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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泽厚的“活着”哲学看余华的《活着》

 Cdrich 2012-08-08

作者:杨婷婷


  哲学是一种思想,它维护的是“想”的权利。世间的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想”。人活着就要穿衣吃饭,就有事务缠身,有忧乐相侵,也有苦甜相扰。对于这些,我们可以做到彻底的排遣和精神上的解放,而这排遣和解放正是人们努力“想”的结果。人们的“想”无处不在。就连人生意义这个本无可答的问题,也有人去想,去问。而“哲学的可能性就在于人有权利叩问人生,去探寻命运来作出属于自己的决定。于是,以‘人活着’为出发点便可生发出三个问题:第一,历史终结,人类何处去?人会如何活下去?第二,人生意义何在?人为什么活?第三,归属何处?家在何方?人活得怎么样?”
  作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派作家,余华于九十年代写出了其小说中具有转折性的作品《活着》。《活着》很好地体现了由“人活着”生发出的这三个问题:第一,人如何活?第二,人为什么活?第三,人活得怎样?对于这些问题,《活着》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并进一步展开了思考。
  
  一、人如何活——人类主体性
  
  “《周易》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东西各学说各学派都为‘人活着’而思而虑。虽‘同归’,却‘殊途’。‘途’即是路,也是视角,这也就是哲学。哲学只是路的探寻者,视角的选择者。”
  孔老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是从“活”的视角出发,而不是从“死”的视角来探寻“活”的意义。
  小说《活着》中,主人公福贵生于一个家道殷实的家庭,成年后的他常逗留于妓院与赌场,后来家道败落,他沦为农民。此后的福贵一心想老实做人以恢复祖上的荣光,却相继地死了爹娘、儿女、妻子、女婿和外孙等亲人。面对这一系列的变故,福贵有过眼泪,有过痛苦。福贵爹死的时候,他“脑袋嗡的一下” ,觉得“浑身无力”,“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 。福贵儿子死的时候,他“心都要跳出来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 。福贵妻子死后,他说“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有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福贵孙子死的时候,他“一看那嘴”便慌了,“脑袋里嗡嗡乱响”。福贵孙子的死,本身是偶然的一个事件,而他认为是他“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让他胀死了,是自己“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面对家人的死亡,面对生活施加给福贵的重担,福贵没有血泪的控诉,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除了眼泪,就是自我的叹息。即便是当福贵面对“误杀”了自己儿子的春生(当时的县长,以前的同壕壮丁)时,一个农民的选择也只是原谅,“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春生,你欠了我一条人命,你下辈子还给我吧’”。福贵女儿在医院难产死后,他也只是对女婿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所有的这一切,福贵都把它们消解于自己的忍耐之中,是他在生活中磨练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忍耐包容着这一切。福贵给外孙煮豆吃,致使外孙胀死,事情本身是偶然的,而又是社会穷困的必然。个体的福贵有何力量去阻止这种偶然与必然合力造成的灾难?他的能力是微弱的。他除了对于这些种种困难予于忍耐以外,他已经没有其他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故事人物春生在困难时代被抓去当了壮丁,参加革命后不久当上了县长。可以这样说,春生先前是当时中国几千万个农民的代表,现在成了一部分官员的代表。“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春生住在城里”,“春生也倒霉了”,他挂着牌子游街,别人说“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一个多月后”,“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命运安排了春生的活,时代安排了春生的死。春生是这个时代的一件工具。他是被生活牵着往前走的人,他的“活”在很大程度上是服从,服从于别人,服从于整个时代。面对整个社会,春生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
  福贵与春生是两个传统的中国“人”,这两个中国传统的“人”是现实的“人”,也是“具体”的人,他们的命运是包括了个人的命运和人类的命运的。因为个人首先是与“大家”一起活着和实践着的。这里就关涉到个人主体性和人类主体性的问题。在《活着》中,无论是福贵的“活”还是春生的“活”,它们都不是个人主体性的体现,而是人类主体性的体现。这也是一个关于人类整体如何生存延续的问题。而人类主体性只有在转化为个人主体性的时候,它才可能使个体具有更为突出的位置,从而才可能去追寻“活的意义”、“为什么活”的问题。
  
  二、人为什么活——个人主体性
  
  孔老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包含两层面:一是首先要知道、了解人‘如何活’亦即‘人类如何可能’的问题。这里有群体秩序、社会关系种种方面”。二是“人生意义和人生状态即‘为什么活’和‘活得怎样’的形而上层面”。对于“为什么活”这个问题,世间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的为上帝在活,有的为子孙在活,有的为国家、集体在活,有的为声誉、地位在活,……但所有的这些都不能解决什么问题,究竟人为什么而活,仍然需要自己去找寻。
  家境富裕时,福贵认为“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从战场上回来后,福贵认为“也用不着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面对第一叙述者,福贵回想了过去,讲述了自己。福贵这么一个人,他对自己的经历相当的清楚,甚至别人能从他的讲述中看到他过去的模样,可以准确地看到他年轻时候走路的姿态,以及他是如何衰老的。
  家人都离福贵而去了,福贵没有一句抱怨的话,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福贵被抓壮丁,被分派炼钢,别人叫他怎样他就怎样。福贵所承受的困难,对世界“乐观”的态度,至少可以这样说,他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人类“需要”的层次理论,“由弱到强依次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在这里,福贵的为活着而活着其实是属于人类需要的最低层的,在福贵的生命中,他已经被他的生理需要所控制,而其他一切需要都是退居到次要地位了。这样的“活”是一种悲,然而这样的“活”也是不易的。“为此不容易的‘活’和‘活下来’这一事实,大可构成‘活着’的意义,它支撑着‘活’的意念,成为‘活’的理式和力量。”人就是为活着而活着,没有任何其他理由,这是人的生命最基本的关系,生命要求他活着,他就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的福贵,除了生命本身,再也找不出任何活下去的理由。而只有他的生命本身还可以使他活下去,可以使他有所期盼。
  相对于福贵的为活着而活着,故事人物家珍和凤霞则是为他人而活着。家珍挨了福贵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不管福贵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没喊没叫”,“那时候天空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身,嫁给福贵后,经历了苦痛,而她“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福贵做一双新鞋,“只要家人天天在一起”。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分。”“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后来,脑袋靠着肩膀,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娶走了凤霞。凤霞其实很能干,不仅帮助家里干农活,也帮别人织毛衣。“凤霞一学就回,才三四天,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跟二喜生活后,凤霞快乐了不少,可是好景不长,“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家珍和凤霞,这两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她们从属于自己的生存状态,安于自己的本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他们服从于生活给予她们的,她们满足于生活给予她们的,而没有一句怨言。
  “康德说,‘上帝的事业从善开始,人的事业从恶开始’。黑格尔和恩格斯说,‘恶是推动历史发展的杠杆’。从善开始,是伦理绝对主义,即伦理主义。从恶开始,是伦理相对主义,即历史主义。伦理规约、道德风俗常与特定时空条件和各种具体环境攸关,是人在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社会责任和义务。这种‘社会性道德’并不在个体追寻活的意义,而在保障一定的群‘如何活’下来。而历史总是在‘如何活’的范围中前行。”
  《活着》中的每一个人,不是在活着中死去,就是在活着中活着。不论是为活着而活着的福贵,还是为别人而活着的家珍和凤霞,他们都不是他们自己,他们并没有在生活中实现自我的价值,他们已经丧失了个人的主体性。“活”使得他们如此的艰苦凄伧,对于他们来说,“活着”本身便是件大好事。
  
  三、活得怎样——生活境界和人生归宿
  
  “康德继‘我能知道什么’(认识论),‘我应该做什么?’(宗教学)之后,再加一问‘人是什么’(人类学)。”而“人类历史学本体论则恰恰是从‘人是什么’开始,提出‘人活着’(出发点),‘如何活’(人类总体),‘为什么活’(人的个体),而将归结于‘活得怎样’:你处在哪种。”“活得怎样”关注的是个体的终极关怀和人格理想。这里,“宗教性的课题在一个人生、一个世界的中国,转化为生活境界和人生归宿的探寻”。
  家境富裕时,福贵常常出入于妓院,当他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丈人店门前时,他还“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家道败落后,福贵懊悔了,“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下可要好好活了”。过了一段苦日子的福贵,“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心里反倒踏实了”,“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所有亲人离福贵而去后,只有一头老牛与他相依为伴。福贵常对老牛说,“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亩,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出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多也是尽心尽力了”。
  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也见过了太多死亡后,福贵在老来时变得平静了,坦然了。在福贵与第一叙述者的谈话中,他始终没有进行过心理追问,其具体内容是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从中是看不到福贵的影子的。这证明了他存在的孤独状态,他的心被尘封了,在他那里,没有真正属于他的沟通与交流。像福贵这样的人,他其实不是一个人的形象,他应该是成千上万的人汇拢而来的形象——千万中国农民的形象。对于那些还在“乡土中国”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的力量是很薄弱的。面对灾难的降临,他们又能怎样?面对家道的衰落,父亲的去世,战场上的苟全性命,老母的病逝,儿子因给人输血而猝死,妻子痛与悲交加的身亡,女儿因难产而死,女婿因工而死,孙子的夭折,春生的吊死,龙二的被枪毙,福贵又能怎样?所有的一切,有天灾,也有人祸。所有这一切,是偶然,又是必然的。
  福贵大半生的经历告诉他一定要“活着”,所以在灾难来临时,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在人们习惯于将灾难看成是敌人的时候,福贵没有把灾难当作敌人。对于福贵而言,这已经是无招之招了。他“胜利”了。《活着》最后,福贵把自家的老牛喊作了福贵,当成了亲人。作为个体的福贵,他的个体意识里已经没有了明确的“我”的观念。“用余华在《我·小说·现实》中的话来解释,福贵是已经达到了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了。”
  生活其实就是一种艺术,一切事件、事物、景色、环境,都是围绕着自身经验而构成意味的。说福贵超脱了,也就是在说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民超脱了。《活着》并不是在写一个人的故事,而是在写一大群人的故事,甚至是一个中国在某个特定年代的故事。《活着》里,有对时代的反思,有对注重群体意识而忽视个体意识的反思,……正是在这里,人才真正的活着。一切情深意真的作品都是如此。《中国哲学简史》中,冯友兰把人生境界分为了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这四种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现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活着》中的人物是属于前者的。福贵是为活着而活着,家珍和凤霞是为别人而活着,春生是为时代而活着,妓女是为钱而活着的,……“如何活”和“为什么活”是可以用知性语言来表达的,但“活得怎样”是常常超出知性语言,是语言所不及的。《活着》中,就连故事的主人公福贵已是无所谓快乐和不快乐的了,他只是持续着一种特定的情感和心境。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一位真正的作家是永远只为内心写作的,因为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和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长期以来,余华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的关系中。《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讲述了眼泪的广阔和丰富,讲述了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当然,《活着》也讲述了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活着》没有轰轰烈烈的情节,在那么多的死里面让我们看到活着的艰难与困惑,理解活着的可贵与必要,坚定活着的毅力和信心。其实,《活着》所讲述的还远不止这些。
  
  


  参考文献:
  余华·活着[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3.
  [1]李哲厚·哲学探寻录[Z].http://www..
  [2]李小融主编·心理学[M].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
  [3]特·赛音巴雅尔·中国当代文学史[M].民族出版社,1999.
  [4]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团,1996.
  杨婷婷,四川绵阳南山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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