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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张纯如

  蝶梦飞花 2012-10-18

我写《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

作者:张纯如

人类同胞相残的历史是一个漫长而凄惨的故事。倘若在这些恐怖的故事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暴行的话,那么,没有几劫难能在程度和范围上与二战期间的南京暴行相比。
  除了在日本人之间,南京暴行的大致情况已是无须置辩的。193711月,日本侵占上海后,马上对新建不久的中华民国首都南京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19371213日,南京沦陷,日本士兵在这里开始了一场人类历史上前所鲜见的残暴屠杀。数万名年轻人被包围着驱赶到城外,然后被日军用机枪扫射,有的则被当作刺刀练习的活靶子,或是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一连几个月,南京城的街道上堆满了尸体,到处弥漫着腐烂的人肉臭味。多年以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专家们估计,自1937年末至1938年初,南京大约有超过26万名非战斗人员死于日军手中,还有专家认为这一数字超过35万。

本书仅对日本人在南京的残暴行径予以最朴素的概述,因为本书的目的并不是以量化的记录来评价这桩人类历史上的暴行,而是旨在弄清事实,吸取教训而使警钟长鸣。然而,程度上的差别常能反映类别的不同,为了帮助读者了解60年前在一个被称作南京的城市里发生的大屠杀的程度,我必须要举出一些统计数字。
  一位历史学家曾估算,如果把南京死难者的手连接起来,可以从南京一直拉到杭州,足有200英里长。他们的血液总重可达1200吨,他们的尸体可以装满2500节火车车厢。
  仅从死难者的数字看,南京的暴行超过了历史上许多最残暴的屠杀……即使与历史上最具破坏性的战争相比,南京的暴行也足以代表最可怕的种族灭绝的行为。为更好地想像这个比较值,我们还必须了解其他一些统计数字。南京的死难者总数——仅仅是中国的一个城市,就超过一些欧洲国家在整个战争中的平民死亡总数(英国平民死亡总数为6.1万,法国为10.8万,比利时为10.1万,荷兰是24.2万)。有人把飞机轰炸当作大规模破坏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但即使是历史上最猛烈的空袭也比不上南京的屠杀……不管是用最保守的数字26万,还是用最高的35万,南京死难人数比美军轰炸东京所造成的伤亡人数(约8万—12万人死亡)要多得多,甚至比在广岛和长崎两次爆炸原子弹造成的死亡人数(分别为14万和7万)的总和还要多。看到这些,怎不令人震惊?
  我们不仅应当记住在南京的暴行中的死亡人数,还应该记住他们被杀害的残忍手段。中国的男人在日军的刺刀训练和砍头比赛中被当成活靶子。估计有2万—8万名中国妇女遭到强暴。一些日本兵在强奸了妇女之后,剖开她们的肚子,切掉她们的乳房,把她们活活地钉在墙上。还当着家人的面,父亲被日本士兵逼迫奸污女儿,儿子被逼奸污母亲。日军不但每天例行活埋、阉割、器官切除、烤人肉等暴行,还尝试种种穷凶极恶的折磨手段。比如,在人的舌头上穿上铁钩把整个人吊起来,或是将人埋入深至腰部的土坑,再看着他们被德国牧羊犬撕碎。此情此景实在是令人惨不忍睹,就连南京城中的纳粹党徒也感到恐怖,有人就称这场屠杀是“野兽机器”的工作。
  但是,南京的暴行一直是一个鲜为人知的事件。与在日本爆炸原子弹和在欧洲犹太人遭到屠杀不同,南京大屠杀的血腥恐怖很少为亚洲以外的人们所了解。美国出版的多数历史文献都没有注意这次大屠杀。在对美国中学历史课本进行的一次彻底检查中,发现只有寥寥几本提到了南京的暴行。美国公众所读的综合的或“权威”的二战历史著作中,也几乎没有一本详细地记述南京大屠杀的。只是在998页的罗伯特·莱基的《来自魔鬼:二战纪实》(1987)中,我才发现一段关于这次大屠杀的记载:“希特勒的纳粹所做的一切使其胜利蒙羞的事情没有哪一件能比得上松井石根将军手下的日本士兵”。
  在对大屠杀的历史进入更深入的研究之后,我发现,写作这样的一本书所需要的材料其实一直就有,在美国就可以找到。美国的传教士、记者和军官在日记、胶片和照片中记下了他们对这一事件的看法,以供后人参考。但为什么没有一位美国作家或学者利用这些丰富的原始资料去为南京大屠杀写出一部纪实作品或一篇论文呢?南京大屠杀为什么在世界历史上受到冷遇是一个奇特的谜。不久,我想我找到了部分答案。南京的暴行之所以不像犹太人遭到的大屠杀或广岛原子弹爆炸那么举世皆知,是因为受难者自己在保持着沉默。
  但是,一个答案的出现又会引发新的问题。我又在想,为什么南京暴行的受难者没有发出呼吁正义的呐喊呢?或者,假如他们曾发出了呐喊,为什么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得不到承认呢?我渐渐明白,这种沉默的幕后操纵者是政治。由于冷战的诸多原因,有关各方共同造成了对这一事件的历史性忽略。1949年以后,新中国和台湾都没有向日本要求战争赔款(像以色列不要德国赔款一样)。面对苏联和中国的“威胁”,美国急于得到它从前的敌人日本的友谊和忠诚。这样,冷战的紧张态势使日本逃避了许多严厉的惩罚,而它的战时同盟国却没有逃脱。
  另外,日本恐怖的气氛阻止了关于南京暴行的公开的和学术上的讨论,进一步压制着人们对事件真相的了解。在日本,如果表明自己对中日战争的真实看法,他可能会,也一直会受到失业的威胁,甚至生命威胁(1990年,日本长崎市长本岛均说,日本裕仁天皇对战争负有一定责任。他因此被一名枪手射中胸部,差点死掉)。在这种危险弥漫的气氛下,许多严谨的学者都不敢为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去日本查找档案。的确,我在南京听说,因为担心遭遇不测,中国很少允许学者访日。在此情形之下,对于外国人来说,要想接近日本关于南京暴行的档案材料是十分困难的。另外,虽然近年来有一些参加南京暴行的日本老兵冒着被排斥乃至死亡的威胁,将他们的故事公诸于众,但大多数人并不愿接受采访。
  在写作本书期间,使我困惑和气愤的是,顽固的日本人拒绝承认自己的过去。不单单是因为日本交出的战争赔款尚不及德国赔偿战争受难者的百分之一;也不仅是因为大部分纳粹分子即使没有因其罪行受到监禁,也至少是被迫退出公开的社会生活,可是在战后,许多日本战犯继续在工业和政府部门担任要职;也不仅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在德国不断向大屠杀的受难者表示歉意的时候,日本人却在东京膜拜战犯——一位在战争中受到日本迫害的美国人把日本人的行动形容为:这在政治意义上相当于“在柏林中心为希特勒建造一个大教堂”。
  尽管证据确凿,日本许多知名的政治家、学者和工业巨子仍顽固地一口咬定,南京大屠杀从未发生过。在进行本书漫长而艰辛的工作时,他们的态度一直激怒着我。相形之下,在德国,如果教师在历史课上删去大屠杀部分,将是违法行为,而日本人在几十年来一直把课本中南京大屠杀的材料有系统地清除得一干二净。他们从博物馆拿走南京大屠杀的照片,销毁原始的资料,从大众文化中抹去任何关于大屠杀的痕迹。甚至一些受尊敬的日本历史教授也加入右翼势力,进行他们认为是为国尽忠的工作:怀疑、诋毁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道。在专题片《以天皇的名义》中,一个日本历史学者用这样的话来否认南京暴行:“即使有二三十人被杀,日本方面也会非常震惊。那时,日本军队一直是模范部队。”正是因为某些日本人有预谋地企图扭曲历史,我才强烈地感到写作本书的必要。除了以上这一因素,本书也是对一些完全不同的观点的回答。近年来,人们努力地试图迫使日本为其行为的后果承担责任,这种努力被称作“打击日本”。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把对日本人在特定时间和地点所作所为的谴责看做是对整个日本民族的谴责,那么,这不仅会伤害在这次灾难中丧生的南京的男女老少,也伤害了日本人民。本书无意评判日本人的性格特点,也不打算分析做出暴行的民族之基因构成。本书探寻的是为什么文化的力量能把人变成恶魔,能撕去那层使人成其为人的社会约束的表皮,同时文化的力量也能加强这种约束力。今天的德国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是因为犹太人没有让这个国家忘记60年前发生的事情。由于认识到奴隶制丑恶,并在100多年的种族隔离之后解放了奴隶,美国南部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除非日本向世界和自身承认自己在半个世纪前所作所为的错误,不然,它的文化将不会进步。实际上,我惊喜地发现,有很多海外日本人也参加了关于南京暴行的会议。正如其中一个人所说:“我们想同你们了解得一样多。”
   本书叙述的是两个相互关联却又不尽相同的暴行。一个是南京的暴行本身,讲述的是日本人怎样清洗敌方首都数十万无辜的平民。另一个是关于掩盖事实,讲述了日本人如何在国际社会的缄默姑息之下,企图从公众意识中抹煞整个大屠杀,进而剥夺被害者在历史上的应有地位。
  本书从三个不同的角度讲述南京的暴行。首先是从日本人的角度。讲述了一次有计划的侵略——日军奉命干什么,怎么干,为什么干。第二是从中国受难者的角度出发,讲述了当政府面对外来侵略无力保护市民时,一个城市的命运。这部分收录了一些中国人的故事,有失败、绝望,也有背叛和生存。第三是从美国人和欧洲人的角度,作为外来者,这些人至少在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时刻是英雄。在大屠杀期间,很多西方人士冒着死亡危险帮助中国平民,并向外界发出警报,通报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浩劫。在本书关于战后时期的章节中,我们再讨论美国人和欧洲人出于实用主义,对他们曾身临屠杀现场的同胞的话所持的漠然态度。
  我这本书的最后部分分析了半个多世纪以来阴谋企图使南京暴行远离公众的种种势力。我还列出了近年来人们为挑战被歪曲的历史,所做的种种努力。
  为澄清真相,每一种尝试都注意到日本人作为一个民族,是如何安排、培育和维护他们集体性的健忘症——甚至是在这一时期面对其所作所为时完全赖账。面对历史,他们的回应不仅仅是在本应留下痛苦记录的历史书上留下空白。事实是,日本的学校教育中没有关于日本军队在中日战争中最丑恶方面的内容。与之相反,他们精心伪装,编造神话,把日本发动战争的角色转换为战争受害者的角色。在广岛和长崎爆炸的原子弹给日本人民带来的恐怖帮助这种神话去代替历史。
  时至今日,面对世界舆论,日本仍拒绝对其战争行为表明悔意。甚至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尽管战争法庭审判一些日本领导人有罪,日本人还是设法逃脱了文明社会的道德审判,而德国人则要为他们在那段梦魇般时期的行为接受谴责。在继续逃避审判的时候,日本人又成了另一桩罪行的主谋。诺贝尔桂冠诗人伊利·威塞尔多年前就曾提出警告:忘记大屠杀就等于第二次屠杀。
  我最大的希望是这本书能够激发其他作家和历史学家的兴趣,使他们都能尽早调查、研究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经历,毕竟,这些来自过去的声音正在逐年减少并终将全部消失。或许更为重要的是,我希望本书能唤起日本的良知,接受对这桩事件应负的责任。
  在写作本书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乔治·桑塔亚(19631952,西班牙哲学家,小说家——编注)的不朽警句:“忘记过去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
  (摘自200564日《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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