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不谙中国或中国地方饮食风俗的朋友,对于“肉骨头啃啃”(上海俗语,即吃肉骨头),相当看不懂。好好的蹄髈肉、五花肉、腿肉、排骨,乃至小排骨不吃,去啃肉骨头,想得出!
啃,原意是一点一点地咬下来。啃骨头,就是用牙剥食骨头上的肉。肉骨头啃啃,不能简单理解为啃生理学意义上的“骨头”。骨往往与肉“对举”,比如,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啃骨;或“吃肉和啃骨头的事都得干”之类。有谁见过“啃”里脊肉的呢?
这世界,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道是:“好肉长在骨头上。”素食者除外,如果有人吃过猪羊牛或鸡鸭鹅,哪个不知道禽畜靠近骨头的肉最活最好吃?也许西方人对此还有疑问,因为他们通常喜欢把骨头剔除之后才觉得是在吃肉。吃肉就是吃肉,骨头怎么能吃?天下哪有放着肉不吃,专吃骨头的呢?偏偏很多人,尤其是中国人,就是爱啃肉骨头。不啃掉几块,他们觉得吃肉吃得还不到位。这才是真正会吃、懂吃的老饕!
不过,细究起来,这“肉骨头”确实要有点说法,最应当给那些对此疑惑不解的人一个交待的是,所谓“肉骨头”,是指那种带肉的骨头,或者不妨说是带骨头的肉。
打断骨头连着筋。假如只有骨头而没连着一点点筋,或沾着一点点的肉,这种骨头谁爱吃(骨头汤除外)?
事实上,在中国人的食谱里,能够冠以“啃”的“骨头”,一定是带点肉的,也许不多,也许很多。
提起肉骨头,无法不联想到无锡肉骨头。
无锡肉骨头,又称酱排骨。从名称可知,无锡肉骨头是个“伪命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肉就是排骨,排骨就是肉。”无锡肉骨头,的的确确是排骨,也因此的的确确是肉。
我小时候,住在隔壁的同学是无锡人,老是听他说肉骨头怎么怎么好吃,于是很犯迷糊,实在想不出骨头怎么吃,更不理解怎么好吃。后来到无锡游玩,返回时几乎人手“一本‘老三篇’”——惠山泥人,小笼馒头,肉骨头(若单纯讲吃,惠山泥人应被油面筋替代)。三样东西,其他两样都很直观,就是肉骨头,买了也不知究竟该买不该买,尤其害怕遭到家里人的酷评。拆开,装盆,品尝,才懂:敢情这也叫骨头?一水的纯精肉。有一回朋友送来的无锡肉骨头,里面竟连一根像刀鱼刺那样的骨头都没有!好比牛排,只有牛肉而没有排骨。
无锡肉骨头,历史很悠久。光绪年间,无锡南门莫盛兴饭馆,利用斩下肉后剩余的背脊和胸肋骨,加工成酱排骨,当作下酒菜售卖。1927年,慎余肉庄对肉骨头的烹调作了改进,基本上把无锡肉骨头的模式固定下来。现在无锡最负盛名的“三凤桥肉庄”,就是慎余肉庄的今身。虽然我对于“三凤桥肉庄”传承了“慎余肉庄”多少衣钵无法判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的无锡肉骨头,比起百年前来,肉的比重在增加,而骨的比重在减少。
“肉庄”,在无锡指专门销售肉骨头的商店,并非大家熟知的菜场里卖肉铺子。“肉庄”,也就是在无锡通行的一个专用名词,换个地方,一定让人抓狂。
无锡肉骨头之所以不改“骨头”之谓,底气在于它取自猪的排骨,而非其他部位的肉。斫就的小块排骨,加桂皮、茴香、葱、姜、糖等作料,烧至酥烂。
靠近无锡的太仓,也有一款很有名的肉骨头,叫“肉松骨头”。和无锡肉骨头不同,肉松骨头确确实实是肉骨头——带肉的骨头。太仓以肉松闻名天下,肉松自然由不带骨的肉制成,剔除了肉的猪筒骨派了什么用处?喏,做肉松骨头。
肉松骨头并不意味骨头和肉松的同盟关系,而是战略伙伴,更像是“废物利用”。当然,假设工人把骨头上的肉剔得非常干净,那么,剩下的骨头其利用价值不会太高,最多用作高汤之类。现在,有意识地在筒骨上残留一些肉,加工一下,就把骨头当肉卖了。太仓人真是精得很。
肉松骨头吃口香浓,奥秘在于用制作太仓肉松的原汤和配方注入到烹制肉松骨头当中去,因此既有肉松之香酥,又具骨头之筋道。我观察过,凡是品尝肉松骨头的人,几乎都是两手并用(不用筷子);从头吃到尾,一气呵成,中途不带“改换门庭”;而且吃相绝对难看,啄、扣、吸、吮、撕、挖、咬、扒、剔、啃……无所不用其极,鲜有不将酱汁不慎涂抹于鼻尖上者;由于骨头体量魁伟,一块即有一拳一掌之大,多数人消灭一个单元后不用喊“缴枪”,便双手举起做投降状。
大凡到太仓点肉松骨头者,记得一定要少点二三只菜。一块肉松骨头下肚,要消化它,没有两天时间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