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非常诚实和聪明外方人漂泊到伦敦，毫无亲友，手头除了那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而外，一个钱也没有，而且他又无法证明自己是这张钞票的主人，那么他的命运会是怎样”？
这是美国小说家马克·吐温在他的小说《百万英镑》中，一对富有的英国绅士兄弟打赌的主题。哥哥说他会饿死，弟弟说他不会。这场争论引发了流落伦敦街头的美国人亨利·亚当为时一个月的奇遇。至于故事的结局，读过这部小说或者看过据此改编的同名电影的人们，当然都知道——亨利·亚当先生不但活下来了，而且还从一个一文不名穷光蛋成为了一位在伦敦，甚至在整个英国家喻户晓的大人物。高傲的伦敦上流社会就像是欢迎老朋友一样，热情的向亨利·亚当先生敞开了大门。他成了公爵、大使、高官、富商、名媛争相巴结的核心。当一个月的期限结束之后，亨利·亚当先生将那张神奇的百万英镑的钞票交还给它的主人时，这个“穷光蛋”已经是一张20万英镑的存单的主人和一位聪慧美丽的英国淑女的未婚夫了。
在小说家那里，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那张神奇的百万英镑的钞票。在小说中，亨利·亚当先生从来就不需要付款，因为每当他拿出他那唯一的一张钞票要求找钱时，几乎每个看到它的人都会受到不小的惊吓——“不敢碰它一下，就像是这张钞票神圣不可侵犯，可怜的凡人连摸也不能摸一摸似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张百万英镑的钞票是一笔巨款，那么它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呢？
在马克·吐温生活的年代，英镑和其他主要的货币，如美元、法郎、马克等都实行的是金本位制，也就是通过规定货币的法定含金量，从而使自己发行的货币的价值有了一个实际的保证。在1816年英国通过《金本位法》，到1933年由于大萧条彻底放弃金本位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战争的干扰外，英镑始终与黄金挂钩——1英镑的法定含金量为
这样一张钞票是怎样来到世界上的呢？按照小说里的交待，是这样的：“英格兰银行有一次为了与某国办理一项公家的交易这样一个特殊用途，发行过两张巨额钞票，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只有一张被用掉和注销了，其余一张始终保存在银行的金库里”。那对富有的绅士兄弟为了打赌，就到银行把这张钞票“买”了回来。这就是这张百万英镑的钞票的来历。我们可以发现，在那个金本位时代，为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巨额交易，发行这样的“巨型”钞票是十分明智的，因为它不但可以免除将7吨多重的黄金搬来搬去的折腾，而且还可以防止英镑钞票大量流散于国外，从而造成英国流通中的货币减少和黄金外流。而且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由于这样的钞票太“引人注目”了，因此既不用担心失窃，也不必提防有伪钞罪犯打它的主意。
不管这是不是小说家的虚构，如果这张钞票真的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话，那么纯粹从货币银行学的角度来讲，它的发行者——英格兰银行是很乐意看到它在市场上跟着像亨利·亚当先生那样的人闲转悠，而不是躺在固若金汤的银行金库里睡大觉的。为什么呢？
话还得从钞票的起源说起。在金属货币时代的中晚期，随着吸收存款，办理转账支付业务的银行的诞生，银行券——这种由商业银行发行的纸币就诞生了。人们将黄金存入银行，银行付给收据。很快人们就发现，如果银行能够随时保证支付黄金的话，那么用这些便于携带的收据进行大额支付和交易，倒是要比动不动就将沉甸甸的金子搬来搬去要方便而且安全得多。起初这些收据上都记载有存款人的姓名，同时标明银行保证根据存款人的命令，向持票据来银行要求支付的人支付等额黄金字样。
后来为了方便起见，银行对这种票据进行了重大改革，一是将票面所记载的金额“标准化”，以英镑为例，最常见的单位是1镑、2镑、5镑、10镑、20镑、50镑、100镑。另一项更为重大的改革是，在这些金额“标准化”的收据上，存款人的姓名被省掉了——“保证随时根据存款人的命令，向持票据来银行要求支付的人支付等额黄金”的字样，变成了“保证随时向持票来行的人支付”的字样。经过这样一跃，人类就算是正式跨进了信用货币时代了。直到今天，在一些英语国家和地区发行的钞票上，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文字“PROMISES TO PAY ON DEMAND AT ITS OFFICE ……”——在发行银行见票即付。
最初，银行是吸收了多少黄金存款，就根据存款的数量签发多少银行券。在谨小慎微的早期银行家们看来，超过持有的黄金数量签发银行券是极其危险的。因为这些银行券之所以能够流通，就是因为银行保证对于它们的持有者见票即付黄金。因此，流通中的银行券和在储户手中的存单一样，都是银行的负债。如果，哪一天债主集体找上门来要求银行履行承诺，兑现黄金，而银行又拿不出来足够的黄金，那银行不就破产了吗？事实上，这种银行破产是经常发生的，这一点从英文银行这个单词“bank”和破产“bankrupt”之间的联系就可以看出来了。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秘密就在许多银行家当中流传了开来，那就是银行可以自己创造货币！因为银行家意识到，银行的黄金有出也有进，每天的业务量从长期看是比较稳定的。这就意味着，银行只需要根据业务的波动保有一定量的黄金，就足够应付日常业务了。换句话说，这意味着，只要不发生罕见的银行挤兑，银行实际上并不需要始终将钞票的发行控制到拥有的黄金数量以下，而是可以大大突破黄金的数量限制，发行实际上并没有黄金保证兑现的银行券和商业贷款。
发行钞票实际上相当于为银行提供了存款以外的资金来源。这种资金来源与存款相比的妙处就在于不用像存款那样支付利息。而且利用它们发放超出库存黄金数量的贷款，又可以收取到诱人的利息。这个发现对于早期的银行家们发家致富实在是太重要了。银行可以大规模的向客户发放超出其拥有的黄金数量的商业贷款，超出的部分用他们或者别人发行的钞票支付。
在一般情况下，银行只要保证有12%～30%的黄金储备，就足够应付日常业务了。对于在流通中运行或者沉淀在持有者手中的钞票，只要他们不回到银行要求兑换，银行就不必在意它们的存在。这样，银行的货币发行就从“全额准备金”时代，过渡到了“部分准备金”时代。随着经济的潮起潮落，虽然许多银行在不信任的挤兑中破了产，但是这种做法却沿用了下来。
在英国，虽然伦敦等城市的金匠们很早就向将黄金交给他们的客户们发放类似银行券的收据，但是真正的钞票诞生，还是在1694年英格兰银行成立之后的事。那时的英格兰银行虽然享有许多特权，但是并不是唯一的发行英镑钞票的银行。在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上百家其他银行也发行自己的钞票。这样一来，英国的纸币流通就显得十分混乱。由于恶意降低准备金比例，从而过度发行没有黄金保证的银行券所造成的银行破产事件此起彼伏。一家银行的破产往往会造成公众对于其他银行发行的银行券的不信任，当这些银行被迫收回银行券并停止发行新贷款时，由于货币减少，经济有会陷入到通货紧缩的恶性循环中。但是当难关刚过，银行家们又会对发行货币产生新的兴趣。当货币数量随着贷款的投放重新膨胀起来，扶摇直上的物价迟早又会打消人们对钞票的信任。于是整个经济就如同“打摆子”一样时冷时热，折腾得没完没了。这种混乱局面直到1844年才结束，根据英国国会1844年通过的银行法，英格兰银行成为了英国唯一有权发行纸币的银行。当时其他279家银行都不得再发行货币，他们如果需要纸币，则必须在英格兰银行开设存款账户，根据这些账户提取现金。从英格兰银行成立到独占英镑的货币发行权，经历了150年的时间。
在独享货币发行权之后，尽管其他银行已经没有了印刷货币的权力，但是流通中的纸币并没有大量减少。因为当时的英国政府已经认识到，在任何情况下，英国社会流通的纸币数量都不应该少于1,400万英镑，因此国会授权英格兰银行发行1,400万英镑没有黄金保证的纸币，后来随着经济的增长，这个数量又逐步扩大。到1902年，英格兰银行发行的没有黄金保证的纸币数量增加到了1,777.5万英镑。超出这个数量的纸币发行必须以金币或者金块作保证。
此后，虽然货币与黄金之间的联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1970年代初期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而被彻底割断，发行货币的中央银行也不必再为它发行的货币准备足够多的黄金，但是货币作为发行银行的负债这一事实却没有被改变。我们都知道，根据货币银行学的一般原理，在金本位时代和信用货币时代，钞票一离开它的发行者，就成为了发行银行的负债。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一个人，不管他多穷，只要他拥有一张钞票，那么他就是银行的“债权人”。
可见，在马克·吐温生活的年代，英镑的发行是受到严格控制的。人们获得金钱要比在今天困难得多。1000英镑在今天的英国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在一百多年前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中等人家一辈子的积蓄。由此，我们可以想象那时的100万英镑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了。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百万英镑》的故事中，来看看为什么英格兰银行会乐于看到那张它发行的面额为一百万英镑的“巨型钞票”离开银行的金库。那对富有的绅士兄弟为了打赌而跑到英格兰银行“买”这张钞票的时候，有三种可能，一是通过提取100万英镑存款来获得这张钞票；二是将
在第一种情况下，亚佩尔兄弟在英格兰银行的存款由于提现而减少了100万英镑，英格兰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存款负债科目减少100万英镑；但是由于现钞负债科目增加了100万英镑，其结果是总的负债不变。但是请注意，虽然同是负债，但是成本却不一样：对于存款，英格兰银行必须向它的主人支付存款利息——以年息3%计算，100万英镑存款1个月的利息费用是2500英镑；而对于钞票，英格兰银行却无需支付哪怕一便士的利息。
在第二种情况下，英格兰银行通过将这张100万英镑的钞票交给亚佩尔兄弟，使得金库中多了
在第三种情况下，虽然英格兰银行的资产负债表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发行的钞票由众多的小面额钞票变成了一张“巨型钞票”。但是这张钞票由于无法被“找零”，因此实际上只起到一种“赊账”的作用，而事实上无法流通。这样一来，整个社会的物价就不会发生反常的上涨，当着张钞票媒介的交易以赊账的方式进行的时候，这就相当于是在提供一种延期付款的便利。一方面社会中的小额钞票减少，另一方面交易却仍在进行，而英格兰银行却由于大额巨型钞票不能用于普通支付，而获得了一笔意外的“贷款”——不必为那些提供赊账的储户们登记存款，从而使利息支出下降。实际上，这种情况在前面两种可能中也是同样存在的。
事实上，如果这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出了国”，那么受益的就就不单单是英格兰银行，而要包括整个英国社会了。因为这意味着，在等价交换的情况下，外国人持有这张钞票，意味着要么他向英国社会提供了价值100万英镑的商品或者劳务，而没有要求从英国获得等量的商品或者劳务来交换。当英国人用自己发行的钞票来交换这些外国人创造的价值时，这无疑相当于是外国人向英国社会提供了一笔延期付款的便利或者说实物贷款——外国人获得是一种取得价值100万英镑的商品或者劳务的债权。只要他还持有这张钞票，那么他就相当于放弃了从英国社会主张“偿还”的权力，而且英国社会无需为此向他支付任何利息。这简直就像无偿占有外国人的劳动价值一样。当然，如果外国人是通过从英格兰银行贷款而获得这张钞票的话，那么英格兰银行则可以相应的获得贷款的利息收入。而且由于贷款最终是要偿还的，因此英国社会也不会因为替外国人购买自己买不出去的商品提供“买方信贷”而受到任何损失。
再将话题扯远一点儿，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今天的在美国以外的世界，虽然有超过3000亿美元的现钞在流通，外国人持有的美元的存款和储备超过3万亿美元，而美国人还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这些在“体外循环”的美元，只要不回美国“主张权力”，就相当于位美国社会提供了一笔无息的商品和劳务贷款。这肯定有助于降低美国社会的物价水平了。当然，即使有朝一日他们全都涌向了美国市场“挤兑”商品，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来一次通货膨胀就行了，外国人不会占到任何便宜，而美国人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还是言归正传。
现在我们显然就可以得出结论，在这场百万英镑的游戏中，赢家其实不止是亨利·亚当先生和两兄弟中打赌得胜的弟弟，至少还应该包括那张神奇钞票的发行者——英格兰银行。 |
|
|
来自： 昵称865028 > 《聊聊经济学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