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婚婆婆少妇写在婆家的日记
元月二十六日
置身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气味里,仿佛连自己也都变得陌生起来了。远处,时有几声狗吠,隔壁传来轻微的鼾声,那是妈——一个昨天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老太婆。
我是黄昏时分到的。
“妈——”
“哎——”
一切就这样开头了,跟我想像的差不多。七个小时的汽车,个多小时的山路,全身像抽去了骨头,我一屁股坐在一条长凳上。压根儿没想到,酒田村,这个据说出过举人的地方,竟然是这样的偏僻。
“这是你弟媳妇桂田,”妈指着正在忙乎涮杯倒茶的妇女说,又牵过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是你侄儿嘟嘟。嘟嘟,叫大娘”!
“大娘!”
我不记得我答应了没有,只记得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大了许多,老了许多。也真有意思,几天前还在自己妈妈怀里撒娇的我,一下子有了侄儿,弟弟、弟媳妇,还多了一个妈。他的这些家庭成员,我从他的“全家福”里早就认识了,但照片是照片,现在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
看妈和桂田那份亲热劲,好象我八辈子前就是她家儿媳妇似的。
“大嫂,洗把脸!”桂田端过一盆热腾腾的水。“嘟儿,帮大娘拿香皂来!”
桂田长得不算漂亮,眼睛小了些,笑起来成一条缝,倒也透出一种麻利、机灵劲来,但看样子不是那种随和的女人。她儿子嘟嘟很逗人喜欢,胖嘟嘟的,眼睛活象他妈。
洗了脸,桂田刚抢着把洗脸水端走,妈又送来一个盘子,盛着两个烤得胀鼓鼓的粑粑来。粑粑又黄又脆,冒着热气,撒了白糖。妈拖过一条凳子坐在边上,把嘟嘟搂在怀里,看着我吃。
“不是信上说好了,两人一起回来过年,怎么耀庭又变了卦?”妈问。
“他评上全市的优秀教师,领导叫他写一份材料,准备出席全省教育系统的先代会……”
“他当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主任,我总叫不来,管什么的?”
“那叫做基础课科教研主任,负责几个教研组……”
“好,负责就好,负责就好。”
“大娘,大爷他会不会砌房子?”嘟嘟插进来问道,“象我爸爸那样,爬到高高的架子上?”
“傻!你大爷是讲师,还是主任,负责的,修什么房子!”妈点着他的脑门咯咯的笑道。
“谁象你爸爸有出息,臭打工的!桂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眼睛却漂向我。什么意思?
“耀宗呢?”我问。
“进城去了,他们承包了一座大楼,不回来过年了。”妈说。
“那你呢,也是主人(任)么?”嘟嘟问道,“奶奶说你是坐办公室的是办公室的主人,和大爷谁大?”
“你呀,懂什么主人客人,玩去吧。”妈妈不自然地看看我说。
我笑了,告诉妈我不过是办公室里负责搞宣传的工作人员。
我想起给嘟嘟买的电动小汽车,便从旅行袋里翻了出来:“嘟嘟,喜欢吗?”
嘟嘟接过去,高兴得脸红了。桂田也从厨房里出来说:“要大娘花钱,我早就想给他买了,县城里竟没有。”
“这种东西县城就能买到了?你也是的。”妈不屑地说,又叮嘱嘟嘟:“跟人家一起玩,告诉他们是你大娘给买的,不许弄坏,他们赔不出的。”
桂田一声冷笑,闪进厨房里去了。
元月二十七日
晚上,我把给妈和桂田买的几样东西送给她们,刚回到房间,妈就跟了进来。我让她坐到床上,灯光下,我仔细地打量我这个陌生的婆婆。她个子很矮小,背稍有点驼,脸上的皱纹又宽又深。稀疏的白发扎成一个髻,一条很旧的毛巾折成三折,把额头缠住。耀庭告诉过我,他妈有个头痛病,无论冬天、热天都要用毛巾缠头,所以他特地叫我到民族商店给她买了条毛巾。看她的老态,象是七十来岁的人了,其实她还不到六十,想不到这样一位单薄孱弱的农村女人能把耀庭抚养到大学毕业,我心里隐约产生了一种敬意。
“耀庭,他,体质还好吗?”妈问。
“好,妈,您放心。”我说。
“他的右手还抖吗?”
“手——好多了。”我说。耀庭的右手有抖的毛病,写字很吃力,尤其是上课板书,一节课下来会大汗淋漓。跑了几家医院,不得要领,他就再也不去了,我也拿他没办法。
“叫他好好治,别落下残疾,叫别人一边看笑话。”
我点点头,虽然不全懂她的意思。
“唉,他嫂子,”妈叹口气。我很不习惯这种称呼,女人一结婚,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它使我想起那种包着头巾、提着包袱、骑在毛驴上的北方小媳妇。“你不知道,你弟才两岁我就守了寡,为抚养耀庭读书,我吃了多少苦,听了多少话,受了多少气哪!”妈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了。
“哪年,耀庭读初中,”妈缓缓地接着说,“人家都开学了,我还没把耀庭的书费找齐,差一毛三分钱,硬是拿不出,难哪,去找他满叔借,亲叔叔哪,他含住烟咀半天不睬我,最后冒出一句来,‘读书,哼,一个女人家还想抚出一个举人来,有本事,你就砸锅卖么!’亲叔叔哪,我回到家里,硬把一口只缺了一个耳子的菜锅砸了,帮耀庭交了书费,一毛三分钱哪……”妈说着,扯起袖子揩眼泪。
我起身从尼龙袋里摸出一个鸭梨来,削了皮递给她,她摇摇头说啃不动,我这才注意到她那干瘪咀里,只剩了一两颗残缺的坐牙,我妈妈的牙齿却还是满口的洁白。
“这些,以后慢慢跟你说。”她又叹一口气,“可惜,你弟弟这短命儿不听我的话,不争气,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不错吧。”我说。耀庭告诉我。他这个弟弟读书虽不长进,人却是极灵性的,参加建筑包工队以后,收入很可观,是家里主要经济来源。
“不在乎钱,钱多钱少用不完,总要活出个人样来。”她说,停了一下,象是在回忆着什么,“那年,耀庭考上大学,全公社只有他一个,哪个不夸,亲亲戚戚送这送那,他满叔亲自送来二十元钱说给侄儿做盘缠,我跟他说,我砸锅卖也要把自己仔的路费凑齐——总算把他那句话还给了他。”她又扯起了衣袖,但在她那浑浊泪眼里,我似乎看到一种火光似的东西闪了一下。
“满叔还在吗?”我随便问道。
“死了,两个仔,连高中都考不起,一个种田,一个在生产队瓦厂开个烂手扶拖拉机,也就是这点出息。女人——女人又如何?”她说着,抬起尖尖的下颏,一副扬眉吐气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恢复了平静,她把头稍稍凑过来问道:“她大嫂,你这次回来,耀庭没买点什么……”
我疑惑地望着她,试探地说:“他就让我给您和桂田买了那点东西,少得很,是点意思……”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两个人一百零点工资,每个月他家十元,我家五元,除了生活费,也就只够买点书,添样把小物件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隔壁邻舍,亲戚朋友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这次,你又是头次回来,不意思一下,说不过去的哪!”妈把脸侧向一边说。
我为难了,只好说:“他没说,我又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再说——”看见妈那脸色,我也不想哭穷了。
“唉,这孩子……”妈深深地叹一口气,下了床,跚跚地向门口走去,过了门槛,才回过头来说:“再说吧,你睡。”
唉,我也叹起气来,当姑娘的时候,我什么时候真正叹过气呵!
二月二日
断断续续,时远时近的鞭炮声把我从酣睡中惊醒,一看表,七点了,我只好爬起来,不要贪睡,要早起,据说是做媳妇的规矩,这是临行前他在枕头边交待过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说,怎么笑等等,他在我的耳朵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夜,他说这叫床前教子,枕边教妻,怕人家说他在城里娶了个没人要的傻妞,坏东西!
梳洗完毕,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孤寂的感觉。“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我想起了这句古诗。真的,如果他在身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他的眼色就行了。当然我也可以拿出当年娇姑娘的性子来,我行我素,但是入乡随俗,也是人之常情,倒不是怕损了他的面子。
桂田在堂屋里剁肉,我插不上手;厨房里妈在塞豆腐果,我也挨不上边,我搓搓手,有点无所适从了。妈却象早安排好了似的,说:“他大嫂,你去商店打点酱油,买点菱粉回来。”
“妈,何必让大嫂跑,叫嘟嘟去得了,他又不是没去过。”桂田说。
“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么,叫嘟儿领去,”妈说,“嘟儿——”
嘟嘟在门口放鞭炮,应声跑了进来。
“陪大娘到街上去,人家问,要说话,不要象个哑巴!”妈交待他。
“奶奶,我说什么呢?”
“说是你大娘,省城回来的呗!”桂田一边把刀剁得梆梆响,一边笑着看看我说,我也冲她淡淡一笑,拉着嘟嘟出去了。
街并不远,出了村半个汽车站的距离。说是街,就是几间店铺排在大路边,居然还挂了牌子,什么“酒田村商店”、“酒田村药店”之类。回来的路上,我问嘟嘟为什么叫酒田村,他说田里有酒昧,傻话。不过,这名字蹊跷,想来总有些原因的。
回到家,妈正陪着几个女人坐在堂屋里说话,一见我,她们便拘拘束束地站起来。
“正说你,你就回来了,”妈说着,指着她们介绍道:“这是你三表嫂,这是你德高婶,这是你何伯娘……听说你回来了,她们来看看你。”
我一个一个地叫了,开始我伸出手去,恍然意识到这里不兴,便给他们每个人鞠了一躬,接着便是一阵连说带笑的热闹:
“到底是大地方的人,规规矩矩的,那象我们这里的,疯疯癫癫的一个个。”
“郎才女貌,我早看出耀庭这孩子不一般,果然!”
“他奶奶,我们这里,自从乾隆年间出了个举人,数下来第二个就是你家了,现在又娶了个这么个嫩艳艳的媳妇,啧啧,好福气呵!”
“什么福气,包谷糊气!”妈张开空洞洞的嘴巴笑。
我脸上早已火辣辣的了,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样地歌颂过。我想谦虚几句,仔细一品味,却又觉得不是在夸我,夸谁呢,夸耀庭?夸妈?
“妈,”桂田在厨房里把什么摔得乒乓作响,喊道:“扣肉该端下来了吧!”
我心里怔了一下,赶忙到厨房里去帮忙,却见扣肉早端在桌上了。
晚上,妈把我和桂田喊到她房里。
她先看看我:“他嫂子,你多少带了点钱回来吧?”
我点点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除了车费,我带了五十元出来,耀庭的意思,走时要塞三十元给妈,其余二十元作机动,比方说,大年初一小孩来来拜年,这里的规矩是要给封包的。
“明天过年了,有些话年前说了好,”妈说,“我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想买一口材子放着,哪天双脚一伸,也省去你们的麻烦,这几年,我积了点钱,大概还差百把元,你们要有呢,现在就一个给我五十。”
我一听,心里暗暗叫苦,瞟一眼桂田,她也正好在看我,那眼神明显是在等我的反应。
“你们不要怕,虽说他们兄弟不在,我开了口,谅他们也不敢难为你们。”妈见我们都不吭声,这样安慰说,还特别地看了看桂田。
罢了,先顾了眼前再说。我对桂田说:“我这就去拿,你要手头没有,等耀宗回来再给,想妈也不会怪的。”
“我有。”桂田说。
交了钱,回到房里,我睡不着了,初一怎么办?据耀庭分析,今年小孩的拜年,很可能就是冲我这个“新媳妇”来的。或者,跟桂田借一点?什么 “枕边教妻,”该教的没教,白教了,他。
二月五日
上午,妈叫我陪她到街上买东西。
半里来路,走了半个钟头。逢人便说,见面便站:
“这是您耀庭的媳妇吧?”
“是呢,从省城回来过年。”
“耀庭呢?”
“他在城里负责,忙呢,脱不了身。”
“您不进省城去住一阵子,风光一下?”
“再说吧,又是汽车,又是火车,我嫌烦!”……
内容大致如此,不胜其烦。到了商店,她原来是要买糖,我以为买了摆碟子的,便建议她买点什锦糖、饼干之类,她却指着那些袋袋奶糖,巧克力,川贝柠檬李之类问价钱,而且一下就买了十来袋,我什么都没说。
“该花的就得花,省不得的,耀庭总算是个大学生,又大小是个主任……”妈解释说。
又来了,我哑然失笑:“妈,他那个主任算不了什么官,不过是安排一下教学的事情,他还是要上课的。”
“我知道,反正是负责的吧,是不是?全公社有几个?”
我明白了,她并不了解她儿子在干什么也不想了解,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好点了点头。
睡觉前,妈又做了一件令人大惑不解的事情,她把小嘟嘟带到茅厕,用一张草纸在他咀上擦了三下,说:“睡觉去吧,屁股嘴明天莫乱说话。”这回,桂田竟不作声。
“这是干什么?”我问。
“小孩说话不知高低,明天大年初一,避避邪。”
好笑,不知道耀庭小时候被擦过没有,别忘了回去问他。
二月六日
又起迟了。
昨晚睡下后翻来覆去想今天的对策,好久才想出了个主意。
梳洗好,给妈拜年(这也是耀庭交待过的,我从没有给自己的妈拜过年),吃过汤圆,嘟嘟一头闯进来叫道:“大娘,你看!”原来他早就到村里拜年去了。
他把一迭小红纸包包交给我,有五、六个,打开来,里面有一角的、两角的,也有四角的,都是新崭崭的票子。我心里有些不自在,怀疑自己的主意是否可行。
“他们到哪家了?”妈问。
“快了,就要到我们家了!”嘟嘟答应一声,转身又跑出去了。
妈和桂田忙着把糖、饼、花生、瓜子等拿出来,我也马上进去准备纸和笔。
一阵嘻嘻哈哈的喧闹,一下子便涌进六、七个小孩来,还没看清鼻子和眼睛,一个个就扑通,扑通毫不含糊地跪在堂屋里,口里参差不齐地念道:
“给……拜年!”
称呼什么的都有,“奶奶”、“姑姑”、“大娘”、“姨妈”、“嫂子”,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理得清这种关系的,换了我,拐两个弯就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让坐、倒茶、抓糖、捧花生、往口袋里塞瓜子,然后是一阵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的说笑,和着劈哩叭啦剥花生,嚼糖的声音。
该我了,我端张椅子坐到中间,试探地说:“小朋友,谢谢大家来拜年,我给你们每人画一张像作纪念好吗?”
“好!”大家齐声答应,情绪为之雀跃。我放心了,拿出削好的铅笔和纸,轮流把他们打量了一番,大概六岁到十岁不等,长得都很有特征:塌鼻子、咪眼睛、凸额头,翘咀唇 、大门牙……凭着中学美术课的基础,加上办宣传专栏、画报头积累的一点经验,再运用张乐平画三毛那种漫画笔法,不愁画不出三五分来。
“好,坐着别动,我开始画了!”大家立刻坐得端端正正的,含了糖在嘴里的也不敢嚼了,鼓鼓地胀出一个坨来。妈妈和桂田压根儿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我的身后,等我三下画完第一张,桂田首先叫起来:
“象呢,真象呢,瞧这鼻子,三团,真象你呢!”她一喊不要紧,大家呼地围了上来,一个劲地嚷“象”。
“他嫂子,你还会画人头呢,从没听你说过有这个本事。”妈也高兴了。我知道自己这点“本事”,只是笑笑,回去跟耀庭一讲,说不定他会骂我哄乡下人呢。可是,不这样,我拿什么封红包?
我叫大家重新坐好,一张张画下去,不到三十分钟大功告成。我把画儿分给他们,他们拿在手里来不及细看,便兴奋地“啊”的一声向门外涌去。
我轻轻地嘘了口气。
“等等,”妈在后面喊道,“看你们高兴劲,连封包都不要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迭红包来,每人一个。我见那个叫三团的打开来,一张崭新的五角票!
唉,何必呢,妈!
二月八日
山路上,三三两两走亲访友的姑娘小伙子们来来往往,一律穿得齐齐整整,光光鲜鲜。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某一天,我也会象他们一样走在这条山路上去一个村子里走亲戚,我一定认为很滑稽。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嘟儿,走快点!”嘟儿缠着我在后面给他讲动物园,桂田挑着两个尼龙袋和妈走在前面。妈缠着那块丝头巾,佝偻着背,倒也走得很有精神。我妈上一次街回来,坐在沙发上半天还在喘气。
“奶奶,还有多远?”嘟儿问道。
“七里路,快了。”
“是什么亲戚?”我发现妈似乎对这门亲特别有感情,便问道。
“亲呢,倒也不怎么亲,”妈说,“算是表叔吧,他可是耀庭的大恩人呢。”
她又要讲耀庭读书的艰难了。
“他那时在街上开个代销店,家里七、八口也不是有得很,只要开口,或多或少总不会让你空手走。有一年大年三十了,人家火火爆爆地要吃年夜饭了,我灶里还是冷火熄烟的。没办法,叫耀庭给表叔送担柴去,表个‘进财’的意思,他二话不说,割了半块腊肉,量了一升米给耀庭带回来。耀庭一进屋,把东西递给我,一声不吭,抱着弟弟坐到门槛上淌眼泪。
耀庭考上高中,一下就要二十多元,两元我都难啊,我只好认命了。你表叔跑来,黑起脸说:‘糊涂,人家想读考不起,哪有考起还不读的!’从口袋里摸出二十五元钱来,往桌上一甩就走了。耀庭动身那天,我叫他一定去给表叔磕个头。现在,虽说他两日子都死了,这恩德不能忘哪!”妈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我心里也有些不是味道,耀庭这书读得也真是艰难,难怪他对班上穷学生的资助毫不悭吝。
后面“突突突”地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空铁皮拖斗摇得咣当作响,我们赶紧让到路边。
不料,拖拉机却在我们前面停住了,司机回过头来朝妈喊道:“婶,是去表叔家吧!”
嘟嘟欢呼起来,朝拖拉机跑去。
“这是我大嫂吧。”他微笑地看着我。
“我还以为是谁呢,”妈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喏,他就是你满叔的大仔,耀全。”
“快上来吧。”他朝我热情地点点头。
“你走吧,你大嫂受不住颠,再说,省城住惯了,她想走走这山路。”妈说。
“那好吧,你们慢慢走。”
望着拖拉机卷起的尘士,我觉得妈也太过份了。
桂田扯扯我的衣袖,嘴巴朝路边的树林里呶了呶。轻声道:“去不去?”我点点头。她把尼龙袋放在路边,我们朝树林深处走去。
“你知道妈为什么恨这个堂弟?”桂田问。
“不就是为满叔那一句话?”
桂田摇摇头:“大哥高中毕业那年,有人给大哥介绍了一个对象,就在表叔那个村,妈都同意了,却被他又拦腰讲了去。”
是这样,“这又有什么呢?”我说。
“伤了她的面子啊。”桂田说,“对了,她今天肯定要去表叔家帮忙的。到时,我指给你看——就在这里呢?”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空旷的地方冒险,仿佛四周都有眼睛,桂田早就蹲了下去。我仔细望了望,才提心吊胆地解开扣子。
“你——还没有吧?”站起来的时候,她用过来人的眼光朝我望了望。
我摇摇头:“那么快!”
“生了算了吧,反正就一个,妈早就盼了呢”
“嘟嘟不就在她身边?”
“我们的还不是个农民,她是想你和大哥再培养一个大学生出来。”
“你是她肚里的蛔虫?”
“你还看不出?都说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哼!”桂田忿然地说。“她只要露脸,好象耀宗就不是她岔开腿生出来的,你看吧,到了表叔家,你又给她争了脸了。”
果然。
一进门,妈就挎着我的手,在那些三姑六婆的亲戚面前转了一圈,给她们一一作了介绍,无非是“大学”、“省城”、“负责”等等这些老一套,我呢,她又增加了会画人头一条,然后叫桂田送上她买的那些袋袋糖点,说是我在省城买的,然后收回各种各样却又千遍一律的感激,赞叹和羡慕……
吃饭了,她第一个被推上首席,我自然坐到她身边,就象众星捧月,每个人伸出筷子都要先向她和我打个招呼才落到菜碗里去。我碗里的菜堆得挡住了鼻子。我瞟一眼跟小媳妇坐在另一桌的桂田,仿佛被这一桌的长辈们忘记了她也是耀庭家的人。不过,在那一桌,她坐的倒也是上席,嘟嘟呢,跟他妈坐在一起,碗面上赫然压着两只硕大的鸡腿,另外的小孩却是由表叔的小女安置在厨房的灶台上吃的。
一个年轻媳妇来给妈添饭,我听见桂田咳了一声,眼睛看着我,又看看那媳妇。我明白了,那媳妇长得俊俏、白白嫩嫩,水灵灵的,样子也很慧,见我打量她,很不自然地撩起围裙揩手。
“他耀全嫂”,妈接过碗朝那媳妇打招呼,“刚才在路上,耀全请我们上他的拖拉机,也难得他一番好心,可桂田她大嫂哪有那般福气,你可是有福气的人哪,当初要是到我家来,可真屈了你了!”
耀全媳妇脸一红,咬着咀唇躲进厨房去了。两桌人爆发出一阵讨好的笑声,连桂田也在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妈!”我再也忍不住了,“吃你的饭吧!”
二月十日
春节的喜庆气氛渐渐流逝了,过完年,这边远的山村生活又恢复了它本来的宁静与舒缓。
我也要走了。
中午,我在睡午觉,妈妈轻轻地走进来,掩上门。
“多住天把都不行?”
我摇摇头:“学校快开学了。”
她不作声,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这个你拿去。”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五十元钱,我不解地望着她。
“你拿着吧,到县城买点什么带回去,送送人,也算是回来一趟。他那手,叫他好好治,不要省钱。”
“这钱不是给您买——”
“那是说给她听的,”妈用手指指后面桂田的房间,“寿木呢,以后再说吧。”
怎么能这样呢?我想起桂田在树林里的那番话,脸上直发热,如果她知道了,我成了什么人了!
“拿去吧,他们比你们宽裕,就是不争气。”
妈硬是要塞给我,我灵机一动,告诉她就算下两个月的生活费,她想想也同意了,说村子里还有几家的礼没有送到,我走了,她还要补送,由她吧。
晚上,我考虑怎样把这事跟桂田说清楚,我决不想卷进婆媳妯娌间那种无休无止的龃龉中去,何况,现在事情的责任已经到了我这里。正好,桂田进来了。
“嘟嘟睡了?”
“睡了,老嚷着要跟大娘去省城看动物园呢。”
我笑了,忽然觉得有个小孩也挺有乐趣的。
“大嫂,你明天要走,我什么都没有,这个,”她从裤袋里也摸出一个纸包来,“算他和我的一点意思。”
我打开纸包,又是五十元!
“你这是干什么!”
“你弟弟去年在包工队分得几个钱——他没出息,妈经常骂他不争气,这五十元是他叫我给哥嫂结婚的一点心意。”
我告诉她,妈又把那五十元还给我了,我注意她的反应,她只是淡淡一笑:“我知道的。”
我很意外。
她说:“她要钱买礼送人,光跟我要,怕我不给,就用了心计。其实,我哪会计较呢?你们在外面给家里争脸,耀宗卖苦力,出几个钱还不应该么!”
我很佩服她的精细。心里却涌起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说不清是羞愧,同情,还是怜悯,怎么连她也说起这种话来了呢?
“你知道就算了,这五十元,我心领了。”我说。
“不嫌少,你就收下,算是看得起自己的弟弟,嫌少呢——就算了。”她说着,低下头去,刮着袖口上的一块油污。
“那好吧,我收下了,你呀!”我把钱放进抽屉里,只好以后再说了。
她抬起头,快慰地一笑,似乎眼圈都红了:“其实,以后我们请哥哥嫂嫂帮忙的地方还多得很。”
我感到她好象有什么话难于启齿,便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想,”她顿了一下,“等嘟嘟读书的时候,送到哥哥嫂嫂那里去,请哥哥嫂嫂费心辅导一下,望他以后也有个人样。”
原来是这样!
二月十一日
妈一定送,只好让她送一程,穿过村子的时候,又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桂田她嫂子走了!”
“就走啦?”
有的探出个头来,有的抱个小孩到门口等着,有的还跟在后面走几步,妈面带笑容、且说且退,我觉得有些滑稽。
出了村子,我问她:“这村怎么叫酒田村?”
她一愣:“耀庭没跟你说过?”
“没有。”我说,这算多大的疏忽?
“唉,这孩子,”妈啧了一下嘴,“以前,在村前有九块平平整整的田,村就叫九田村。乾隆十四年,村里中了个举人,要大摆宴席,屋子小,摆不下,正赶上田里收了谷子,干朗朗的,就摆在田里,一桌接一桌,摆满了九块田,方圆百把里都有人来喝酒,听老辈子人说,那真是人山人海哪,那饭是用打谷桶装的,酒呢,是用水桶挑的,摆了三天三夜,酒泼在田里,踩出深深的泥浆来!第二年开春打田,竟还闻到阵阵酒味。以后,就改作酒田村了”。妈一口气说下来,如数家珍。
“九块田在哪里?”我问。
“这倒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么回事,也许早就做了地基,修了房子了吧。”她说。
沧海桑田,这倒是可能的,那酒的香醇自然早已挥发尽净了,可是,当我回头望着隐在晨雾里,座落在山凹底的这个遥远的酒田村时,心里却实实在在地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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