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放牛班的春天里作者:于褚
1973年的那个冬至,在干校劳改的父亲46年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办完后事回到北大荒,得知文书的工作已经让人顶替。 1974年的春末夏初,我被安排到连队的山村学校,接手小学四年级的一个班。这个班的前任女教师被学生打破了头,已经无法继续任教。我站到讲台上,第一次面对了陌生的学生和陌生的自己。 我如临大敌,不知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在一段时间里,我和学生们都在小心翼翼地互相揣摩着对方,直到有一天,孩子们壮起胆子向我提了一个要求:下午带他们出去玩。我答应了。 下午两节课后,我领着学生们趟过小西河,找到一片开满各色野花的草地。我贪婪地吸吮着大自然合成的一切气息,只想一个人静静躺在草地上,从蓝天白云中找寻一丝慰藉,敉抚因家庭受到“文革”冲击而封闭的心灵。孩子们却围了上来,固执地要求我先给他们讲一个故事。班上最淘气的一个学生跑去采来一把蒿草,讨好地偎在我身边,开始为我驱赶蚊虫,并且命令其他同学闭嘴,听老师讲故事。那天讲了什么故事已经全然忘却,或许根本就是我随机编出来的,但孩子们听故事的眼神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几十年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专注如此纯真的眼神。 回来的路上,男孩子们依然打打闹闹,女孩子则每人手里捧了一把采来的野花,有黄色的雏菊,也有红色的百合。 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宿舍,映入眼帘的,是床头上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插满了黄色的雏菊和红色的百合。 向窗外望去,梧桐河方向蓊郁一片,西边可以看到橘黄色的天际。我突然有一种冲动,一种似乎渴望放飞的冲动。打入另册的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没有人会告诉你什么是人格尊严;20岁的灵魂孤独飘荡到一个被遗忘的山村,遇到了一群被遗忘的人们的后代。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孩子们获得了一下午自由的欢乐,我却在遥远天际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心灵木屋,并且在懵懂中开始与灵魂晤谈。 一道绚烂金光/在小道尽头闪亮/黑暗中的方向/希望之光/生命中的热忱/荣耀之巷 童年曾经的快乐似乎再次眷顾它的旧主人,我喜欢上了我的工作和我的学生们。学校有些课程,一段时间来因为没有相应的老师不得不停开。我背起学校仅有的48贝司手风琴,恢复了音乐课,又翻出几本旧教材,恢复了美术课;我组织的学校宣传队演出,后来成为连队的春晚。黑暗中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的生活。 然而,支撑我坚持下来的信念,却是要逃离那个山村。 1977年的春天,我终于搭上了苦苦等待8年的星期六回家的班车。 就在那一转身间,突然若有所失。8年的欢笑和泪水从此将成为过去,今后只能在梦中聆听那遥远的回声。这一转身带来的是欢乐、解脱抑或苍凉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真正的意义所在,是我将携带终生的精神底色。生命中的偶然邂逅,或者就是永恒。 在我离开之前,连队小卖部紧急从团部商店购进大批笔记本和信纸,全校大部分同学都送了我一份纪念品。回到北京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要收到十几封乃至几十封同学的来信,有的来信在信封上写的是“老师收”,邮递员也会准确无误地送到我的手里,他知道只要是寄给老师的就必定是我的信。 2010年我得到消息,那位替我驱赶蚊虫的最淘气的学生永远离开了人世。 昨天,教师节的祝福在手机中一遍遍重复,驱使我打开情感内存,再一次拷贝下那个不值得怀念的时代中一段太值得怀念的时光。 2009年: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在这个小山坡上给同学们讲故事的情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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