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手握阳光的人

  给我手握阳光的人                                                   

        一

  老师，在我做了十八年教师之后，我深深地想起了你。

二

 30年前，我挎着母亲手做的书包坐在了你的班里，如同初春硬生生钻出泥土的嫩黄草芽，羞怯地打量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和我一样的小学生，天真的眼睛里挂满了憧憬。你在铃声响落之前走了进来，牛皮筯儿扎着的两把刷子，像羊吃剩下的两束草茎。我想，你比我上高中的叔叔大不了多少，脸红的时候，你鼻翼边的那几粒雀斑像妈妈撒在烙饼上的芝麻。你教我们语文和算术，一直到小学四年级。

 是二年级的初夏。不知怎么的与班里的一个很有号召力的女孩闹了别扭。没过几天，便发现班里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不和我说话了。在孩子的世界里，“不和你玩了”是最具惩罚性的威胁和最具威胁性的惩罚。我，没有人玩了；没有人，跟我玩了。

 教室的西边是一块空地，太阳暖暖地从树叶间伸过手来，牵起一群欢快的女孩，跳绳、踢毽子、丢沙包。可是，现在，那里，没有我。我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像坐在冬日的风口；至今我还能触摸到弥漫在周围的冷寂的空气。我不知道应该告诉谁，我也不会告诉谁，因为，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了，妈妈会骂我，姐姐们会瞧不起我。

 好多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放下书包做作业。忽听到院门外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是女声的合奏。对我来说，这不啻是天上仙乐，好多好多天没有这么多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学名了。我飞到门外，看见一群女孩，我们班的女孩，早就不和我说话的女孩，我早就想和她们说话的女孩---远远地向我招手，又喊响了我的名字。

 第二天，走进教室，女孩们争着招呼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怀中揣只狂喜的兔子，可是那个我每天晚上祈祷的仙女帮助了我？你踏着铃声走了进来，用眼睛找寻到我，我分明看到一缕阳光从你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你一定看到了一个幸福得有些羞涩的小女孩，不然，你为什么微笑地冲我点点头？哦，我知道了：老师，是你，使一棵弯腰曲背的草芽灿烂在连风都带有香味的夏天。

三

 老师，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时你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你没有文凭，没有职称，没有任何闪光的头衔，也肯定没有读过卢梭、杜威、苏霍姆林斯基。但是，在一个小学生的眼睛里你为什么就能像天上的太阳一般温暖？上了14年学，又教了1８年书，经历了数不清的老师，有多少已经叫不上名字了，还有很多连面目都记不起来了，你为什么像一副照片镶在我心的镜框里？

四

 临近期终，我带的班里有个男生翻出学校的围墙，摸到一所公寓拿了些不值钱的东西。那公寓的保安带他回到学生宿舍索取赃物。作为班主任，我被叫了去。一群人在屋里翻找，男孩站在一边。我看不见他的脸，也害怕看见，就默立在门外。东西找到了，他被推了出来，看见了我，脸突地红布蒙面一般，弯下腰，向我鞠了一躬，跟他们上了车。我站在卷着雪的风里，望着载他远去的汽车，泪如泉涌。

 我给他留着座位，留着书本，照样点他的名字，照样给他写成绩手册，告诉他，三班永远是他的家，连上我的60个成员等着他回来。

 他果真回来了。他没有说什么话，但找寻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是得了温暖才生出了回来的勇气。

  后来，拿给我看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交给我一封信。信中提到这件事：“坐到车上，禁不住回头看你。见你头发凌乱，一脸悲伤。老师，我突然很可怜你，像可怜一位有个误入歧途的孩子的母亲。那一刻，我发誓，再不让母亲为我难过。”

老师，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多少年以前，你给予我的是一个孩子多么需要的东西，这种需要可能当时意会不到，却在他受到那天起就决定他将受益一生。

五

 多少次，我无法解释涌在眼角的泪水，就像曾经无法理解你的伤悲。那个叫舍妮儿的女孩上课总是睡不醒，同学们取笑她为“睡觉大王”，你喊她的时候总是语含担忧，老师，你知道她没有母亲要干许多家务活吗？王中学习不中，打架斗殴却很中，可他不怕抡圆胳膊打他的父亲，却怕你静静地温柔地看他，是你的眼光里有他父亲都没有的忧伤吗？聪明又机灵的“猴哥儿”，就是那个上课不听讲作业不认真总是逃学的张小凯，后来他怎么回回考第一品学兼优了呢？我见到过你捉他回来时的样子，就像我妈妈找到了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的弟弟，你那眼光里是深深的失望吗？是他从你的失望里感觉到你对他的关心与期望吗？

老师，是时间太久了吗，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你说过什么话，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你为什么事向全班同学道歉。噢，记起来了：三年级期末统考前你让学生背了两篇范文，结果试卷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作文被判了雷同。你那哭过的红红的眼睛至今还烙在我的脑际，你那羞赧的眼神至今还像湖水一般明澈得让人动情。

                                       六

老师，我那时候是个敏感而早熟的孩子吗？我总是习惯于看你的眼睛，那里有太多不谙世事的孩子因为看不懂而忽略的感情。还记得我们的教室是农村的老式房子，窗子很高，木制的门上没有玻璃，只有几个不知什么年月由哪个淘气孩子钻的榆钱大小的洞。很多时候，我觉得你的眼睛就像那些放阳光进来的洞口。它那么小，却可以拢住那么一大束柔亮的光线，我喜欢把手伸过去，一下一下地握取它，或是小心翼翼地抚摸它。在我寂寞的成长的时光而不至成为顽童，在我求学的尴尬年纪而不至颓放，在我身缠俗务不可自拔的岁月而不至迷失，老师，是我还习惯于玩味这束圣洁的阳光，玩味你粗糙的面庞上那双灵秀的眼睛。

你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高中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你的实际学力应该是初中文化吧，可你登上讲台的那一刻起，就握住了中外所有教育大家的教育真谛。        

                                         七

人到中年，我时常查点所历人生中的幸与不幸，发现最大的幸运是在适当的时候遇见适当的人，最大的幸福是精神上有所皈依。老实说，老师，你是我的精神初恋，没有和我同样体验的人怕是不能理解这般赤诚，恐怕连你也不知道从你的视野里飞出了几十年的鸟儿竟有这般情怀。

耶酥说：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必承受土地。老师，手握阳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必受到膜拜。

                                           八

 老师，我找不到向你表达感谢的方式，总觉小草的谢意微不足道，太阳的光辉永远暖在心底。

 今天，在这个有雨的夜里，向你做深情的倾诉，但愿能表达对你的感激于万一。在千里之外的乡村，希望你能收到我贮存了几十年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