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简介: 宝玉给黛玉道歉,说就是自己死了,魂也要来一百遭。 宝玉说黛玉死了他做和尚。黛玉用指戳宝玉额颅,又给宝玉绡帕叫擦泪, 宝玉要拉黛玉去往老太太跟前。凤姐跳了进来拉黛玉去见贾母, 说两人都扣了环了。宝玉比宝钗为杨妃,宝钗借靛儿来找扇子,发泄对宝、黛不满。 宝钗又借李逵负荆讽刺宝、黛。盛暑,宝玉和金钏儿戏笑,王夫人打金钏儿一个嘴巴子。 王夫人让金钏儿的母亲领之而去。宝玉看到蔷薇架下龄官划蔷字, 产生同情恻隐这心;片云致雨,自己已湿,尚思女孩。宝玉淋雨回家踢了袭人一脚, 袭人晚上吐血。
正文:
话说林黛玉自与宝玉口角后也觉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
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便劝道:“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
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呸!
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
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
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黛玉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
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说:“不许开
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
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
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
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
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
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
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
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见,倒像是咱们又
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
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
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听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
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
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
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
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
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
和尚去呢?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宝玉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
时脸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玉别的
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
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
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
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
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
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
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
罢。”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
连个理也不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
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
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
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
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
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
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
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
“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
里说和,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
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的,便
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
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
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
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
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
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
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
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
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
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
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
问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黛玉
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
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
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
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
“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
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
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宝玉黛玉二人
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
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
有吃生姜的。”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
呢?”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
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
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
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黛玉问着他,越
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说不得忍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
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
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
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
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
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
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
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
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
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宝玉
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
'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
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
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
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这里
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
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我
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
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
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
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
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
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
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
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
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
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
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
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
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脚色来。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
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
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
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
只管痴看。
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着簪
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
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
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
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
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
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
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
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
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
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
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
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
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
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
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
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
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
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
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
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里
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这会
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
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
“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
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
笑着弯腰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
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
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
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
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
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
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
“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
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
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
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
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
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
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
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
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
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
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
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
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
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诗词曲鉴赏: |
螃蟹咏(第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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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螃蟹咏》是《菊花诗》的余音,在做完菊花诗、吃蟹赏桂之际,宝玉先吟成一首,问谁还敢作。黛玉笑他“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就随手写了一首,但接着就撕了。宝钗也写了一首,受到众人称赞。 其一(贾宝玉)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谗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注释] 1.持螯——拿着蟹钳,也就是吃螃蟹。语本《世说新语》:毕卓曾对人说:“左手持蟹螯,右手执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是古代贵族过的享乐生活。 2.擂姜——捣烂生姜。 3.饕餮——古代传说中贪吃的凶兽,后常用来说人贪馋会吃,这里即此意。王孙——自指,借用汉代刘安《招隐士》中称呼。 4.“横行”句——说蟹。蟹,称为“横行介士(战士)”,见《蟹谱》:又称为“无肠公子”,见《抱朴子》。横行,既是横走,又是行为无所忌惮的意思。无肠,除字面义外,又用以说没有意兴,无动于衷。这一句语带双关,兼写“偏僻”、“乖张”。金代诗人元好问《送蟹与兄》诗:“横行公子本无肠,惯耐江湖十月霜。” 5.脐间积冷——我国传统医药学认为,蟹性咸寒,恣食,会积冷于腹内(小说中也写到),须用辛温发散的生姜、紫苏等来解它。 6.香——与“腥”同义。两句似寓其沾花惹草习气。 7.“坡仙”句——苏轼(1036—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人亦称其为坡仙,北宋文学家。苏轼曾写诗笑一生穷愁劳碌的唐代苦吟诗人孟郊,把读孟诗比之为吃小蟹,说是“竟日嚼空螯”(《读孟郊诗》),所以引以为说。又贾宝玉的绰号叫“无事忙”,或是有意暗合。 其二(林黛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注释] 1.铁甲长戈——喻蟹壳蟹脚。宋代陈郁为皇帝拟进蟹的批答说:“内则黄中通理,外则戈甲森然。此卿出将入相,文在中而横行之象也。”见《陈随隐漫录》。 2.色相——佛家语,指一切有形之物。借用来说蟹煮熟后颜色好看。 3.“多肉”句——即“更怜卿八足多肉”。上一联已说螯满、膏香,故这句用“更”字说蟹脚多肉。怜,爱。卿,本昵称,这里指蟹。 4.“助情”句——意即“谁劝我饮千觞以助情”。觞,酒杯。助情,助吃蟹之兴。 5.兹——此。佳品——指蟹。酬——报答。这里是不辜负、不虚度的意思。佳节——指重阳。 6.桂拂清风——即“清风拂桂”。 其三(薛宝钗)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注释] 1.霭——云气。这里指桂花香气。 2.长安涎口——京都里的馋嘴。佳节吃蟹是富贵人家的习好,故举长安为说。又似与“饕餮王孙”不无关系。盼重阳——《红楼梦》诗多含隐义,菊诗与蟹诗共十五首,明写出“重阳”的三首即宝钗所作的三首,这很值得注意。正如“清明涕送江边望”、“清明妆点最堪宜”等诗句看来与探春后来远嫁的时节有关一样(参见其“图册判词”和“春灯谜”诗),宝钗始言“重阳会有期”,继言“聊以慰重阳”,这里又说“涎口盼重阳”,可见“重阳”当与后半部佚稿中写宝钗的某一情节有关。 3.“眼前”句——蟹横行,所以眼前的道路是直是横它是不管的。经纬,原是织机上的直线与横线。 4.“皮里”句——蟹有壳无皮,“皮里”就是肚子里。活蟹的膏有黄的黑的不同颜色,故以“春秋”说花色不同。又“皮里春秋”是成语,出《晋书·褚传》:褚为人外表上不露好恶,不肯随便表示赞成或反对,而心里却存着褒贬,所以有人说他“有皮里春秋”。因晋简文帝后名春,晋人避讳,以“阳”代“春”,故这一成语亦作“皮里阳秋”。后多用以说人心机诡深,而不动声色。空黑黄,就是花样多也徒劳的意思,因蟹不免被人所煮食。 5.涤腥——解除腥气。用菊——指所饮非平常的酒,而是菊花酒。传说重阳饮菊花酒可辟除恶气。 6.性防积冷——意即蟹性寒,食之须防积冷。 7.落釜——放在锅子里去煮。成何益——意谓横行和诡计又有何用。 8.月浦——有月光的水边,指蟹原来生长处。诗中常以“月”点秋季。空余禾黍香——就蟹而言,既被人所食,禾黍香已与它无关。唐代陆龟蒙《蟹志》:“蟹始窟穴于沮洳(音举入,低湿之地)中,秋冬至,必大出,江东人云稻之登也。”又宋代傅肱《蟹谱》:“秋冬之交,稻粱已足……江俗呼为‘蟹乐。” [鉴赏] 这三首诗中前两首是陪衬,小说中的描写已作了交代。其中虽亦有寄寓可寻,但主要还是为后者作引,姑且不作细究。如回目所称,这一节重点是介绍宝钗的诗。 《红楼梦》虽然比其它古典小说更充分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但因为作者不敢直接说出自己想说的“伤时骂世”的话,因而常有一些借题发挥或通过小说人物之口和笔来说的地方。而且,这种情况也不只限于正面人物。第二回贾雨村闲谈之中所发的“正”“邪”二气的大议论即其例。宝钗的咏蟹诗也是作者借以寄托自己思想的。小说中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话,就是众人的评论:“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里明白地告诉我们两点:一、以小寓大——《红楼梦》以儿女之情的“假语”,说政治问题的“真事”,即是“以小寓大”。二、旨在骂世,为此借宝钗之作来发挥,比通过宝玉或黛玉这些明显地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之口来说要稳妥得多。因为宝钗是古代社会的“正统派”,处处都是维护现存秩序的,借她的诗巧妙地骂几句世人,很像只是一时“为文造情”,更能起到打掩护的作用。其实,它是一首以闲吟景物的外衣伪装起来的讽刺诗。 全诗讽刺现实社会政治中丑恶人物的犀利锋芒集中于第二联:“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它不仅作为小说中贾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场赌棍的画像十分维肖,就是拿它赠给历史上一切惯于搞阴谋诡计的反面人物也是非常适合的。他们总是心怀叵测,横行一时,背离正道,走到斜路上去,结果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所以,小说中特地强调:“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通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在小说中,这首诗是宝钗写的,这又如何体现对这个人物的褒贬呢?写宝钗对世情是练达的,这未必就是褒。“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讽刺世人而忘了持镜自照,倒实在带有贬意:笑人家不择正路、“皮里春秋”,自己为了争得宝二奶奶的位置,不是也用尽心机、施尽手段么?说蟹有腥臭,自己热中仕途经济就没有儒臭么?告诉别人吃蟹要“性防积冷”,难道“性冷”的只有螃蟹么?问螃蟹“于今落釜成何益”?不也应该反问一下自己:金锁终于配了宝玉成何益?如此等等。诗彷佛出于无意,却又实实在在地成了宝钗的自我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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