起,若以侧句入,尤峻健。如老杜'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是也。然此犹是作对,若以散句起又佳。如'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俎定常开’是也。”故予自福倅满归,晦叔以二诗送别,正用此体。一章云:“一门伯仲知谁似,四海文章正数君。何事与予如旧识,由来于世两相闻。闲官各喜光阴剩,胜地空多物色分。忽复翩然从此去,便应变化上青云。”二章云:“此地相从惊岁晚,登临况是客归时。却将襟抱向谁可,正尔艰难惟子知。情到中年工作恶,别于生世易为悲。梅花尽醉清江上,黯澹西风冻雨垂。”可谓奇作。然相别不两年即下世,每诵味其语,辄为凄然。因刻所作容斋记,尝识于末。

  油污衣诗 予甫十岁时,过衢州白沙渡,见岸上酒店败壁间,有题诗两绝,其名曰犬落水、油污衣。犬诗太俗不足传,独后一篇殊有理致,其词云:“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饶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是时甚爱其语,今六十余年尚历历不忘,漫志于此。

  两莫愁 莫愁者,郢州石城人,今郢有莫愁村。画工传其貌,好事者多写寄四远。《唐书·乐志》曰:“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古词曰“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者是也。李义山诗曰:“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传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送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他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此莫愁者,洛阳人。梁武帝《河中之歌》曰“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者是也。卢氏之盛如此,所云“不早嫁东家王”,莫详其义。近世周美成乐府《西河》一阕,专咏金陵,所云“莫愁艇子曾系”之语,岂非误指石头城为石城乎?

  左黄州表 唐肃宗时,王玙以祠祷见宠,骤得宰相。帝尝不豫,玙遣女巫乘传分祷天下名山大川。巫皆盛服,中人护领,所至干托州县,赂遗狼藉。时有一巫美而艳,以恶少年数十自随,尤憸狡不法。驰入黄州,刺史左震晨至馆请事,门鐍不启,震怒,破鐍入,取巫斩廷下,悉诛所从少年,籍其赃得十余万,因遣还中人。玙不能诘,帝亦不加罪。震刚决如此,而史不记其他事。予读元次山集有《左黄州表》一篇云:“乾元己亥,赞善大夫左振为黄州刺史,下车,黄人歌曰:'我欲逃乡里,我欲去坟墓;左公今既来,谁忍弃之去。’后一岁,又歌之曰:'吾乡有鬼巫,惑人人不知;天子正尊信,左公能杀之。’盖此巫黄人也。振在州,三迁侍御史,判荆州刺史,将去,黄人多去思,故为作表。”予谓振即震也为政宜民,见于歌颂,史官当特书之于循吏中,而仅能不没其实,故为标显于此。己亥者,乾元二年。玙以元年五月自太常少卿拜中书相,三年三月罢,本纪及宰相表同。而新史本传以为三年自太常卿拜相,明年罢,失之矣,乃承旧史之误也。

  存殁绝句 杜子美有《存殁》绝句二首云:“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须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每篇一存一殁。盖席谦、曹霸存,毕、郑殁也。黄鲁直《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一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乃用此体,时少游殁而无己存也。近岁新安胡仔著《渔隐丛话》,谓鲁直以今时人形入诗句,盖取法于少陵,遂引此句,实失于详究云。

  折槛行 杜诗《折槛行》云:“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此篇专为谏争而设,谓娄师德、宋璟也。人多疑娄公既无一语,何得为直臣。钱伸仲云:“朝有阙政,或娄公不语,则宋公语。”但师德乃武后朝人,璟为相时,其亡久矣。又有《祭房相国》文,言“群公间出,魏、杜、娄、宋”,亦并二公称之,诗言先皇,意为明帝也,娄氏别无显人有声开元间,为不可晓。

  杜诗用字 律诗用“自”字、“相”字、“共”字、“独”字、“谁”字之类,皆是实字,及彼我所称,当以为对,故老杜未尝不然。今略记其句于此:“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山花相映发,水鸟自孤飞。”“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高城秋自落,杂树晚相迷。”“百鸟各相命,孤云无自心。”“胜地初相引,徐行得自娱。”“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自吟诗送老,相劝酒开颜。”“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此以“自”字对“相”字也。“自须开竹径,谁道避云萝。”“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此以“自”字对“谁”字也。“野人时独往,云木晓相参。”“正月莺相见,非时鸟共闻。”“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病相亲。”“纵饮久拌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此以“共”字、“独”字对“相”字也。

  先公诗词 先忠宣公好读书,北困松漠十五年,南谪岭表又九年,重之以风淫末疾,而翻阅书策,早暮不置,尤熟于杜诗。初归国到阙,命迈作谢赐物一札子,窜定两句云“已为死别,偶遂生还”,谓迈曰:“此虽不必泥出处,然有所本更佳。东坡海外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杜老《羌村》诗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正用其语。”在乡邦时,招两使者会集,出所将宣和殿书画旧物示之。提刑洪庆善作诗曰:“愿公什袭勿浪出,六丁取将飞辟历。”辟历二字古文不从雨。公和之曰:“万里怀归为公出,往事宣和空历历。”迈请其意,曰:亦出杜诗“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也。

  糖霜谱 糖霜之名,唐以前无所见,自古食蔗者始为蔗浆,宋玉《招魂》所谓“胹鳖炰羔柘浆”是也。其后为蔗饧,孙亮使黄门就中藏吏取交州献甘蔗饧是也。后又为石蜜,《南中八郡志》云:“笮甘蔗汁,曝成饴,谓之石蜜。”《本草》亦云,“炼糖和乳为石蜜”是也。后又为蔗酒,唐赤土国用甘蔗作酒,杂以紫瓜根是也。唐太宗遣使至摩揭陀国,取熬蔗法,即诏扬州上诸蔗,榨沈如其剂,色味异于西域远甚,然只是今之沙糖,蔗之技尽于此矣。不言作霜,然则糖霜非古也。历世诗人模奇写异,亦无一章一句言之,唯东坡公过金山寺,作诗送遂宁僧圆宝云:“涪江与中泠,共此一味水。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黄鲁直在戎州,作颂答梓州雍熙长老寄糖霜云:“远寄蔗霜知有味,胜于崔子水晶盐。王宗扫地从谁说,我舌犹能及鼻尖。”则遂宁糖霜见于文字者,实始二公。甘蔗所在皆植,独福唐、四明、番禺、广汉、遂宁有糖冰,而遂宁为冠。四郡所产甚微,而颗碎色浅味薄,才比遂之最下者,亦皆起于近世。唐大历中,有邹和尚者,始来小溪之伞山,教民黄氏以造霜之法。伞山在县北二十里,山前后为蔗田者十之四,糖霜户十之三。蔗有四色:曰杜蔗,曰艻蔗,曰西蔗、《本草》所谓荻蔗也,曰红蔗、《本草》所谓昆仑蔗也。红蔗止堪生啖,艻蔗可作沙糖,西蔗可作霜,色浅,土人不甚贵,杜蔗紫嫩,味极厚,专用作霜。凡蔗最困地力,今年为蔗田者,明年改种五谷以息之。霜户器用,曰蔗削,曰蔗鎌,曰蔗凳,曰蔗碾,曰榨斗,曰榨床,曰滚瓮,各有制度。凡霜,一瓮中品色亦有不同,堆叠如假山为上,团枝次之,瓮鉴次之,小颗块次之,沙脚为下;紫为上,琥珀次之,浅黄又次之,浅白为下。宣和初,王黼创应奉司,遂宁常贡外,岁别进数千斤。是时所产益奇,墙壁或方寸,应奉司罢,乃不再见。当时因之大扰,败本业者居半,久而未复。遂宁王灼作《糖霜谱》七篇,具载其说,予采取之,以广闻见。

  盛衰不可常 东坡谓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予每读书史,追悼古昔,未尝不掩卷而叹。伶子于叙赵飞燕传,极道其姊弟一时之盛,而终之以荒田野草之悲,言盛之不可留,衰之不可推,正此意也。国初时,工部尚书杨玢长安旧居,多为邻里侵占,子弟欲以状诉其事,玢批纸尾,有“试上含元基上望,秋风秋草正离离”之句。方去唐未百年,而故宫殿已如此,殆于宗周黍离之咏矣。慈恩塔有荆叔所题一绝句,字极小而端劲,最为感人。其词曰:“汉国河山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旨意高远,不知为何人,必唐世诗流所作也。李峤《汾阴行》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明皇闻之,至于泣下。杜甫《观画马图》云:“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物筋骨同。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云:“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元微之《连昌宫词》云:“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闼树宛然。”又云:“舞榭欹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凡此诸篇,不可胜纪。《飞燕别传》以为伶元所作,又有元自叙及桓谭跋语。予窃有疑焉,不唯其书太媟,至云扬雄独知之,雄贪名矫激,谢不与交;为河东都尉,捽辱决曹班躅,躅从兄子彪续司马《史记》,绌子于无所叙,皆恐不然。而云“成哀之世为淮南相”,案是时淮南国绝久矣,可昭其妄也。因叙次诸诗,聊载于此。

  骞鶱二字义训 骞鶱二字,音义训释不同。以字书正之,骞,去干切,注:“马腹絷,又亏也。”今列礼部韵略下平声二仙中。鶱,虚言切,注云:“飞貌。”今列于上平声二十二元中。文人相承,以骞腾之骞为轩昂掀举之义,非也。其字之下从马,马岂能掀举哉?闵损字子骞,虽古圣贤命名制字,未必有所拘泥,若无亏少之义,则涣然矣。其下从鸟,则于掀飞之训为得。此字殆废于今,故东坡、山谷亦皆押骞字入元韵,如“时来或作鹏骞”,“传非其人恐飞骞”之类,特不暇毛举深考耳,唯韩公《和协律咏笋》一联云“得时方张王,挟势欲腾鶱”,乃为得之。此固小学琐琐,尤可以见公之不苟于下笔也。

  书麴信陵事 夜读白乐天《秦中吟》十诗,其《立碑》篇云:“我闻望江县,麴令抚恂嫠麴,名信陵。在官有仁政,名不闻京师。身殁欲归葬,百姓遮路歧。攀辕不得去,留葬此江湄。至今道其名,男女皆涕垂。无人立碑碣,唯有邑人知。”予因忆少年寓无锡时,从钱伸仲大夫借书,正得信陵遗集,才有诗三十三首,祈雨文三首。信陵以正元元年鲍防下及第,为四人,以六年作望江令。读其《投石祝江》文云:“必也私欲之求,行于邑里,惨黩之政,施于黎元,令长之罪也。神得而诛之,岂可移于人以害其岁。”详味此言,其为政无愧于神天可见矣。至大中十一年,寄客乡贡进士姚辇,以其文示县令萧缜,缜辍俸买石刊之。乐天十诗,作于正元、元和之际,距其亡十五年耳,而名已不传。《新唐书·艺文志》但记诗一卷,略无它说。非乐天之诗,几于与草木俱腐。乾道二年,历阳陆同为望江令,得其诗于汝阴王廉清,为刊版而致之郡库,但无祈雨文也。

  贡禹朱晖晚达 贡禹壮年仕不遇,弃官而归。至元帝初,乃召用,由谏大夫迁光禄,奏言:“臣犬马之齿八十一,凡有一子,年十二。”则禹入朝时,盖年八十,其生子时固已七十岁矣,竟再迁至御史大夫,列于三公。杜子美云:“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是不然也。朱晖在章帝朝,自临淮太守屏居,后召拜仆射,复为太守,上疏乞留中,诏许之。因议事不合,自系狱,不肯复署议,曰:“行年八十,得在机密,当以死报。”遂闭口不复言。帝意解,迁为尚书令。至和帝时,复谏征匈奴,计其年当九十矣。其忠正非禹比也。

  琵琶行海棠诗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他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尔。东坡谪黄州,赋《定惠院海棠》诗,有“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天涯沦落皆可念,为饮一尊歌此曲”之句,其意亦尔也。或谓殊无一话一言与之相似,是不然。此真用乐天之意者,何必效常人章摹句写而后已哉!

  桃花笑春风 王荆公集古胡笳词一章云:“欲问平安无使东,桃花依旧笑春风。”后章云:“春风似旧花仍笑,人生岂得长年少。”二者贴合,如出一手,每叹其精工。其上句盖用崔护诗,后一句久不见其所出。近读范文正公《灵岩寺》一篇云:“春风似旧花犹笑。”以“仍”为“犹”,乃此也。李义山又有绝句云:“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语意两极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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