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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铺天盖地的雪，迷蒙了整个世界。城里只是下雪，山村还会有风。在那个孤山野洼里，一定是风卷雪花，山呼林啸，周天寒彻……母亲，你冷吗？你怕吗？你想家吗？ 下过这场雪就要过年了，往年的这个时候，腌制腊货你早早地都送来了，我们什么也不用愁。可是今年，母亲，妻要自己动手灌香肠了，她的手被砍了老长一条口子，不由得说“要是婆婆还在……” 母亲，我都半辈子的人了，可我老觉得年的感觉就是在你身边时最快活，尽管那是我至今过的最艰苦的年。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七口住的是三间茅草小屋，平常的生计都是度日如年，可过年的时候你总能让我们快快活活的。山沟里的年来得早些。入冬就开始杀猪了，杀猪是我们那时候不可多得的热闹事，大人小孩有很多人来看，我们馋的是那一顿血糊汤。这一顿大人们喝酒划拳，天昏地暗。母亲，你总叫我们先一边玩着。客人安顿好了，再把我们叫到灶屋，每人一碗饭，上面是精瘦的瘦肉，下面是肥腻的肉汤。你笑着，痴痴地看着我们吃完，一碗又一碗，撑得我们捧着肚子叫娘。一到腊月间就忙乎着打豆腐了。你老早把豆子泡好。几十户人家的湾子就一套碾子，我们很多时候是排队排到半夜才轮上。你就把我们这些孩子兵都叫上，一家人推的推磨，摇的摇浆，烧的烧锅，忙得满头大汗。但是我们姊妹五个都喜欢，甚至抢着做。有奖赏呀，那一碗热腾腾鲜嫩嫩的豆腐脑，还有豆浆，参上糖，一年就能喝上这一回。母亲，我现在喝过了不知多少种饮料，可从没喝出那般香甜。劳动的乐趣、人间的关爱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植进了我们幼小的心灵。 年三十的晚上，你早早地把一切收拾停当，堂屋火笼里的火烧得正旺，火笼一周摆了好吃的花生、瓜子、炸麻叶，我们姊妹五个都围得拢拢地听你讲故事。听着听着就到了新的一年，鸡叫了。实在是困了，我就伏在你的腿上，思絮在你那五彩斑斓的故事中畅游。事实上你比我们更困。你说这是守岁。在那个没有故事书没有电视、连一本连环画都不敢奢望的年代，在那个书本上写满“最高指示”的年代，这就是我们最珍贵最灿烂的精神食粮。母亲，你是童养媳，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难为你把天堂地狱、古往今来、忠奸善恶、家族兴衰演义得这么精彩。就因为那个火笼，我成了一名警官，成为了一名执法者。十几年来我一直努力地为弱者担一分道义，为强者壮一分行色，为邪恶悬一把利剑，为社会添一分温暖。尽管我时常心力交瘁、伤痕累累，但我从来没有趴下过，我从来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呀，母亲！ 寒冬腊月，你生了我。奶奶说，你第三天就拎着一筐我的尿片子，凿开门口堰里厚厚的冰层。都说坐月子的人是不能劳累的，老来会落下残疾。母亲，你已经生养了四个孩子，能不懂嘛？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次，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会66岁就病魔缠身、撒手归天的。岁把的时候，我贪嘴，把一钵狗肉汤扒倒了，滚烫的汤顺我的颈子烫过前胸。你揭下我的棉衣，揭下了一层皮，也撕裂了你的心肝。那时医疗条件差，医生抹了药摇头就走，很多人都以为我没救了。你把我揽在怀里，心贴着心肉贴着肉，五天五夜没撒手。你一定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千呼万唤地呼唤我。杜鹃啼血唤儿归，苍天为你动容了。 母亲，儿从小就给你带来那么多的磨难，又报答了你什么？那天，你临走的那天，你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等你这个不孝儿。你是晚上九点多钟就闭上了眼睛，可你一直等我从随州赶回来，都夜里十一点了。爸爸告诉你，我回来了。你艰难地呼吸着，蓄足最后一丝力气，竟晃动了手。我捏着你的手，你摸着我的手，我们又心连着心肉贴着肉。母亲，我双手紧紧地攥着你，泪眼汪汪地看着你，千呼万唤地呼唤你，可是，你却离我们而去，头也不回…… 现在，你去了。这个家，这副你默默地挑过了几十个春秋的重担，却让我们这一群能说会道的子女茫然无措，一筹莫展。 我不是一直拥有永远爱我、支持我、信任我的母亲吗，你现在在哪里？记得我到县里上高中的头半年，家里穷，几个月回得了一趟。一次生病了，加上学习的压力大，想家了。那天我下车回家，途经稻场时见到了你，你正在和社员们打场，扔下工具，就扑了过来，老远伸手把我牵着。我哭了。稻场里人笑，你笑，我也就笑了，病一下子没了。一到你的身边我就有了力量。不知为什么，我在城里生活越长，我们的距离越远。妻是城里的人，你不便接近；小孙女呢，你老想带回去玩玩，为不影响她在城里的学业，我们一直没满足你。结果，孙女儿成了你最心爱的路人，即使偶尔带回家，也是相顾无言。她说的你不懂，她要的你没有，她是你的孙女，却从没有亲热过你。你躺在医院的担架上，要上车回老家的那天，你对孙女说“再也见不到了”——她竟没听懂！ 母亲，我每回想起你，都是你荷着菜篮、笑盈盈走来的身影。人家说你年轻的时候很好看。这我不知道，但你的笑我真的很喜欢，看到了，就会有一份慰藉，生一份温暖，多一份踏实。但是这一次我和大哥回去，你虽然依然在笑，却只是老远地站着，没有向我们走来。这时我们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你是真的失明了！当天上午，姐姐从老家过完农忙回来，说你的眼晴失明已经个把月了，你没让家里告诉我们，一直撑着把农忙过完。我和大哥还将信将疑，就跑回来了。就这样你还不同意跟我们去城里治病，实在拗不过，临走的时候又千叮咛万嘱咐。这一进城，医院一躺就是三个多月，没想到这竟成了你生命最后的三个月。妻说越到后来，你就越频繁地催问我的案子破了没有，想跟儿促膝谈心。母亲，我想像得到，在你油尽灯枯的时光，儿要能手拉手，与你一同回首往事，这份幸福将足够你含笑九泉！那时一起省厅督办的特大车匪路霸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把你接到随州丢进医院，自己就满天飞了。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母子终生的遗憾，成了一笔我此生还不清背不动的债！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年到了，母亲，我又回到那个你生我养我的家。你为什么不回来呀，是不是厚厚的积雪阻挡了你回家的路？会不会漫天的雪花迷蒙了你的眼？不要怕呀，儿来接你，儿要撕开雪地冰天，为你踏一条回家的路；儿要燃一地的烛光，照亮你的归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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