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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转，不觉已到高原两个月。过去的60天里，我曾两度进出高原，高原反应的厉害，已有深刻的切身体会。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力量。在时间面前，再痛苦的高原反应过程，程度也都会逐渐由重转轻，从有到无。两次进藏初期的头疼、头晕、气喘，胸闷等症状都已成为痛苦的回忆，但惟有顽固的失眠，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好转，反而更为加重。 说起失眠的折磨，想必好多人感同身受。 夜深了，万籁俱寂。这可正是绝大多数人美梦成真的关键时刻。身体蜷缩进宽大的席梦思，脑袋惬意在松软的枕头里，鼻息匀称，鼾声律动，嘴巴时不时地吧嗒几下，有时美梦还会指使嘴角挂上浅浅的微笑，更有甚者，还会笑出声来。梦可真是个好东西。痛苦的人在梦中会经历快乐，快乐的人在梦里会享受幸福，远方的游子会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多年的光棍会在梦里找到日思夜盼的新娘。 但可惜的是，这些微笑和幸福，没有一样属于失眠者。 有研究表明，人生三分之一的时光是在床上度过的。享有充足而舒适的睡眠，不啻是每个人美好生活的组成部分。一天两天不吃饭或许可以挨过去，但连续几天，甚或更长时间无法安眠，恐怕对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近两个月，我就是那个接受失眠考验的人。自从进入青藏高原的那一天起，睡眠的美妙之处，我几乎从未享受过，而卧室里那张本来十分舒适的大床，也几乎成了自己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原本生活在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烟台。我所在的小区依山而建，远离喧嚣闹市，十分安静。安静，是我选择长居于此的最重要的考虑。安静的环境，会让人的思维变得活跃而敏捷，读书、写作都成为十分惬意的事情。 8月份，作为一名援藏干部，喔进藏工作。说心里话，以我健壮如牛的体魄，还真没把大家所描述的骇人的高原反应当回事。临行为了安慰别人，自己还夸下海口：西藏300万同胞能过的生活，本人也肯定没有问题。就这样，我信心满满地来到了雪域高原，来到了美丽的圣城拉萨。 事实又如何呢？来到拉萨的第二天就头痛欲裂，气喘吁吁，腹泻头晕，睡不着觉。高原反应的主要症状，我几乎占了个遍。10初出差之后的第二次入藏，反应较第一次尤甚。当时正患重感冒且引起鼻炎，连续打了10多个吊瓶，仍未彻底痊愈。考虑到 我很幸运。在继续服用一周的消炎药之后，感冒基本好了，肺水肿的阴影终于烟消云散。高原反应的其他症状也日渐轻微，但失眠仍如影随形，几乎一天都没有离去过。 失眠，可能很多人都体会过，但连续几天，几十天的失眠，而且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这种失眠乃失眠中的极品，让人刻骨铭心。 初来高原的前20天，每晚的失眠让我痛苦不堪。我的日记中留下了很多关于失眠的记录。 8月23日：乱夜思：临街音声响，疑是鬼敲窗。睁眼无明月，闭眼思故乡。 …… 这可如何是好？天天睡不好觉，第二天的工作难免受到影响，精神难以集中，效率大为降低。 于是，上网去查阅各种所谓改善睡眠的方法。专家说，要想拥有良好的睡眠，就必须尽量减少停留床上的时间，有了充足的睡意之后再上床，会比较容易进入梦乡。于是我每晚散步、读书、上网、写作，一直坚持到很晚。直到瞌睡虫爬满整个脑壳，才离开书桌，睡眼迷蒙中脱衣上床。然而，当自己躺在床上，全心全意要去睡觉之时，瞌睡虫竟然又一只只地飞走，直到一只不剩。留下自己大瞪着双眼，本来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睡意复又荡然无存，脑子要多清醒有多清醒。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瞌睡虫只留恋坐着的书桌，而厌恶躺着的大床。 专家又说了，上床之后，如果难以入睡，就幻想着数绵羊跳过栅栏，一只，两只，三只……数着数着就迷糊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得此良方，如获至宝。因为这个方法优点有三：一是要领简单，二是操作方便，三是无需投入。于是，躺在床上，我就开始数，可都数到三千多只了，还毫无睡意。有时竟会数出不同颜色的绵羊来，黑的，白的，花的；还有一次，一只绵羊翻越栅栏时不小心，摔了个“羊吃屎”，自己非常着急，但又苦于没有什么救援的办法，唏嘘不已；更有甚者，有两次绵羊群里还混进来几只山羊，不但身体和羊角的形状迥异，而且跳栅栏的高度和灵敏度明显优于体态肥胖、动作笨拙的绵羊。不能再数了，再数下去，怕是什么驼羊、藏羚羊都要加入了。 数羊的方法就此告一段落。 网上的专家很多，提供的方法也五花八门，诸如睡前喝牛奶法、喝蜂蜜法，按摩穴位法，上软下硬两个枕头法，鲜桔皮枕边闻味法，睡前吃两瓣大蒜法，等等等等。被失眠逼得走投无路，我是有病乱投医，除了安眠药外，可以说是遍试诸法，可遗憾的是，效果都相当的不给力。 万里之外的妻子，得知我失眠的消息之后，心急如焚，一再打电话、发信息嘱咐：晚上睡觉时要静心，别想事情。她是那种睡眠质量特高的人，从来都是脑袋一挨着枕头就立刻入睡。对我失眠之事，相当的不理解，她始终坚持认为，只要躺下不想事情，肯定很快就能睡着。我嘴上答应着好好好，可心里明白得很，躺在高原的床上不胡思乱想，对自己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十分容易做到的事情。 白天的工作、各种的杂事、看过的文章、思想的火花，每当躺在床上，便会相跟着一股脑儿地涌进脑海。每样事情都感觉自己很重要，有时竟互相掐起架来，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我呢，既是参与者，又是裁判员，忙得不可开交。瞌睡虫这家伙，很不地道，在这个时候总是躲得远远儿的，隔岸观火看热闹。 连续的失眠让我想起妈妈在自己小时候说的一些话。那时，每当自己不愿意吃饭的时候，妈妈总会说“饿得轻”；每当说自己睡不着的时候，妈妈总会说“困得轻”。当时感觉很委屈，如今想来，也可能有一定的道理。莫非自己真得是“困得轻”？ 按照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凡事都有两面性，都要一分为二地看待和分析。于是我绕开失眠的种种不是，开始换个思路去面对这个难题。失眠既然不可避免，那它有没有好处呢？ 仔细想来，好处还是有的。 失眠的最大好处，就是让我在沉沉的暗夜里，能深刻的体会到，在雪域高原的恶劣环境中，我是如此活跃地存在着，只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孤独。但孤独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呢？人说，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深夜失眠带来的巨大的孤独感，不正是自己一个人在享受心灵的狂欢吗？想到此处，还何忧之有？ 几十天的失眠，曾让我无处躲藏，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既然与失眠作艰苦卓绝的斗争并没有什么效用，那我何不试着与失眠和平共处，让失眠为我所用呢？ 不是睡不着吗？索性就打开床头灯，和衣而坐，捧起枕边未看完的书本，再读上它几十页甚至上百页。书里的精彩，让我无暇再去体味失眠的苦痛。失眠对于我，此时已不是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而已变身为每晚不辞辛苦陪我读书的佳偶良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经常会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书，竟完全想不起入睡的时间了。 床头柜上，一支笔、一个本，每天都静静地躺在那里。深夜来临，躺在床上，清醒的大脑依旧不甘寂寞，天南海北，自由驰骋。有时偶尔会迸出几个小小的火花，或是一句妙语，或是一个新观点，或是一个好思路。此时，我不敢怠慢，立即起身，开灯，伸手摸起笔和本，赶紧记录，一丝不苟。工作难题的解决办法、次日座谈会的发言要点、一篇文章的构思框架等等，都会时不时地在头脑中闪现。失眠这家伙也从捣蛋鬼，华丽转身蜕变为工作的助推器。 下面这几首小诗，源于自己白天拉萨所见所闻，也都是夜晚床上失眠时的感悟和收获，虽说“诗味”不浓，且颇有仿“梨花体”之嫌，但因是失眠的功劳之一，所以忝记此处。 虔诚的风 虔诚的风/吹皱了/布达拉宫前/那一池秋水 虔诚的风/搅乱了/药王山上/那一片绿荫 虔诚的风/抚平了/大昭寺里/那一群香客的心 你的路过 你的路过/虔诚了/我的虔诚 你的路过/温暖了/我的心灵 你的路过/单纯了/我的思绪 你的路过/神秘了/我的懵懂 牵挂远方 远方的圣城/是让你执拗的方向 远方的布宫/是萦绕你心头的梦想 远方的大昭寺/是一道神佛降下的天光 牵挂远方/人生的意义在远方/远方的一切在路上 有的夜晚，会前后起来好几次，但仍毫无怨气，乐此不疲。因为，我知道，这是失眠在眷顾我，我可不能辜负它。 以前每天睡前都要关机的手提电脑，现在总会设定在睡眠状态。这样，如果想到的内容比较多，就能用最快的速度更完整地记录下来。入藏后的第一篇文章《天地有大美――一个海关援藏干部的西藏初印象》，就是几个失眠之夜断断续续思考和记录的结果。 有一天，政工办尼玛主任给援藏干部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大家创作一首“海关援藏干部之歌”的歌词。当天工作忙，就没有再去想这件事情，而且，援藏干部10个人呢，不管谁写都行，不一定非得是自己。可到了晚上，辗转反侧在床上，颇有责任感的脑子又自作主张了，其他的事情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当然包括睡眠。经过苦思冥想，忽然思路大开，生怕火花稍纵即逝，穿着睡衣，蹿到书桌前，双手在键盘上一顿猛敲。 海关援藏干部之歌 烈烈高原风，绵绵厚土情，蓝天展画布，白云绘美景 祖国在召唤，边疆在期盼 看，远方走来一群坚强的男子汉 青春留边关，岁月献国门，我们是无悔的海关援藏人 拳拳报国心，铮铮铁骨强，我们是最棒的海关好儿郎 恋恋妻儿泪，凄凄离别情，忘家思报国，豪气满乾坤 家人在祝福，海关在期盼 看，我们就是那群英武的男子汉 青春留边关，岁月献国门，我们是无悔的海关援藏人 拳拳报国心，铮铮铁骨强，我们是最棒的海关好儿郎 浓浓边关恩，暖暖战友情，缺氧更精神，幸福一家人 时代在呼唤，国门在期盼 看，我们就是那群快乐的男子汉 青春留边关，岁月献国门，我们是无悔的海关援藏人 拳拳报国心，铮铮铁骨强，我们是最棒的海关好儿郎 几经修改，大约个把小时之后，一篇《海关援藏干部之歌》新鲜出炉。虽还很粗糙，但毕竟是失眠所赐，深夜所得，自是敝帚自珍。看看表，已是凌晨3点。失眠，真是个好伙伴。 第二天，我把稿子通过邮箱发给尼玛主任，他很快回复：“很棒，谢谢。” 我心里说，很棒当然是在鼓励我，但别谢我啊，应该感谢高原反应，感谢怎么都赶不走的失眠才是。 失眠不光能帮着出点子、想思路、写东西，还能让我独赏美景。 谁知道凌晨两点钟的拉萨城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 无眠的深夜，走出卧室，走进客厅，拉开窗帘。 窗外，一轮将圆的明月挂在中天，蓝天、白云伴着几颗闪闪的星斗，拱卫在月亮的身边。街灯腥松着恍恍惚惚的睡眼，路边几家小店的灯箱夸张地炫耀着自己的名字，几个醉汉勾肩搭背，时而推搡，时而大笑，嘴里不时嘟囔着豪气十足但含混不清的话语。拉萨城，惬意在柔和斑驳的光影里，静谧而安详。城市周边的大山，黑黢黢的，在月光的辉映下，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但仍可依稀感受到那嵯峨威猛的巨大身躯。山峦挺起浑实的臂膀，扯起宽大厚重的夜幕，从从容容地把整个拉萨城罩得严严实实。这座藏胞心中的圣城，似茫茫夜色无边的莽原上，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跃动在广袤无垠的崇山峻岭之间，如此明丽，如此妖娆，一如身着民族盛装，载歌载舞风情万种的藏族少女，楚楚动人。 有一次，我干脆穿戴整齐，出门下楼，走到院子里、大街上，用相机记录下这难得一见的拉萨城迷人的夜景。这是失眠赐给我的无敌美景，美梦中酣睡的人们，恐怕是无缘欣赏的。不过，听我讲讲也不错嘛。 不少年轻女人脸上长有黑痣，像美玉的瑕疵，虽然有时会比较碍眼，但善良的人们仍愿意称之为“美人痣”；很多中年男人虽再三挽留，一头黑发还是不辞而别，留下光光的脑壳，出于善意和安慰，大家都会说他是“贵人不顶重发，聪明绝顶”。我那无法赶走的失眠，大概就像女人脸上的黑痣，男人的秃顶，也是自己三年高原岁月的题内应有之意吧。既然它来了，我就把它当成高原送我的珍贵礼物，真心实意地、发自肺腑地接受它；既然它不想走，我就把它当成三年援藏生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团结他，善待它，相濡以沫，并肩作战。 哲人说，苦难是最好的老师，人类从中能学到很多东西。失眠也算是一个考验我的小苦难，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高原特殊苦难环境的一个副产品吧。苦难就像一把刀子，握住刀柄就可以为我们服务，碰到刀刃则会割破皮肉。比起沿海和内陆舒适的工作生活环境，在艰苦的雪域高原，选择怎样的生活态度，显得尤为重要。积极的生活态度，会支撑人们在高寒缺氧的逆境中，充实而快乐地生活；而消极的生活态度，则会无限地放大艰苦和困难，让人们陷入怨天尤人的泥淖，天天郁闷难当。 每天忙忙碌碌的工作，让自己很多时候无暇顾及自己心灵的感受。失眠给我提供了这样的平台和充裕的时间。感谢失眠，它看似夺走了床上的美梦，却让我听到了来自蓝天白云之上，高原厚土腹地、雪山圣湖之间，以及自己心灵深处的声声呼唤。 原来，失眠也可以如此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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