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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的村庄 特写

 竹风清影 2012-06-27

沦陷的村庄

——春节乡村见闻实录

 

这是地属沿海经济较发达地区的一个小乡村。因为春节的到来,一向寂静的村庄多了几分喜庆与热闹。打工在外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衣着精致,风姿绰约地从村里平坦的水泥道上走过,小皮靴清脆地敲击着路面,新染烫的头发,都是今年新流行的发型。那股时尚劲,令我这个从省城赶回来过年的媳妇儿黯然失色。

每次归来,村庄的变化都会让我们感叹不已。今年最大的看点则是村里新增的几辆崭新的小轿车。

这是乡村呈现给我们的亮丽可喜的一面。但我想说的,是它常被人忽略或掩盖的另一面。除非人类可以泯灭以食为天的生存本能,否则,每个人都摆脱不了与乡村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关注乡村,就是关注人类自身。

一、

这里地处平原,土沃田丰,物产丰富,资源自然不成问题,再加上沿海交通、信息资源等方面的优势,为当地乡镇企业的快速发展提供了优厚的条件。除了种植、养殖业外,这里有着全国著名的肉类食品加工企业,也伴生着数不清的农畜产品私人小加工厂。

婆婆所在的这个村子不算大,三年前已实现了村村通。但与附近其它乡镇的村庄相比,并不算富庶。这里的部分农民已完全摆脱了对土地的依附,他们早已不再是人们头脑中固有的封闭、木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形象,确切地说,农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不符实的身份符号。少数思想活络、胆子大、行动快的“能人”们,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改革的潮流中各显其能,以各种手段迅速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成为村里最为富有的一批人。

在农业产业化的道路上,富裕起来的还有个别信息资源占有者及部分土地承包经营者。村里有户人家,承包了100亩土地,去年与一位亲属在外贸局工作的村民达成协议,签单种植了100亩姜(当然是雇人种),成熟后按每亩5000元的价格直接交付,当季产值50万元。而那位村民转一下手,十几万元便轻易收入囊中。

那些真正从事播殖耕稼的农民,对土地的依附程度也已明显减弱。堂伯家的二嫂家里有四亩地,解除一家人的口腹之患基本不成问题。对她来说,维持生活的主要收入来源并不是这个。二哥在一家私人木器加工厂工作,每月可有两三千元的收入;她在一家私人小肉食品加工厂,手工串各种肉串,计件领取工资。虽然工作环境阴凉潮湿,但每天可有七八十元的进项,并且还有班车接送。那些面目模糊的肉串,叫做“羊肉串”、“鸡柳”等等,被拌上各种各样的调料,冷冻包装后,迅速被等候在外面的进货车运送到全国各地销售。

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从事这种简单手工劳动的,大都是像二嫂这样的中年妇女。二嫂说,那些调料瓶上全是稀奇古怪的洋文,没有人能看得懂。略略看明白的,是那个骷髅头的标识。

这样的一个小厂,每天的产量都在5吨以上,产品总是供不应求。

春节回家期间,村里正沸沸扬扬地传扬着一件事:一位串了几年肉串的村民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疾病——脉管炎,肢体末端渐渐溃烂坏死。村里人纷纷猜测:肯定是那些调料、那样的工作环境给毒害的。

猜测终归是猜测,谁也不会费心巴力去证实什么。只要能挣钱,生活好起来,人们并不愿去管太多。那些色泽诱人的肉串到底流向何处,更是无人关心。

在浓厚的商业气息的侵浸里,对幸福生活充满向往与追求的乡村,已渐渐丧失去其独有的精神气质。

二、

宋代诗人萧立之在《春寒叹》中曾描绘耕牛冻死时的场面:“君不见邻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农人惜牛爱牛的情景令人动容。

耕牛,做为中国农耕文明的活标本,千百年来一直活跃在农耕历史的舞台上。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进步,农业机械化的轰鸣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耕牛不再是农民们所赖以生存的重要生产工具,它的悲剧性命运开始拉开序幕。耕牛,渐渐沦为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美食。

但这并不是悲剧的真正开始。如果仅仅做为一种食物而存在,“但得众生皆饱暖”,也许对一生甘于奉献的牛们来说,还算是一种安慰。

节日期间,拜访一位亲友,顺便参观了他朋友的一处养殖场,我亲眼看到了那些作为食物而迅速膨胀生长着的黄牛。它们被一条不到一米长的绳索完全限制自由,所能进行的肢体活动就是吃、卧、睡。

朋友介绍,一头牛从出生到出栏,大约一年半的时间。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它要伴着饲料吃下约一万片药(药名记不清了),以保证它能够迅速地生长出脂少、鲜嫩、切片纹理漂亮的牛肉来。这样宰杀出来的牛肉,易于销售,多被运往各大饭店做涮肥牛用。没有喂过药的牛肉,价位低,难出售,大饭店更是不要。

这还不是最快捷的赚钱办法。以较低价格从乡间收购农民自养的耕牛,然后喂药催长,只需要四十天的时间,便可出手,一头牛约赚千余元。

这样饲养起来的牛,他们自己也是不敢吃的。

在餐桌上,他教我们辩识正常牛肚与药发牛肚的不同:正常牛肚颜色淡黄,肌肉层薄,绒毛细,制成熟品后,一斤只出半斤货;用双氧水和火碱泡发出来的牛肚颜色雪白,肌肉层较厚,绒毛饱满,一斤能出到一斤三两。

半斤与一斤三两,这中间的八两之差是什么东西?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在乡村,监管的缺位致使瘦肉精等药物在畜牧养殖业的滥用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药物饲养牲畜已是众所周知却又秘而不宣的潜规则。比如猪肉,那位朋友告诉我们,最安全的是过去人们最不爱、最不屑食用的一种——专门用于下崽的老母猪肉,虽然口感差,但吃起来放心。因为母猪一旦喂食药物,就会丧失正常的孕育猪崽的能力。它们是享受特殊待遇的一群。

再次想到那些牛,那些美丽的生物。它们神态安祥,眼神清辙,慢条斯理地反刍着吃下的药物草料,无奈地以自己的躯体不断满足着人类的无限贪欲。

我为自己作为一个人而感到深深的羞耻。

三、

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条河流,宽约百尺,绕村而流,曾经是村里最主要的生活、灌溉水源地。

与每次回去一样,我习惯于在清晨或午后到小河边去转转,看太阳在河岸的丛林中升起或坠落。

那一天早上,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拿着相机,欢快地奔下堤坡,跑到小河边。他们衣着簇新,满心欢喜,一看就知道是回家探亲的“外地人”。

但他们错愕与失望的表情,再次印证了小河曾有的清亮和如今的面目全非。

也许他们曾无数次地向自己的孩子描述过记忆中故乡的那条小河:河水清透,鱼虾嬉戏,翻开河底的小石头,会有慌乱逃走的小蟹子…..孩子们下河抓鱼、捉蟹、捡河蚌,渴了就捧起河水咕咚咕咚灌几口;大人们挑着一担河水,晃悠悠地走回家,在袅袅炊烟中烹煮出人间百味。

那是我初次见它时的样子,是十几前年它清纯澄澈的本来面目。之后,我年复一年地看着它渐渐失去所有的生命特征。

如今,它变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细流,河水酱红,散发着异味,水面漂着白色浮沫和各色的塑料垃圾;岸边,是村民们倾倒的一堆堆生活垃圾,严重萎缩的河床上,半掩半露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

在工业污染大量向农村转移之时,它成为一些工厂的污水排放地,也是村民们天然的生活垃圾场。

婆婆说,最初,村民都是吃这条小河里的水,后来,小河的水被厂子污染,别说饮用,连浇地都不行了,村民们就在自家院里打井抽水;再后来,临河居住的村民抽出来的水也有异味,就只好去远离小河的地方挑水。这两年,搞了村村通,家家有了自来水,是从很深很深的地下抽的水,算是解决了吃水问题。

垃圾怎么往河里扔?不往河里扔往哪儿扔?农村哪能和大城市一样,垃圾没人管的。早些年,农民家里的生活垃圾都有用处,可以沤制土杂肥,现在都兴用化肥了。再说那时可没这么多塑料袋。听说塑料袋不能烧,有毒,沤又沤不了,只能扔掉。

我又想起那场声势浩大而最终却不了了之的“限塑”运动,想起风起时万国旗帜般飘扬在乡村树梢上的“塑料景观”。

乡村,那个在游子心中永恒的美丽影像,已变得面目全非。

而这个小小的乡村,只不过是中国千万个乡村的缩影。

 

又及:2011210日凌晨,江苏响县因“化工厂爆炸”谣言致万名村民连夜奔逃,造成人员伤亡。

如果经济发展的结果导致老百姓连最基本的安全需要都无法需足,那么我们确实应当反思一下这种发展是否已经偏离了初衷。当某些官员们还在沾沾自喜于不断上升的GDP时,更应当警惕:我们是否已经成了温水中的那只青蛙?(孙冬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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