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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苏州枕上书———王稼句《看书琐记》(转载)

 遗韵斋 2012-09-29
数十年前游苏州,旅途中结识的朋友为我,一个肩挎背包的学生留影,黑白分明,园林景胜,人也精神。几年前游苏州,烟雨迷蒙,执妻子之手,在虎丘“说法台”和“点头石”边解说“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故事,平添乡情之思。生公是晋代高僧竺道生,《佛祖统纪》上说,他是鸠摩罗什的高足。鸠摩罗什是我们甘州凉州的大師,北凉国以十万大军请来的国师。北凉国,是在张掖建都的。当时,大乘佛法的根本经典之一,北凉昙无谶翻译的《涅盘经》(全称《大般涅盘经》)只部分译出,传入南方,经里有言,除一阐提(断绝善根的人)外皆有佛性。道生则坚持认为“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守旧者视道生之言为邪说,摈出僧团。道生因入苏州虎丘山,传说他曾聚石为徒,讲《涅槃经》,说到一阐提有佛性,石头也都点头赞许。以后全部《涅槃经》传到南国,果然说到了“一阐提人有佛性”,人们这才佩服他的卓越见识。顽石点头的传说便传了下来。在梦里,那生公石竟又成了三生石,唐朝名士李源与圆泽和尚在此三生践约,两人同游峨眉山,途中圆泽辞世,死前与李源约定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相见于杭州的天竺寺。十三年后李源信守诺言,专程赴杭州践约,见一牧童骑牛而至,口唱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渐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这是东坡居士《僧圆泽传》里的故事。生公石的遗迹,三生石的梦境,生公说法的真实,三生石上的精灵,苍凉的故事和醉人的传说交融起来,把我生命中的情愫和苏州,连了起来。
  
   因为爱书,就又读起了吾家丕烈公的藏书题跋,丕烈公是在苏州玄桥巷居住的。还有玄都观,还有范仲淹,还有柳如是,还有叶德辉,周瘦鹃,还有陈从周,叶圣老,这苏州,和爱书的人总也割不断,“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实在想苏州了,就找关于苏州的书,就找到了王稼句先生和他的书。陈学勇在《读书人的境界》里说,王稼句说自己的文章走的是周作人路子,这点最合我意。王先生在《砚尘集后记之一》里曾言:“本集所收大都是读书的札记;这类文章,知堂老人写的,我最为服膺,学之也是东施效颦,望其项背而不可及。”知堂提到过清人的《煎药漫钞》,王稼句以买到此书为可喜的事。知堂有《药味集》《药堂杂文》《药堂语录》行世,也用过笔名“药堂”。王稼句有本散文集书名也就叫《煎药小品》。当今青年文人,崇尚周作人文章,且颇具才分而得其遗韵的,我知道北方有止庵,南方有王稼句。说到一身文人风采,文笔便饱蘸性情。说到看似质朴、散漫却从容闲适,情致溢出。和文章的亲切,则止庵还稍逊于王稼句。
  
   就我而言,先喜欢鲁迅,最喜欢知堂,而后就是王稼句了。
   先找到《王稼句序跋》,再找到王稼句,之后,我就变得非常富足了。灯下窗前常自足啊,我的日子,也平添了无尽的欢喜。我有了称得上富足的王稼句著作签名本。梦里苏州枕上书,著作著作等身的王稼句,以《苏州山水》、《姑苏食话》、《苏州旧梦》、《古保圣寺》、《三百六十行图集》、《苏州文献丛钞初编》、《苏州旧闻》、《浮生六记》、《西湖梦寻》、《江南古桥》、《漫游随录图记》、《三生花草梦苏州》、《消逝的苏州风景》、《晚清民风百俗》、《烟雨同里》这些好书,快慰了我的苏州情节。
  
   2000年7月19日,王稼句先生寄赠的新书《看书琐记》又摆在我的案头了,是毛边本,山东画报社本月1版1印的。手持篾刀,窗外的雨声伴着书声,暑夏清凉伴着书中美意,醉心的我欢喜盈盈。想起今晨收到的稼句先生邮件:“岳年先生:大札拜悉。书收到就好,我正担心学校放假,书无人签收,或就有可能遗失。今天苏州天气较往年更热,做不出什么事来。想来你那里要凉爽得多吧。专此布覆,顺颂安好。王稼句谨覆七月二十日”诗意和喜悦是不待言说的。想苏州于我,也可以称得上厚遇之至了。
  
   关于这书的命名,稼句先生在后记里说,止庵给他发来过一篇《知堂与“书话”》的文章云:“周氏一九二八年作《闭户读书论》,其中有云:‘宜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懿欤?’十六年后作《灯下读书论》,则归结为:‘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其间所撰大量‘看书偶记’,乃是‘吾道一以贯之’。凡此种种,求诸他人‘书话’,几不可得。彼此本非一路,是以毋置高下;然而此书虽冠名‘书话’,读者还当别具只眼。以‘闲适’论,‘书话’多半有些闲适,知堂文章却未必闲适也。”王稼句先生说:“知堂的话,给了我一个明白的解释,原来我写的,就是广义的“书话”,也就是知堂说的‘看书偶记’。我的疑虑也就没有了。不但如此,这本书的书名也有了,我读书杂格咙咚,印象也琐碎极了,写出来自然摆脱不了一个‘琐’字,也就以‘看书琐记’名之。”
  
   这书是怎样写出来的?“几乎每天午后,我常常拿一本书,倚着软塌,随便翻翻,自己是当作休息的。特别是从天高云淡的凉秋,到那暖风烂漫的杏花天,晴朗的日子,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看着看着也就有点迷迷糊糊,前人说的负暄之乐,大概就是这样的。看得的内容,终然也飘飘忽忽,过后的印象只依稀有点影子罢了。”《看书琐记》小引中的这段文字,约略说了一些。但如果以为先生仅仅是在消遣,那就又看错了。有人看书,仅仅是看,王稼句的看书,是如知堂一般的看。看过之后“选取一点因缘,生发开去”,之后便是“文章烂然”,这一点,前面已经说了一些。采得百花酿成蜜,这才是王稼句的看书和写书。
  
   近来无聊,翻出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法帖临涂米元章的《蜀素帖》,《吴江垂虹亭作》已经写了半年时间。此诗未收入米集,若非此帖,几已失传:
   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金破柑。
   好作新诗寄桑苎,垂虹秋色满江南。
  《看书琐记》中有一篇《垂虹秋色满江南》,专门写这首诗,写垂虹桥,那是古代南中国最早的“南京长江大桥”。此一篇,有图有文有字有画,写了历史沿革也写了人物掌故,几乎把关于垂虹桥的所有往古资料,一网打尽了。此一篇,真《蜀素》之功臣,垂虹之颂歌。我读到后豁然开朗的心境,确然一言难尽。在同书的《的瓷器上的时尚》里,王稼句品评蓝天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罗文华《不要小看民国瓷》一书的时候说:“书中还不时引述一些别人的书或文章,这种写法正对我的胃口,我可以‘按图索骥’地去找读,开拓自己的读书视野,不断丰富、延伸这方面知识。”其实,王稼句的书也更是这样,广泛梳爬,仔细钩沉,提供给读书人的,自然是知识和谈助,虽不一定要安邦定国,却一定能资益兴味。我把稼句先生的文字,和诗三百,和知堂老人、邓之诚先生的同观,以为是可以帮我“多识虫鱼鸟兽”的。
  
   王稼句在《看书琐记》有一篇谈文震亨和他写的《长物志》的文字,考证细密,大可补史传之不足。文震亨是文征明的曾孙,文氏家族为公认的苏州最有文化影响的家族之一。王先生说:“在高濂《遵生八笺》之后,李渔《闲情偶寄》之前,若论态度之潇洒、文字之简约、结构之清晰、事理之明畅,前后两种都不及《长物志》。”高濂的书,李渔的书,我都是有的,也经常翻的,感觉都好,现在我也要“‘按图索骥’地去找读,开拓自己的读书视野,不断丰富、延伸这方面知识”了。好在王先生进一步告诉我,这《长物志》,《四库全书》里有,这就好办,《四库全书》的电子版,我刚好有一套。想来,我又有一段有意思的好时光过了。王稼句说了,“《长物志》里的生活虽然已经悄然远去,但它的情愫,它的精神,还丝丝缕缕萦绕着人们的心灵,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的。”王稼句引用过的知堂老人《北京的茶食》中的话,确实很适合我们的这份追求:“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还有和《长物志》一样有趣的书,和文震亨一样有趣的人,这就是计无否计成与他的《园冶》。《园冶》,王先生在《计成和<园冶>》中说,“被尊为世界造园学的最古名著”。其作者计成,也因此书而彪炳于历史。但计成和他的书却因为阮大钺的欣赏和扶持而被埋没了近四百年。“历久不彰”的《园冶》在有清三百年间竟然只由李漁的《闲情偶即寄》里说道“女墙”的时侯有一语提到,此后流落日本。上世纪三十年代,《园冶》才回归中土,为人所渐知。要知道,江南和苏州园林的风华绝代,是因为有了计成才有的。王稼句在他的文章里告诉了我们所可能知道的关于计成的事,太精致了。
  
   忽然想起钟叔河先生在《知堂书话序》里曾经引用过张岱《<一卷冰雪文>后序》中的文字:“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日:‘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
  
  王稼句也“读得书多”。“读得书多”,这文章之好,也就是自然和没有办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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