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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读后感之十六:考据 by 百晓生(王来雨)

 看见就非常 2012-05-18

考据癖的《不二》读后感

1、敦煌

我是一个考据癖,很久不读小说。小说所能提供的智力愉悦,对我来说所剩无几。以前读小说,我的习惯是边读边用铅笔画图,场景怎样设置,词语怎样移动,情感怎样转变,理智怎样失控……现在这个习惯已经没有了,图越来越简单,文字越来越光滑,人物越来越像纸片,两个纸片翩翩飞上天,一个写着男一个写着女,写得歪歪斜斜,没有临过帖。

没有临过帖的字,永远不是好字。最近香港有个九龙皇帝的书法展,想去看而不可遂。九龙皇帝看起来是乱涂乱抹,实际上应该是写过石门颂。对于写字的人,帖/碑,不是被崇拜物和被模仿物,而是一个个难度。呈现各种难度,就是创作。

冯唐去过敦煌,我没有去过,只从纸面上了解。在敦煌残卷里,有着各种书法难度的呈现。我最感兴趣两种,歪斜的练笔和谨严的模仿。前者是刚入行的书手或随意或小心的涂抹,后者是成熟的书手端正谨饬的完成品。有意思的是,成熟的书手中,有一些“非我族类”,根本不认识汉字,他们只是严格地抄袭南京或长安传来的经卷,先写完一卷的横,再写一卷的竖,或者,一个人写完一卷的横,另一个人写一卷的竖。

读敦煌法书,乐趣就在于分辨各种类型的写法:他是一个汉人?他是一个吐火罗人?他是一个小孩?他是一个和尚?这一卷是用毛笔写的?这一卷是用木棍写的?当然,我看不到真正的敦煌卷子,只是看到粗糙的印刷品,我的分辨总是错误的。

2、石涛

《不二》不是敦煌卷子,虽然冯唐在“附录1”里写到一本《不二甲乙经》,“枯墨画着一个和尚……笔意近明末石涛”。

中国画的用墨,的确和敦煌壁画中的凸凹法有关(顺带说一句,《不二》最后部分,不二画佛像的程序搞反了,佛像的画法是先勾线后敷彩,眼睫毛之类的线描,不会留在最后部分画),中国画讲究用墨,的确是从中唐开始,有一个叫张璪的,善用秃笔,不贵五彩。曹衣吴带、画能通神的时代,随着安史之乱结束了,中国画开始转向世俗性,所谓南北宗,所谓文人画和院体画,都是围绕着世俗性“螺旋式前进”的过程。

这个过程在明末产生了一个言语不清的突变体,就是石涛的“一画”。冯唐在上面的句子里写到“笔意近明末石涛”,心中应该想到了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的第一章,“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第二章,“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一画”和“不二”,意思非常接近了。

《不二》里也写到了苦瓜,“治疗就先从处理阳盛开始,从泻火开始。苦味泻火……给弘忍吃的素食只剩苦瓜。”弘忍是不可能吃到苦瓜的,苦瓜随着郑和下西洋传入中国。

3、恒春藤

弘忍吃苦瓜,只不过是冯唐随笔而写。另一种植物,冯唐就是有意的了,“恒春藤”,出现在小说的第二行。就是这个名词勾引起我读《不二》的兴趣。

小说第十章《西来》中,不二和神秀温习功课,“祖师西来意”的第一个答案就是“庭前恒春藤”。这个公案的原主角是著名的赵州从谂,原答案是“庭前柏树子”。赵州老和尚的回答很家常,柏树是可以种在院子里面的,冯唐却让恒春藤长在了弘忍老和尚的院子里,充当了“思春”的道具(第八章《周期》:“恒春藤花开的前后……庄阳公主月经初潮”),是因为恒春藤这个词好听吗?

恒春藤应该是一种稀有植物,《祖堂集》里说:“天宝三年,敕令中使杨光庭往司空山采恒春藤”,皇上李隆基要专门派太监去采。至于恒春藤究竟是什么,那就不知道了,植物学上没有这个词。

恒春藤这一段文字,讲的是司空本净的故事。司空本净是六祖慧能的弟子,因为恒春藤被引荐给李隆基,在长安开了论法大会,“白马寺惠真问:禅师说无心是道?师曰:然。问曰:道既无心,佛有心耶?佛之与道,是一是二?师曰:不一不二。”在这段辩论之前,本净还有一段很漂亮的辩论,“师曰:小僧身心,本来是道。问:适来曰无心是道,今言身心本来是道,岂非相违?师曰:无心是道,心泯道无。心道一如,故曰无心是道。身心本来是道者,道亦本是身心。身心本既是空,道亦穷源不有。”司空本净在六祖慧能的弟子中不算突出,这两段辩论的确把“慧能禅”说清楚了。

4、紫藤

除了恒春藤,《不二》中的紫藤,也引我注意。

画国画的人,入门学画紫藤,因为紫藤的线条比较复杂,可以练笔。紫藤画得最好的当然是徐渭。但无论是在画中还是在诗中,紫藤总是一个不太有品格的植物,尤其唐诗,很少写到紫藤(注:因为初居北京,手头无书可检,凭印象写来而已。上面《祖堂集》的引文以及以下将要引用到的,都是从百度检索到的,可能有误,概不负责)。

但紫藤在《不二》中位置突出,玄机院子中庭就种着紫藤,紫藤架下也上演着各种淫戏,第十二章《枕草》玄机写信,开篇就是“黑夜里,合欢花还是红的,毛绒绒的,紫藤花还是紫白色的,和黑夜还是白天没有关系。”我能够想到的写紫藤的诗,除了李白的一首“香风留美人”,就是白居易:“藤花紫蒙茸,藤叶青扶疏。谁谓好颜色,而为害有余。……又如妖妇人,绸缪蛊其夫……”

《不二》中紫藤的出处,我找不到。紫藤和和尚有关系的诗,我也只查到“紫藤瘦倚背西风,归僧自入烟萝去。”这个出自《石门文字禅》,“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这就是著名的《潇湘八景》,从此成为绘画的格套,“紫藤”那一句的标题叫《烟寺晚钟》。

5、《甲乙经》和《大日经》

顺带说一下,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有《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这个千古奇淫之文,和《不二》似乎是隔千年的兄弟,笔灿莲花,汁液横溢。《大乐赋》藏在敦煌千余年,后被伯希和发现,刊行于世。冯唐的《不二甲乙经》的“出土”过程,近似《大乐赋》。

“不二”是佛教词汇,“甲乙经”却是道教用语。《抱朴子》里,把《太平经》和《甲乙经》并列,有学者认为《甲乙经》就是《太平经》的另一版本或者注释本。如此看来,《不二甲乙经》有着融汇佛道或者“非佛非道,即佛即道……”的意思。

说到经书,《不二》里还提到弘忍读《大日经》,这个名字太引人遐想了。不过在小说设定的年代里,弘忍读不到《大日经》。《大日经》是密教经典,开元年间由善无畏和一行翻译。

6、大日山与玄机

除了《大日经》,还有大日山。大日山据说在浙江瑞安。

《不二》中,玄机是个尼姑,历史上的鱼玄机是个女道。在唐朝这个开放社会里,女道和尼姑都有性自由。不过,冯唐狡猾大大的。的确,有个女道叫玄机,住在咸宜观(“咸宜”这个词也惹人遐想),是个风流人物,写了不少诗,《不二》中用了她写的诗。但在禅宗史上,还有一个尼姑叫玄机,著名的公案“日出溶雪峰”就是玄机尼姑的杰作。

《五灯会元》上有:“温州净居尼玄机,唐景云中得度,常习定于大日山石窟中。一日忽念曰:法性湛然,本无去住。厌喧趍寂, 岂为达耶?乃往参雪峰。峰问:甚处来?曰:大日山来。峰曰:日出也未?师曰:若出则镕却雪峰。峰曰:汝名什么?师曰:玄机。峰曰:日织多少?师曰:寸丝不挂。遂礼拜退,才行三五步,峰召曰:袈裟角拖地也。师回首。峰曰:大好寸丝不挂。”《不二》第一章《不挂》,玄机和弘忍的对谈,就脱胎于这里。雪峰义存,唐末著名的禅师,和赵州从谂齐名,南雪峰北赵州,南慕容北乔峰也。关于雪峰,还有一个著名的公案,就是当头棒喝。其他公案,诸如淘米、睡觉等等,就更多了。
玄机尼姑,就住在瑞安大日山。她的哥哥是个和尚,著名的永嘉玄觉。南禅慧能门下,一花五叶,其中一叶就是他。《永嘉证道歌》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在《五灯会元》里,玄机尼的这段故事,和上面所引“司空本净”的故事紧挨着。冯唐熟读《祖堂集》和《五灯会元》。“司空本净”故事中那根藤,在《祖堂集》里叫“恒春藤”,在《五灯会元》里叫“常春藤”。

7、生支

既然考据癖到了尼姑,再多写几句无关宏旨的话。《五灯会元》里的玄机尼是福建人,《不二》中的玄机来自敦煌。沙州有一个大乘寺,是敦煌最大的尼寺,据李正宇考证,吐蕃占领初期的788年,该寺有尼姑34人,后期有尼姑62人,晚唐增至105人,五代时增至209人,北宋时犹存。

敦煌是个胡汉杂糅的地方,唐朝的长安也是,绿腰就有一半胡人血统,“左眼蓝,右眼绿,在著名的开放城市敦煌街头混大,来长安之前睡过二十四国的男人,他们分别相信七种宗教。”《不二》第七章《花开》写到“送葡萄酒的龟兹妇女夹带了十来个阳具进来”。这种东西,中华上国自古就有,李零对此考证甚详,不过中国的小说,凡是奇技淫巧都喜欢归之于洋人,所以卖春药缅铃之类玩艺的,都是胡僧胡婆子。洋人的这种东西这么有名,除了他们的确做工好的可能性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玩意佛经里记录了,流传广泛。

周作人考证过,佛经里这种东西叫“树胶生支”,“生支”就是男人的那玩艺。在《根本说一切有部苾刍尼毗奈耶》(就是“尼姑戒律”)里有一个尼姑用“树胶生支”的有趣故事。我记得《四分比丘尼戒本》中,“树胶生支”译成“胡胶生支”,但我没有BAIDU到。只找到了《十诵律》里这个故事的另一个译本:“佛在舍卫国,时偷兰难陀比丘尼以树胶作男根,系着脚跟,后着女根中。时失火,烧比丘尼房舍,偷兰难陀比丘尼忘不解却走出房外。”

偷兰难陀比丘尼,是佛教史上最幽默的女尼姑,很多尼姑的戒律条文前都要先讲一个她的段子。实际上,佛对偷兰难陀比丘尼很理解很宽容,对上述事件的处罚只是“波夜提”而已。《十诵律》的同一部分,还规定了各种女尼春心难耐而犯禁的处罚:“若比丘尼作男根着女根中,波夜提。若比丘尼以树胶作男根着女根中,波夜提。若韦囊若脚指,若肉脔若藕根,若萝卜根若芜菁根,若瓜若瓠若梨,着女根中,皆波夜提。若着他比丘尼女根中,突吉罗。”“波夜提”和“突吉罗”,在佛教中都属于轻罪,和衣衫不整、露齿而笑类似,做下忏悔就行。

从上引段落可看出,女尼所使用的代用品非常广泛,并且家常。《不二》的《花开》部分,列举了七种材质的男根代用品,玄机也是一个荤腥不忌的尼姑。原本,在小乘佛教中,性这方面的戒律就比较轻,“色戒”是大乘传入中国,逐步本土化,在晚唐之后感染上了中国本土的禁欲主义潮流。《不二》中玄机所处的时代,正是女权大张的时候,武则天不仅当尼姑,而且搞和尚,咸宜庵中收藏一些珍品生支,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8、锁骨

和佛教中国化有关,也可以和“玄机渡不二”(“入不二”?)生拉硬扯上关系,就是观音的中国化。在印度佛教中,作为菩萨的观世音是男相的,来到中国却逐渐女相化,这个过程就发生在唐代。

在初中唐,传说中的观音还是化身为一个老头(敦煌壁画中,观音长胡子)。而到了唐代后期,就变成女性了,不仅女性,而且是貌美风流的女性。《续玄怪录》中有一段“锁骨菩萨”的故事:“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来,见墓,遂趺坐,具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之曰:此一淫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所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皆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

由锁骨菩萨转化为锁骨观音,又转化为鱼篮观音,逐步形成女性化的观音形象。玄机是不是锁骨观音/锁骨菩萨,冯唐没写。在第七章《花开》里,幼女玄机和父亲踏青,就曾想象过变成菩萨,“玄机想变成那种河边被少年偷看的妇人,高髻,大奶,或者变成庙里的菩萨……父亲说,还是做菩萨吧,水边的大奶妇人基本都是官妓或者野鸡。”

9、入不二

《不二》中玄机的形象,融合鱼玄机和玄机尼姑,也许还有锁骨菩萨的影子。《不二》中不二的形象来自哪里?首先不是来自冯唐自己。如果要在《不二》中找一个像冯唐的,那就是韩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诗文佛理我教天下,文字打败时间。买我的房,休想”,很像冯唐站在四合院门口抗拆迁的样子。

“不二”是佛教用语,很多佛经里都有。比较有名的是《维摩诘经》(前面说到的永嘉玄觉,就是从《维摩诘经》开悟,后拜慧能为师),有《入不二法门品第九》,“尔时维摩诘谓众菩萨言:诸仁者!云何菩萨入不二法门,各随所乐说之?”诸位菩萨牛哄哄地说完之后,“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没有文字,不立文字,很接近禅宗的观点了。

在这里,“不二”和《不二》的结尾产生了矛盾。小说结尾,不二跑去敦煌画菩萨像,就不是禅宗得道大师的行动了。

佛的造像,有好几个阶段。大致来说,在开始时期,佛是没有形像的,佛教不拜偶像,佛教徒的崇拜物是窣堵波-塔,象征着佛的法身。最早的佛教徒修行场所是塔窟,以塔为中心的洞窟,然后慢慢发展成塔窟寺。不拜偶像,不利于教义的传播,于是慢慢有了佛的形象,并且讲究起“观想”,其中就有想象佛的各种相(我前段时间还请人刻了方印章:“见过去现在未来诸佛”)。造像和佛画,对信徒来说是为了敬拜,对僧侣来说是为了观想。唐以前,北方的很多大路中央都建有非常高的造像碑、佛塔、经幢,处于这些宗教纪念物的影子范围内,就相当于念了一遍经。如今西藏四处可见的经幡,也是这个目的。
但佛教里还有一些经的教义不强调这一套,《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幻”。慧能禅的入门就是《金刚经》,《六祖坛经》里也有“无相说”。慧能禅在中晚唐的兴盛,和它的破除偶像、回归原教旨有很大关系。这一时期,也是中国佛教绘画的转变期,吴道子之类的“通神型”大壁画逐渐隐退(当然也没有完全消失),禅画开始兴起。

玄机入不二,被不二画成佛,不二这就不是不立文字了。

10、二

既然开始写“不二”,索性写一下“二”,恰好也和《不二》能拉扯上关系。

《不二》里有一个弘父,“在烧他的蜡烛快要熄灭之前,引燃另外一支蜡烛,在这支蜡烛熄灭之前,再引燃第三支蜡烛,如此,让火长明不息”,后来跑到长安建了祆祠。祆教是粟特商人信的教,在唐朝兴旺过一段,又称拜火教。祆教的一支叫摩尼教,在中国比较有名。金庸小说里写到过,但那是金庸上了吴晗的当。朱元璋的明朝和明教没关系,吴晗标新立异想搞噱头,把八杆子打不着的摩尼教与白莲教扯到了一起。

祆教本名琐罗亚斯德教。这个教太厉害,一神二元三际,不拜偶像,影响遍世界大宗教。一神就是唯一真神,二宗就是光明与黑暗,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二宗延伸出很多概念,比如天堂与地狱(基督教和佛教中,这个观念很重要)、善与恶等等。

佛教,尤其是势力庞大的净土宗,讲果报,讲善恶,讲天堂地狱,讲过去现在未来,讲很多很“二”的东西。但禅宗不讲这些,所要破的就是这些“二”。禅宗讲的是“不二”,“人佛不二”、“心佛不二”,也就是《坛经》中的“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11、不二

禅宗讲“心”,神秀、慧能斗法的那两个偈子,被称为“呈心偈”。慧能在广州落发的时候,还有“心动幡动”的公案传世。讲“心”,并不自慧能开始,而是自弘忍开始。所以弘忍的教派被称为东山法门,南北禅宗都要奉弘忍为祖师。早期禅宗注重《楞伽经》,弘忍引入《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所谓“禅宗三经”,一般指《楞伽经》、《金刚经》、《维摩诘经》,最后的《维摩诘经》是前述玄机尼姑的哥哥永嘉玄觉重视起来的。弘忍之后的禅宗南北宗,北宗神秀一脉重《楞伽经》,南宗慧能一脉重《金刚经》。

但神秀或慧能,是弘忍的衣钵传人吗?冯唐说,不是,不二才是。那么,谁是不二?冯唐肯定不是,他要做韩愈,破了玄机处的男人,而不是被玄机破除的男人。

《不二》的第二句,点明了小说的时间,“唐高宗龙朔元年,西元六六一年。”南北宗的禅宗史,都以龙朔元年为分界点。在这之前,禅宗传承清晰,在这之后就乱套了,越来越乱,所谓一花五叶,就是谁都不服谁,大家都是老大。

龙朔元年,神秀和尚离开冯牧山东山道场,慧能和尚来到东山道场,二个人有可能见面也有可能擦肩而过。那时神秀五十多岁,慧能二十多岁(具体岁数,史无定文,这里就不考据了,太繁琐),还没剃度。南宗说慧能得了弘忍的衣钵,连夜跑走了;北宗说神秀被弘忍引到上座讲经,弘忍公开宣布神秀是传人。但禅宗在这之前的传承,都是老和尚临死前,当众指定一个小和尚做老大。弘忍死于上元元年,公元674年,距离龙朔元年的公元661年,差了十来年。在龙朔元年,弘忍身体棒精力旺,在佛教界正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把衣钵传出去了?

在禅宗史上,有一个悲惨的和尚叫法如。记录法如得到衣钵的《传法宝记》被埋藏于敦煌千余年,“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法如,法如及乎大通。”大通就是神秀。这里的“及”是兄终弟及的意思。六祖法如死的比较早,52岁就死了,死后衣钵和弟子都归了在北方活跃的神秀(七祖),后来又被神秀的弟子普寂直接从宗谱中除名,因为普寂自己想当七祖。当时和普寂对抗的慧能弟子神会,自称是禅宗七祖,普寂如果自称八祖,就比对手矮了一辈。

不二是法如吗?《传法宝纪》里说,法如19岁拜弘忍为师,随伺弘忍16年而得衣钵。弘忍死于674年,倒退16年便是658年。《不二》第一章的时间是661年,此时不二小和尚“入寺已经五年,扫厕所已经五年”,不二入寺世间是656年,与法如入东山寺的时间相差两年。如果考虑到计数的四舍五入掐头去尾等因素,马马虎虎弥缝得上。公元661年,龙朔元年,法如正是龙精虎猛的棒小伙,被玄机破处很有可能。

法如没有死在敦煌,而是死在了著名的少林寺。不过《不二》本来就是一本小说,考究细节是没有意义的。

12、多宝格

《不二》是一本小说。一本小说落到考据癖手里就变成这样,言语无味,罗里罗嗦。之所以考据《不二》,一是因为夸冯唐的人太多,尤其是开夸冯唐语言好,天花乱坠、汁液横飞之类,二是因为《不二》勾引起我阅读的欲望。最近五年,能让我一口气读完的小说,《不二》算是唯一一部。我读一本好的小说,赞叹之余,更想知道作者是怎么写出来的,就需要对小说中的一些细节进行“索隐”。假我以时间,我就想写一本《红楼梦索隐》。

我判断一个小说好不好,我愿不愿意读下去,只凭借小说前三句。好的小说,都有着好的开头,交代人物的冲突和空间的架构。《不二》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尼姑玄机问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你想看我的裸体吗?这是唐高宗龙朔元年,西元六六一年。”。表面上是一个罗嗦的句子,但通过罗嗦的定语把小说的全部冲突交代出来了,又通过时间限定,把时空拉出来了。这两句,加上第三句的“恒春藤”,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三个要素:色空冲突、深远的时空、经典的结构(小说的“附录1”如果挪到开头部分,就是一个“俄罗斯套娃”)。

《不二》不仅是一个“俄罗斯套娃”,还是一个“中国套盒”。“中国套盒”是略萨的说法,他实际上说的还是“俄罗斯套娃”。我所说的“中国套盒”,指的是“多宝格”,故宫里有很多。一个盒子里分成很多空间,每个空间放着不同的精美微型器物,以供赏玩。

《不二》有着足以构成长篇小说的庞大开局,但只写了九万字。我在读开头三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它只有九万字。《不二》中,人物杂多,每个人物的故事实际上是独立的;这些人物又都有“历史背景”,在历史中处于不同时空,然后被一格格地放进《不二》这个盒子里,既可以整体欣赏,每个片段和人物又可以拿出来单独阅读。冯唐在《附录4:代跋:我为什么写黄书》中说:“开始构思《不二》的时候,想分甲乙卷,甲卷写禅宗在中晚唐的西安,乙卷写禅宗在中晚唐的敦煌。”但小说的时间却限定在龙朔元年,这是初唐的年份;小说人物上起弘忍,下至韩柳(不二姓柳,是柳宗元的弟弟,^_^)。和鱼玄机。他的构思是一个七宝楼台,结果是一个多宝格。《不二》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巨大的时空和结构变化,这是我的疑惑。

多宝格里的宝,越多越好,越精致越好。《不二》在这一点上令人叹为观止。即使小人物如老张如云茂如不二一家人,故事都精彩,内容丰沛,皮薄肉厚汁多。《不二》这个多宝格里,塞满珍珠玛瑙,不依靠线,只依靠珍珠玛瑙自身的光泽,熠熠生辉,流光遍野,璀璨婀娜。但总有考据癖如我这样的读者,想问冯唐,你为什么这样写?

我的疑惑是,为什么设置韩愈这个角色?在这个故事中,把韩愈置换成李白杜甫也可以,置换成王维也许更合适。为什么偏偏是老古板韩愈呢?仅仅因为不二姓柳吗?《不二》的时间如果设置在中晚唐,我能理解韩愈入幕的理由。一是韩愈僻佛,是武宗灭佛的主力干将,二是韩愈学习禅宗的宗谱理论,创立了儒家的道统,开启两宋道学之门。这足以构成“冲突”。

另一个疑惑是,为什么有信诚这个角色,并且占的比重比较大。信诚是个历史人物。公元668年,足智多谋的徐茂公终于奉高宗之命征高勾丽,僧信诚打开平壤大门献城而降,被唐朝封为银青光禄大夫。第12章《无骨》里,信诚为什么给慧能设了个“美女阵”,要求他每年都要操高句丽第一美女(“睡我第一美女的责任是,每年不得不再睡她一次,否则自摸精尽而死”)?仅仅是瞧韩国人不顺眼?接下来的第16章《诗赛》、17章《衣钵》、18章《岭南》,一百高句丽武和尚为什么拼命保护慧能夺得衣钵?《不二》中多次写到要征高勾丽,第18章的结尾,“七年之后,唐高宗征高勾丽……”,终于交代了征高句丽和信诚的结局,这一段和《资治通鉴》的记载完全一样,冯唐没有虚构。

冯唐在《附录4》中说:“开始构思《不二》的时候,想分甲乙卷……写作过程中,越来越觉得这样太装逼,太“二”了。决定还是按现在这个样子,合在一起写,淋漓而下,意尽而止。”在冯唐的构思和结果之间,出现了缝隙。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缝隙,这是我想问冯唐的。

已写了12节,就此打住,再往下写就变成13点了。用考据的方法读一篇元气淋漓的小说,本来就是挺傻的。《不二》提供了足够的细节,勾引起我的考据癖。期待下两部,《天下卵》和《安阳》。我尤其对《安阳》感兴趣,因为冯唐藏玉,《礼记》说“君子比德于玉焉”,“德”在上古三代,不是道德的“德”,而是一种神性,近似于巫术(“道”也是一种巫术,驱邪用的)。冯唐说:“《安阳》,着重于怪,医学、巫术和古器物制作,科学的诞生,背景是夏商”。我喜欢巫术。
(附录一句,实际上是前面说过的:因为手头无书可检,所谓考据,实际上全部依赖百度,标题也许应该叫“百度出的《不二》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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