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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治的心

 黄清风716 2012-07-19
蒋敏为何不快乐(1)
有了丰富的生活阅历,做了多年的心理咨询,我总看到生活中有这样的情形:穷人中有快乐的人,富人中有不快乐的人。也有不快乐的穷人,以为一旦有钱了,就会快乐起来;有些不快乐的富人,发现金钱越多,快乐越少,想回到过去物质贫乏的生活中,找回失掉的快乐。
 

显然,不是外在的条件,因为,条件好,可以快乐,也可以不快乐;条件不好,可以不快乐,也可以快乐。

那么,这个不依赖于外在条件却又在暗中起着关键作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人的内部有一种感受力,可以感受各种事物,从而获得各样的情绪体验,包括快乐。一个人出生之后,就要在生活中经历成长。我们的基本发现是,如果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充分的快乐,他的内部就会生发出感受快乐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发展,并不依赖物质条件,它可以在贫穷的生活环境里生发出来,也可以在富足的生活环境里生发出来。不管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孩子都可以通过以下活动获得快乐:跟同伴玩耍,参与游戏,探索事物,尝试做事,跟自然相处,阅读,包括犯一些幼稚的错误 所有这些都会在孩子内心里累积成快乐的资源,培养出对快乐的感受力。

那些自幼感受到更多快乐并且发展出感受快乐的能力的人,更爱生活,也更珍惜自己。他们的生命如同一棵树,扎根很深,能够承受生活的暴风骤雨。

考察各类心理症状,我们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情绪,就是不快乐,而且不管怎样,都不快乐。这往往缘自当事人自幼在生活经验上受到太多保护,又在某个方面(如学习、礼貌等)受到过度强求,从生活中获得的快乐太少,感受快乐的能力受到削弱甚至摧残,以至于他们在现实中不管拥有多少快乐的条件,也不感到快乐。这样的人,不大爱生活,也不大爱自己,他们活得不真实,生命根基很浅,在生活的风雨中显得飘摇不定。

蒋敏为何不快乐(2)

蒋敏感到不快乐的根源是怎样的呢?

大学毕业之后,蒋敏一度出现情绪问题,母亲立刻安排她去精神病院住院,长期接受药物治疗。几年来,母亲督促和监督蒋敏吃药,但药物没有让蒋敏快乐起来,反而使她更加低落。对于蒋敏的母亲来说,药物成了她保护和控制女儿的新手段。

蒋敏的婚姻,也是出自父母的安排。母亲看上一个优秀的年轻人,经过反复验证,觉得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于是,父母为蒋敏购置豪宅,安排这对新婚的年轻人住进装饰得如同宫殿一般的新房。举办婚礼这天,母亲对新女婿说:“我现在不是她的监护人了,你现在是她的监护人了。”在母亲的眼里,蒋敏永远是一个需要监护的孩子,而丈夫就成了母亲选定的继承人。但母亲说这话,并不意味着她自此要放手了。事实上,女儿的家成了她的保护与控制的延伸。

据蒋敏讲述,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自己的意愿,没有自己的选择,甚至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因为一切都是被安排的 用现代流行的话来说,蒋敏一直都在“被生活”,她的生活被一个强大的母亲取代了,她没有自己的生活,也发展不出真实的自我,因而感受不到真实的价值与快乐。

事实上,蒋敏的母亲也没有自己的生活,这些年来,她一直跟女儿捆绑在一起,形成一种共生体性质的依赖关系。在面谈过程中,蒋敏慢慢获得了这样一种觉察:她的母亲自幼失去父母,寄养在别人家里,靠拼命做事来获得一隙生存的空间。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母亲流泪道:“如果有来生,也让我尝一下被父母爱的滋味 ”这是我们在辅导中经常遇到的情况:蒋敏的母亲是一个自恋型的母亲,因为自己缺乏母爱,就把过度的母爱施加到蒋敏身上,表面上看,她在爱自己的女儿,事实上却是在追求一种潜意识的需求满足 借着对女儿过度的爱来补偿自身遭遇的母爱空缺。真正的母爱,是有意识的爱,它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把爱的对象培育成为独立的、有关爱能力和责任能力的个体,但潜意识的母爱,往往是自恋性的爱,它表现为母亲把孩子当成自己生命的延伸,用过度保护的、控制的、包揽性的教养方式对待孩子,不允许孩子成为自己,过独立的生活。

但在蒋敏的内心里有成长的渴望,她想成为自己,过自己的生活。为此,她甚至愿意到生活中去经历合理的艰辛,从而慢慢获得成长的经验,发展对快乐的感受力。当然,生活总有艰难,蒋敏有时难免会有畏难情绪,她想逃避,想躲回到过去被保护的状态里。这时,蒋敏的父母需要支持她在生活中前进,而不是退回到家中。然而,当蒋敏因看到环卫工人的快乐而产生了辞职的念头时,她的母亲竟然高兴得拍掌叫好:“这下好了,我退休了,你就可以天天陪我上街买衣服了,这样多快乐呀。”父亲也说:“我们辛苦一辈子,挣了这么多钱,就是为了让你享受快乐,不要再去工作了。”在这对父母看来,他们的女儿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她的压力太大,如果她辞职了,压力就没有了,就可以享受生活了,就能变得快乐起来。

谈话中发现,蒋敏自幼受到父母过度保护,一切由父母安排,所有她力所能及的事,都被父母包办代替。从小到大,她不用做任何事情,不用做任何决定,包括跟同伴交往,都受到父母(尤其是母亲)的严格审核和掌控。可以这样说,蒋敏的生活完全是按照母亲的设计进行,她的整个生活环境简直就是母亲安装起来的一个保护网,她走到哪里,保护就延伸到哪里。母亲反复说:“你应该活在我们的保护之下。”母亲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女儿身上,对女儿的一切明察秋毫,包括班上哪个男生对女儿有意思,蒋敏自己都毫无觉察,她的母亲却一清二楚。从小到大,蒋敏唯一能决定的,就是按部就班地顺着母亲的安排去生活。

但蒋敏的父母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在进一步取代蒋敏的生活,也会进一步消解她内心要求改变与成长的动机。如果蒋敏辞职了,她就跟生活脱离了,回到父母的保护下,过依赖的生活,不能通过职业发展和社会交往获得价值感与快乐,她的婚姻关系也会受到影响。最终,蒋敏会彻底放弃自己。谈到辞职之后的生活,蒋敏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也不想这么多了,我觉得绝望了,过多久是多久,过不下去就死 ”这使我想起荣格和弗兰克尔的一个论断:人活着是为了追求意义!如果过这样的生活,蒋敏的意义何在?

蒋敏的父母奋斗了一生,现在可以安然享受奋斗而来的成果,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也需要去创造自己的生活,然后享受自己的生命成果。然而,就像生活中许多经受过太多磨难的父母一样,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了许多好的条件,然后试图用这些条件去免除孩子在生活中经受合理的受苦,用自己的经验取代孩子的经验,用自己的生活覆盖孩子的生活,而这样实际是剥夺了孩子的成长机会,结果让孩子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从此变得不快乐。

蒋敏为何不快乐(3)

蒋敏的父母不明白: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她怎么感受快乐呢?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的生活,她怎么可能感受生活的快乐呢?

在生活上,蒋敏的父母对女儿过度保护、包办代替,但在学习上,他们对孩子却有过多的期待与要求。在蒋敏的讲述中,学习是她青少年时期的全部生活。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生活没有留下空间让她感受快乐,她对快乐的感受力也不断受到压抑和削弱。从小到大,蒋敏一直在生活的表面上奔逐、竞争,要在知识上胜过他人,要取得最好的成绩。她习惯于背诵知识,习惯于题海战术,她的记忆力很好,考试总得高分。但她的思考力却没有发展出来,标准答案局限了她的思维 应试的学习不需要有真正的理解,只需要记住答案就行。蒋敏反思道:“我能很快把知识背下来,考试分数很高,但过一阵儿就把知道的忘掉了。要想成绩好,就是多背诵,多做题,寻找标准答案,不必理解,无须知道学这些干嘛,只是为了考试,考更高的分数。”学校记录了蒋敏的光彩历史:成绩好,读名校,到处引人注目,受人追捧,也因为这样,蒋敏从生活的上空飞掠而过 她获得了知识上的成功,却失去了经验上的成长。

在蒋敏的生活环境中,所有的父母都把她看做成功的典范,前来向她母亲取经,想把他们的孩子培养成另一个蒋敏,但蒋敏自己内心里却有苦说不出,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当今的时代,许多家长太过在乎孩子的成绩,不大去管孩子是否快乐。他们想让孩子“先苦后甜”,却不知道,不适当的“苦”会让孩子丧失感受“甜”的能力,等到苦尽甘来,他们依然感到很苦。对这样的家长来说,像蒋敏这样读名校,做白领,住豪宅,开名车的人,谁会相信她的生活是有问题的呢?谁会相信,一个生活条件如此优越的人,内心会有这么多的苦楚呢?谁会相信,一个毕业于名校的硕士、一个企业的高管,内心的自我却是一个幼小的孩童,让她一味排斥人生的真相,拒不接受生活的艰难,四处寻找想象中的童话世界,逃避长大呢?

蒋敏不快乐,背后有很深的根源:她缺乏对生活的基本观察,缺乏对自我的基本觉察;她眼中所看到的,只是生活呈现出来的浮表部分,不能走到关系的深处,不能进入生命的感受,她的自我被囚禁在各样条条框框形成的牢笼中 那里没有对生命整体的理解,只有知识的碎片在进行着某种组合。因为长期被强迫(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强迫了)学习,经受知识化、标准化的教育,用死记硬背代替思考,从题海战术里拼杀过来,蒋敏的头脑中形成的思维定势就是寻求标准答案。如果在生活中找不到标准答案,她就不让自己快乐。对蒋敏来说,生活不过是一个要完成的程序,要履行的义务,那里只有“应该”,没有“快乐”。因为不能从生活中感受到真实的快乐,她会寻找虚渺的体验,以为快乐就是某种极乐的状态,这就如同一个人寻求各种形式的自我迷醉:长生不老药、成瘾行为、催眠、物质主义、极端主义的宗教

在我们这个时代,当生活变得越来越表面化和功利化,当许多父母拼命在现实中累积快乐的条件,不惜损害孩子内心对快乐的感受力时,就更需要提醒一下:一个人过得快不快乐,不是看他有多少快乐的条件,而是看他是否有感受快乐的能力。

在蒋敏身上我们看到一个鲜明的对照:拥有天堂般的条件,却陷入地狱般的痛苦。真正的根由是,她对快乐的感受力受到损伤,以至于长期陷入不快乐的状态里。蒋敏的母亲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被诊断患有抑郁症,自此开始长期吃药。但是,没有任何药能够给人带来真正的快乐,除非她内心里发展出感受快乐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在生活经验里培育出来的。心理成长的根本途径是通过“生活化”进程发展出真正的“感受力”,好的教育就是推动每一个走进自己的人生经验,充分发展出感受生命快乐与价值的能力。这也符合陶行知先生的“生活即教育”的理念。

蒋敏为何不快乐(4)

幸好蒋敏有了自己的反思与觉察,她说:“到现在,我的生命还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因为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过的就是到处上课的生活,没有干过一件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我说:“你长期感到不快乐,是你为单向追求知识和受到过度保护而付出的代价。现在你要准备好还债 让自己投入生活,在生活的艰难中经历成长,才会做真正的自己,感受到真正的快乐。”

 从天堂来的孩子(1)

引 子

一个孩子,成绩好,长得好,又听话,谁不希望有这样的孩子?但在直面的面谈室里,司空见惯的是好孩子的父母(大多是母亲)在流泪。他们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孩子

读大学之前,孩子什么都好,处处为人称道,父母感到无比自豪。但到了大学,他们却出现适应问题 感到失落,丧失自信,生活没有目标,学习没有动力,跟同学交往存在严重的困难,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脱离现实,沉溺于网游世界,导致几门课不及格,面临降级或被勒令退学。

考察他们的成长经历,存在这样一些共同的特点:在成长过程中,母亲往往过度照顾与保护,父亲跟孩子较为疏远;孩子在过于单纯的生活环境中长大,对父母过于依赖;他们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学习功课,很少跟同伴交往,缺乏生活经验,心灵单纯,思维单一,纯洁得如同从天堂而来,跟人交往容易受到挫伤。这样的孩子,我称为“从天堂来的孩子”。

下面具体谈一谈“从天堂来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问题,算是对天下父母(以及教育工作者)的一个提醒。

成绩好

成绩好本是好事,但是,如果父母以为成绩好就是一切,孩子也这样想,那就可能导致问题。许多父母不知道,孩子后来出现的问题,是他们只求成绩好(不顾其他)而付出的代价。因此,他们的问题成了一种提醒,他们需要为自己成长中缺失的环节补一补课啦。从小到大,在这些孩子身上,成绩好成了太耀眼的光环,他们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特权,可以免除同伴必须经受的艰难,而这些艰难被称为“合理的受苦”,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必要的。当他们试图用成绩好赢得一切,他们就躲避了“合理的受苦”,失去了必要的经验,忽略或取代了生命中需要成长的那些方面。而且,在只求成绩好的孩子那里,学习的动力并非来自内部,并非出于自愿,并非因为兴趣,而是因为受到强迫,担心成绩不好,会失去父母的宠爱、老师的欣赏、同伴的羡慕。于是,他们不顾一切追求成绩好,拼命维持成绩好,随时担心成绩变得不好,随时担心别人超过自己 伴随着这个过程,他们的内心埋下了焦虑的种子。对他们来说,学习是一场苦役,考上大学就意味着这场苦役终于结束了,他们可以玩了。因此,一进入大学校门,环境变得宽松了,选择多样化了,外在的强制没有了,内在的动力丧失了,他们一下子放松下来,在学习上不再追求,甚至对生活也渐渐失去热情,长期被囚禁的玩耍的欲望就从笼子里放出来了,他们会迷恋网络游戏或其他,渐渐变得不能自拔。

在赞扬声中长大

父母赞扬孩子,本来也是好事,但过多赞扬孩子,也可能变成坏事。我们的教育常走极端:过去(现在依然存在),父母从来不赞扬孩子,怕孩子会骄傲,岂不知这样做,反而会损害孩子的自信,导致孩子把太多的心思花在如何获取别人的赞扬上面,而不敢确认自己的需求、看法和目标。现在(也并不是所有的父母)的情况是,父母过多赞扬孩子,不切实际地赞扬孩子,这似乎是在培养孩子的自信,但也可能在孩子身上造成虚妄的自我感觉,使他们在生活中遇到挫折时,会否定自己,自暴自弃。“从天堂来的孩子”往往因为成绩好,长得好,又听话,自幼在过多的赞扬声中长大。在形成自我概念的过程中,他们因为受到太多的赞扬,可能会过度在意别人的看法,为了得到他人的好评,宁愿委屈自己,违背自己,牺牲自己的真实看法、愿望和需求,甚至养成过度顺从的个性。

太听话

“从天堂来的孩子”自幼习惯于遵从家长和老师的指令,按他人设定的目标行事,他们的思维可能变得刻板、僵化、非此即彼、黑白分明。当他们进入一个多样化的环境中,要求他们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们会变得无所适从。心理咨询的经验给我们的教育一个重要提醒:不要太要求孩子听话,不要太赞赏孩子听话,这样做可能抑制孩子的自发性、创造力的发展,以至于把他们塑造成一种工具性的人格。

 

从天堂来的孩子(2)

很少跟同伴交往

“从天堂来的孩子”来自单纯的家庭环境,父母养育孩子的特点是:过于严格的道德教育,看事情过于黑白分明,僵化的等级观念,非此即彼的单一思维,过于强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担心孩子受到不好的影响,会严格限制孩子跟同伴交往,使孩子不能从跟同伴的交往中获得经验和乐趣,因而发展不出良好的人际能力。这样,孩子会慢慢变得没有兴趣跟人交往,害怕跟人交往。当他们进入大学,面对来自不同生活环境的同学所构成的人际环境时,就会产生人际的困难。因为缺乏人际交往的经验,他们对同学的言谈举止难以做出适当的反应,加之他们的自尊心又特别敏感,很容易产生挫伤和困惑,暗自生出许多猜疑与敌意,回避跟同学相处,渐渐从群体中脱离开来,像一只孤兽,渴望交往又害怕交往,内心陷入冲突和烦躁不安,结果就把一腔压抑的情绪发泄到父母身上。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惊呆了:过去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他们的表现如:处处挑剔父母,跟父母为难,时而有极端的情绪与行为;抱怨同学不好,抱怨大学不好,要求退学,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有时候,学校害怕会有麻烦,父母对孩子有担心,就真的同意孩子退学。但这样做的结果是,孩子回到家中,会更加焦躁,沉溺于网络,过白天与黑夜颠倒的生活,渐渐发展出一些心理症状。

从不玩耍

许多家长以为,孩子一心学习,从不玩耍,这才是好孩子。殊不知,这里可能潜伏着危机。玩耍是孩子的天性,一个孩子从不玩耍,这本身就是问题。在格拉瑟(William Glasser)看来,玩耍是人类五大基本心理需求之一。我们看人类的各种创造性活动,跟玩耍的性质十分相近。从不玩耍的孩子,成长的空间狭窄,成长的经验有限,自发性、创造力发展不出来。这就应了西方人的一句谚语:只会学习,从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会变傻(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许多人希望孩子成为天才,却不知道一个定义:天才就是兴趣。那些在幼年时期,玩耍的需要得到了充分满足的人,他们后来把工作变成了玩耍,这样的人就是天才。那些在幼年从不玩耍的人,在长大成人之后,反而厌倦工作,不合时宜地沉迷某种幼稚的游戏。在中国的教育中,这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孩子自幼被剥夺玩耍,强迫学习,读了大学之后,开始玩耍,迷恋网游或者其他。这里有一个很深的动因:因为幼年时期从不玩耍,他们内心里有一个空缺,就会在时过境迁之后追求补偿性的满足。曾有一位求助的大学生在面谈中表示,网络游戏让他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好像找回了童年缺失的某种感觉。

受到过度保护

有这样一些孩子,因为成绩好,长得好,又听话,往往受到父母和周围人的过度保护。父母不让孩子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让孩子在生活中尝试新的经验。当孩子在生活中遇到困难,家人包办代替,不给孩子机会让他尝试处理自己的困难;当孩子在成长中产生困惑,家人一起围过来提供安慰,好像孩子不可以有任何困惑。家人这样做,有一个很现实的目的:让孩子一门心思学习,其他任何事都不用管。就这样,他们给孩子营造了一个“天堂”,把孩子囚禁在里面,不让他们接触生活的困难,不让他们获得成长的经验。在过度保护下长大的孩子,对现实没有真切的感受,发展不出适当的能力。

 何不少年轻狂(1)

引 子

我一边听当事人陈述选择会计专业的想法,一边看到,在这个18岁少年的内心里,装满了太多成人的顾虑 例如,爱好并不重要,生存才是重要的;梦想不过是空想,有什么用呢?生活是很实际的,人要现实一些

首先从一个案例来谈。

这是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女生,18岁,被父亲带来跟我谈话。这场谈话对我颇有触动,让我想到许多。她的表达里有许多情绪,让我看到一个在生活中长期受到压抑的小女孩。与此同时,她又显得老成持重,对现实顾虑重重,这又让我看到,她那年轻的生命被嫁接了太多成人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成了累赘。

现在高考已经结束,分数下来了,当事人马上就要填写志愿,但这让她困惑和为难。她的语文很好,喜欢写作,对文字特别敏感。按她的心愿,她去师范读中文系,将来做一个语文老师,或者去学新闻采编专业,将来做一个编辑。这都是她感到得心应手的专业。但是她的父母、亲戚、老师和周围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对她说:“你应该学会计,将来好找工作。”他们举了一些现实的例子:谁谁师范毕业,几年没有找到工作,谁谁学会计专业,找到了工作。

但当事人从小对数字不敏感,也不喜欢数学,虽然强逼自己在数学上了花了许多精力,还是学不好它。她的顾虑是,如果将来一生都要跟数字打交道,那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生活。她的内心起了冲突,有两个声音反复辩论。

一个声音说:“我不喜欢做会计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说:“有多少人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呢?能够跟其他人一样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一个声音说:“但是,我喜欢文学呀?”

另一个声音说:“喜欢文学找不到饭吃。”

跟我谈话的结果是,当事人决定选择会计。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尊重当事人的选择,但我希望当事人了解做出这个选择背后的动机:关键不是选择什么,而是为什么选择它?

探索发现,当事人之所以选择会计专业,最根本的动机是为了避免遭到家人的责骂。她说:“如果我选择中文或新闻专业,将来找不到工作,父母岂不要骂我一辈子!”

问题在于,父母并不能保证学会计专业一定能找到工作,也不能断定学中文或新闻一定找不到工作。那么,在选择上,她需要更多考虑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她虽然知道这些,还是选择了会计专业,因为,这是父母和周围的人希望她做的选择。如果选择了会计专业,将来找不到工作,那是父母和别人的错误,她就不用为此承担责任,并且,她还可以保留一个可以责怪父母的权利,甚至将来自己过得不幸福,也可以推到父母身上。因此,在填写志愿的专业和职业选择上,当事人的根本动机是避免受到父母的责怪。由此也可以推想,一个在家里受到太多责怪的孩子,会在选择上倾向于逃避责任。

接下来,我一边听当事人陈述选择会计专业的想法,一边看到,在这个18岁少女的内心里,装满了太多成人的顾虑,例如,爱好并不重要,生存才是重要的;梦想不过是空想,有什么用呢?生活是很实际的,人要现实一些,等等。

谈话结束之后,当事人走出面谈室,就要回到她的生活中去了。我内心不免有一些担忧,不是担忧她做出了怎样的选择,而是在想,一个孩子,在设想自己未来的生活时,何以如此少年老成,充满了不适合她年龄的各种思虑呢?这才着实让人担忧。当生活向她展示一个崭新的阶段时,她似乎没有梦想,没有热情,没有想象,没有憧憬。在18岁的年龄,她就过多陷入了对生存的担忧,觉得生活无非是像所有人一样,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让自己有口饭吃,一切按部就班。这是不是少了一点什么?

想到做心理咨询这些年,遇到许多像这位当事人一样的少年,我心里不禁要问:是谁剥夺了少年人的梦想、憧憬、抱负、理想、热情?是谁把他们抛到干涩乏味的生活中去,让他们小小年龄就变得如此现实,活得如此低落?是什么让这个女孩一定要去走一条违背自己意愿的路 不在意自己的爱好和特长,执意在志愿栏里填上她既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专业,而且将来还会继续勉强自己去从事这个职业,一生如此?我知道,这不是她一时的选择,而是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于这样违背自己。

在生活中,有许多人就是这样违背自己,他们按照生活的常规去生活,勉强自己像所有人一样。他们习惯于被动地生活,而不是尝试去创造自己的生活。问题是,那些违背自己太多的人,后来就发展出心理症状,而症状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阻碍,使他们不能尽量发挥自己,不能充分实现自己。他们过得不快乐,感受不到价值,然后还会安慰自己说:“生活就是这样的”,他们不知道,生活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他们又安慰自己说:“每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事实上他们并不真正知道每一个人在怎样生活。

这个18岁的女孩,虽然她身上有不少自然的资源,但她内心也有很深的束缚,这会继续限制她的成长和发展。这种内在的束缚来自她的家庭环境 那是一个狭促的成长空间,容不下少年的想象和梦想;那里有太多的强求,把一大堆成人的东西强加给她。她从早到晚学习功课,但不是出于自觉,而是因为被迫,因而她不能做到有效的学习。有时候她累了,想看一会儿电视,这时爸爸回来了,开始责怪她。她心里很委屈,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做了一天作业,刚看一会儿电视,爸爸就回来了 ”这种强求的环境给当事人的成长造成许多压抑,使她的自主空间受到严重挤压,她的自我变得越来越弱,以至于害怕选择,不想长大。虽然在她的生命里有很好的资源,但她看不到,更不敢确认它们,因而也发挥不出来。她不相信自己,不相信他人,不相信人会改变,不相信心理咨询会帮助她 她被父亲强迫来跟我谈话,谈话之后,又会被迫按着现实的要求不断违背自己。

这个18岁的女孩,在她需要做梦的年龄,她不适当地接受了现实,而且,她接受的是一个何其片面、表面、不适当的现实。同时她强求自己去变得那样现实,也让自己没有什么真正的力量了。她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就不相信梦想,当生活中出现某些可能性时,她会对自己说:“这怎么可能?” 她不知道,因为她不相信可能性,她将生活在没有多少可能性的现实里,在那里很低落、很受局限地生活。她不知道,当她对生活不再有憧憬,不顾自己的需求,反而压抑自己的兴趣时,她就把生命中真正的动力排除掉了,自己也就只能按着生活的惯性被动地生活。我相信,一个人的兴趣就是他的天赋。如果一个人很早就打算过被动地生活,他怎么可能释放自己内在的资源呢?怎么可能过创造性的生活呢?

我想到我的儿子。这个女孩像我儿子一样聪明、敏感,有很好的语言能力,对生活有非常细致的感受力,内心有丰富的情感,也一定有过自己的梦想和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但是,我的儿子在表达着这一切,这个女孩却把这一切隐藏起来了,藏在一个很深的地方,生怕它们跑出来捣乱。我的儿子正在按他自己的方式成为自己,而这个女孩却不敢独特,不敢坚持,反而要让自己像所有人一样生活。她以为只有这才会安全,也正是为了安全的缘故,她宁愿违背自己,削弱自己,牺牲自己。

在我儿子身上,生命正在展现另一种情形:他有热情,他自由,他对生活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的经验有限,却敢于通过多样化的途径去尝试;他会犯错误,但也会从错误中学习;他有些固执,会说:“我就是要那样做!”但这固执里也有合理的坚持;他喜欢什么,就会去努力争取;他自觉学习,也会坦然玩耍;他喜欢独自探索,也会寻求别人的帮助;他内心里有愿望,敢于向别人表达;他想做点事情,也会说服对方跟自己合作;他会讲自己的梦,表现出上天入地的想象力;他开始有自己的抱负,并因而产生了实现抱负的激情;他时而会失衡,表现得偏激,但也能抓到一些本质的东西;他有时显得情绪化,但事后也会对之有所反思;他幼稚,但有力量 在他身上,我看到一种少年的轻狂。

何不少年轻狂(3)

我想起苏轼的诗词《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其中表现出了何等狂放的豪情。我想起毛泽东的诗句:“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其中充满何其豪迈的抱负。据中国科学院人才学研究小组对50位名人做的研究,发现90%有成就的人在20岁前就立下了自己的志向,并且敢于明确表达自己的抱负。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对人类中一批最优秀的人 他称为自我实现者 做了研究,发现在自我实现者身上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中包括,他们敢于表达自己的抱负,不掩藏对成为伟大人物的追求。马斯洛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向他们提问:“你们中间有谁要成为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你们中间有谁要成为美国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你们中间有谁要成为美国总统?”显然,这些问题是在鼓励学生自我表达,不要害怕表现出少年轻狂。如果一个人敢于表现少年轻狂,这可能表明,他有一种自我确认的信心,一种理想主义的激情,一种实现自我的渴望。虽然这种表现可能还不够稳定,显得单薄,有这样那样的弱点,但这也显示,一个人发现了自己的本质,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因而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自己。少年轻狂成了一个基础,一个人由此可以建立自己,然后变得稳固、坚定而有力。

如果一个人在少年时期,没有自由的空间,没有鼓励的环境,没有支持的资源;相反,他受到太多的局限和压抑,被成人强逼着向现实就范,他就无法表现少年的意气风发,他就不敢确认生命里那些好的资源,也不能把它们顺畅地发挥出来,相反,他可能很早就发展出一种妥协的倾向,一种压抑和掩藏自己的倾向,这被马斯洛称为是“约拿情结”(害怕自己伟大,嫉妒别人伟大)。少年轻狂是需要培养的,我们的文化和教育要腾出足够的空间,让孩子们自然表现出少年轻狂。

昨天我给儿子读了一句英语:Never laugh at anyone抯 dreams. People do not have dream, do not have much。意思是说,永远都不要嘲笑梦想,一个人没有梦想,这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但在我们这个时代,许多家长正在用各样现实的顾虑去挤压孩子的梦想,逼着他们用成人的眼光看世界,用成人的思维去理解生活。他们试图让孩子相信,梦想是可笑的,梦想等于空想。他们要求孩子放弃自己的快乐,不顾一切地学习功课,并且不负责任地向孩子承诺,如果现在放弃快乐,将来才会获得快乐。他们会把未来说得很可怕,总对事情的后果做出灾难化的预测。他们威胁孩子,从而让孩子屈从,他们贬低孩子,以为可以让孩子争气。但是,他们这样做,是在把一个何等干瘪、无趣的现实强加给孩子,不知不觉损害了孩子的内在动力,压抑了孩子的生命潜能。他们让孩子学会去强忍现实、被动生活,而不是鼓励孩子用热情去创造自己的生活。终于,我看到许多少年,背负着自己看不见的重负,在现实里缓缓移动着生命的步伐,走向他们各自的命运。

我想起几十年前少年时的我,仿佛跟现在隔着一个世纪般遥远。当时,我所立身的地方,是一个物质条件太过贫乏的世界,但在我的内心里却有梦,我亲身经历了自己的少年轻狂。高中时代,是一个做梦最激越的生命阶段,一个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你招手的生命阶段,一个让你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可能的生命阶段 我就是带着这种从少年轻狂而来的力量,从那里一直走到现在,并且,在我的生命里还有足够的资源让我行走得更远。因此我不忍看到,在现在的时代里,有许多孩子受到压抑,失去了自己的少年轻狂。

 何不少年轻狂(4)

我不忍看到,许多家长和我们的教育,给孩子指定一个唯一的目标,让他们不顾一切朝它狂奔。我不忍看到,许多家长和我们的教育,让孩子变得如此现实,如此少年老成?我相信,少年轻狂里有足够的力量,推动着我们的孩子去实现他们自己!

鲁迅曾经著文“在未有天才之前”,提醒我们的社会:天才是培养出来的,民众可以成为培养天才的土壤。但鲁迅的最大悲哀也在这里:天才被培养出来之前往往就遭到了扼杀。扼杀天才是容易的,因为天才往往是单纯的,他们会把力量用于正向的发展,而扼杀天才的势力却是强大而诡计多端的,他们很容易就在天才身上找到攻击点,并且实施攻击。据鲁迅观察,他们攻击天才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捧杀,二是棒杀。意思并不真的是把他们杀掉,而是让他们不能成为天才,变成庸众中的一员,变成本文案例中那个女孩想变成的那个群体中的一员。

长期以来我有一个感慨,犹太民众造就了许多天才,而我们庞大的民众群体却扼杀了许多天才。现在,这种扼杀,还在我们的许多家庭里进行,还在我们的教育体系里进行,还在我们的文化里进行。如果我们的社会环境与文化系统没有给孩子提供更大的精神成长空间,就会有许多天才遭受压抑和扼杀,我们的社会就变成了一个“万马齐喑究可哀”的地方。龚自珍曾经呼吁:“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现在,我们要呼吁我们的民众:人才不是从天而降,而是需要大家培养。

但是,我也终于看到希望的光亮。在我们的社会里,开始有一些家庭、有一些学校,把孩子成长的空间打开了,也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显示他们身上那种自然的少年轻狂。据我个人了解,在南京的高中如南师附中,课堂讨论中竟把帕斯卡尔作为话题,在平常的交往中,学生会表达自己的抱负,有人立志成为中国的政治家、哲学家、心理学家,等等。他们也开始关注世界,谈论的话题不再局限于中国和中国人,他们开始看到整个人类,有了世界的眼光。

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民族,从不缺少中规中矩的人,但也要腾出更大的空间,让我们的孩子突破条条框框的局限,去张扬自己的独特,去表现自己的少年轻狂。

 

尊重生命(1)

引子

许多求助者的心灵失去了自由,被囚禁在一间房子里。这个房间,我把它称为道德裁判所或良心法庭。这个裁判所是父母建造起来的,它会一直威严地矗立在孩子的头脑里,长期禁锢孩子的心灵

纪伯伦写过一首诗,叫《论孩子》,下面就是这首诗: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儿女。

他们通过你出生,并非来自于你;

他们和你在一起,却不属于你。

给他们你的爱,而不是你的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给他们的身体提供住房,但不要禁锢他们的心灵。

因为他们的心灵居住在明天的房屋里,

那是你甚至在梦中都不能造访的房屋。

你可以努力将自己变得像他们,

却不要设法把他们变得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会停留在昨天。

你是发射孩子生命之箭的弓,

神弓手在无穷之路上瞄准目标,

他用神力折弯你,好让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让你在神弓手掌中的弯折令他愉悦吧,

因为他既爱那飞驰的箭,也爱那坚稳的弓。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父母很难读懂这首诗。我有一个朋友,她年轻的时候读到纪伯伦的这首诗,心里激动,就拿回去给爸爸看。但她爸爸读不懂,皱着眉头说,这写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这是什么话?

但现在,开始有一些人读懂了这首诗。我甚至想,读懂了这首诗,就可以做父母了;读懂了这首诗,就可以做心理咨询师了。因为,这首诗讲的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而这正是孩子教育与心理咨询的根本。

我还设想,把这首诗读给那些很强制孩子的父母听,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这是我大概可以想见的。

诗一开头就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许多中国的父母听到这话会觉得刺耳,觉得扎心。因为在他们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孩子是属于父母的,甚至,孩子是父母的私有财产,父母对孩子拥有支配权,不管父母怎样对待孩子,都是自家的事情,别人管不着。在过去,甚至在现在还有这样的父母,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生命的延续,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当做“养儿防老”的投资,而不是把孩子当做一个需要得到培养的独立个体,让孩子有自由成长的空间。他们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孩子,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甚至他们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肆意虐待孩子的身体,目的是驯服孩子,确保“投资”的回报。

但到了现代社会,有了一个新观念:孩子首先是国家的公民,父母是孩子的监护人,如果父母对孩子滥用权利,国家有权剥夺父母作为监护人的身份。在西方社会,这种观念不仅深入人心,还有体制上的维持。又因为制度在执行的时候也可能造成伤害,心理学领域又发展出系统的家庭关顾的专业资源,通过具体的家庭辅导与家庭指导项目,让父母接受培养孩子的教育,成为培养孩子健康成长的监护人 他们培养孩子,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家庭,而是为社会、国家甚至是为人类培养好的公民。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那我们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呢?纪伯伦回答说:“他们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儿女。”这话就更让许多人听不懂了。纪伯伦似乎在说,在我们之外,在我们之上,也应该在我们之中,有一个更大的“生命”,这个“生命”渴望有自己的儿女,于是就有了。一个孩子出生了,就是这个“生命”通过一对父母实现了自己的渴望。此后,这个孩子会按着“生命”的渴望去成长,渐渐长成自己。

因此,纪伯伦接着说:“他们通过你出生,并非来自于你,他们和你住在一起,却不属于你。”这话又不知会伤多少中国父母的心。在中国,许多母亲对儿女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话自然是母爱的表达,其中含有母亲十月怀胎的记忆,生产孩子的痛苦,养育孩子的艰辛。但这样的表达,更多的成分是本能的母爱,而不是有意识的母爱。有意识的母爱会给孩子充分的尊重与自由,让他享受成长的快乐,体验生活的丰富,最终成为有责任能力、爱的能力的独立个体。本能的母爱却是控制的、过度保护的。这样的母亲,自己不独立,也不让孩子独立,要把孩子控制在自己的范围里,不让孩子越过自己的视野,要把孩子跟自己捆绑在一起,不允许孩子长出自我。她试图跟孩子建立一种精神上的共生体,因而对孩子这样说话:你来自于我,你属于我。

这时,纪伯伦却说:你的孩子并非来自于你,也不属于你。这话是在提醒父母:不要控制自己的孩子,要尊重他们,给他们充分的自由,让他们长成自己。因为,他们来自一个更大的生命,这生命不仅包括孩子,也包括父母,包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属于这个大生命,都是这个大生命的孩子,都是从这个大生命的渴望里产生出来的,都会在大生命的渴望里自由地成长。他们的成长,不是单一的要实现某个目标。他们的生命就像一条河,一路流淌着,并且感受着自我的流动,体验着沿路的风光,以及它们在水中的投影。

 尊重生命(2)

接下来的这句诗,也让许多中国的父母困惑:“给他们你的爱,而不是你的思想。”

如果问中国的父母:你们可以给孩子什么?他们会回答说:当然是爱。但是,如果让他们读纪伯伦的这句诗,他们又会大惑不解:我们怎么可能只给孩子爱而不给他们思想呢?如果我们不给孩子思想,这岂不表明我们不爱孩子吗?而且,不管我们给孩子什么,都是出于爱,都是爱,包括打骂孩子,也是爱 打是亲,骂是爱嘛。在中国,有许多父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他们对孩子做什么,都是出于爱;不管他们给孩子什么,全都是爱。

在生活中,在心理咨询室里,我却在父母身上看到了错爱,看到了阻碍成长的爱,看到了导致伤害的爱。这不仅存在,还大量存在。这样的父母,他们给孩子思想,不见得是出于爱,大多是出于担心;不见得是他们多爱孩子,大多是他们太爱自己;不见得是为了增进孩子的能力感,大多是为了在孩子面前抬高自己。这样的父母,如果他们不给孩子思想,似乎就没有什么可给了。他们一味给孩子思想,却不给孩子爱。因为他们相信,给思想就是给爱,不给思想,就等于不爱,就等于不负责任。为了让孩子接受思想,他们把思想装扮成爱,以爱的名义灌输思想。因为父母把爱和思想混为一团,孩子分不清楚,结果是,他们既不懂得爱,也不会真正得到思想,因为父母把担心、自负、挫伤、偏见都混杂在思想里,传输到孩子的内心里了。结果是,孩子的头脑里只有父母的标准,进入到新的环境就不知如何应对,变得惶惶不安。我不禁感慨:思想太多了,爱太少了!思想太多了,孩子不能学会思想;爱太少了,孩子不能学会爱。思想太多了,占据了孩子的自主空间,使孩子发展不出自主的能力;爱太少了,把孩子的生命变成了一片贫瘠的土地,使孩子发展不出爱的能力,反而发展出自恋的倾向。这些,就是症状的根由,也是症状的本质。

纪伯伦的诗提醒父母,不要用自己的思想压抑孩子的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但在中国,许多父母认为,孩子的心灵不过是一张白纸,因而会说:小孩子哪里有什么自己的思想?这样的父母不明白,在孩子出生之前,他的内部早已被赋予无法测度的潜能,那小小的生命,反映的是人类整体的样态;那稚嫩的心灵,储存着整个宇宙的神秘与丰盛。如果父母能够给孩子充分的爱与自由,孩子内心里的丰富就会如花朵一样自然的绽放。如果父母一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孩子,孩子的潜能就会受到压抑,他的精神之树就会变得枯萎,如同花渐落去。

在一次课程中,我问听众:为什么纪伯伦在《论孩子》中说“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有一个听众回答说: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灵魂。

我又问:灵魂是什么?

这可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接下来,我跟大家一起讨论,找到这样的答案:灵魂是孩子生命里最本质的思想潜能或精神渊源,当它得到爱,它就会自然地生长,慢慢长出一个独特的自我来。用比喻来说,灵魂是一颗种子里包含的成长的渴望,因为有了土地、阳光、水分,它便生根、开花、结果。如果父母把思想强加给孩子,会禁锢孩子的灵魂,压抑孩子的潜能。因此,

 

纪伯伦继续启发我们说:“给他们的身体提供住房,但不要禁锢他们的心灵。因为他们的心灵居住在明天的房屋里,那是你甚至在梦中都不能造访的房屋。”

我在心理咨询中有一个最普遍的发现:许多求助者的心灵失去了自由,被囚禁在一间房子里。这个房间,我把它称为道德裁判所或良心法庭。这个裁判所是父母建造起来的,它会一直威严地矗立在孩子的头脑里,长期禁锢孩子的心灵。在它的里面,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席,上面坐着一个威严的法官,时而怒目而喝,时而起身戟指。这个法官,看不大清楚面目,也辨不大清楚声音 似乎是当事人内心的自我,似乎是生活环境中一个个具体的人,似乎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圣人或神祇 但所有这些形象,不过是当事人父母的化身,所有这些声音,不过是当事人父母的传音。最近我接待了一位求助者,是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他跟我谈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头脑里就有这样一所禁锢心灵的房子,这是他的父母苦心营造出来的。从当事人幼年起,父母就用强制的思想、严苛的道德、完美的要求禁锢他。他做得好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受到指责。当事人的母亲回忆,儿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一举一动讨每个人的欢心。有一点儿差错,他就向妈妈悔罪:“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妈妈批评别人,他赶忙向妈妈保证:“我很乖,我是乖孩子。”这些被强制的经验就成了当事人内心那个道德审判所的根基,它的影响力从当事人的幼年一直延续到现在。在现实生活场景中,当事人说一些什么话,做一些什么事,都担心犯错,担心亵渎,担心自己道德低下,人格卑劣,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冒犯了别人,影响了社会,对人类犯了罪。他的头脑里不断传来指责的声音,他不断反省和悔罪:“我错了!我有罪!”有时候,指责的声音通过周围的人折射到他身上,这让他更加有罪疚感,几乎要在别人面前跪下来忏悔。这样,当事人不能在生活环境中跟人做自然接触与交流,他们的思想不能跟现实接通,也不能跟未来接通。几乎可以说,我每天接待的就是这些受到禁锢的心灵。

纪伯伦说:“你可以努力把自己变得像他们,却不要设法把他们变得像你。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会停留在昨天。”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许多父母是怎样做的呢?刚好相反。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孩子变得像我们,不允许他们成为自己,我们更不会把自己变得像他们。孩子身上有一点儿不像我们的地方,都会让我们担心,把这些视为“异质”,视为危险的因素,毫不留情地加以打击。我们把自己的经验强加给孩子,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孩子,把自己挫伤的情绪强加给孩子,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恐慌和不安强加给孩子。我们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加给他们,是为了把他们变得像我们,而不是让我们变得像他们。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是在让生命后退,让生命停留在昨天。我们强加给孩子的那些东西早已时过境迁,已经不再适合我们的孩子,但我们依然在用那些东西禁锢我们的孩子。我们没有真正觉察,我们是这样的,是因为我们的父母是这样的,是因为父母的父母是这样的,现在我们要求孩子也是这样的。我们扛着自己的过去,把孩子也拉回到过去,似乎他们的生命是属于过去的,他们的心灵难以飞向未来。这样,他们的心灵就停留在昨天的坟墓里,而不是居住在明天的房屋里。

那么,我们怎样做父母呢?纪伯伦做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你是发射孩子生命之箭的弓,神弓手在无穷之路上瞄准目标,他用神力折弯你,好让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作为父母,我们是弓,我们甘愿被神射手使用,让他折弯我们的生命,让我们的生命在他手里成为拉得很满的弓,从而把我们的孩子如同一枝生命之箭那样射得又快又远。那个拉弓射箭的神射手就是诗一开头所说的“生命”,他喜欢我们在他手掌里弯曲自己,因为这弯曲里有甘愿的爱,有为爱而付出的劳碌与牺牲,是为了跟他配合,是为了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成长。父母是弓,孩子是箭,神弓手因为爱的缘故而拉弓射箭。我们是弓,尽力弯曲自己,以便有更大的力量发射;孩子是箭,带着对目标的渴望,尽力向更远的地方急驰。这里有培育生命的喜悦,也有生命成长的喜悦,更有那“大生命”看到这种情景时的满心喜悦。如诗所云:“让你在神弓手掌中的弯折令他愉悦吧,因为他既爱那飞驰的箭,也爱那坚稳的弓。”那些不愿意折弯自己的父母,那些不愿发射生命之箭的父母,那些要把弓和箭捆绑在一起的父母,就感受不到培育生命和生命成长的喜悦。

 

尊重生命(4)

纪伯伦的这首诗,对我们做心理咨询也有同样的启发。我们作为咨询师,也是一张弓;我们的求助者,如同一枝箭。不管是弓还是箭,都愿意为生命的神弓手所用。咨询师愿意折弯自己,求助者渴望射出自己,神弓手开始用力了,那生命之箭被射得又快又远。在这场合作之中,我们都最为充分地使用自身的能量,从而获得最大的愉悦。要完成这样一项合作,我们需要有一个最根本的态度:尊重生命。

我忍不住想,如果让中国的父母写一首《论孩子》的诗,那会是怎样的一首诗呢?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们是我生命的延续。

他们是从我而生的,是我给了他们生命。

我把他们放在我的视野之内,因为他们属于我。

我爱他们,所以把思想灌输给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

我给他们的身体提供住房,

还让他们的心灵住在我建造的安乐窝里。

不管他们走到哪里,我都会跟他们形影不离,

因为离开了我,他们什么都做不好。

我努力把他们变得像我,

我不喜欢他们现在这个样子。

要是能够,我想把他们带回到母腹里,

因为现在很不安全,将来也没有什么希望。

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保障,

我必须对他们严加控制,让他们跟我寸步不离。

让孩子在我的“爱”里变得安分守己吧,

既然我不让他们蹦出我的手掌心,他们就蹦不出我的手掌心。

看吧,这是一首多么糟糕的诗!

 

成长的治疗(1)

引 子

接受心理咨询之前,问题大于你;接受心理咨询之后,你大于问题。通过一个心理咨询的过程,我们促进当事人长“大”。当他长大了,他就更有力量了,就可以突破生活的困难,克服成长的障碍

我们一直以为人类早已走出神话时代,但事实上,我们生活的商业社会依然充满各样的神话。神话产生的根源之一是人类的不安全感,神话表达了人类超越自身有限性和环境威胁的愿望。原始人的不安全感来自对神秘莫测而又威力无比的大自然的体验,现代人的不安全感则源自置身于商业社会的各种竞争、压抑、剥夺与被剥夺、强求效率,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惧、无助与挣扎。现代商业社会追求“速效”、“速成”,以及各样的“完美感受”,由此催生了各样的神话:广告把商品渲染得淋漓尽致、完美至臻,映衬着现实的残缺和不可忍受,刺激人们内心的欲望,驱使人去压榨自己和压榨他人,不惜一切追求完美体验;医药广告把人的身体描述成病症的载体,引发人们对自身的恐慌,然后兜售“速效”或“高效”药品、保健品;层出不穷的培训宣传,把生活现状和未来描绘得危机四伏、令人担忧,然后让人们疯狂去追求各种“速成”的证书,从而获得心理的安慰;还有许多书籍、思想、主义、疗法纷至沓来,到处都是演讲、培训班,向人们倾销自己的“法宝” 人们变得更加焦虑了,这种焦虑不是因为我们缺乏“意义”,而是我们生活在太多的“意义”里。但在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我们发现一个魔怪般的驱动力:经济利益。在心理咨询领域也存在这样的现象:受到经济利益驱动,治疗师们宣称各自拥有可以创造奇迹的治疗神话 速效的、可以根治的各种药物与疗法。

许多人因为长期遭受痛苦的折磨而寻求心理咨询,他们往往急不可待地要求得到一个一下子可以解决一切的方法,这就是他们寻找的神话或魔术。他们以为,只要把自己的问题交给咨询师,咨询师把这些问题“接管”过来,给出方法,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咨询师不是魔术师,不是神仙,他的工作不是变戏法,可以把心理问题一下子变没了,也不是动手术,可以把心理问题一下子切除掉。成熟的、负责任的、专业的心理咨询师需要处理这种要求神话或神迹的心态,要向对方澄清以下一些方面。

1.心理咨询需要在一个过程中产生效果,这个过程有时甚至是长期的、艰难的。

2.心理咨询不是暴风骤雨般的革命,而是循序渐进的改良;心理咨询促进成长,但不拔苗助长。

3.心理咨询不是咨询师一手操纵,也不是单凭咨询师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在心理咨询的整个过程中,都需要咨询师与来访者彼此信任,共同合作,通过生命的互动,彼此的了解,最终达到治疗的目的。

4.心理咨询师是真诚、简约、现实的,他知道症状不是一个孤立的、偶然的现象,在其背后总有复杂的“发生因素”和“维持条件”,而这些因素和条件既有现实的根由,又有内在的动因。因此,咨询师会把问题放在当事人的成长过程和生活系统里加以考察,了解问题的本质,探索问题产生的根源,包括当事人的成长环境、生命经验、生活状态,以及他的情绪反应、观念系统、行为模式、生活风格,及其更深的潜意识动机。咨询师不仅需要自己去了解和理解,同时也帮助当事人自己从中获得觉察。

5.心理咨询的过程还包括,针对当事人的基本情况,咨询师需要选择有效的辅导或治疗方式,并且按步骤去实施,逐渐帮助当事人在情绪上有所缓解,在理解上有所更新,在行动上有所改变。这不仅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过程,更是一个促使当事人获得成长的过程。

完成一个心理咨询的过程,让心理咨询产生效果,这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协调多种因素在其中发生作用。其中,最基本的是,如果没有来访者的真正参与和全面配合,就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咨询或治疗效果。真正的心理咨询的发生条件是:咨询师邀请来访者参与他的工作,帮助来访者探索他的问题及其产生的根源,发现和调用他的现有条件(包括自身的潜能和生活的资源)去做出改变,推动他投身于生活的进程,发展自主的能力。美国心理学家推孟(Lewis M. Terman)说:“虽然治愈来访者是一项崇高的目标,但生活却是与困境不断做斗争的结果,而且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那种认为可以一次性治愈来访者的观点,对辅导人员和来访者双方都是很危险的。”

在直面心理学看来,心理疾病反映这样一个本质:一个人的成长受到了阻碍,以至于陷入一种挣扎而无果、放弃又不甘的状态。心理咨询就是帮助当事人清除阻碍,摆脱无效的挣扎,朝着成长的目标迈进。促进当事人成长,这本身就是治疗,而且是最高意义的治疗。因为生命的目的是成长,成长的目标是成为自己。心理治疗,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成长的治疗,就是生命的治疗。因此,我向来访者表达这样的理解:“接受心理咨询之前,问题大于你;接受心理咨询之后,你大于问题。”通过一个心理咨询的过程,我们促进当事人长“大”。当他长大了,他就更有力量了,就可以突破生活的困难,克服成长的障碍。

成熟的心理咨询,不相信现代商业社会的各类神话;成熟的心理咨询敢于宣称:最好的治疗是成长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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