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08 04:58:40)
《围城》是一本拆穿文明西洋镜的书,一群上层知识分子在作者老辣的笔法下,群相毕现。知识分子是文化的传承者,对知识分子的讽刺无疑包含有对文化的揶揄。上个世纪的中国处在东西文明的剧烈碰撞中,不仅仅像上海这样的先进之都华洋杂处,就是知识分子的文化生态也中西融汇。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流淌在知识分子血液里因素前所未有的复杂,在这个大背景下,小说的主角——一个精神流浪儿——方鸿渐出场了。 方鸿渐是怎样一个人?一个让人爱又爱不起来,恨也恨不下去,同时又心有戚戚焉的人。他父亲是前清举人,在地方上有名望有资产,方就出生在这样一个乡绅家庭。高中时依着父母之命订了亲事,虽然他只见过未婚妻的半身像。大学时想悔亲而不得,后来未婚妻之死促成了他的留学之行。方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游学四年,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最后为了应付家里人,昧着良心买了一张假文凭。回国后并未主动谋求职业,而是寄居在丈人篱下做了银行职员。感情生活上先是轻浮的接受了鲍小姐的诱惑,和苏文纨拖泥带水之时,热烈的爱上了摩登社会中天然去雕饰的唐晓芙。因为苏文纨的离间,阴差阳错的失去了唐晓芙的爱。失望之余经赵辛楣推荐踏上去三闾大学的路,途中看尽众生百态。到三闾大学后不堪派系倾轧,更稀里糊涂的和孙柔嘉定了亲。不得不回到上海,又靠着赵辛楣的推荐到一家报社上班。婚后,同孙柔嘉矛盾不断,亦不能处理好两房家庭的关系。最后在一次大吵后两人分手。 正如后来高松年评价他是个“各国浪荡的流学生”,妻子吵架时数落他“去年你浪荡上海没有事”,方鸿渐身上的特征之一是“浪荡”。 苏文纨说他是:“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赵辛楣在一次谈话中说他并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孙柔嘉的姑妈说他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方鸿渐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道义上的懦夫”,惭愧时自称“饭桶”,“我太没用”。 这些都让人想起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毛主席曾评价知识分子“小事不干,大事不会做。”电视剧围城方鸿渐的扮演者陈道明在一次访谈中提及此说:“叫我去做饭,我不会下米,但不妨碍我有资格说饭好不好吃!”这话用在方鸿渐身上再合适不过。他身无长处,随身本领只一张巧言善变的嘴,做的都是嘴上文章。都说世事练达皆学问,人情洞明即文章。可方鸿渐于世故并不通达,他善良而迂执,做人做事远不及赵辛楣那样练达,嘴上文章亦玩世不恭。 方惯于逞口舌之快,他也需要逞口舌之快。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弱者,需要在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中自我妥协。方鸿渐面对人事艰难,并不谋求进取,而是怯懦的退让。他浪荡惯了,无甚追求,他最擅长的还是自我妥协。 例如: 1. 买假文凭时,“他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己买张假文凭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 2. 留学四年一场大梦,回到故国鸿渐触景生情。“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3. 战时的紧张刚过,生活恢复暂时的安宁。“鸿渐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4. 被安排去和买办的女儿相亲,本秉着战前读书人的标劲,“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 5. 认干丈人和买假文凭的事情披露后,苏文纨说他:“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6. 面对苏文纨一次次盲目的暧昧,他的反应拖泥带水,他思忖:“自己总太心软,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 7. 三闾大学教书受挫时,他想:“假如混过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几本外国书看看,下学年不相信会比不上李梅亭。这样想着,鸿渐恢复了自尊心。” 8. 面对订婚后陌生的孙柔嘉,“他对自己解释,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现在订了婚,彼此间还留着情感发展的余地,这是桩好事。” 9. 和孙柔嘉吵架气氛离家后,“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 以上种种不一而足,鸿渐性格上不够独立,依赖心理太重。他深知自己性格的不足,但他没想过要改变,他满足于安稳的现世,习惯于被动的接受生活,当变故发生不得不应付的时候,他又恨自己勇气不足能力不够,然后一次次达成妥协。他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他是个知识分子却安然和同随俗,他保有着难能可贵的善良却无法适应恶浊的社会环境,这一切在他心里都清晰分明,他具备知识分子的思考力却不具备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他植根于传统中国社会,受洗于现代西方社会,受困于变革中的中国。相比固守传统有出世精神的诗人董斜川,他太和光同尘并且已然背离了传统。相比盲目媚外浑然西化的褚慎明,他又保有传统文人的情怀,迂执的坚持着真诚和善良。相比进退自得人情练达的赵辛楣,他不谙世故,桎梏于社会环境。相比太过世故的曹元朗,他更是追之莫及。方鸿渐在世故天真,自由妥协,东方西方,传统现代间失重了,他从欧洲流学归来,心灵却一直在流浪。 离开三闾大学是非地时,鸿渐内心深处的流浪感和孤独感,作者有过细致的刻画:“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这些学生来了又去,暂时的热闹更增加他的孤寂,辗转半夜睡不着。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去年来的时候,多少同伴,现在只两个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则自己失了业,一个人走这条长路,真没有那勇气。想到此地,鸿渐心理像冬夜缩成一团的身体稍觉温暖,只恨她不在身畔。” “围城”的意象出自引英国、法国的谚语。书中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如果说人性中有着诸多鸟笼的话,方鸿渐就像《阿飞正传》里说的一种鸟。“这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他不愿受困鸟笼,但他也没有归宿,他只是飞啊飞的流浪。在赴三闾大学履职的路上,鸿渐更是深深的体味了这种心理。“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 鸿渐和孙柔嘉争执,言辞激烈。“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陆,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衷,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鸿渐在妥协逃避中渐渐丧失自我。 刚踏足赴三闾大学的里程,鸿渐和赵辛楣说起谈论爱情和婚姻。他说:“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诚如叔本华所说: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这二者之间像钟摆一样摆来摆去:当你需要为生存而劳作时,你是痛苦的;当你的基本需求满足之后,你会感到无聊。在鸿渐心里,围城是一个矛盾结合点,灵和肉的矛盾,永无消弭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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