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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演绎

 荷叶的图书收藏馆 2012-09-11

双城演绎

每当夜幕降临,东城的繁华街市里华灯初上,西城的深深巷陌中也亮起盏盏灯火。城市的这一侧是商人的叫卖与舟楫的繁密,间或夹杂妈祖庙里的香烟缭绕,腾空升起又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而城市的另一侧却是书香缱绻,茶气氤氲,耕读传家的士子们刚刚点起一豆烛火,在同一片黑夜里苦读三更。宁波,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也是大运河的南端终点。也因此,行走这个城市的旅人太多,来往这个城市的船舶太密,只有亲身来到这里的人们,才能在东城的繁华和西城的静谧里,感受这种反差背后的力量。

从东城到西城——宁波城的双城记


宋廷南渡,偏安杭州,南宋这个一直被人们标识以积贫积弱的朝代,却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最为繁荣的时代之一。蜷居南方的南宋王朝,仅以北宋三分之二的领土,创造出比北宋多出三分之二的税收,乃至三百年后的明王朝,年财政收入也仅能企及南宋的六分之一,这个面对北方强敌的国家,更是不屈不挠地在南中国的半壁江山里,创造出全球一半的经济总量。


而南宋时期的宁波,也迎来了最为辉煌的时刻。明州因临近都城而成为京畿重镇,庆元元年,升庆元府,宁波西侧的城门朝京门也改称望京门,一字之差,却有无限意味。后来的宁波学子官员们,都是从这个水陆两用的城门出发,或舟楫,或车马,前往帝国的都城,他们的身影背后,便是一群望京盼归的家乡父老吧。


也正是这扇城门,门前的运河直通临安,并在那里勾连起江南运河,成为南宋一朝的生命线。宋金对峙导致北方运河中断,面向海洋的浙东运河便成为国之命脉,多次由国家治理整饬。加之南宋时期,政府注重对外贸易,庆元府作为临近都城的重要港口,连江通海,得海洋和陆地之便,迅速成长为闻名中外的世界大港。望京门外的运河上,是闽广的船只给京师送去漕粮,由京师而返的船只上则是任命的官员和下达的文书;三江口的码头边,则是日本来的货船装满了黄金、木材、水银,高丽来的货船满载着人参、麝香、粗布,船舱里的异域特产一经卸下,便又立刻为丝瓷、茶药、染料所填满。这时的庆元港,贸易的触角更已经延伸到暹罗、占城、爪哇和波斯,商船往来、货物丰沛——三江口的码头,正是宁波的东城,这个东城,是南宋的世界之窗。


庆元一名沿用至元朝,直至明代为避“庆贺元朝”之意改称明州,后又为避国讳,因宁波城外有定海镇,取“海定则波宁”之意改称宁波。自此以后六百年间,宁波之名便再无变更。


2001年,宁波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准备斥资数亿在宁波鼓楼以东的地块上兴建高档的商业住宅小区。这个地块距离鼓楼不过数步之遥,是唐宋时子城城墙的所在。根据文保法律的规定,同年9月,考古队进驻工地开始开工前的试探挖掘,他们的目的,大概是发现子城的城基,确认城墙的遗迹。但是实际的发掘工作却显然带来了更多的惊喜。在发掘至明代地层之下后,一排排的方槽基石和砖砌墙基逐渐浮现眼前,这显然不是城墙,而是一座体量巨大的长方形建筑。


铺砌规整的甬道、精美的方胜纹砖,以及疑似府东护城河的河道,越来越多的证据将这片遗址区指向了七百年前的元朝,指向了永丰库——这是那个东方大港的巨大仓库。


2002年的3月份,正式的考古挖掘开始了,历经135天,发掘出宋元明三朝叠压的建筑遗址,揭露出两处单体建筑以及庭院、水井、河道相互联系的整体布局,出土八百余件完整或可复原的文物。这处宁波历史上最重要的城市考古遗迹,入选了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正是从这个仓库里重新运出的大量瓷片,印证了史书上那些沉睡已久的词句。七百年前运进这个货仓的八方货物,竟在随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运出,相隔七百年后,这处藏隐于街市的元代遗存才终于重见天光。那厚厚沉积的大量外销瓷器,集聚了宋元时期大江南北的各大窑系,宁波作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贸易港的历史事实,便在这里被层层截取。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先生在为永丰库写作的遗址记里这样写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上林湖为其所出,而永丰库为其所储。青瓷誉溢寰宇,而永丰库亦与有荣焉。”


永丰库在鼓楼东侧静静沉睡了七百年,东城的繁华喧嚣化作砖墙,化作青瓷,化作甬道,静默不语,这个东方大港作为国际贸易枢纽的辉煌,即将在这里迸发出最后的荣光。



永丰库遗址公园 摄影/楼学

明朝的海洋政策收紧,但在戡合贸易中,宁波的比重仍一直占据鳌头。彼时,泉州的来远驿通琉球,广州的怀远驿通南洋及西洋诸国,而宁波的安远驿则通日本。直至后来海禁,宁波城外的小小双屿,竟能一夜之间跃升为远东的贸易中心,其一时之盛,堪称世界航运贸易史上罕见的奇迹。


当遭遇“片板不得下海”的严酷禁令时,宁波东城的贸易迅速衰败了,这个昔日繁荣的商贸重镇和巨擘大港,无奈地在这个朝代的固步自封里走向消亡。而当东城的繁华化作浪花消弭于大海之中时,西城的书香缱绻反倒升腾成灯塔的火焰,指引着一代代学人在黑夜里航行向前。


以西城为代表的治学传统,就在这望京门内,毗邻连绵的运河向西边的王朝腹地呼唤“经世致用”的时代之先,浙东的学术根基上承两宋,下启明清,在这片不算宽广的旧城里重塑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与风貌。


1561年,时任兵部右侍郎的范钦为置放自己的书籍收藏,建起了这座两层的藏书阁。因吸取古代藏书楼多毁于火灾的教训,便取《易经》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将上层设计为一大统间,下层则为六间,取名“天一”,以避火患。在此后的四百余年间,天一阁便真的有如神明护佑,书阁俱存,屹立至今。



天一阁 摄影/楼学


天一阁内禁牌 摄影/楼学

范钦为官海内数十载,每每为官一方,便收集当地典籍,入阁收藏。范钦终其一生清廉为官,无甚多积蓄,而收藏的浩繁卷帙,却使天一阁走向全盛的顶峰。相传范钦离世前,将家产分为了两半,一半是毕生收藏的七万余卷图书和呕心沥血建成的天一阁,另一半则是节俭度日而节余积蓄下的万两白银。范钦长子范大冲自愿承担起维护藏书阁的重任,而次媳陆氏亦欣然接受了这笔钱款。范大冲显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制定了“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祖训并代代相传。百余年后,清代大学者全祖望登阁观书,一声长叹震彻霄汉:“今金已尽而书留存,其优劣何如也!”


于是这一份藏书的事业就真的这么流传下来,古往今来,煌煌华夏有多少书阁建起了又坍圮,有多少书籍收集了又散佚,唯有在东南一隅的天一阁保存最为久远,竟至传承四百余年、十三世代而从未断绝。冥冥之中,究竟是有何种力量引领着范家子弟数个世纪恒心如一,十余世代里也无人逃避放弃,四百三十年间秉承遵奉祖训,使这东南书海里的不灭灯塔恒放光明。



天一阁陈列 摄影/楼学

在后来的岁月中,月湖以西的这座藏书阁成为编纂《四库全书》时重要的文献来源地,后更成为清代皇家藏书楼的模板,乾隆年间敕造的南北七阁均模仿天一阁的形制而修建,文渊、文源、文溯、文津、文汇、文澜、文淙,亦无不继承“天一生水”的美好期许,在书阁的名字中弥漫开氤氲的水汽。


可范钦的理想,却也并非一番风顺的。有经太平天国、经台风暴雨、经科举兴废,范氏后裔却始终不变这份固守之心,楼阁毁损了,便不遗田余,齐心修复;书籍散佚了,更举全家之力,购贷求回。可阁前高悬的天一牌匾,能够在四百年里护佑书阁免遭火灾,却无法浇灭人们心头的欲望之火,民国三年,不法书商指使大盗薛继渭入阁偷书,被盗的珍贵典籍多达一千余部,是为天一阁历史上最惨痛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当我在北京游完王府井,无意中行走至涵芬楼等车时,才猛然记起天一阁被盗后的故事。上世纪初,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先生曾拨巨款购回了天一阁流散于市的部分图书,收藏于东方图书馆内,这个东方图书馆,便是涵芬楼。这一批昔日最著名的学人士子也难以一窥的图书,这一批被偷盗而出又曝晒街头的图书,终于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为书者,如能妥善保存,又能泽被后世,才算真正实现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价值。只是不幸,这颠沛流离从江南天一阁来到北国涵芬楼的珍贵古籍,终归还是没能倚靠“天一生水”的古老愿景而得以保全,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中,日军的炮火吞噬了商务印书馆总厂及东方图书馆,涵芬楼的珍藏除却少部移存银行保险柜外,尽数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这个悲壮的结局实在太过无奈了,那些消失了的书页上,还留有钱云绣孤寂倚望的眼神吧,还留有黄宗羲谨慎翻阅的指纹吧,那些曾经和天一阁有关的身影和故事,都在这一场炮火里,化作了缕缕青烟。


但宁波城的学术精神和人文理想不会为不法商贩所交易,不会为梁上小儿所偷盗,不会为硝烟炮火所吞噬,这座城市的精神家园一经建立,便无法摧毁。建立家园却失败而去的故事,在宁波城的历史里发生过一次,便不会重演。



天一阁戏台 摄影/楼学

在宁波城里的最后一个傍晚,我们由江北匆匆赶去城市西边的白云庄,这里堪称浙东学派的“圣地”。当我们一路小跑来到门外时,夕阳已经西下,大门已经关闭。环绕白云庄的绿水阻隔了我们另寻它途进入的脚步,只能远远地隔岸相望。


也许康熙年间的某一天吧,登天一阁阅毕归来的黄宗羲在这里建院讲学。浙东学派最辉煌的历史是在这里酝酿的,随后的岁月里,那些曾经凝神静听的学子,有的走出了望京门,也有的从堂下走上台前,万斯大、万斯同、全祖望、章学诚,这些昔日出入白云庄的学子,今日依旧是学人的脊梁,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今日依旧在星空里闪耀。


还记得为官甬上的王安石和曾巩吧,还记得庆历五先生和甬上四先生吧,发端于两宋的学术思想终于在明清两代发扬光大,从王守仁到黄宗羲,从万斯同到全祖望,宁波城历史上最辉煌的文化时代,是在这西城的小小庄园里构建起来的。


直到今天,并无多少人口的宁波依旧是共和国科技文化的有生力量,一百多位甬籍科学家的名字刻录在两院院士的名单里,昔日西城的点点烛火,照亮了一片新的天空。



白云庄 摄影/楼学

每当夜幕降临,东城的繁华街市里华灯初上,西城的深深巷陌中也亮起盏盏灯火。城市的这一侧是商人的叫卖与舟楫的繁密,间或夹杂妈祖庙里的香烟缭绕,腾空升起又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而城市的另一侧却是书香缱绻,茶气氤氲,耕读传家的士子们刚刚点起一豆烛火,在同一片黑夜里苦读三更。


我想,一个城市的故事是说不完的,而我的宁波故事讲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外滩上的繁复高耸的哥特式大教堂依旧巍然屹立,三江口畔的钱业会馆仍在今日最繁华的商业区里守望,七塔寺的香烟依旧缭绕不去,灵桥上的车流也始终流光溢彩,而天封塔的灯火虽早已熄灭却始终如一,是宁波城永恒的地标。战争、抗英、开埠、通商、反抗,近现代的苦痛辛酸一言难进,却又在不可逆转的潮流里被裹挟着滚滚向前,这个昔日的东方大港,随潮起潮落有过太多变迁,三江口畔早已不是这个城市的港口码头,庆安会馆外立着的石碑上刻有这样的大字:京杭大运河和海上丝绸之路交汇处。


宁波,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也是大运河的南端终点,也因此,行走这个城市的旅人太多,来往这个城市的船舶太密,我已经无法讲述再多可供聆听凭吊的往事,只有亲身来到这里的人们,才能在东城的繁华和西城的静谧里,感受这种反差背后的力量。



江北堂 摄影/楼学


七塔寺 摄影/楼学

灵桥 摄影/楼学

从东城到西城,宁波城在精神和物质间创造出一个循环,而从大运河到海丝路,宁波城在陆地和海洋间创造出另一个循环。城市的道路或许就和人生一样,无法一直向前,却总循环往复,正是在这个螺旋上升的轨迹里,宁波将找回昔日的荣光,重新喊响“藏书古今,港通天下”的城市口号,在西城的大运河和东城的海丝路之间交织出新的传奇。


我想,这是一个城市里的双城记。



尾声:若到江南赶上春


回望宁波的漫长历史时,我决心还是回到宋代,那是宁波真正繁荣之肇始,也正是在那个年代,词人王观送别好友鲍浩然前往浙东,当他写下送别词时,保国寺刚刚在宁波城外修建妥当不过数十年而已,可转眼间千年易逝,沧海桑田,谁人能料到一千年前的木构建筑竟能在江南潮湿温热的气候里留存至今,而那首送别的词作也一直是宋词里的璀璨明珠。彼时,宁波城外唐诗之路的光辉已经逐渐黯淡,而王观却如同接力一般将曾经的辉煌重新拾起,那送别的歌声一直缭绕于北宋的天空久久不能散去:


山是眼波横,水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时隔十多年,我终于回到江南,赶上一个春天来到宁波,时隔一千年的光阴,那个鲍浩然即将去往的浙东,还无恙吧?那盈盈山水之间的节拍声由谁人击打,藏书阁上的轻轻脚步是谁人踏响?寺庙会馆里的香火还在祈佑谁人的幸福与安宁,三江口畔的喧嚣市肆承载了谁人的理想与激情?大运河上航行的船舶载着谁家的学子去寻找光明,三江口外扬起的风帆又将驶往哪一处的市集贸易?


送别的时刻,词人的泪水泛上眼眶,他一手拉住即将离去的友人,再三地嘱托交待: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中国进士第一村——走马塘村


走马塘位于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姜山镇。走马塘之名称始于唐,据旧志载,唐时,“两浙兵马钤辖张仁皓骑从往来于此,故名之。”


摄影/三石堂主人


摄影/三石堂主人


摄影/三石堂主人

据《陈氏宗谱》载,北宋开宝四年(971),姑苏陈矜中进士后,于端拱元年(988)知明州,由于勤政爱民,百姓为他在奉化方桥建庙。茅山据传汉代茅盈、茅固、茅震,骑鹤居此山,后人以为神异,山以“茅”名,陈矜死后也归葬茅山。其子陈轩时任明州录事,为父守孝而迁居茅山之阳走马塘,此后陈氏子孙繁衍,耕读传家,渐成鄞南望族。



摄影/三石堂主人


摄影/三石堂主人

据《宗谱》记载,自北宋至明清,陈氏族中进士76名,任职地方官吏161人。宋徽宗敕封走马塘为“忠孝里”,宋理宗赐额家庙“遗忠堂”,被誉为“中国进士第一村”。(来源:个人门户 作者:三石堂主人 查看原文 实习编辑:楼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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