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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君恣意怜

 昵称8088609 2012-10-17
调寄《渔家傲》约会:
咫尺蓬山难一到,最喜今宵明月照,邀个人儿搞一搞,心莫跳,两情暗约谁知道?
大风虽作是料峭,但恐日后晴未保,飞雪霪雨无了了,黄昏后,橘林深处等你操!
约会词(上)

     这约会啊,在先民时代就有了。《诗经》里有约会的诗歌,大家能不能够想到哪一篇是写约会的?《静女》?对了!除了《静女》以外还有没有?《溱洧》?《溱洧》也是,也写到约会。这个《静女》呢,是比较典型的写约会。其实在《氓》里头,也写到约会。“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为贸丝”,来和我约会,其实约会的目的是商量婚事——“来即我谋”的。我们还可以去追溯一下,中国古典诗歌里头,除《诗经》外,汉乐府民歌和唐诗里有没有写约会的诗篇?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查一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和《全唐诗》,比较一下各个时期约会诗是怎么写的。唐以前,统称为先唐时期。先唐时期的约会,是男的约会女的呢,还是女的追求男的?从这里也可以考察社会风气和民俗的变迁,也可以看出伦理观念的变化,甚至可以看出妇女地位的变化。假如说在《全唐诗》里头没有这类约会的诗歌,那我们可以思考:为什么?这与唐代社会观念、社会风气有什么联系?这都是值得思考留意的问题。
  唐宋词中约会词比较多,这些约会词往往具有故事性和戏剧性,而且一般都是用白描的手法,注意约会场景和细节的描写,甚至对男女双方的声态、口吻、动作细节和心理活动也—一加以描绘。
  下面就讲李煜的约会词《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请注意《菩萨蛮》的词牌是句句押韵。词有两种标点方式,一种是按押韵的原则来标点,就是凡属用韵的地方都用句号,不管它的文意如何,韵脚字全用句号。我这里就是这种标点法。因为它句句押韵,所以都是句号。另一种方式是按照词意来标点,所以经常有一些逗号、问号或感叹号。传统的标点方法,都是根据韵脚来标点。这两种标点方法,各有优劣长短。按照韵脚字来标点,一看就能够分辨它哪些是用韵,哪些不用韵。只要是句号,就全是用韵的。但在词意上,这样可能会造成理解的障碍。根据文意来标点,便于理解词意,但在形式上、用韵上又不太容易掌握。如果你用《菩萨蛮》这个词调来写词的话,可以先把这首词背下来,把它的平仄记下来,请特别注意它的用韵和换韵,上下两片有两个仄韵,两个平韵。“步”、“去”是仄韵,“阶”、“鞋”是平韵,下片也是一样的,这个“见”和“颤”是仄声韵,下面是两个平声韵。词的句式长短也要注意,这个词调是两个七字句再转换成两个五字句,七七五五句式,上下片都是一样的。我们欣赏词,也可以尝试写写词,不仅仅是阅读而已。《菩萨蛮》这个调子还是比较容易掌握的,句式比较整齐,相当于一首七言律诗,七言律诗是八句,只是这里头有那么几句改用五言而已,大家尝试尝试。如果你们下节课能够用《菩萨蛮》写一首赞美咱们武大珞珈山的,可以给我看一看,或者写“元宵奇遇”也行啊。开始不要求意境的好坏,只要求能够把平仄用对,像造句一样把句子造出来,大体上把节奏和语感掌握好就不错了。写熟了以后再来追求一定的意境。
  说过形式以后,我们再来看李后主这首词的内容。这首词好像是一个独幕剧,非常有韵味。“花明月暗笼轻雾”,我们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个舞台、一个背景。“花明”,是说花团锦簇,鲜艳夺目。“月暗”,这天晚上月亮刚刚出来,朦朦胧胧的,而且还笼罩着薄薄的轻雾。如果是舞台的话,最好放出烟雾出来。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很优美的、若明若暗的一个舞台。我们可以想像是一个舞台,也可以想像是一个画面。读词就是要展开你的想像力,把语言符号还原成一种具体的形象、一种实在的场景,仅仅理解了字词的意思是不够的,需要把字词所蕴含的意象整合构建成一种具体的景象。“今宵好向郎边去”,这时候一位女主人公,一位靓妹,悄悄走上来了。她心里正满心欢喜,禁不住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正好跟情郎哥约会。“刬袜步香阶”,写她的动作。什么叫“刬袜”?“刬袜”就是光穿袜子没穿鞋。穿着鞋,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子的高跟鞋,嘎吱嘎吱地响啊,容易被人发现。因为穿着鞋子怕被人发现,她就“手提金缕鞋”,把鞋子提在手上,静悄悄地去约会。你也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个小品。如果用DV来拍摄这首词的话,可以别出心裁地设置背景,展现女子上台时的动作神态。“画堂南畔见”,画面再一转:画堂的南边,两人见面了。“一晌偎人颤”,一见面两人就拥抱。真是激动的心情颤抖的手!如果你要演小品的话,譬如元宵文艺晚会上,可以把这首词作为舞台的脚本表演一番。“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女孩子说:我出来一趟真不容易哟,今天晚上就“让你亲个够”。
  有场景,有故事性,更有戏剧性,而且这首词写的还是真实的故事。不仅是真实的故事,而且是李后主自己的故事。李后主先后有两位心爱的皇后,一位是大周后,一位是小周后,是姊妹俩。大周后在病重期间,小周后进宫陪伴,跟她姐夫就恋上了。这时候小周后才十五六岁,算是早恋。李煜这首词就写他和小周后结婚之前的一次约会。李后主太得意忘形,把自己的恋爱故事也现场直播出去,让他南唐的国民欣赏。当时没有电视台,有电视台的话一定会现场直播的。李后主迎娶小周后的婚礼,也非常隆重,当时整个南京城倾城出动,有人为了看得真切一些,竟爬到房顶上去,甚至发生了掉下来摔死人的悲剧。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百年孤独》里的一个场景。那里写一位美女出现,大家都争先恐后去看,有的上房揭瓦就为一睹芳容,那场景跟李后主结婚的场面差不多。看来中西方常常上演不谋而合的故事。这首词的细节描绘可以说是精致入微。在这么一首简短的词里头,竟能够演绎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刻画写一幕旖旎婉转的场景,他高超精炼的表现手法确实让我们佩服。
  我们再来看一首欧阳修的《南乡子》: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
  
  宋代的男女,当时也是很浪漫的。这种场景,在武大珞珈山的树林里常见。宋代也是这种情形。这首词不需要太多的讲解,我们就可以领会欧阳修笔下的这个恋爱故事。“人人”,是宋代的流行语,一种亲昵的称呼,相当于现在的“亲爱的”,就是daling。现在网络上不知道是什么称法,大概是“漂漂美眉”吧?“深点唇儿淡抹腮”,嘴唇上搽了唇彩,脸上抹了一点淡淡的胭脂。“花下相逢”,在花丛中两人碰见了,突然旁边来了人,“忙走怕人猜”,急忙跑开了。这就带有戏剧性。“走”是跑的意思。本来是来约会,看到别人来了,又怕人家看破,所以赶快就开溜了。这小女子有一点慌张忙乱,“遗下弓弓小绣鞋”,因为跑得太急,把绣鞋给跑丢了。由这一句,可以知道,北宋初年,女子已经开始裹脚了,以脚小为美。过了一会,“刬袜重来”,鞋子不是丢了吗?这个时候光穿袜子没穿鞋又羞答答的“重来”见面。作者又用一个特写镜头,写她的装束,“半亸乌云”,一个很时髦的发型,偏垂在一边,也叫堕马髻。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说:“桓帝元嘉中,京师妇人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后面接着解释说:“愁眉者,细而曲折。啼妆者,薄拭目下若啼痕。堕马髻者,侧在一边。折腰步者,足不任体。龋齿笑者,若齿痛不忻忻。”这是当时大权贵梁翼家的妇人发明的,京师翕然仿效,大概是一种极妖媚风流的打扮。看来到了宋代还在流行,我们联想这个典故,又足见出这个女子的娇媚模样儿。“金凤钗”,乌云上还别着个镀金的凤形钗子。见面了以后,“行笑行行”,一边走一边笑,一定是笑得吃吃的,“连抱得”啊,“相挨”,终于拥抱在一起了。“一向娇痴不下怀”,她撒娇发嗲起来:你看我的绣鞋都跑掉了,我怎么走路呀,你要抱我!愣是挂在情郎怀里不下来。
 欧阳修是文坛领袖,正人君子,他怎么会写这样的小儿女卿卿我我的词呢?词学史上曾经有过很长的争论。从北宋时代开始,就有人说“欧阳公一代文宗”,不会写这样的艳词的,那肯定是小人写的,嫁名欧阳修。这事吧,反映出一种文学观念的变化。欧阳修当时写这类词,是“以其馀力游戏”为之的,是本着词为“薄伎,聊佐清欢”的创作观念,俗词艳词自然汩汩于笔下了,所以当词的地位提升后,人们就开始不太认可这类词了,进而怀疑这是不是欧公的手笔了。北宋时期对这类词,跟我们现在对流行歌曲的态度差不多,有一种背谬的现象:人们都喜欢它,但是又不怎么看重它,以“小道”视之。就像我们现在对流行歌曲的态度,虽然没有去鄙视它,但仅仅是把它当成一种娱乐行为或消遣行为,我们并没有把流行歌曲当作是文学或是艺术。翻开二十世纪的文学史,很少有歌曲的位置。现在,我们每个人特别是年轻人,每一天的生活,似乎都离不开歌曲,上课之前还要听一听MP3,走在路上也到处都在大分贝的播放流行歌曲,你不听都不行,或者某一句契合了你的心境,唱到你心坎里了,让你不喜欢也难,情不自禁地“歌咏之”了,然后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是我们讲文学史的人,好像没有人把它当作是文学来进行研究。从唐五代以来,词已经成为社会文化消费的主导品种。在宋初,也是这样,词是一种娱乐、一种消遣,对它没有什么严肃、崇高的要求。词之所以在宋代那么繁荣,就因为它非常流行、非常受大众的欢迎,从而提高了创作者的热情,从而大范围、大气力的从事词的写作,发展后来甚至被认为是一代文学的代表。但当时写词的人,纯粹是抱一种娱乐的态度,随写随扔,就像是做游戏。正如胡寅《酒边集序》所说的:“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不过宋代人做的是高水平的游戏:我们现在到卡拉OK里娱乐唱歌,是点歌,点别人写的、歌手唱的歌。宋代的人比我们现代人玩的高雅,他们到宴席上要听歌或唱歌,就现场写一首给歌女来即席演唱,客人想听什么词人就写什么,客人想听什么乐器,歌女立马就弹奏什么乐器。
  北宋人对歌曲的这种随意即兴的态度,反而促进了词的发展和繁荣。因为正统的诗文,要“载道”、“言志”,要符合传统的道德观念,有许多内容和题材的限制,日常性的隐私性的情感不能公开表达。李商隐的《无题》诗,好多是写爱情的,因为爱情不便在诗里公开直接的抒写,他就只好写得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朦朦胧胧。而词体,却可以随意写,人们最隐秘的情感经历、最真切的爱情体验都可以用词来坦率地表达、放声地歌唱。正因为词体这种随意性和开放性,一不小心就把长期被封闭的爱情角落给打开了,很多优秀的篇章便应运而生了。
  除了受当时的词体观念影响,即词体不受任何伦理道德的束缚之外,欧阳修本人,早年的生活也是非常浪漫的。他在《答孙正之书》中就说,自己通晓事理、接受“圣人之道”比较晚,三十岁以前,“嗜酒歌呼,知以为乐,而不知其非”。他年轻时是个“酒徒”,好喝酒。喝酒的时候写词听歌妓唱歌,是家常便饭。所以他在那种生活场景之下写出《南乡子》这样的作品,一点都不奇怪。这首词算是比较健康的,还有更有“颜色”的作品呢。宋代流传有欧阳修的两本词集,一本叫《醉翁琴趣外编》,还有一本词集叫《近体乐府》。按照正统的观念来评判,《近体乐府》收的词大多是比较健康的,《醉翁琴趣外编》里头收录了大量的俗词和艳词,有些作品几乎在“扫黄”之列。引起后世争论的作品,大多数是在《醉翁琴趣外编》里。到了明代,这两个词集合而为一,合编成了《六一词》。欧阳修词的真伪之争,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有人写文章来争论这些词是不是欧阳修写的。在我看来,要说《醉翁琴趣外编》里的艳词不是欧阳修写的,证据还嫌不足。了解了当时词的创作观念,欧阳修写香艳词,也完全是有可能的啊。
  读了两首男性词人的约会词,我们再来看看出自女性词人笔下的约会词: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这是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作品。在宋代女词人当中,朱淑真的影响和地位应该是仅次于李清照的。不幸的是,朱淑真的生平事迹我们还弄不太清楚,只是从她作品中感受到她的婚姻不太得意,所嫁非人。因此她的思想就开了岔,感情走私,自己去追求理想的爱情。这首词就是她追求爱情的实况转播。从词里可以看出,宋代男女的交往还是比较宽松自由的,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明清时代的那种男女授受不亲。
  欣赏作品,要注意整体阅读,前面的词句要联系后面的词句来理解。词写清晨湖边约会。一大早,湖上烟雾弥漫,晨露未晞,大概见面一次不容易,“奴为出来难”,所以恼恨“留我须臾住”,两人在一起只呆了一会儿。其实热恋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相看两不厌”,相处了一天也仿佛是一会儿。所以这“须臾”,是心理时间,不是自然时间。“携手藕花湖上路”,她跟心上人牵着手,在湖边漫步,欣赏着荷塘景色,湖里娇艳欲滴的莲花映衬着岸边丽人幸福的脸颊,该是一幅多么优美的图画!天公不作美,“一霎黄梅细雨”,突然一阵细雨飘来,淋湿了衣衫。不过,这意外的“打击”倒是给他们创造了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绝佳机会。“娇痴不怕人猜”,我们可以想像,他俩跑去躲雨,也可能躲到一个亭子里,或者是屋檐下。这时候火热的激情实在是“黄梅细雨”浇不熄的,也不管别人认不认得,也不怕别人猜疑,她就“和衣睡倒人怀”,躺在爱人身上。哎哟,那个激动,那份幸福,真是旁若无人、自在甜蜜也。“最是分携时候”,最难舍的是分手的时候,这么难得的机会,这么幸福的时光,哪里舍得离去呢。“归来懒傍妆台”,回到家以后,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懒傍妆台”,大概发型都乱了,脸上的胭脂也许模糊了,也无心再去整理补抹,只是痴痴的看着菱花镜中自己那如桃花般嫣然娇羞的脸,陶醉的回味着湖畔那浪漫的时光。她的心醉,她的喜悦,写得多么生动和形象!有场面的描绘,有细节的刻画,有心情的呈现。人、情、景,构成一幅生动明快的雨中湖畔约会图。
  朱淑真为了她的这个勇敢的举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去世之后是死无葬身之地,她的夫家和娘家都不容她,不让她入土安葬。我们中国古代对葬礼非常重视,有的穷人家没有钱安葬,灵枢一放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等有钱以后再隆重下葬,入土为安。而朱淑真的遗体是火化的,她的诗词作品也被她的娘家人一把火烧光了。
  朱淑真的作品又是怎样流传下来的呢?是杭州一个叫魏仲恭的人搜集整理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魏仲恭在杭州的旅店里听到有人唱朱淑真的词,朗诵朱淑真的诗,他觉得特别感人,于是成了朱淑真的Fans,开始留心搜集朱淑真的作品,最终把她的诗词编在一起,取名为《断肠集》。这就是朱淑真的作品得以流传下来的原因。宋淑真的生平事迹,也只有在魏仲恭写的序里透露出一点端倪。魏仲恭在序里说已有人给朱淑真写过传,他就不多说了。遗憾的是,那个人写的传记没有流传下来,魏仲恭也没有收录在朱淑真的诗集里。他要是多说几句该多好啊。这也算是朱淑真的又一不幸了。朱淑真幸运的是,遇到这么一个铁杆Fans,让她的作品得以流传。如果没有魏仲恭的搜集整理,中国文学史上恐怕就会缺少一位杰出的女词人!

约会词(下)

     文学史上有很多很偶然、很有趣的现象。我有时候为朱淑真打抱不平,朱淑真在宋代是一点名气也没有。现在看来她的作品跟李清照比起来最多差一个等级,或者差半个等级。如果说李清照是一流词人的话,朱淑真至少是二流或者一流半。李清照在宋代可以说是名满天下,而朱淑真呢,除了魏仲恭把她的作品搜集成书,写了一篇序外,在宋代的文士阶层,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和影响,现存的资料里很难看到人们对朱淑真的任何评论,哪怕是否定性的只言片语。
  李清照就不同了,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家庭非常显赫,她的丈夫赵明诚是著名学者,她父亲李格非,名列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也是文坛大腕级的人物。苏门前四学士之中,晁补之和张耒都表扬过李清照。现在文艺界的人想出名,都要靠宣传,一经媒体炒作和包装,准保出名。宋代文士,有一种出名的途径,就是“名家印可”。有文坛的大腕或社会名流说某人好生了得,此人就会一夜成名。张耒和晁补之都说李格非的姑娘了不得,有才气,那李清照的名气自然也就提升了。李清照的公公赵挺之是宰相。宰相的儿媳妇,人家能不关注吗?李清照娘家和婆家的背景,让她想不出名都不行。所以李清照很幸运——这只就文学的影响力和知名度而言,她后半生的遭遇另当别论。李清照生前的文名比朱淑真不知要大多少倍。但在身后,李清照跟朱淑真比起来,又算不幸了。在宋代,她的作品有好几种版本传世,有一卷本、三卷本、五卷本、六卷本、七卷本和十二卷本,可谓畅销一时,备受欢迎。但是到了元代以后,这些版本统统失传,以致于明末毛晋刻李清照词集的时候,只搜罗到她的十几首词。我们现在读到的李清照诗词集,都是清代以来学者们相继整理的本子。目前李清照的作品集,最可靠的应是王国维的公子王仲闻先生编的《李清照集校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李清照传世的词作,比较可靠的有50来首。不过,这些词作可都是精品,堪称“精品现象”。苏东坡、辛稼轩等大词人流传下来的词作很多,苏东坡有362首,辛弃疾有629首,但并不是篇篇精彩,有些词作质量很是一般。词史上有两位词人,一个是李清照,还有一个是李后主,他们传世的词作几乎都是精品。李后主传世的词作,可靠的也只有30多首,但每一首都相当精彩。文学史上有很多现象,你要仔细去琢磨和思考,非常有趣味,有些也不大好解释。李清照的作品,在宋代传播那么广,那么受欢迎,为什么一到元代以后就全部失传?而魏仲恭编的朱淑真诗词集是一线单传,居然还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是什么缘故,我现在也说不好,是偶然还是必然?我也解释不了,你们去思考思考。
  朱淑真的《清平乐》就讲到这里。下面我们讲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大家已学过宋代文学,应该对周邦彦有一定的了解。北宋词坛上,从流行的广度、受大众欢迎的热度而言,他是仅次于柳永的。如果按照现在时兴的排行榜来给北宋词坛上流行的词手排名,那么第一名应是柳永,第二是周邦彦,第三是秦观。这三位在大众心目中可说是“天王级”的人物。柳永的歌词,一直到北宋末年还在传唱,流行了将近100年,北宋最后一位宰相何栗就是柳永的狂热Fans。金兵攻陷汴京前夕,何栗在宰相办公室里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哼着柳词。苏东坡在后世地位很高,但在当时流行乐坛上影响并不大,他的很多词作都不好歌唱。比如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人们喜欢读,但没有记载提到有人唱的。周邦彦的歌词一问世,就大受追捧。到了南宋,周邦彦受欢迎的热度仍然没有“退烧”。强焕在《片玉词序》说,在周邦彦任溧水县令80年后,强焕来溧水任职,闲暇时宴请嘉宾,歌者唱的词,仍是以清真词为首选。所谓“暇日从容式燕嘉宾,歌者在上,果以公之词为首唱”。陈郁《藏一话腴》外篇卷上也说:“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甚至南宋灭亡以后,在元大都也还有人唱清真词。现在歌坛的刘德华,当红了一二十年,已很难得。而宋代的周邦彦据守流行词坛200多年,实在是了不起哟!
  我们再看他的这首《少年行》,写的是约会场景,非常有情调。环境是在夜间的室内。你可以想像两位主人公是一对恋人,也可以想像是狎客和妓女。“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写的是一位温柔多情的靓妹,用锋利的“并刀”来切橙子,招待客人。并刀是山西太原产的刀,就像现在的王麻子、张小泉刀剪之类,是当时的名牌货。“吴盐胜雪”,很讲究、很精致的盐,吴地产的盐,像雪一样白。因为新橙加一点盐作佐料,就没有那么酸,变得比较甜了。“纤手”,鲜嫩雪白的小手,像水葱儿似的,白白嫩嫩的。切个刚上市的橙子,招待心上人,够多情的。下面是写环境。不同的词,表现手法是有差异的。有的是先写见面的环境,而这里是先写见面的动作,招待他,然后写环境。用新橙招待,并用考究的刀来切碎,并放上精致的盐作佐料,体现出女主人公的细致与多情,让男子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十二分的感动,于是先写这个印象最深的细节。就像晏几道《临江仙》词写与小苹初见,对她的“两重心字罗衣”印象最深一样。“锦幄初温”,室内的锦绣帘幕垂挂。刚刚生起火炉,那时候没有空调,小火炉让人感觉很温暖。白居易《别毡帐火炉》诗说:“复此红火炉,雪中相暖热。”“兽烟不断”的“兽”是指什么?对,香炉。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有“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金猊”是镀金的猊形的香炉。“兽烟不断”,你要想像这屋里很暖和,红烛高照,香炉上袅袅飘起了烟雾。拍MTV让你做导演的话,你要拍香炉的烟在袅袅的缭绕,你还仿佛闻到了沁人的香味。这环境多优雅呀!“相对坐调笙”,两个人坐着弹琴吹笙,情调多么高雅呀!时间过了很长以后,女子多情而又关切地低声问道,“向谁行宿?”“谁行(háng)”是哪里。用武汉话说:哪里去住唦?“城上已三更”,现在已经三更天了,你不走了吧?“马滑霜浓”,外面的路滑不好走,霜又厚又重,天气很冷,你还不如今天晚上就在我这歇宿吧。“不如休去”,不走了吧。“直是少人行”,你一个人出去,多孤单啊。理由一个接一个,既显关心,又委婉地表达了请男子留宿的深情。下面你可以做进一步的联想,男子也许被她的真情打动就留下了,也许不得不离开而忍痛离去了。这首词写约会,情调虽然香暖,但纯洁高雅。通过简短的对话,凸现女子的多情、温柔和体贴。虽然亲昵,但很健康。
  读了上面几首词以后,我们可以看出词的另一个特点。词本来是抒情的,是配合音乐而产生的一种歌曲。词的抒情性应该比诗歌来得更纯粹、更强烈。但词在发展演变过程中,也逐渐增强了叙事性。以上这几首词,都可以说是具有比较鲜明的故事性。词体,特别是小令,更多的是用比兴的手法,用暗示象征等手段来抒情,像这种讲故事的词,在唐宋词中不是很多。而且唐宋词里的叙事性,也常常表现得不像这样直接,它是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来潜在地叙事、隐性地讲述。我很早就注意到词的叙事性,想写一篇文章,结果被一个朋友抢了先机。他是中山大学的张海鸥教授,他写的《论词的叙事性》,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上。过去我们更多地关注词的抒情性,而他这篇文章主要谈词的叙事性及其特点。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读一读。
  词的这种潜在的叙事性,也就是用词来叙写故事,在词中隐含故事,对我们当代的歌曲创作也有一定的启发性。比如前些年流行的那首歌曲《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似乎讲的是“文革”期间知青下放的事。这歌词本身没有讲故事,只是描绘小芳姑娘长得漂亮,“辫子粗又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给了“我”一种什么样的安慰。似乎有故事,但它没有讲故事。如果它吸取借鉴唐宋词中这类约会词的特点,也许能把这个故事讲得更鲜明生动。虽然故事是潜在的,但又让人能想像得到,这会增强歌词的艺术魅力。
上面讲的这几首词,基本上都是用白描手法。在文人词里,这种手法的开创者应该是韦庄。唐五代文人词,影响最大的,除他之外是温庭筠。但温庭筠词更多的是用比兴的、象征的手法,通过环境的烘托描写来抒情。而韦庄词注重白描。我们看看他的一首《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这不是约会词。我举这一首,只是想说明近似的表现手法。他把时间地点都写下来了,看起来很直白,但是让人刻骨铭心。“四月十七”,是他离别的那个日子。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可以写“三月初一,正是去年今日,上课时”。词也有细节的描写,“忍泪佯低面”,是害羞,同时也是怕对方知道。分别的时候,忍着泪,低着头,皱着眉头,是怕对方伤心,眼泪搁在眼眶里不让它出来。用此来表现对方的多情与体贴。自从离别以后,魂断了,“只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韦庄出生在晚唐,唐朝灭亡以后,他到前蜀,即四川,当了宰相。他有一个爱姬,非常漂亮,被当时的小皇帝王建看见给抢走了。有人说他这首词就是怀念爱姬的。这表明韦庄的爱情词是有具体的对象的。
  和韦庄的追忆去年今日不同,张先的《更漏子》却是现场实况直播。且看张先的《更漏子》:
  锦筵红,罗幕翠。侍宴美人姝丽。十五六,解怜才。劝人深酒杯。
  黛眉长,檀口小。耳畔向人轻道。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
  张先是北宋比较高寿的词人,活到八十多岁。这首词是写宴会上发生的一个恋情故事。“锦筵红,罗幕翠”,写宴会环境的华美。“红”与“翠”,色彩鲜艳夺目,对比强烈。“侍宴美人姝丽”,侍宴的一位歌女,长得非常漂亮。词写美人,一般不出现“姝丽”这样评价性的语句,大多是通过形体装扮的描写让读者去体会她的美丽。张先的词,常常是有名句而无完篇,有的句子写得很好,但全篇不是很浑成。有时直接地评价美的程度,会缺乏一种动人的魅力。就像讲笑话,讲笑话的人如果先说这个笑话很好笑,结果讲出来后未必好笑。因为听者期望值很高,觉得肯定很好笑。等到听过后也不过如此。讲笑话,要出其不意。写词也是如此。与其说“侍宴美人姝丽”,还不如说她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就像汉乐府里《陌上桑》写秦罗敷的魅力一样。当然他下面也有描写。这位侍宴美人是怎么样的一位可人儿呢?年仅十五六,宋代的女孩子都比较早熟。“十五六,解怜才”,解风情,她懂得爱才。也可能是词人自作多情,觉得美人爱才子。“劝人深酒杯”,咱俩“感情深,一口闷”,女孩子对他特别中意,劝他多喝几杯。她长得如何呢?“黛眉长”,“黛”是画眉的颜料,眉毛画得细长。“檀口小”,樱桃小口红红的,搽了口红。看上去秀气动人,直让人热血沸腾。“耳畔向人轻道”几句,富有戏剧性。女孩子向他劝酒的时候,偷偷地说:“柳阴曲,是儿家。”在柳树旁边,就是我家。你别忘了啊,我家门前还有一个特别的标志,有一株红杏花呢,有空别忘了来看我啊。女孩子的主动、多情,寥寥数语就传神地表现了出来。才子听罢,一定是激动万分。当然,这需要我们去补充和想像。张先善于写歌筵中听众和歌女情感的交流,也擅长写歌女的才艺,给人一种强烈的现场感。
  我们今天是把唐宋词当作一种纯粹的文本来阅读。而在唐宋时代,人们不是读词,而是听词,就像我们今天听流行歌曲一样。词在当时是一种综合的艺术,既有文学性,又有漂亮的歌女演唱,还伴奏着音乐。也就是说,词在当时是一种融合了歌舞表演、音乐、文学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所以当时听歌比我们现在读词更富有艺术感染力。而听歌常常不是一个人在屋里,像看书式的独自欣赏,而是众人在一起,这有一种氛围,即所谓的“现场感”。我们现在看球赛或歌舞演唱会,在现场的感受,跟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的感受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在案前读词跟几个朋友在现场听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张先的词常常能把现场感表现出来。 

古代绝笔诗
     孔子的学生曾参在患病时对前来探视他的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论语?泰伯》)这段话流传很广,至今仍被人视为原典名言而时加引用。依我愚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恐怕只是局部真理,在不少情况下是无法用“善”字概括得了的。如南宋著名爱国将领宗泽坚持北伐抗金,生命垂危时对问安的诸将曰:我因二帝蒙尘,积愤至此,你们若能歼敌,则我虽死无恨。复自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竟无一语言及家事,但呼‘过河’者三而薨。”三呼“过河”而薨,当是“壮”而非“善”。现代文豪鲁迅在去世前一个多月写了杂文《死》,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这里也见不出“善”来。 
 
  古人所写的绝笔诗,也是临终之言,我以为它的最大特点是真,真实地坦露诗人的内心世界,真实地表现其喜怒哀乐、愁苦悲恨等各种情感,许是人在临终之际,行将解脱人世间很难挣脱掉的名缰利索和诸种烦恼,也毋庸忧惧吐露真言后的打击、排斥,尽可以一吐为快。因此,阅读古人的绝笔诗,对于了解其人其品是颇有裨益的。下面就来读几首代表性作品。
  我国古代最早、最有名的绝笔诗当推屈原的《惜往日》。(王夫之认为《悲回风》是屈原“自沈时永诀之辞”,笔者不取此说。)全诗长达76句,内容相当丰富。诗人回想往日曾受到楚怀王信任,竭忠尽智,一心想使国家富强,时世清明,却不料遭到奸佞小人的谗言诬陷,楚王昏庸,竟然盛气发怒,流放忠臣。诗人以古代贤人的坎坷遭遇,来抒发自己横遭冤屈的衷情,抨击奸邪小人构陷忠良、误国害民的丑恶行径,慨叹楚王不辨良莠忠奸,背法度而心治,致使国家命运危如累卵。最能见出该诗是屈原自投汨罗江前的绝命之辞的几句是:“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沈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惜壅君之不识”(痛惜昏君不识好坏,不辨忠奸),可以说是全诗的主旋律,是屈原临终前夕最大的遗恨。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评此诗云:“夫欲生悟其君不得,卒以死悟之,此世所谓孤注也。默默而死,不如其已;故大声疾呼,直指谗臣蔽君之罪,深著背法败亡之祸,危辞以撼之,庶几无弗悟也……《九章》惟此篇词最浅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饰,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晓也。”这段话的要旨是说屈原写作此诗的目的是要向楚王表明自己沉江意在以死谏君。假如情况真是这样,那么屈原的悲剧命运就更令人叹惋,其爱国精神更令人崇敬了。
  南宋陆游的诗歌创作成就十分突出,当时已有人称他为“小李白”、“前身少陵”。其诗不仅数量多(流传下来的就有九千多首),而且风格多样,兼有《诗经》之风雅,屈骚之浪漫,陶潜之淳朴,李白之壮浪,杜甫之沉郁,苏轼之飘逸,黄庭坚之学力。所以有人称他是中国古典诗史上最后一位超一流的诗人。然而,陆游本人首先视自己为爱国志士,其次才是诗人。可以说,他是以爱国志士的身份来写诗。他自言:“本意灭虏收河山”(《楼上醉书》,“蹭蹬乃去作诗人”(《初冬杂咏》)。其绝笔诗《示儿》云:“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的“临终嘱咐”把自己的遗愿表白得十分透彻,“九州同”在他心目中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足见陆游所言并无虚饰,他确实首先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
  大诗人李白的绝笔诗《临路歌》也值得一读。题中的“路”字,当作“终”,古代刻书时因形近而误。唐人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铭序》:“(李白)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今所传《临路歌》当即是《临终歌》。诗云:“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当作“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一向以大鹏自喻。他在青年时代写《大鹏赋》,即借助大鹏形象,抒发其“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的宏伟抱负。此后,李白又作《古风》(第三十三首)描摹大鹏“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的磅礴气势。其《上李邕》诗云:“大鹏一日从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也明显是以大鹏自喻,夸称自己具有超凡脱俗的盖世才华。尽管李白在政治上遭受过两次重大挫折(被唐玄宗赐金还山和入永王李璘幕致使下狱),事实证明了他并不具备多少政治才具,然而从其绝命诗可知,他至死都不承认这一点,只是因为命途多舛,缺乏机遇、知音才导致了中天摧折的悲剧结局。
  明代中叶的吴中画家诗人唐寅(字子畏,一字伯虎)也写有绝命诗《伯虎绝笔》:“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这首诗的核心思想,即是庄子所谓的“齐生死,忘物我”六个字。《明史》本传说他“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童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幣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般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唐寅少有任侠之气,“罹祸后归好佛氏,自号六如,取四句偈旨。”(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铭》)四句偈旨,当指佛教重要经典《金刚经》结尾处的四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既然“一切有为法”皆虚幻不实,转瞬即逝,那么现世人生也就不值得留恋了。从表面看,唐寅的这首绝笔诗非常旷达超脱,真有一点“视死如归”的味道,但其心中的抑郁、酸楚、悲凉,在最后一句“只当漂流在异乡”已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了。
  与唐寅绝命诗情味迥异的是明末清初著名文人金圣叹所作的《绝命词》三首。
  顺治十八年(1661)四月,金圣叹因“抗粮哭庙”案被清廷逮捕,由苏州起解往江宁,两个多月后,以“聚众倡乱”罪被斩决。临难前夕,他作《绝命词》三首。“其一”云:“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鼠肝虫臂,喻轻微卑贱之物,典出《庄子?大宗师》,这里指金氏所喜爱的文史典籍。后两句意为:虽然因完成了唐诗之分解(他曾选唐七律约六百首,每首诗分为前、后解并作评论)而心头暗喜,但尚未完成对《庄子》、《离骚》、《史记》(马,指司马迁)、“杜诗”的批点,又该怎么办呢?于此可见,金圣叹辞世时的最大遗恨是未能完成其文学评述计划。
  金氏《绝命词》的后两首都与儿子金雍有关。“其二”题作《与儿子雍》:“与汝为亲妙在疏,如形随影只于书。今朝疏到无疏地,无着天亲果晏如。”在诗题下金氏写道:“吾儿雍不惟世间真正读书种子,亦是世间本色学道人也。”此诗主旨,是劝儿子能以“本色学道人”的眼光看待生死之事,别把父亲的辞世太当回事。“其三”题为《临别又口号遍谢弥天大人谬知我者》,是写给普天下欣赏自己的“知音”的。诗云:“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于“书种在”下诗人自注:“儿子雍”。圣叹临终时恳切盼望天下爱圣叹书者能爱屋及乌,对其子多加关照,显示了他多么沉挚的舔犊深情啊。
  比较金圣叹与唐寅的绝命诗,不难看出前者秉持的是儒家关注现世人生的入世思想,后者则是释老漠视生死的出世思想。 
被康有为誉为“中国维新第一导师”的翁同龢所作《甲辰五月二十日绝笔》恐是绝命诗中最短的一首:“六十年中事,凄凉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为汝曹弹。”甲辰,即公元1904年。翁同龢是常熟人,咸丰六年(1856)状元,曾任同治、光绪两帝师傅,历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户部尚书等职,还曾两入军机处,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马关条约》签订后,他欲挟光绪帝亲政,筹划革新,支持康有为的变法主张,并密荐给光绪帝。1898年6月光绪帝宣布变法后四天,慈禧太后将其罢职,令回原籍。戊戌政变后又下令革职,交地方官严加管束。他在忧郁中度过了六个多年头,于75岁行将归西时向守候在身边的亲属口占了这首五绝。前两句以“凄凉”一词概括其一生遭际,言下有无穷悲慨之意。翁同龢生活的时代,几乎和中国近代史相始终。当时的中国,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他长期处在晚清政治漩涡的中心,蒿目时艰,苦心焦虑,力图改革,拒降主战,变法维新,真可谓是忠君爱国一以贯之了,却不料落得如此结局,这也就难怪他要以“凄凉”作为自己一生的总结语了。后两句是说尽管内心悲摧,但不愿在亲人面前洒泪,表现了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倔强个性。全诗篇幅短小,语言浅易,但时间跨度很大,既回顾了荆棘遍布的一生,又流露出临终前的千种孤愤、无穷哀怨,诚为余味悠长、令人唏嘘之作。
  最后来看清末重臣李鸿章的绝命诗。诗云:“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高拜石《南湖杂忆》,转引自苑书义著《李鸿章传》,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李鸿章镇压过太平军、捻军,又大办洋务,开办江南制造局、津榆铁路等,向外国购买军火、军舰,建立北洋舰队。对外国入侵者,他主张妥协,反对抵抗,与侵略者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等。总之,他为挽救清朝统治,摆脱内外危机,竭尽了全力。所以他死后,清廷给予了优渥的褒扬,特旨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这是有清一代汉族官僚从未有过的恩典殊荣。对于李鸿章,人们历来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有说他是“地主阶级改革派”的,也有说他是“汉奸”、“投降派”的。就其绝笔诗而言,他还真是一个忧国忧民、劬劳一生的“孤臣”,形象还不坏,其尾联提醒人们注意“海外尘氛”(即外国侵略者),似也不能说他就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坏蛋。总之,读一读他的绝笔诗,也许能为我们全面认识、正确评价李鸿章多一个镜鉴。当然,倘若这首诗是李鸿章出于欺世盗名的目的而为,并非真情实感的凝聚,那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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