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书里读出的莫言

 优雅a 2012-10-29
从书里读出的莫言
《莫言评传》叶开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

  ■姜广平

  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对莫言给出的获奖理由是“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评委会表示,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作品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

  这样的评价,应该说,是可以全面解读与评价莫言的。

理解莫言的文学路径

  小说家的写作,其实呈现的就是小说家的感觉方式。

  莫言的感觉方式有着深厚的地域性和民间渊源。这是我们走向莫言小说世界的主要路径,也是莫言营造“高密东北乡”的主要路径。

  但很多人认为莫言是经由威廉·福克纳以及加西亚·马尔克斯走向文学世界的。其实,授奖词中的“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才是对莫言文学意义的准确判断。

  莫言的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发表于1981年。其后的《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发表于1985年,《红高粱》发表于1986年。仅从莫言出道之初就表现出的成熟风格而言,我们显然可以判断,莫言的文学营养如果有域外的魔幻现实主义,也一定还会有其他更为丰厚的东西。

  当然,威廉·福克纳显然给了莫言非常大的影响,2000年3月莫言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的演讲《福克纳大叔,你好吗》里,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莫言文学世界中最初的营养是“邻村一个石匠家里有一套带插图的《封神演义》”。其次,正如莫言自己所讲的,“蒲松龄是伴随着我的成长所产生的影响。童年时期我就听到了很多和蒲松龄笔下的故事完全一样的故事……我也替蒲松龄遗憾,如果他当年听到这些故事的话,肯定会改写到他的小说中去的”。(见2012年1月26日青岛大学文学院刘琛博士和美国学生Willem Morthworth联合访谈莫言《“高密东北乡”我创造的文学王国——莫言谈文学创作》)

  所以,莫言的“出发点”,其实在《封神演义》和蒲松龄这里。

  由中国著名文学评论家组成推选委员会选出中国50位50岁以下最优秀的作家,每位入选作家分别推荐一篇自己最满意的中篇(或短篇)小说的“孤篇自荐”丛书2001年由台海出版社出版。在莫言的自荐中,他给出的理由是,“《透明的红萝卜》是我在没有任何文学理论指导的情况下,受一个辉煌而美丽的梦境的启发,结合着童年时期的一段经历写成的。”这篇小说已经具有了我们此后看到的“莫言风格”。作为莫言的第一篇中篇小说,有如此成就委实难能可贵,它实现了对当时“伤痕文学”的超越。

  莫言与那些有着丰富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学养的中国当代作家们不同,他往往由着自己的性子写,风格自然、野性。这就让我们想到,像《喧哗与骚动》这样的可能给予莫言影响的作品,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叙事策略影响了莫言,而是福克纳尊重写作本身,尊重作品中主人公的感觉,深刻地影响了莫言。《喧哗与骚动》一向被认为是意识流的杰作,其对莫言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我们不妨看一看莫言自己的说法:“我必须坦率地承认,至今我也没把福克纳那本《喧哗与骚动》读完……”但莫言承认,福克纳是他的导师,他说,福克纳“这个美国老头许多不合时宜的行为我感到十分理解”、“我欣赏的是他那种讲述故事的语气和态度”。

  如果福克纳还影响了莫言,那必然是关于福克纳书写家乡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系列,影响并促使莫言有了书写“高密东北乡”系列的野心。但是,从《白狗秋千架》开始,用莫言自己的话说,就写下并发明了“高密东北乡”,只不过,遇上福克纳大叔后,莫言更确证了这份文学的信心。

  美国评论家托马斯·英奇的一句话说得非常到位:“没有福克纳的影响,莫言也会这么写。”(见周罡:《发现故乡与表现自我——莫言访谈》)文学史上伟大的撞车事件,其实并不鲜见。真要给出莫言是受两位域外大师的影响的结论,作为一家之言,未尝不可,但面对莫言,还是那句话:千言万语,何若莫言。套用评论家吴义勤在评论《四十一炮》时的话说,莫言是在用一种“莫言叙述”书写着汉语小说。没有哪一个作家愿意在作品里露出师承的马脚。当然,除了有意在作品中向偶像脱帽致敬以外。《檀香刑》的开头第一句,莫言显然有向马尔克斯致敬的意思,但恰恰也是用这样的方式与马尔克斯睽别。

  所以,论定莫言的文学路径,就必须给出对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授奖词的正确解读,才能真正理解莫言的意义。

  莫言的源头还有一个重要方面。他曾坦言,他所受的最早的文学教育是《苦菜花》、《青春之歌》、《烈火金刚》、《吕梁英雄传》、《三家巷》等所谓“红色经典”。他甚至说:“如果我没有读过《苦菜花》,不知道自己写出来的《红高粱》是什么样子。”

进入莫言的文学世界

  在《说说福克纳这个老头儿》(莫言:《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5期)里,莫言说:“我立即明白了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统统写进我的小说,创建一个文学的共和国。当然我就是这个共和国开国的皇帝,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来主宰。创建这样的文学共和国当然是用笔、用语言、用超人的智慧,当然还要靠运气。好运气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高密东北乡,这一块文化版图,可以说是莫言的全部文学世界。

  在这个文学世界,除早期的《透明的红萝卜》透出点唯美的诗性,其他的作品,则大多汪洋恣肆、汁液横流、谈狐说鬼、众语喧哗,甚至有时候“一点正经都没有”。充分展现了莫言小说的粗粝、雄放、稳健的风格。

  田野、记忆和童年是莫言叙事的三个支点,通过记忆,通过童年的视角,他可以打开宽阔的世界,也就是说,孩子的目光拒绝任何选择,而记忆再通过时间将一切事物在天空和地面之间拉平。而田野,就是莫言的“高密东北乡”。

  莫言的代表性作品,前期有《红高粱》、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和《酒国》;中后期的代表性作品有《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

  《红高粱》是莫言作为先锋作家的印记,在打通人物叙事通道方面,巧妙地把“我爷爷”、“我奶奶”与“我”打通。其中,洋溢着狂野的生命力的“野合”、充满了血腥的自然主义描写的凌迟,第一次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一种野性的力量之美。

  在《天堂蒜薹之歌》中,莫言超越了通常的现实主义叙事程式,从中国传统小说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世界中借取技巧,从而创作出了一部情感与思想并重的叙事作品。

  在这部小说里,莫言仍然带着他从《封神演义》那里获得的魔幻手段:跟死人或未出生的人讲话;当金菊未出世的孩子想要撕破她的身体来到人世,金菊与他争吵;高马与金菊尸体对话,方四婶被描写成凄惨的母狗和母牛等。

  《檀香刑》是莫言潜心五年完成的一部长篇力作。在这部神品妙构的小说中,莫言以1900年德国人在山东修建胶济铁路、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仓皇出逃为历史背景,用摇曳多姿的笔触、大悲大喜的激情、高瞻深睿的思想,活灵活现地讲述了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一场可歌可泣的反殖民运动、一桩骇人听闻的酷刑、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猫腔表演。小说情节以女主人公眉娘与她的亲爹、干爹、公爹之间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展开。

  莫言以一种刚烈彪悍的叙事方式,成就了一部全面“撤退”的作品,向民间回归,向说书人回归,向“凤头——猪肚——豹尾”这样的中国传统撤退。评论家李敬泽称莫言不再是小说家,不再是那个在“艺术家神话”中自我娇宠的“天才”,而是撤退到说书人。小说风格上极尽夸张、俗艳、壮观、妖娆之能。

  对于莫言本人的写作来说,《檀香刑》代表了一个新的高度,也从语言、叙述角度和叙述结构等各个方面体现了莫言小说文体特征的成熟。

  《生死疲劳》主要描写地主西门闹一家和农民蓝解放一家的故事。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一个被枪毙的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为自己喊冤。在小说中他不断地经历着六道轮回,一世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一世为驴……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都未离开他的家族,离开这块土地。小说正是通过他的眼睛,准确说,是各种动物的眼睛来观察和体味农村的变革。这是一部向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致敬的大书,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  

  新作《蛙》曾获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用五封信和一部短剧记叙了姑姑的一生,以姑姑的一生带出计划生育史。在叙事视角的设置上借鉴了《堂·吉诃德》一书。但《蛙》的结构显然是有问题的。结尾的短剧因为与信件的内容过度重叠,构不成一种对话或升华的力量,算是败笔。小说戏仿笔墨过重,也有论者认为是莫言才力难继的表现。

  总体看,莫言的小说大体上带有一种语言狂欢的痕迹。在关于性描写方面,有某种滥用想象力、不知节制的毛病。

  我个人认为,莫言的长篇有着某种程式化的毛病。如《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四十一炮》里成人身体、孩童心智的罗小通,《生死疲劳》里孩童身体、历经数次轮回的大头儿蓝千岁,都在“不成熟的童性”与“衰败的历史性”之间吊诡不祥地游荡,都在小说的终局,成为一个荒凉凋败世界中的孤独诉说者。甚至人物的生理特征也都雷同。《四十一炮》的结构前紧后松、《生死疲劳》的内容则自相蹈袭。

  但总体上看,莫言的作品,元气贯通,酣畅淋漓,彰显强烈的个性风格,似公牛狂奔,一路撒欢,以发达的感性、强悍的文气、充沛的精力,不断挑战自我的写作极限,不忌荤腥,不拘生冷,坚执某种怪诞华丽的具中国特色的巴洛克风格,秉其丰富的想象力、澎湃辗转的辞锋和进攻性十足的语言,打造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大块文章,展现出绵绵不绝的生命力。

  中国现当代作家往往长于短章而拙于长篇,莫言则以闲庭信步的意态,在长篇领域不断求新寻变,将多数中国作家的弱项昂然变为自己的强项。莫言的长篇文本虽时欠精致,然而局部的瑕疵,无损其整体的恢弘。

  需要指出的是,论定一部作品为伟大的作品,论定一个作家为经典作家,是要看这个作家在主题的设定上是否无限趋近于文学母题。有无文学母题意识,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成熟的重要标志。当然,表现力的问题更为重要。有文学母题意识而无表现力方面的才华,或者,无力寻求到形而下的表达,则便无缘于伟大的作家与伟大的作品。“高密东北乡”这一文化版图的打造,田野、记忆和童年的饥饿、孤独,是莫言的文学主题,也是莫言无限趋近文学母题的方式。

  (作者系中学语文教师,业余从事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著有《河边的女人》(长篇小说)、《经过与穿越》(文学评论)等)

2012年10月22日《中国教育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