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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歌德

 看见就非常 2012-09-07

她们的歌德

虎头

 

  “谁是歌德?”
  这肯定是全世界最多余的问题。约翰·沃尔夫冈·封·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49—1832)一生跨越德国文学史最为壮观的“狂飙突进”、“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三大文学潮流,不仅是“古典主义盛世”一骑绝尘的旗手,更是德国文学史璀璨星空中当之无愧的北斗。在世界文学史上,歌德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并称世界四大文豪。
  作家,自然以作品论胜负。歌德一生写下52部诗文集、13部科学著作、15部日记、49部书信,共计129部,堪称才气横溢,卷帙浩繁。寻常人休说研究,就是读一遍,皓首也未必就能穷经。
  歌德的伟大,还远远超越文学。恩格斯盛赞“歌德是最伟大的德国人”。著名哲学家谢林走得更远:“只要歌德在世,德国就非孤苦伶仃、一贫如洗;尽管它虚弱、破碎,但它在精神上依然伟大、富有和坚强。”
  尼采在《人性,过于人性的》中说:“歌德不仅善良伟大,而且自成一种文化——在德国人的历史上,歌德是一个后无来者的插曲(Zwischenfall)。”尼采本人生于歌德之后,他说歌德“后无来者”,即是承认自己不如歌德。作为德国文化史上空前绝后的顶级狂人,我不记得尼采对第二个人有过如此称许。
  要言之:歌德,是德国贵为世界列强的精神领袖。

  下一个问题大概是全世界最难回答的问题:
  谁是歌德的女人?
  女人是歌德这部人生盛装大戏中的主角,是他所有鲜活生动的作品源头的那道清泉,也是点燃他写作激情原子弹的那一小块儿高爆炸药。女人,既是他的海水又是他的火焰。歌德一生爱情生活之绚丽多姿,与他作品之烟波浩淼,的确是相映成趣。全世界研究歌德的文章汗牛充栋,歌德的129部作品多以自己的爱情生活为背景,且有他亲笔所写15卷日记可供索引,饶是如此,到底歌德的女人有多少,她们都是谁,二十一世纪都过4年了,在德国文学研究史上,还是一个歌德巴赫猜想。我非歌德研究专家,当然更加数不清楚。只歌德的初恋,有案可稽:1764年法德七月战争结束,法军从法兰克福撤退之后,年仅十三岁的他,爱上了邻家女格莉琴(Gretchen)。歌德的初恋是典型的剃头挑子——一头儿热,终被格莉琴笑指为“姐弟关系”。歌德的初恋完全是青春期灵的狂想,与肉无涉。有些文章望文生义,公然说歌德与格莉琴“初尝禁果”,其实不过暴露了自己“看见白胳膊,想到全裸体”的传统狗仔文人嘴脸。
  一篇文章,根本不可能尽数歌德所有的女人。那将是一部长篇。
  但有三个女人,却是任何涉及《歌德》这部人类历史传奇的文章都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一个是夏露笛(Charlotte von Stein)。
  在歌德的所有女人中,夏露笛堪称歌德的精神教母,歌德可以说是踏着她的灵魂和肉体走出了“狂飙突进”的青年时期,继而登上了千古不倒的古典主义文学神坛。
  纵观世界文学史,歌德可称举世罕见的幸福作家:出身世家豪门,少年一举成名,青年轻松入仕,成年盘踞要职,端的是美女与宴会齐飞,绯闻共作品不断,人到中年即誉满欧洲,步入老年更成为“德国历史上惟一一个还未辞世即已成神的人”(Jean Paul)。
  但是,无论大小,每一粒露珠都注定要映射阳光的七彩。如果我们认为歌德的人生只有欢乐没有受挫,那我们的心智就还未成熟。作为长时期盘旋于人世巅峰的大天才,歌德的世界其实有着无数我们并不知晓的挫折、黑暗、沮丧、痛苦、失败和孤独。而女人,就是他生命这些无边暗夜中永恒的星光。

  1775年,26岁的歌德带着《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巨大光环应18岁的魏玛公国君主奥古斯特大公之邀到达德国东部的魏玛。那时,33岁的夏露笛正处于一个女人水丰草肥的成熟季节。歌德出身豪门、饮誉欧洲,且相貌堂堂,英俊潇洒,正是众神争相眷顾的天之骄子。他人虽年少,却已曾经沧海,有过无数次惊天动地的恋爱,经过法兰克福、莱比锡、斯特拉斯堡和威茨拉(Wetzlar)一系列激情澎湃的人生驿站,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边城来梳理自己狂放不羁的心境。
  很多人称夏露笛为歌德生命中的“贵妇”,因为她丈夫就是奥古斯特大公的掌马大臣,所以她是正宗的宫廷命妇。但在漫长的婚后生活中,她丈夫不是陪大公吃饭就是陪大公出行,剩下的些许时间还要侍弄他的那些马。夏露笛虽然才华出众,精通法语,喜好跳舞、女工、钢琴、绘画和做诗,却始终无法赢得丈夫的注目和欣赏。33岁的夏露笛,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就此在孤独和寂寞中无声无息枯萎的整个过程。
  如果齐默曼医生——她与歌德共同的朋友——没有把歌德介绍给她。
  《少年维特之烦恼》风行德意志,夏露笛自然也看过。她写信要求齐默曼把自己介绍给歌德。后者马上将歌德的剪影寄给她,并写道:“您想让我谈谈歌德?您想见见他?我马上就向您详细报告。不过,可怜的女友,您这完全是轻举妄动。您想见他,可您根本不知道这个可爱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对您有多危险!”
  警告是好奇之母。夏露笛对歌德更加好奇。这齐默曼虽是男人,却深得媒婆三昧。他转身又把夏露笛的剪影给歌德看,也挑起了后者的好奇心。
  所以,夏露笛与歌德的故事,始于“剪影剧”。
  歌德在夏露笛剪影旁边的空白上写下了这样的话:“看这世界如何倒映在这个灵魂中,将是一出精彩的戏剧。这灵魂看见了世界的本质。不过,它是通过爱情看见的。所以,更主要的印象是温情。”齐默曼写信把这些话告诉了夏露笛,同时又详细向歌德描述了夏露笛。据说歌德因此三夜没睡成觉。

  尽管有齐默曼医生的十足铺垫,尽管到魏玛之后的前十年中歌德几乎就住在夏露笛家,夏露笛与歌德却并未一见钟情。歌德到魏玛后不久,夏露笛曾写信给齐默曼说:“我觉得,我和歌德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歌德那时一直跟18岁的奥古斯特耽于冶游。直到一年之后,夏露笛都不相信他会留在魏玛这个弹丸边城。魏玛虽小,当时欧洲小国那些尔虞我诈的政治闹剧却一应皆全。歌德在他的作品《托夸多·塔索》中多次描写了魏玛的宫廷斗争,而书中的王妃,据说就是以夏露笛为蓝本的。
  歌德对夏露笛的兴趣,产生于一年之后。
  在歌德的所有爱情生活中,他都是主动的。同样,这一次夏露笛也是被动的,刚开始时甚至是婉拒和逃避的。作为一个宫廷命妇,跟歌德这样的疯狂作家成为情人,夏露笛有着诸多疑虑。她不能逆料的是,她的婉拒与逃避,却导致了歌德加倍狂热的追求。夏露笛很长时间都不让歌德以“你”相称,并且拒绝与歌德近距离接触。然而歌德的爱情之火却正因为如此而愈烧愈旺。1776年5月,歌德写信给夏露笛说:“你是对的,你想让我成为圣人。也就是说,你要把我从你的心中剜去。可尽管你是神圣的,但我拒绝让你成为圣人。我不想折磨我自己,而这就是我对自己最大的折磨。”同年七月他又写道:“我又陷入了命定的忧伤之中。我真想大声地嘲笑自己:每当我爱上一个女人时,她一定不爱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歌德如此狂热的夏露笛,长得却极一般,是个典型的“第二眼美女”。她不仅比歌德年长七岁,并且当时已有七个孩子(后来仅存活三个),距离窈窕淑女至少五十公里。可曾经无数美女的歌德却在1781年3月13日的信中写道:“我不想再说什么我与你永不分开,什么高山大川也不能让我却步。我只希望世界上能有什么誓言或者圣事可以让我在尘世中和法律上完全属于你。那才是对我最有价值的事情。”
  夏露笛再次证明了一句话: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天下的女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天下的夏露笛,百万中难得其一。
  夏露笛不仅充满温情,而且充盈理解,充分宽容,充耳倾听。成功男人通常“阅人无算”,他们曾经沧海之后更需要的是夏露笛这样的柔静绿洲,而非天天需要浇灌、动不动就威胁要掉下去摔得稀烂的花瓶。
  对于歌德而言,夏露笛是他的三个女人。1780年9月20日,他在给瑞士观相大师拉法特尔(Lavater)的信中说:“夏露笛渐渐代替了我的妈妈、姐姐和情人。我们之间生成了一条纽带,那是大自然的纽带。”
  在歌德如此炽热的情感炸弹与言词野火的进攻之下,夏露笛居然坚持了五年才解除红装,坚守时间超过欧洲冷兵器战争史上任何一个被围攻的城堡。反过来说,用五年的生命去等候一个女人,在歌德而言也是绝无仅有的。歌德显然意识到了夏露笛对他的重要性。1780年5月5日他在一封信中说:“请您留在我身旁,请您原谅我总是跟您谈及我的隐私。如果没有您,我会变成一块石头。”
  当时的欧洲文化中心是维也纳和巴黎。魏玛虽然号称公国,可其首府魏玛人口只有区区六千,根本就是个蛮荒边陲小城。歌德是来魏玛散心的,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成为魏玛的永久居民。
  是夏露笛为魏玛留住了歌德。关于这一点,有歌德自己的文字为证。1782年圣诞节之夜(夏露笛生于圣诞夜),歌德在写给夏露笛的信中说:“啊,亲爱的露笛,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去了外面的遥远的世界。”
  歌德来到魏玛之后,德国文学巨擘赫尔德尔(Herder)和席勒(Schiller)接踵而至,加上先来的维兰特(Wieland),魏玛遂成十八至十九世纪光芒万丈的“德国文化首都”。1999年,魏玛还因此而被欧盟推举为当年“欧洲文化首都”。
  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人可以为自己居住过的城市做得更多?

  历史证明歌德等待夏露笛的决定完全正确。在他们的关系中,夏露笛始终是给予的一方。她不仅让歌德这道滔天狂流变得平缓深厚,给他无限奔放的生命划出有生以来的第一道边界,更重要的是,她是天才歌德在世界文豪锦绣花园里软着陆的那条无人可以替代的跑道。歌德自己最清楚这一点。1785年9月,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看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完善,我还看到你的存在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只有你的存在能让我变得完善。”
  夏露笛与歌德的感情,超过今天所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姐弟恋。他们恋爱的热度像撒哈拉沙漠一般高温而持久。尽管两人都住在魏玛这个弹丸小城,而且基本上每天都见面,可他们仍然热烈地通信。夏露笛收到的歌德信件可能超过他写给全世界所有其他女人的总和。在他们交往的12年里,歌德给夏露笛写了1800封信,平均不到两天半就有一封,且不乏华彩文章。
  歌德第一次意大利旅行之后,夏露笛向歌德索回了她写给歌德所有的信,并在失恋的绝望中将它们付之一炬。这是德国文学史上损失最大的一把火。好在她精心保留了歌德所有的信,并将这些信传给了儿子弗里茨。歌德后来把他在意大利时写给夏露笛的信编入了他脍炙人口的作品《意大利游记》。
  “认识你自己!”相传是古希腊第一位圣哲苏格拉底留给后世的警句,镌刻在希腊德尔菲阿波罗神庙通向预言女巫岩石的入口处。纵观古今,真正能认识自己的人,又有几个?
  歌德,却因为夏露笛认识了自己。夏露笛于他,何止是一个女人!
  夏露笛慷慨付出的柔情让歌德火山岩浆一般的天才获得了它迫切需要的雾霜雨露,这座火山也因此而没有在猛烈的喷发中把自己彻底炸平。歌德的文学在他结识夏露笛之后开始向平和澄静发展,在1775至1786十二年间,歌德虽然担负着相当于公国宰相的繁重公务,创作上却硕果累累,先后写出了《汉斯·萨克斯的使命》、《哈尔茨山冬游记》、《致月》、《迷娘》、《渔夫》、《魔王》、诗剧《伊菲格尼》、悲剧《塔索》、论文《颚间骨记事》、《威廉·迈斯特的戏剧使命》等一大批名作。此外,歌德对自然科学的喜好也完全得益于夏露笛。

  六年之后,1786年9月,歌德去了意大利。
  去意大利没什么可奇怪的:意大利——这西方艺术的主要发源地,是所有艺术家心中的麦加。奇怪的是他离开的方式——简直就像《逃跑的新娘》的古典版。
  他不仅离开了魏玛。他也从此离开了夏露笛。
  当时,歌德刚刚同夏露笛在魏玛东边的卡尔斯巴德(现属捷克)避暑完毕。8月16日他还给夏露笛写信说:“你应当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将幸福地生活下去。”8月28日是歌德的生日。歌德先陪夏露笛回到魏玛,夏露笛在离开之前还特意把一个小小的生日礼物放到歌德的写字台上。
  然后,歌德重返卡尔斯巴德,在那里庆祝了他的生日。9月3日,在那个让夏露笛肝肠寸断的清晨,他秘而不宣地从卡尔斯巴德潜行意大利。满心欢喜在魏玛沐浴扫除的夏露笛,根本不知道这个四年前还在高唱“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去了外面的遥远的世界”的追求者,这时已经置身于外面的遥远的世界。
  歌德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之后归来的,已不复当初离开的那个歌德。
  歌德这次赴意大利,歌德研究史称之为“歌德潜逃意大利”。
  让广大歌德迷尤其赧颜的是,歌德此行并非临时起意,他事先还专门向奥古斯特大公申请无限期度假,并得到了批准。奥古斯特大公,这个歌德的少年玩伴,非常义气地没有向夏露笛透露一字一句。
  曾几何时,歌德还写道:“这位夫人对我的重要性,对我具有的力量,我无法另作解释,只能说是前生注定如此。我们前世是夫妻!”一语成谶,虽然他们两人此后双双仍在人世,可卡尔斯巴德一别,他们竟就此成了“前世夫妻”。
  夏露笛并未正式嫁给歌德。她一辈子都是那个掌马大臣的法定妻子。所以,她也无权去做婚前调查。如果她做了,她不会对歌德的逃走如此失望。

  研究歌德的女人,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一生总是在不停地爱上一个新的女人,然后再很不光明正大地从她身边逃开。从这一点说起来,夏露笛享受的是“国民待遇”。
  歌德真正的初恋,是1766年在莱比锡念大学时爱上酒馆老板的女儿薛安卡(Anna Katharina Schoenkopf)。这是个道地的美女,她的名字Schoenkopf意译出来就是“螓首”。歌德昵称她为“凯特磬”。他后来在回忆文章中描述她“年轻貌美,活泼可人”。可凯特磬当时已经名花有主,琵琶在怀。她当时的恋人、后来的丈夫显然是个成功男人,后来当了莱比锡副市长。
  歌德的初恋以大败告终。他为凯特磬写下了生平第一部诗集《安涅塔》。这次失恋是歌德将他的爱情形诸文字的肇始。在回忆录《诗与真》中他总结道:“一个方针就这样形成了,在此后一生中我再未偏离:让我的快乐和痛苦变成一场戏、一首诗,借此来总结自己,校正对外界事物的理解,并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慰藉。”
  歌德,是由失恋炼成的。
  这场失恋给歌德的打击之大,是我们看到这些文字时所无法感受的。他于1768年7月开始吐血。所以“爱到吐血”,是从歌德开始的。终于,他在他的生日离开莱比锡返回法兰克福,那天,他一直走到凯特磬门口,最后却未举手敲门。这是他不能忘怀的真正的初恋,同时也是他一生中对爱人不辞而别的滥觞。
  第二次不辞而别,是在法国的斯特拉斯堡。1770年歌德在那里学法律时爱上了小镇色深海(Sessenheim)牧师约翰·雅可布·卜里翁(Johann Jakob Brion)18岁的女儿卜芙丽(Friederike Brion)。在回忆录《诗与真》第十卷中,他写道:“在最初见面的一瞬间,我就已感觉到她的一切优美和可爱之处而心花怒放了。”他对卜芙丽爱情的结晶是脍炙人口的名诗“五月歌”(Mailied)、“欢会与别离”(Willkommen und Abschied)和“野玫瑰”(Heidenroeslein)。可是,1771年8月中旬,他的博士论文《关于立法者确定宗教和文化的权力》(Ueber die Macht der Gesetzgeber, Religion und Kultus zu bestimmen)未被通过,歌德因此未能取得博士学位。当他从斯特拉斯堡回法兰克福时,对卜芙丽也是不辞而别。卜芙丽由此终身未嫁,让歌德抱憾一生。歌德同样也将这个遗憾形诸文字:《浮士德》中最后引领浮士德上天堂的甘泪卿身上,就明显有卜芙丽的影子。
  时至今日,在莱比锡老股票交易所大门前还有一个学生时代的歌德的塑像,塑像的基座上有凯特磬、卜芙丽和后来另一个情人薛丽莉的浮雕。

  歌德的第三次不辞而别是一个垂青文学史的爱情传说。
  1772年,歌德从法兰克福到威兹拉(Wetzlar)帝国法院实习,在那里赢得普遍赞誉。
  对歌德评价最高的友人叫卡育可(Johann Christian Kestner),时任不来梅公使馆秘书。
  卡育可注定要走进歌德的生命。不是因为他对歌德的评价,而是因为他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是夏绿蒂·布芙(Charlotte Buff),一个在十六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的姑娘。
  美丽的夏绿蒂属于那种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惊世美人。在他们头一次见面的舞会上,歌德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芳华十九的姑娘。然而,罗敷已嫁,名花有主。歌德毕竟还不是专门觊觎朋友妻子的小人。而且,夏绿蒂虽然颇为歌德的盖世才华所叹服,但却并未因此爱上歌德。她继续深爱着卡育可。正因为如此,卡育可虽然明知歌德心仪自己的未婚妻,却从不阻拦歌德接近夏绿蒂。
  卡育可和夏绿蒂的爱情十分幸福。可他们的幸福完全建筑在歌德的痛苦之上。还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能伤害一个少年?歌德当时收集了许多刀剑,他经常晚上拿着一把名贵的短剑在自己胸膛上比比划划,在冥冥中体会锐利的剑锋以无间入有厚地投进胸腔时那种一了百了的淋漓痛快。
  歌德最后没有走这条路。所以他面前只剩下一条路:离开。
  1773年春,卡育可与夏绿蒂喜结连理。歌德虽然收到了请柬却并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因为这时他又爱上了罗蜜莲(Maximiliane von Brentano, geb. Laroche)。然而,这位美丽的少女同样拒绝了歌德,听从父命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五岁并有五个儿女的鳏夫银行家。这是歌德在爱情上最后一次败给金钱,也是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
  此次失恋之后,歌德以自己跟夏绿蒂五个月的交往为素材写出了《少年维特之烦恼》,面市之后一炮而红,洛阳纸贵,成为德国第一部获得欧洲和世界声誉的作品。24岁的歌德亦凭此书一跃成为德国第一位驰骋欧洲文坛的大作家。

  如果夏露笛知道这些,她就不会对歌德的不辞而别如此愤怒。
  歌德逃走的原因很简单:他厌倦了。当然他也厌倦了鄙俗的德意志,但是他也厌倦了老母鸡样时刻展翅圈围着他的夏露笛。
  他对夏露笛已经激情不再。所有的天才诗人,在精神上都是终生向往遥远的地平线的永无足的吉卜赛人。他们绝不会用一生来固守一个方向。

  夏露笛的悲剧在于,她始终没明白,她在歌德生命中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时间是前定的,并非无限。歌德必得需要她这样一个“贵妇”来助度过生命中决定性的那个时期,需要她来梳理他那青春狂野的情感,需要这个姐姐、妈妈兼情人来助他完成从青蛇到紫龙的蜕变。那时,她是他思想的谋臣、肉体的长随、灵魂的护士。
  1820年,耄耋之年的歌德在一首诗中明确地称夏露笛是他生命过程中的“教育体验”(Bildungserlebnis),称夏露笛对他的影响堪比莎士比亚的诗歌。夏露笛和我们这些歌德迷都愿意这种情形持续一生——那将是如何完满动人的爱情故事!可她不明白,虽然教育是终生的,体验却从来都是即时的。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一生,歌德将不复歌德。
  从这个意义上说,夏露笛选择歌德就是选择悲剧。
  然而,歌德并不是夏露笛的悲剧。在令人窒息的夜郎之国魏玛,如果没有他的到来,夏露笛绝对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和方向。歌德不是夏露笛惟一的男人,但是,他却是夏露笛第一个、也是此生惟一的一个志同道合的挚友。歌德准确地看出了夏露笛对于他的意义,却完全没有明白他自己对夏露笛的意义。是他的不期而至将夏露笛从魏玛那可怕的孤独中捞出来,给了夏露笛光彩万丈的精神愉悦,又是他的不辞而别将夏露笛重新送回了无边的孤独和黑暗之中。从这一点上说,他对夏露笛的伤害,深不可测。
  这不仅是感情问题,而且关乎灵魂。

  尽管歌德与夏露笛的爱情如此炽热,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整天眼观鼻,鼻观心,坐怀不乱。实际上,他在这期间经常违反三大纪律四下乱观。1779年4月,歌德的诗剧《伊菲格尼》试验版在魏玛上演,歌德专门从莱比锡请来女演员施可娜(Corona Schroeter)扮演女主角伊菲格尼,而歌德则主动请缨扮演男主角。这施可娜乃歌德学生时代老情人儿,深得“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睡得好”个中三昧,甫到魏玛即导致奥古斯特大公与歌德同时雄起双凰求凤。而她不知用了什么秘门暗道,不仅巧妙地同时摆平了歌德与奥古斯特大公,居然还获得了宫廷歌手的终身职位。
  正因为施可娜的出现,夏露笛对《伊菲格尼》持强烈的批评态度。这是她犯下的另一个致命错误,多半也是歌德不辞而别的原因之一。对一个作家最大的伤害,就是看不起他的作品。一个作家,无论多么烂,必视自己的作品超过自己的生命。你要他的命,他还能与你亲近乎?
  歌德,正是这样的一个作家。在写完《浮士德》第二部之后,他曾对自己的秘书爱克曼说:“我这一生,今后日子都可以看作一种无偿的恩赐,我是否还工作或者做什么工作,事实上都无关宏旨了。”

  1788年6月18日,全新的新歌德回到了魏玛。这是一个对政务失去兴趣的歌德,一个艺术青春焕发的歌德。意大利之行后,歌德的生命只剩下一个目标:艺术。在回来之前他就写道:“我孜孜不倦,欢悦非常,并且也像这样期许着未来。我一天比一天清楚,我本来就是为诗歌艺术而生的。在下一个十年,我还能尽力去训练这种才能,可以写出一些好东西来,因为青春之火使我不用花很大的力气就能成功!”
  他带着南国温暖清新的空气归来,如饥似渴地期望向朋友倾诉他在意大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得,他更需要朋友对新生的他耐心倾听、充分肯定、热情赞扬。可迎接他的只有阴霾的天气和冷漠的朋友:奥古斯特正在普鲁士大忙军务,根本不在魏玛;赫尔德尔亦沉湎于俗务:已来魏玛的席勒这时还对歌德怀有些许敌意……
  人生在世,找到一个可倾诉的朋友,原来并非易事。首先他要看重你,认为你的倾诉值得他花费他的生命来倾听;第二要有真正深厚的友情,保证他不会拿你的倾诉去卖钱。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要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歌德这时找不到这样的朋友。他后来写道:“从千姿百态的意大利被扔回味同嚼蜡的德国,把万里晴空换成灰暗的天穹;朋友们并不安慰我,把我重新拉回他们身旁,而是把我推进绝望之中……没谁关心我。没有人懂得我的语言。”

  在歌德的人生中有无数逆境。他应付所有逆境的惟一良方就是女人。孤独无援的歌德,这时满怀期望地走向夏露笛。
  这时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恋爱中少男少女之间经常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们就像两个因恋爱而赌气的二八少年。
  像所有的天才一样,歌德理所当然地忘记了两年前不辞而别给夏露笛留下的深深的伤害。他甚至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他可能认为以他们的关系根本不用说。然而,当然,作为女人,夏露笛没有他那么潇洒。她要用短暂的冷漠,来宣泄两年前的伤感。
  歌德对爱人的冷漠非常敏感,并且深受伤害。整整一年后,1789年6月1日,歌德在给夏露笛的信中说:“遗憾的是,我回来时你的情绪不大好,我不得不承认,你和其他人迎接我的方式令我极其不快……同时,我还得耐心地听着人家反复数落我其实完全可以不出现,我是一个从不关注他人感受的人,等等。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你似乎也是一种耻辱。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个关系中到底谁受伤害最大呢?”
  夏露笛在这些倒打一耙的话后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啊”字,后面连着三个惊叹号。她没有回复这封信和一周后歌德的另一封信。他们之间由1800只青鸟铺设的姐弟鹊桥,至此寸寸断裂。
  夏露笛没料到,就是这短暂的赌气,让她永远失去了德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情人。她赢得了这场意气之争,却就此输掉了歌德。
  歌德6月1日写这封信时,他早已不仅从肉体上,而且从思想上离开了夏露笛。因为,这时,他此生惟一的儿子,已经在另一个女性腹中成人。

  歌德一生情如花海,相映成趣的是,他一生却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儿子的母亲,跟身为宫廷命妇的夏露笛势如黑白:她是个出身贫寒底层的灰姑娘,名叫伍碧丝(Christiane Vulpius)。
  歌德去意大利之前,伍碧丝出身破落贵族的父亲就是歌德手下管修路的小吏。歌德回来时,他正好失业潦倒成酒鬼。1788年7月12日,深受朋友和夏露笛冷落的歌德独自漫步于易牡(Ilm)河边公园。就在这个水波荡漾、满目青翠的公园里,棕色鬈发、芳华23的伍碧丝身披灿烂的阳光走进歌德的生命。
  歌德说过,相对夏露笛的雍容华贵,水晶般透明的伍碧丝是“大自然的尤物”。
  这个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姑娘是魏玛一家花场的打工妹。她专程来找歌德,原本希望求求枢密顾问给她无业的兄弟找份工作。然而,她这一天得到了可能是整个十八世纪德国最有意义的职位:
  她成为歌德身边的女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有权利自称歌德的妻子。她就是伍碧丝。

  因为缺乏确切的证据,歌德的研究者们为他们究竟是哪一天真正成为爱人而争执不休。所谓“泥古”,说的就是这些人。只有“泥古”,才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歌德和伍碧丝都把7月12日看成他们爱情的启航。这难道不是最确切的证据?
  歌德此后很快把伍碧丝、她姑妈和一个妹妹迎进家门,让伍碧丝掌管自己的家务。
  魏玛这个弹丸小城,城东的人长吁短唱,城西的人便能听个满耳。所以,歌德与伍碧丝的事情,几乎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城。
  其实,魏玛像德国当年所有的迷你公侯国一样,是个对偷情十分宽容的城市。奥古斯特大公自己就与无数的女人有无数的瓜葛,内中一人是演员卡罗琳·雅格曼,她曾这样描写伍碧丝:“我童年时她是我家邻居。她十分漂亮,友善而勤劳,有一张容光焕发的苹果脸,一双黑亮的眼睛,红樱桃一样的嘴唇微微撅着,显示她爱笑。她的牙齿雪白,额头和脖颈披满深棕鬈发。”
  魏玛上流社会对于歌德偷情伍碧丝,是当作花边新闻而乐观其成的。作家嘛,岂能无情人乎?
  问题是他们并非偷情。当歌德把这个父亲死于酗酒的打工妹请进家门之后,社会舆论顿时覆手为雨。大家发现,原来歌德与伍碧丝并非偷情!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原有的普遍的微笑和宽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歌德在与伍碧丝长达28年的共同生活中,找到了写作之外的一大业余娱乐:捍卫伍碧丝。

  从认识歌德开始,伍碧丝的生命就是一部反抗傲慢与偏见的活历史。终其一生,她始终无法得到魏玛上流社会的彻底承认。他们并不反对伍碧丝住在歌德床上,也不反对她为歌德洗衣做饭端洗脚水。他们就是反对她“歌德夫人”这个头衔。
  还记得夏绿蒂丈夫卡育可对歌德的评价吗:“他是那样尽一切可能不受偏见的束缚,他按自己认为应该做的去做,从不考虑别人是否满意,是否合乎时宜,是否为礼仪森严的社会所容许。他憎恨一切强制。”十八年之后的1790年,歌德向我们证明他还和当年一样年轻:他把自己的长诗《植物变形记》题献给伍碧丝。公国宰相献诗给一个并非他太太的打工妹,比82岁的杨振宁娶了28岁的研究生翁帆还要惊世骇俗十倍,可以想见当时魏玛上流社会那沸腾的胃酸和撒落一地的白眼球,连奥古斯特大公据说都抱怨“伍碧丝搞烂了一切”,并指责她让歌德远离了上流社会。
  歌德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比整个魏玛上流社会加起来还要有名。你什么时候见过龙王在乎王八的非议?
  但是,作为女人,伍碧丝当然在乎。
  只有一个家庭向伍碧丝开启了大门。她就是宫廷女枢密顾问约翰娜·叔本华(Johanna Schopenhauer)。她说过的一句话反复被歌德研究者引用:“我想,既然歌德把自己的名字都给了她,我们还是可以请她喝杯茶的。”她说这个话时,歌德与伍碧丝正式结婚刚一天。而这个约翰娜的儿子,就是后来德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悲观主义哲学家阿图·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出于歌德的坚持,就连歌德的前任爱人、高傲的夏露笛也不得不试着接纳伍碧丝:“当然,跟她交往并不让我愉快,不过既然他这么爱这个小东西,我也不能扫他的兴。”但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伍碧丝家的茶会上,却要等到二十年之后的1808年12月20日。
  歌德对伍碧丝的爱,像他所有的爱情一样,专横兼霸道。1792年9月他在一封信中命令说:“别忘了爱我!有时候我会莫名嫉妒并想像:也许另一个男人更招你喜欢。因为,我觉得有很多男人长得比我好,并更易相处。这些男人你连看都不许看!你必须认为我是最帅的男人,因为我发狂地爱着你,并且,除了你之外,没什么人会让我动心。”
  歌德酷爱旅行,不仅去邻近的耶拿,而且去威尼斯、法国、瑞士或者波希米亚的各个温泉,有时一年有七个月不在家。伍碧丝必须独自持家,用并非很充足的钱维持家庭的运转。她把操持家务当作一项事业来做,而当时歌德还没有成为“德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所以伍碧丝这么做并非出于功利。她只是觉得这样可以让歌德高兴,因为歌德希望自己在浪迹天涯的时候在魏玛有艘不沉的航空母舰。1793年6月,她在给歌德的一封信中说:“爱我并想念我,我每时每刻除了想你就是琢磨怎样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你高兴,因为你让我如此幸福。”
  伍碧丝为什么能如此征服歌德的心?不外乎四招儿:第一倾听,第二宽容,第三尊敬,第四佳肴。
  夏露笛之所以最后失去了歌德,直接的原因就是她在歌德自意大利回来时拒绝倾听。

  倾听是伍碧丝的制胜绝技,相当于柔道中的“一本”。在易牡公园,她就是凭着这朴实无华的一招打倒了居高临下的歌德。其实那时她未必就懂得歌德的语言,然而她知道,倾听是理解的第一步。而且是绝不会错的一步。从此,她成为永远站在歌德一边的忠实听众,成为歌德绝对隐私的终点站和保管箱。
  伍碧丝的宽容,体现在歌德与她成婚前后那无穷无尽的绯闻上。
  比如说裴笛纳(Bettina von Arnim)。还记得那个让歌德忘了绿蒂,后来却嫁了大她十五岁的银行家,并由此催生了《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罗蜜莲吗?裴笛纳就是她的女儿!裴笛纳的弟弟布仑塔诺(Clemens Brentano)后来成为德国著名的诗人,并与裴笛纳的丈夫亚宁(Achimo von Arnim)合编了德国文学史上有名的童话集《儿童的奇异号角》。
  歌德未能彻底征服罗蜜莲,却彻底征服了她的女儿裴笛纳。裴笛纳在少女时代就遍读歌德的作品,并成为歌德的狂热崇拜者。她从1806年开始根据妈妈的陈述每天撰写有关歌德生平的日记,并想法拜了歌德母亲为干妈。这裴笛纳是个名人瘾君子,她跟德国历史上很多名人都有交往,如雅可布、洪堡兄弟、格林兄弟等等。
  升任歌德的干妹妹后,裴笛纳开始不断地给歌德寄礼物,同时实施情书饱和轰炸。1807年4月,她第一次到魏玛登门拜访歌德。
  22岁的美女粉丝(fans),试看天下谁能敌?
  反正歌德未能敌。58岁的歌德几乎当天就成了裴笛纳的粉丝。
  这时距离伍碧丝正式成为歌德夫人还不到半年。
  可伍碧丝却发自真心地欢迎这个可以歌德带来欢愉的小姑娘,充分宽容她在人前人后乱抢自己的风头,任由她在自己的家里进进出出,在歌德的身边磨磨蹭蹭,从不形于颜色。
  就在裴笛纳喧宾夺主,一手遮天,就在魏玛全城都认为她即将取伍碧丝而代之的时候,1811年,裴笛纳在一次欣赏画作时与伍碧丝发生激烈争吵,被歌德恭请离开魏玛。
  歌德当然喜欢裴笛纳的青春,但他更清楚,谁是他一生的港湾。
  裴笛纳不仅是个美女,而且是个杀手,冰雪聪明的杀手。她在歌德去世之前26年就知道歌德定会成为德国历史上的神,所以,她从开头就把自己定位为地球上能与神通讯息的那个少女。歌德去世后三年,她即出版了著名的《歌德与一个少女的通信》,并凭此书走进德国文学史。那个关于歌德和贝多芬散步遇见公爵,前者脱帽后者不屑的著名故事,就是出于她手,并在中国广泛流传至今。不过,今天的科学研究证明,裴笛纳不仅根据她的需要任意篡改了歌德给她的信件,而且,这个著名的故事,居然是她杜撰的。
  此是后话。

  实际上,伍碧丝远比裴笛纳崇拜歌德。她是如此地为他是自己的丈夫而骄傲。与魏玛上流社会的下流揣测相反,她从未想过靠歌德牟利,她既不像夏露笛那样需要歌德来改变人生,又不像裴笛纳那样立意做永远借光于太阳的星星,甚至不像何可芙那样追求名人加分效应。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歌德身边,分担他的忧愁,分享他的快乐,给他自己的所有,并认定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在她与歌德同居的前十八年,她连个“太太”都不是,却自始至终举案齐眉。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我们俗人天天说的那个“爱情”,都是要求回报的,而且往往是很大的回报,至少需要“你的眼里只有我”。
  伍碧丝不要求任何回报。
  她不仅不要求“你的眼”,而且她连“我”都不要。
  这种东西如果不是爱情,那是什么?

  伍碧丝与歌德相处的另一诀窍是尊敬。
  与歌德结合28年,伍碧丝完全是典型的夫唱妇随,简直契合旧中国的“三纲五常”。她的思想可以总结为:我的世界就是丈夫和儿子,只要他们好,我的人生就圆满了。这种思想不消说是可悲的,可令人困惑的是,伍碧丝正是凭这种可悲的思想达致了圆满的人生。女权主义者对她铁定要口诛笔伐、灭此朝食。女权主义肯定对。可放眼看去,绝大多数女权主义者的家庭生活与伍碧丝的幸福圆满之相形见绌,却令作为后人的我们如坠雾中,大惑不解。
  灰姑娘嫁给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这种故事只存在于童话中。尘世上嫁给王子的,下场多半凄惨,要举例子,前有杨贵妃后有戴安娜。
  可灰姑娘伍碧丝,却实实在在与德国文学最杰出的王子歌德过了一辈子。她的诀窍何在?
  诀窍就在于她对歌德的真诚和尊敬。
  德国历史上最灰的灰姑娘伍碧丝把她的一生无私地、完全地、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歌德。在未正式成婚的前十八年中,囿于宫庭礼节,也是怕她难堪,歌德从未带她出席过宫廷的正式社交,在家招待朋友时也不让她出面。
  可伍碧丝从未抱怨。

  我原来很佩服伍碧丝,认为她慧眼识珠,善买原始股,比金融大鳄索罗斯还会下嘴。歌德是德国顶尖的世界伟人呀。王公权贵想见一面都要约了又约,而你有资格与这样的伟人朝夕相处,何等荣幸!
  研究歌德生平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佩服得不对。
  世界上多数伟人的地位,除了毛主席之外,都是死后多年才获得的。比如曹雪芹。曹雪芹同志的老婆,一辈子胼手胝足忙于贫寒生活,见天饿至发昏章第十三,根本不曾沾到他半点光。文章千古事,一方面说好的文章会留传千古,另一方面说的就是“作家”这支原始股,通常都是千古之后才兑现的。
  伍碧丝与歌德共同生活的28年之中,歌德虽然已是德国文学名人,但却远不到德国伟人的地位。那时歌德的毕生巨著、奠定他世界四大文豪地位的《浮士德》还未完稿,《浮士德》第二部更是他逝世之后才出版的。当时德国文坛比歌德有名的大有人在,比如赫尔德尔、维兰特、高特舍德(Gottsched)、莱辛(Lessing)。还有克洛卜施托克(Klopstock),今天不搞德国文学的都不知道这个人,可当时他在德国文坛却俨然泰斗,文坛地位远在歌德之上。
  那伍碧丝为什么这样委屈自己?一个黄花儿闺女,跟个老头儿同居十年,还拿不准他会不会成为伟人,甭说吃香喝辣戴钻戒,连个“太太”的头衔都没混下,却依然不减温柔和宽容。今天北京的打工妹,恐怕也未见得能做到。
  2003年1月22日是个阴云四合、寒风刺骨的冬日,同时又是我生命中难忘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周六。那一天,我的川外老同学、使馆教育处韩军与教育部曹良驾使馆宝马,来回驱车六百多公里,专程送我参观威腾堡和魏玛——这两个我作为日耳曼学者早应拜谒的圣地。一天之内与马丁·路德、歌德、席勒、尼采这些德国文化中我最敬佩的伟人近距离接触,虽然行色匆匆,却也让我周身热血沸腾,如同行走在遍地流淌牛奶和蜂蜜的天堂。
  我是站在歌德与伍碧丝共同生活二十多年、摆满了雕塑和画像的魏玛故居中恍然大悟的。
  其实,像所有伟人的妻子一样,伍碧丝在她的有生之年并不知道歌德会成为历史地位如此显赫的伟人。
  但她相信!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绝非凡品。她相信歌德是人中之龙。
  妻子的心有多高,丈夫就能飞多高。
  伍碧丝绝对不是歌德生命中最美丽的女人,但她肯定是最爱歌德的女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达到歌德的高度,她甘心情愿地站在地上满怀愉悦地仰望独立云端的歌德。她知道,自己站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德站在哪里。歌德的高度就是她的高度。对比那些没钱时抱怨柴米贵,有钱时抱怨寂寞难耐的寻常女人,伍碧丝难道不是人中之凤吗?
  顶着魏玛宫廷丛生的白眼和朋友们不可避免的窃窃私语,伍碧丝质朴而坚定地爱着歌德。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歌德,在爱情上的付出超过歌德一百倍。关键是:歌德在她眼中首先是德国文学的巨匠,然后才是丈夫。
  而绝大多数伟人的妻子眼中,这个顺序是反过来的。

  伍碧丝彻底地打破了“太太眼中无伟人”的婚姻定律
  生活在伟人身边并非易事。如果缺乏尊敬,你会在丈夫成为伟人之后与他形同陌路。说到底,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没有谁会喜欢蔑视自己才能的人。
  伍碧丝在28年中没有犯过这个错误。她总是快乐地经营着她与歌德那一块小小的幸福天地,很少因为自己的苦恼而打扰歌德。有第三者在场时,伍碧丝与歌德说话时总是非常正式地称歌德为“枢密顾问”和“您”。她是一个严正的证明,证明“七年之痒”其实只是婚姻幻想破灭时男女双方推卸责任的那只黑绵羊。伍碧丝陪伴歌德整整四个七年,一次都没痒过!

  伍碧丝抓住歌德的九阴真经,是佳肴。
  歌德少年成名,青年入仕,对饮食非常在意,是有名的美食家。伍碧丝接管家政之后,歌德常住耶拿,吃得很不合口。这时伍碧丝就是他的救星。他们之间的很多通信就是说吃。歌德不断要求伍碧丝把他爱吃的巧克力和葡萄酒送到耶拿去,并在信中抱怨道:“请给送东西的人解释一下我的葡萄酒长得什么样。还是你自己拿错了?因为给我送来的酒,颜色比通常深得多,而且一点都不中我的意。”1810年他再赴耶拿时写道:“这儿的事情一切顺利,不过这儿的饭菜却令人绝望。丝毫不夸张,四五天来我一直以香肠、面包和红酒为生。以这里的情形而言,我也看不到什么得救的希望,所以一旦这里的事情有个头绪,我就准备打道回府,因为这种生活对我实在无益。求求你每次来人时带些好吃的烧烤来,例如烤羊肉、肥鸡,对,干脆就带一只火鸡来,不管花多少钱!这样我们早餐、晚餐或午餐吃得实在太烂时,至少还有点非猪之肉可供入口。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在这儿过得有多恼火:要不就得饿死,要不就得花实在离谱的价钱去吃些对我身体肯定有害的东西。”
  所谓“女人好菜,男人好爱”,其实是天底下所有已婚妇女都明白的道理。可实行这个道理,真是比实行天下的至道还难,“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结婚七年之后,仍然能够甘心情愿地将就丈夫口味的女人,肯定不超过百分之七。

  伍碧丝成为歌德夫人的仪式,是德国文学史上另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1806年10月中旬,在德法战争中,法军在耶拿击溃普鲁士军队,随即开进附近的魏玛。进城当天,有两个法兵闯进歌德家门欲行劫掠,歌德准备阻挡,却几乎当场被打翻在地。关键时刻,伍碧丝挺身而出,勇敢地保护了歌德和他们的家。深受感动的歌德当即决定正式迎娶伍碧丝。10月19日,法军进入魏玛三天后,他们在魏玛雅可布教堂的圣衣室(Sakristei)正式结为夫妇,当时在场的,除秘书里迈尔之外,只有他们已经年满十七的儿子奥古斯特。
  1806年10月17日,伍碧丝勇护歌德之后,他在写给朋友威廉·克里斯蒂安·京特(Wilhelm Christian Guenther)的信中说:“这几个日夜之后,我原来的一个念头瓜熟蒂落:我的这个年轻女友已经为我付出这么多,她还和我一起共同度过了这次考验的分分秒秒,我要让整个社会完全承认她是我的。”
  后来歌德还专门写过一首诗《终于找到》(Gefunden)向伍碧丝表白。
  这时魏玛还处于法军占领之下,魏玛的上流社会对歌德在哀鸿遍野的时候办这桩他们本来就不认可的喜事啧多烦言。他们不敢攻击歌德,于是所有的骂名就落到了伍碧丝头上。专门出版歌德著作的出版家哥达(Gotta)名下出版的《汇报》是这样报道这桩喜事的:“歌德在大炮的隆隆轰鸣中迎娶了他的忘年女友伍碧丝。借此之力,至少她是弄了个大奖,虽然其它成千上万的人都只落了个空签。”
  歌德力挺伍碧丝。他在写给科达的抗议信中写道:“我还没狂妄到认为我的私生活也值得报纸来报道。不过,如果一定要报道,我觉得我的祖国实在应当认真地对待我走过的每一步,因为我一生生活严肃,并且现在依然是这样。”
  “一生生活严肃”当然是自吹自擂,但歌德对伍碧丝的爱护却也溢于言表。除了在上流社会面前捍卫伍碧丝,歌德还经常写信安慰她:“你别太把魏玛这些人在斯塔尔夫人面前讲你的坏话当真。这世界就这样儿。这世上的人都是恨人有、笑人无的货,甭管是什么事儿。如果他没法儿阻止别人得利,他就会贬低、否认,甚至会把得利说成吃亏。所以,尽情去享受你的幸运和得利吧,并尽量护好了它。我们只管坚持我们的爱,相濡以沫,以我们愿意的方式生活,不用去管别人说什么。”
  伍碧丝是个勇敢的女性,她很少用自己的不快来麻烦歌德。她经常在日记中记下自己的疾病:“身体非常不好。牙痛得满地溜达。胃疼得用桌子沿儿顶着。天气阴晴不定,所以心情很糟。”但在给歌德的信中,她对此从来只字不提,因为知道歌德不愿意谈论疾病和死亡。对此,歌德了然于心,所以他写道:“亲爱的心肝,谢谢你在病好之后才告诉我。你知道你在我的心中有什么样的位置。”
  虽然以丈夫儿子为重,但伍碧丝其实同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喜欢红酒、骑马、滑冰和跳舞,有一次甚至把舞鞋都跳穿了。德国同时代的另一位著名作家台奥多尔·斯托姆曾写信抱怨未婚妻说:“你怎么能一边说爱我,一边却对参加舞会的服装这么开心?”与此相反,歌德从未尝试改变伍碧丝的天性。有一次他对朋友说:“谁能相信她已经与我共同生活20年了?她不愿改变自己,并且到今天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子。”
  伍碧丝在歌德身边时,歌德完成了几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1808年10月2日,拿破仑在埃尔福特召见歌德,10月6日两人又一起在剧院看《恺撒之死》,拿破仑并邀请歌德去巴黎。十分推崇拿破仑的歌德其后经常提及这两次见面。
  1812年,歌德的崇拜者、年轻的音乐天才贝多芬在波希米亚游览胜地泰布利茨(Teplitz)拜见歌德。歌德深为贝多芬的天才所打动,但却很不喜欢他愤世嫉俗的革命精神。对贝多芬来说,失去“狂飙突进”精神的歌德亦令他失望。
  歌德这期间写的抒情诗洋溢着对生活的充分肯定和欣喜,他的著名诗集《罗马哀歌》并非写于意大利,而是写于魏玛(1788—1790)。这期间他的重要作品还有《塔索》、《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浮士德》第一部、《诗与真》、《意大利游记》第一部等等。此外,还有很多献给伍碧丝的爱情诗。

  当歌德与伍碧丝正式成婚的时候,他主要是为了报答伍碧丝。不过,他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算盘:当时歌德身体不好,正式结婚之后,一旦歌德去世,伍碧丝和奥古斯特就有权继承歌德所有的遗产。当时没有任何人,包括歌德本人,能料到他会比小他16岁的妻子多活整整16年。
  伍碧丝一生所遇得人,夫荣子壮,青史留名。所谓天嫉红颜,老天不能让她把所有的便宜都占了。在与歌德度过28年的幸福婚姻生活之后,伍碧丝因身患尿毒症,于1816年去世。
  伍碧丝的弥留十分可怕,因为尿毒症会引发剧痛。约翰娜·叔本华给朋友艾丽丝(Elisas von der Recke)写了一封信报告伍碧丝的死讯。她说,专门请来照顾伍碧丝的护士也因为无法忍受她剧痛中发出的尖叫而逃走了。最后,她痛得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于无声无息中死去。在她的弥留之际,因她病情恶化而专门从耶拿赶回来的歌德并不在她身旁:他自己也因重病而卧床,无法在伍碧丝与死神殊死搏斗时守护在她身旁。
  艾丽丝给约翰娜·叔本华的回信是对伍碧丝生命的最好总结:“死者最令我肃然起敬的是,我从没听她说过别人的坏话。通过与她谈话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歌德会被她那知足、开朗而率直的天性所吸引。歌德是这样向我介绍他太太的:‘这是我太太。我保证,从她第一次踏入我的家门起,她带给我的就只有快乐。’一个得到丈夫如此评价的女人,她的错误应当被所有尊敬她丈夫的人谅解。”
  伍碧丝的去世带给歌德的痛苦无法形诸笔墨。每一个女人的到来和离开都会给歌德带来灵感,结出诗歌的硕果。因为一旦形诸文字,歌德的痛苦便会外化和固化,他也就此得到了解脱。然而对伍碧丝的死,歌德却许久无法释怀,所以这一次他的痛苦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他只写了一首诗,而这首诗是如此地特殊,以至于它成为德国文学史上的一首名作:

  哦太阳,你徒劳地试图
  用你的光辉穿越灰暗的云层。
  我此生的全部所得
  正在哭泣它的离去红尘。

  伍碧丝去世当天,歌德的日记是这样:“我太太的终点将近。生命尽头可怕的挣扎。近午时分,她去了。我的体内,和体外,一片空虚和死静。”
  伍碧丝去世给歌德带来的打击之大,只有同时代的人才能体会。1816年9月,伍碧丝去世之后三个月,《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原型夏绿蒂·布夫——少年好友卡育可的寡妻,前来拜访歌德,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次点燃歌德的热情。返乡后她对自己的儿子说:“我简直认不出他就是歌德。他没有给我留下愉快的印象。”根据此事,后世德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霍夫曼写了长篇小说《绿蒂在魏玛》。

  歌德遇见魏玛娜(Marianne von Willemer),是在伍碧丝去世之前的1814年。然而,伍碧丝却一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不知道魏玛娜也是歌德的女人。
  而魏玛娜,是我想说的第三个故事。
  歌德身边的女人们有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她们的关系一沾上歌德就会复杂化。魏玛娜与裴笛纳两家在法兰克福本是朋友,可她们都爱上了歌德,结果是双方化友为敌。
  歌德是在回乡时结识魏玛娜的,因为他们两家也是世交。但次年夏天他们的友谊就超乎了寻常。这件事情,魏玛娜坚守秘密直到她生命的尽头,所以伍碧丝至死不知。直到34年后的1849年,伍碧丝与歌德早已在天上会合,64岁的魏玛娜孤身一人住在法兰克福。她的那套破旧两居室公寓位于一条名为“古老美茵兹”的胡同深处。就在这里,她慢慢地告诉世界她和歌德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惟一现场听众,是21岁的赫尔曼·格林(Hermann Grimm)。他是《格林童话》作者、德国著名作家和语言学家威廉·格林的儿子,雅各布·格林的外甥,而且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不久竟成了魏玛娜情敌裴笛纳的女婿。直到魏玛娜去世9年之后,赫尔曼才在《普鲁士年鉴》中发表了一篇文章,冲方兴未艾的歌德研究热潮扔了一颗深水炸弹:歌德晚年诗歌名作《西东合集》中,一些诗歌实际上出自魏玛娜之手!
  魏玛娜一直精心保存着她与歌德的通信,在她死后很久才公开。这些通信证实了格林的说法。
  相比夏露笛与伍碧丝,魏玛娜与歌德的爱情要短暂得多。可在歌德的生命中,她却同样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歌德所有的情人中,艺术天份最高的两个女人是裴笛纳与魏玛娜。
  1798年,14岁的魏玛娜和她母亲跟着一个喜剧班子来到法兰克福。那时的演员就是戏子,社会地位极低。因此她的家世无人知晓。不过,一般认为她于1784年11月20日出生于奥地利的林茨。她在法兰克福的演出很受欢迎,而观众中就包括歌德的母亲、裴笛纳的弟弟克莱门斯·布仑塔诺(Clemens Brentano)及法兰克福银行家约翰·雅可布·封·魏勒默(Johann Jakob von Willemer)。魏勒默后来付给魏玛娜一笔不菲的金钱,把她赎出喜剧团,让她作为养女跟自己回家。这笔钱太多了,以致后来魏玛娜一直抱怨她是被母亲卖给了魏勒默。
  魏勒默出身贫寒,对人生看法阴暗,已经死过两个老婆,是个沉默阴郁的拉斯蒂涅。第一次婚姻给他留下四个女儿,大女儿罗西娜已婚;第二次婚姻给他留下惟一的儿子亚布哈姆(Abraham)。他把自己所有未实现的愿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其结果是父子关系十分恶劣。1802年,20岁的罗西娜成为寡妇,随后回到魏勒默家中。养母养女之间通常针尖对麦芒,可罗西娜却跟小自己两岁的魏玛娜结为莫逆。
  可以想像,魏玛娜不仅在魏勒默家中,而且在法兰克福整个上流社会的地位都十分尴尬,可称与伍碧丝同命相怜。14年之后,在歌德第一次拜访他们之后几天,大概因为歌德对魏玛娜太过热情,魏勒默才与魏玛娜成婚。魏玛娜由此一夜之间成了五个孩子的妈,包括比她大二岁的罗西娜。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当时也在法兰克福的歌德与他们一起动身去莱比锡观看纪念德法战争莱比锡大战的焰火表演。
  莱比锡的焰火,点燃了歌德与魏玛娜之间耀眼的情爱火焰。歌德开始称魏玛娜为“亲爱的小女孩”。有意思的是,魏勒默居然对歌德与魏玛娜如此接近并不反感。相反,他经常大力促进这种好感。歌德二赴法兰克福时,这种好感已经演变为一种激情,即使在这个时候,魏勒默也没表示过反对。他为什么会如此大方,是一个已经被他带进棺材的秘密。
  肯定这不是宽容。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如此宽容。何况魏勒默从根本上说也并非宽容之人。我们只能认为它是出于炫耀,似乎歌德对他老婆如此感兴趣也是他的光彩,也有助于他自己社会地位的提升。
  直到今天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1815年的那个夏天,歌德与魏玛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歌德年谱和他详细的日记都不能提供只言片语。我们只知道歌德从8月12日至9月17日一直住在魏勒默家。9月18日,歌德陪朋友布瓦赛雷(Sulpiz Boisseree)去了海德堡,9月23日魏玛娜就与丈夫携罗西娜接踵而至。他们一起在海德堡游玩。海德堡著名的浪漫城堡在点燃了歌德和魏玛娜共同的诗情之余,想来也点燃了他们体内另外的一些东西。9月25日晚的分别因此而显得格外难分难舍。这次短暂而火热的爱情,让歌德写下了美丽的诗篇《我心迷失海德堡》(Ich habe mein Herz in Heidelberg verloren),这首歌直到今天还为海德堡大学的大学生和来自全世界的海德堡游客所广泛传唱。
  魏玛娜完全没想到,9月25日的分别,就是他们之间的诀别。虽然魏玛到法兰克福不过两百来公里,今生今世他们却就此缘悭一面,咫尺天涯。
  第二年伍碧丝辞世,魏勒默夫妇热邀歌德到法兰克福家中小住,歌德欣然应邀,并于7月20日与朋友迈耶尔(Johann Heinrich Meyer)乘车上路。看来没有谁可以阻止歌德与魏玛娜再会。事实上也没有谁能阻止。只有他自己。出城不久车轴断了,迈耶尔头上擦破了丁点儿大的皮。没有谁知道歌德那个伟大的脑袋里面涌过了什么念头,反正他干巴巴地写了几个字给魏玛娜,然后就转身打道回府——他不知道,这一回头,他此生将永远不会再回到他出生的法兰克福。
  魏玛娜当然非常失望,但她仍然希望冬天过后再见歌德。她给歌德寄去拖鞋和家乡特产。歌德也写信跟她要法兰克福产的红酒,主要是丰年1811年产的葡萄酒、水果、蜂蜜和甜食。
  但是,显然歌德的热情在消退。他的信件日见稀少。魏勒默对此似乎比魏玛娜还要不满。1818年2月,他在给歌德的一封信中说:“尊贵的朋友,您无所不察的目光一定看到了,咱们的魏玛娜病了。她十分痛苦,早已不复当年的少女了!她那无拘无束的青春花朵已经枯萎,只留下一颗受伤的心。”然后他指出,歌德已经四个月连一个字也没写过了,在结尾时,他写道:“当然,我不知道,大师您对这一切是否还在意。”
  我们不知道歌德是否在意,但他肯定没回信。五个月过后,他们又写了好几封信之后,歌德终于回信了。他寄去了《西东合集》中的几首诗,但他固执地不谈魏勒默儿子新近因与人决斗被杀的事情。虽然在《浮士德》中他如此精巧漂亮地安排了浮士德的死,但在现实生活中,死和疾病,始终是他坚决拒绝和逃避的。
  魏玛娜的回信简直不能让人相信它出自一个34岁的女人之手:“您友好的来信和随信寄来的树叶让我回到了我曾经如此幸福的——我觉得甚至可以说是如此青春开朗的时光。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想把我比做一棵树也没什么不对。美丽的秋天来临,诱使它发出稚嫩的新叶,养育万物的太阳再次为我披上青春的光彩;这是我最后的幸福!——严酷像冬天一样迈入我的生命,花朵们就此凋零遍地。”
  在21世纪,34岁的女人才刚刚成熟!
  1819年7月,歌德给魏玛娜写了最热情的、也是惟一的一封称她为“你”的信:“因为你如此可爱地说到你想我,而且还很愿意想我,那么你要听好,我加倍地、三倍地向你保证,我将衷心地不间断地应答你的每一份情感。希望这些话在你情绪好时打动你,并希望这封短信能得到你长长的评论。”
  稍后不久,歌德即把《西东合集》——这部深得海涅好评的诗集寄给魏玛娜。看到自己的诗作与歌德的诗作并列,魏玛娜感动莫名。《西东合集》出版后,魏玛娜写的那些诗作赢得如潮好评,但她把这件事当成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一直坚守到自己辞世。歌德希望的“长长的评论”,魏玛娜到死都没发表一个字。

  魏玛娜并不知道歌德不来信的缘故。
  一个男人决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一个熟悉的女人。通常来说,他只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而离开。
  歌德的缘故是李雨丽(Ulrike von Levetzow)。
  1821—1823年,歌德先后三次去波希米亚温泉疗养胜地玛丽恩巴德(Marienbad)疗养。他每次都住在封·布洛斯希克(von Broesigke)家里。1821年,他在那里碰见了老熟人儿——1806年在卡尔斯巴德结识、1810年在泰布利茨曾经再见的李亚玛(Amalie von Levetzow)。无巧不成书,34岁的她,正是布洛斯希克的女儿。李亚玛这次回娘家,带着她的三个女儿:李雨丽、与妈妈同名的李亚玛和李贝妲(Berta von Levetzow)。
  歌德对18岁的李雨丽一见钟情,而李雨丽也深为歌德的成熟睿智和妙语连珠所吸引。他们俩灯前起舞,月下漫步,彻夜长谈,度过了美妙的时光。
  这是歌德最后的一个情人,歌德自称因此而“枯木回春”(temporaere Verjuengung)。
  这时的歌德,怎么会想起魏玛娜?
  还有什么能比枯木回春更能证明一个耄耋天才并未衰老?两年之后,74岁的歌德,郑重其事地托奥古斯特大公从中作伐,正式书面向年仅19岁的李雨丽求婚!
  歌德终其一生只求过两次婚。上一次的对象是伍碧丝。虽然歌德的年龄约等于李雨丽的3.89倍,但李雨丽却并未将歌德的求婚当成笑话,她是在与妈妈做了认真细致的风险评估之后,才婉拒了歌德的。
  曾经歌德的李雨丽和卜芙丽一样,自此终生未嫁。19世纪走到尽头的时候,行将驾鹤西去的95岁的李雨丽在亲戚朋友的反复追问下曾说:“这并非不是爱情。(Keine Liebe war es nicht)”用双重否定表示了对这次忘年之恋的肯定。
  李雨丽的婉拒,主要是因为歌德的儿子儿媳。歌德的儿子奥古斯特当时威胁说,如果李雨丽进门,他就要携妻离开歌德。
  所以,黄昏恋死于儿子之手,并非中国特色。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歌德为自己无果的黄昏恋而悲痛欲绝,他提笔写下了著名的诗集《玛丽恩巴德哀歌》,在诗中他把李雨丽称为他的“潘朵拉”。

  出现在歌德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应当是波兰女钢琴家斯祖玛诺夫斯卡。她1823年到歌德家中小住,并经常为他单独演奏。她离开魏玛时,歌德把她紧紧拥在自己胸前,泪流满面。从此之后,歌德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女人。歌德的研究者一般不大重视斯祖玛诺夫斯卡,但她在歌德心中的地位,可以从一事看出来:1827年歌德亲手删定全集时,把致李雨丽的《玛丽恩巴德哀歌》、致斯祖玛诺夫斯卡的《和解》与《致维特》称为他自己的“激情三部曲”。

  被李雨丽婉拒的歌德,重新开始与魏玛娜通信,虽然爱情已逝,却又建立了友谊。像夏露笛一样,他们不做情人,关系反而更亲密了:他们变成了哥们儿。歌德与魏玛娜通信直到去世之前,甚至还为孙子写信向魏玛娜讨要法兰克福的美味零食,并指着孩子管魏玛娜叫“小奶奶”。临近辞世时,歌德将魏玛娜所有的信都物归原主,并要求她“到那个未知时刻”(也就是他过世)之后再打开。

  魏玛娜在这件事情上再次证明了她在精神上对歌德一贯的忠诚。她把他俩的通信像奇珍异宝一样放进当时还很稀罕的玻璃盒子里保存起来,从不打开。直到她开始向年轻的赫尔曼·格林讲述自己的传奇,她才当着他的面打开了歌德寄还给她的信捆。
  信捆散开,一页黄纸飘落下来,跃入她眼帘的,是歌德亲笔写下的诗句:

  致我情人的眼睛
  致你写下这些字句的手指——
  曾经滚烫的期求
  予取予求——
  致涌流出诗句的胸脯
  这些信页漫步而来
  永远充满爱意地期待
  最美时光的证人。

  多么美丽的诗句。歌德在他的巨著《浮士德》中宣布了“智慧的最后的断案”。那个断案是:“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最美时光的证人”,这是“爱情的最后的断案”。

  魏玛娜在没有歌德的世界上继续生活了28年,正好相当于伍碧丝陪伴歌德的时间。她尽心尽力地把高龄多怨、患了忧郁症的魏勒默伺候到1838年死去,同时一直与歌德的家族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尽她的力量帮助歌德的后人。她对歌德的孙子瓦尔特·封·歌德溺爱有加,希望后者能够再现他爷爷的天才智慧。不过,瓦尔特颇令她失望。

  没有魏玛娜,就不会有《西东合集》这部歌德晚年的诗歌巨著;而没有歌德,魏玛娜只会是个脑满肠肥的法兰克福银行家太太。魏玛娜点燃了歌德天才的烈火,而歌德则唤醒了魏玛娜体内沉睡的诗情。凭《西东合集》,魏玛娜被誉为奥地利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女诗人,并作为《西东合集》中描写的波斯美女苏莱卡(Suleika,波斯语,意为迷人的女子)的原型走入德国文学史。

  不过,魏玛娜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歌德的爱情虽然直如疾风暴雨迅雷闪电,却是典型的“骤雨不终朝”,比昙花一现长得有限。短暂的迷狂过后,是缄默中深沉的不幸,长时间无语的绝望,年年岁岁挥之不去的忧郁,直到死亡带来解脱。
  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如果我们对生命有更高的要求,只能寄希望于提高生命的密度。
  然而,每一个希望提高自己生命密度的人,都要甘冒曾经沧海难为水、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奇险。
  魏玛娜后来给赫尔曼·格林写了几句话,可以看作所有曾经拥有过歌德的女人的生命总结:

  “一个人所经历的事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在那些事情之间有一条道路,这道路是由心中的块垒敷设而成,由泪水浇灌而成,而路面上空飘浮着叹息的微风。”

  1831年8月27日,在第一次登临伊尔美瑙整整半个世纪之后,歌德在护林员马尔(Johann Christian Mahr)的陪同下旧地重游。在山顶的小屋里,他居然找到了50年前自己亲手写下的“漫游者的夜歌”。歌德百感交集,泪如雨下,轻轻重复道:“少时顷,你快,快也安静。”随后快步下山,一路再不曾回首。
  随着歌德的走上神坛,他的身旁变得无边孤寂,席勒、伍碧丝、夏露笛、奥古斯特大公夫妇相继去世。1830年,他惟一的儿子奥古斯特也客死罗马。
  1832年3月22日11点半,歌德在自家并不宽大的床上寿终正寝,完成了自己十分圆满的一生。
  与夏露笛不同,歌德死后实现了他最后一个愿望:与席勒共同停柩于魏玛大公家族教堂的地下墓室。在当时,这是大公家族抬举这两个文学家。可时至今日,每年全世界到这个地下墓室朝圣的人川流不息,却是两个超一流文学巨星抬举大公家族了。

  一百七十一年之后,2003年1月22日,这个深深的地下墓室走进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教授。他低头站在歌德与席勒并排摆放的宽大橡木棺椁前。偌大的墓室了无人迹,只有他与两位人类文化的巨星独自相对。他心跳过速,浑身哆嗦,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潮湿阴冷的地气。
  激情澎湃一生的歌德默默无语地坐在两米之外的棺木之上冷静地观照着这个精神上五体投地的后生。
  此时,他的女人们却栩栩如生、莺声燕语地活在墓室上面的那个生机盎然的阳世。
  她们永远都是那样年轻美丽。因为,歌德的文字永远年轻美丽。
  所有的男人都是因为女人才存在。我指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设想一下没有凯思的普希金,没有尤丽的裴多菲,没有克拉拉的舒曼,没有唐婉的陆游,没有陆小曼的徐志摩,没有隆儿的郁达夫,没有卡蜜儿的罗丹……
  连歌德在魏玛住的地方,都叫“女人们策划”(Frauenplan)。男人的一切,均来自女人策划。所以,浮士德因甘泪卿而重获生命,但丁在贝雅特丽齐的引领下飞升天堂……因此,歌德在《浮士德》结尾的地方写道:“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歌德。有的只是夏露笛、伍碧丝、夏绿蒂、魏玛娜……这许多女人。是她们的爱情、尊敬、宽容、倾听、佳肴创造了歌德,是她们用宽厚火热的胸脯把那个名叫沃尔夫冈的日耳曼少年铸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丰碑。写了无数伟大作品的歌德,本身就是女人的作品。所以,不是“歌德的女人们”,而是“她们的歌德”。
  (2005年1月15日八稿于北京卧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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