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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阻隔·克制·唯美20100509

 10同心圆10 2012-05-16

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阻隔·克制·唯美


日期:2010-05-09 作者:襄儿 来源:新民晚报


蒹葭  

牛郎织女  

鹊桥会                  

 
 
    襄儿
    
    西方文学传统习惯于对热烈的感情进行充分的爆发式的表现,而我们的文学传统习惯于把许多丰富的感情都屏蔽起来,约束起来,克制起来,用一种娓娓道来的温和方式去表达,并让这种约束和克制本身成为唯美的所在。强烈的感情往往是粗线条的,而克制的感情往往是委婉细致的。约束和克制的手段,常常是某种阻隔——也许是天时所造成,也许是地势所造成,也许是人事所造成。这在我们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中,可以找到很多例子。
    
    天时之隔——一日三秋: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王风·采葛》)
    
    地势之隔——道阻且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秦风·蒹葭》)
    
    人事之隔——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一切景语皆情语,世间万法唯心造。所有时间和空间上的阻隔,归根结底都是人心上的阻隔。所谓的“一日三秋”,无疑是时间相对论的文学化表现;而所谓的“道阻且长”,更是一种空间距离上的象征,表现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绵绵哀怨,即相思益至,如影在前,伸手触之,却遥不可及。这样的时空之隔,放到一个具体的情景——比如因“君子于役”所分别的夫妇身上,在出于集体利益的需要而不得不淡化了战士生死安危的牵挂之后,留下的,是少妇只知起点不知终点的等待。对自己那位不知身在何处,命在何处,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不回来的丈夫,独守空闺的妻子只是用“如之何勿思”这种哀而不伤、如泣如诉的句子,传达给读者一种并不那么凌厉的凄婉。而《诗经》用这样的传统,留给我们的文学的,是阻隔之下选择了克制,克制之中表现出唯美。
    
    对于这种唯美,古人选择了“温柔敦厚”四个字来形容之。《礼记·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唐代孔颖达《礼记正义》进一步解释说:“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
    
    在这样的一种温柔敦厚的文学传统中,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我们的心开始变得柔软。所有想要瞬间爆发出来的感情,放到随着文学世界的逐渐扩大而扩大的内心世界中,就像盐入杯水到盐入恒河那样,渐渐地被消融,使之趋于平静和内敛。这样一种克制的过程,并没有泯灭感情本身的存在,而是把它从一种瞬间的热烈变成了一种隽久的细致。
    
    文学世界的扩大就是人的世界的扩大。同样,文学世界描写的细致化也就是人心的细致化。因为时空的阻隔,而选择情感上的克制;因为情感上的克制,更造成了人心中的阻隔。阻隔和克制,就这样一层一层相互开启,勾幻出中国文学传统中独特的唯美。哪怕是同一个时间下物理空间距离近在咫尺的场景,为了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表现这种克制之中所蕴藉的唯美,作品也会自动设置一个同时间同空间维度中人心的阻隔。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汉乐府·上山采蘼芜》)
    
    面对这样一对相见争如不见的离异夫妇,我很难想象是故夫负心薄幸,抛弃了自己的故人。我宁可相信,是有《孔雀东南飞》中类似焦母刘兄这样的人破坏了他们的婚姻,而《上山采蘼芜》的故人不像刘兰芝那么坚定,故夫也不像焦仲卿那么决绝罢了。经历了“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的一对旧人,再次相见的时候,并没有呼天抢地抱头痛哭;相反,故人用一个“长跪”的动作,发乎情,止乎礼义,把自己和故夫阻隔开来。即使他们现在四目相对,但是他们内心之间相隔的距离,也许比“君子于役”、“自伯之东”这些征夫思妇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他们眼中对方的形象,也许比“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的伊人还要飘渺。然而一句“新人复何如”,于对方的牵挂,于自身的不甘,其感情不可遏止地流出,带给我们哀怨的同时,也告诉了我们,那是一种有克制的、有尊严的、高贵的、唯美的哀怨。
    
    只有在时间跨度和空间距离有确定阻隔的条件下,我们才敢赋予一注充分的感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永隔河汉,一年一期,“忧哉生别离”,牛郎织女本是时空无限阻隔下婚姻悲剧的承担者;但这样一对苦命的眷侣,却被我们当作爱情之神。也许正是有了时空的绝对阻隔,我们才敢于充分地展开对爱情的梦幻憧憬和美好祝愿。此后一系列牛郎织女的故事,才有了能够包容其演绎的基础。我们只有在婚姻“不可即”的情况下,才敢对爱情的“可望”本身做尽情的描写和联想。
    
    我们的文学传统中,表达感情的正统是由阻隔而克制,由克制而唯美。但是,不管正统的包摄力有多么强大,变例总是会存在的。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诗经·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在《诗经》中属于非常另类的作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三个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句子,彻底打破了原本文学传统中应有的阻隔,并把唯一可能带来克制的因素——尨——这只可爱的有点不合时宜的小狮子狗,作为两人共同欺瞒的对象。所以,《野有死麕》带给我们的,不再是那种正统的温柔敦厚的绵绵的凄美和哀愁。然而,当我们的文学传统想要继续表达对于爱情的渴望时,并没有进一步地关注这只小狮子狗,而是把目光远远投向了银河岸边的两颗星星。对于我们的文学传统来说,遥远的天河之际,才是绝对的阻隔,是必定的克制,是唯美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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