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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拜 堂>

 四月歌声 2012-09-05
台静农:<拜 堂>

昨天晚上出门溜弯后回来,看到这个小说,今天又重读了一遍:

一、虽是写婚礼,但整篇文章有六处写“静”的词,静得觉得憋闷,觉得活着不过是在耗,没有意思。

二、婚 礼是一种人和周边社会环境的交互,他们害怕那种交互,所以一直在拖。拖到有四个月身孕,拖到当天下午还在纳鞋买东西,拖到结婚完再向众人宣布(甚至最亲近 的朋友田大娘也是当晚才被明确告知),整个大环境就是这样,“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

三、里 面有三处写到“哈要过活的”,虽然这有一部分是无奈,这里面我觉得有一些,每逢过年过节时我们对“改变”的一种梦想。不管是文中明确表露出行动和希望的汪 大嫂,还是“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的汪二,我觉得都是有点希望在心里的。这希望在行动上表现为穿上最好看的衣服,认真完成一串串有寓意的拜堂动 作,(对于这希望,田大娘和赵二嫂是感同身受的)但越是庄重就越显可怜,因为它对自己来说羞于见人;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

 

 

■台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 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 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 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 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 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在网上一时找到一篇好的赏析,就从几篇相关文章中挑出几段放在下面:

 

 

拜堂

 

有关知识

<拜堂》是一篇短篇小说,作者台静农,未名社成员,以写乡土小说见长,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地之子)等。

 

学习要点

一、这篇小说的主要思想内涵

<拜堂)描 写了年轻窘困的汪二偷偷买了香表、蜡烛与有身孕的寡嫂草草拜堂成亲的情景,叔嫂二人为遮羞,也为度日、图吉利,决定拜堂成亲。这是一件很难堪,羞于公开而 又不得不向社会公开的事。小说选取了这么一件极为特殊的事情给以描述,特别刻划了当事人复杂的心理状态与拜堂时特殊的场面、氛围。汪二觉得叔嫂成亲“总不 算好事”,然而日子艰难,不娶嫂子又怎能娶得起妻,又能到哪里安家去?可是娶寡嫂,既觉得对不住已故才一年的大哥,又怕人家知道;汪大嫂虽然也有类似的羞惭、伤感,可又认为“总得图个吉利,将来还要过活的!”于是尽可能按照规矩习俗办事,但仍掩盖不住寒伧悲凉的气氛。小说于民情风俗的描写中,不仅表现了古旧乡村中穷苦人黯淡凄楚的生存状态,也揭示了他们压抑苦痛的内心世界和求生的意志以及对于命运的苦苦挣扎。

二、小说中悲剧气氛的营造

作 者在小说中以白描手法、简洁传神的笔墨描绘了一个个悲凉凄楚的情景。半夜拜堂成亲,不仅已无明朗热烈的情味,而且作者还通过景物描写,着意表现了汪大嫂请 牵亲过程中的森寒景象,当她与田大娘、赵二嫂一路回家时,在漆黑的帷幕下,灯笼风烛的微光中,只见“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 中的一种阴森森的可怕”。作者以阴森寒冷的景物来衬托出主人公无奈而又凄苦、伤感的心境。另外,作者又通过场景描写,生动表现拜堂时人物的行为、神态等情 景:汪大嫂临磕头时才换下白孝鞋;“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当要给去世仅一年的阴间哥哥磕头时,不论是汪大嫂曾有过的 夫妻情,还是汪二舍不掉的兄弟情,都被狠狠刺痛,“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拜堂时的情调,霎时 间变得阴森惨淡,甚至“双烛的光辉,竟暗了下去”。此处,作者一方面抓住一些细节描摹场景,同时又注意人物神态、心态的刻划,营造、渲染出一种凄婉悲凉的 气氛,使喜事中透出深深的悲剧意味,并形成沉郁冷寂的艺术格调。

 

<拜堂>是一曲夹杂着酸楚的赞歌,小说的主要的亮点集中在汪大嫂身上,她有着农村妇女本色的特点:勤劳,善良,执着,多生活坚韧的追求.尽管她”有好几次就想上吊死去”,但还是挺过来了,这种对生活的坚贞的信念可以在她的语言和行动里折射出来.”将来的日子长,还要过活的”,这句平时而准确的话语,无疑是一个不屈的劳动妇女做人的态度,生活的目标;寡嫂和小叔子结婚本就是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在宗法制的封闭的农村里更是遭到别人冷言冷语的丑事.可她在拜堂所用的东西和拜堂的程序都没有丝毫的马虎:在准备拜堂的时候,她让汪二买拜堂用的香烛,黄表,用红纸糊窗户,求赵二嫂,田大娘做牵线人,作为一个女人,她既羞怯又委屈,但在她的行动上有着男人般的意念和坚强的性格.

 

复杂而又有程序化的拜堂就在夜色中默默的进行着,夜晚的拜堂虽不正式,但这里却将这一层面给淡化掉,作者有意用纷繁芜杂的拜堂所用的东西以及拜堂的程序来突出非正式中隐含的正式的成分.拜堂本是严肃而又庄重的事情,同时又是喜悦的,但汪大嫂的婚礼带有浓郁而沉重的色彩,没有鞭炮,唢呐,整个过程却像已经约定俗成的,净手,穿戴,烧香,点香烛,毛毡子,红丝绒,烧黄表,最后的磕头,具有程序式的拜堂,是当时当地风俗的反映.

 

小 说通过拜堂一事,揭示了追求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的生活的迫切愿望和封建宗法制度下伦理观念的矛盾。进而揭示了人性与伦理的永恒冲突。从中能读出生的坚 韧,也能读出思想的愚昧麻木,更能看到在经济、人性欲望与伦理的多重压迫下和生理、心理的多方挤压下的一种艰难无奈的生存状态。这就是台静农作品揭示的农 民的可怜又可悲的精神状态和对人自身灵与肉矛盾的剥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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