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肉骨头啃啃

 fifizhao 2012-10-31
肉骨头啃啃(上)

  文/西坡

  不谙中国或中国地方饮食风俗的朋友,对于“肉骨头啃啃”(上海俗语,即吃肉骨头),相当看不懂。好好的蹄髈肉、五花肉、腿肉、排骨,乃至小排骨不吃,去啃肉骨头,想得出!

  啃,原意是一点一点地咬下来。啃骨头,就是用牙剥食骨头上的肉。肉骨头啃啃,不能简单理解为啃生理学意义上的“骨头”。骨往往与肉“对举”,比如,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啃骨;或“吃肉和啃骨头的事都得干”之类。有谁见过“啃”里脊肉的呢?

  这世界,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有道是:“好肉长在骨头上。”素食者除外,如果有人吃过猪羊牛或鸡鸭鹅,哪个不知道禽畜靠近骨头的肉最活最好吃?也许西方人对此还有疑问,因为他们通常喜欢把骨头剔除之后才觉得是在吃肉。吃肉就是吃肉,骨头怎么能吃?天下哪有放着肉不吃,专吃骨头的呢?偏偏很多人,尤其是中国人,就是爱啃肉骨头。不啃掉几块,他们觉得吃肉吃得还不到位。这才是真正会吃、懂吃的老饕!

  不过,细究起来,这“肉骨头”确实要有点说法,最应当给那些对此疑惑不解的人一个交待的是,所谓“肉骨头”,是指那种带肉的骨头,或者不妨说是带骨头的肉。

  打断骨头连着筋。假如只有骨头而没连着一点点筋,或沾着一点点的肉,这种骨头谁爱吃(骨头汤除外)?

  事实上,在中国人的食谱里,能够冠以“啃”的“骨头”,一定是带点肉的,也许不多,也许很多。

  提起肉骨头,无法不联想到无锡肉骨头。

  无锡肉骨头,又称酱排骨。从名称可知,无锡肉骨头是个“伪命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肉就是排骨,排骨就是肉。”无锡肉骨头,的的确确是排骨,也因此的的确确是肉。

  我小时候,住在隔壁的同学是无锡人,老是听他说肉骨头怎么怎么好吃,于是很犯迷糊,实在想不出骨头怎么吃,更不理解怎么好吃。后来到无锡游玩,返回时几乎人手“一本‘老三篇’”——惠山泥人,小笼馒头,肉骨头(若单纯讲吃,惠山泥人应被油面筋替代)。三样东西,其他两样都很直观,就是肉骨头,买了也不知究竟该买不该买,尤其害怕遭到家里人的酷评。拆开,装盆,品尝,才懂:敢情这也叫骨头?一水的纯精肉。有一回朋友送来的无锡肉骨头,里面竟连一根像刀鱼刺那样的骨头都没有!好比牛排,只有牛肉而没有排骨。

  无锡肉骨头,历史很悠久。光绪年间,无锡南门莫盛兴饭馆,利用斩下肉后剩余的背脊和胸肋骨,加工成酱排骨,当作下酒菜售卖。1927年,慎余肉庄对肉骨头的烹调作了改进,基本上把无锡肉骨头的模式固定下来。现在无锡最负盛名的“三凤桥肉庄”,就是慎余肉庄的今身。虽然我对于“三凤桥肉庄”传承了“慎余肉庄”多少衣钵无法判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的无锡肉骨头,比起百年前来,肉的比重在增加,而骨的比重在减少。

  “肉庄”,在无锡指专门销售肉骨头的商店,并非大家熟知的菜场里卖肉铺子。“肉庄”,也就是在无锡通行的一个专用名词,换个地方,一定让人抓狂。

  无锡肉骨头之所以不改“骨头”之谓,底气在于它取自猪的排骨,而非其他部位的肉。斫就的小块排骨,加桂皮、茴香、葱、姜、糖等作料,烧至酥烂。

  靠近无锡的太仓,也有一款很有名的肉骨头,叫“肉松骨头”。和无锡肉骨头不同,肉松骨头确确实实是肉骨头——带肉的骨头。太仓以肉松闻名天下,肉松自然由不带骨的肉制成,剔除了肉的猪筒骨派了什么用处?喏,做肉松骨头。

  肉松骨头并不意味骨头和肉松的同盟关系,而是战略伙伴,更像是“废物利用”。当然,假设工人把骨头上的肉剔得非常干净,那么,剩下的骨头其利用价值不会太高,最多用作高汤之类。现在,有意识地在筒骨上残留一些肉,加工一下,就把骨头当肉卖了。太仓人真是精得很。

  肉松骨头吃口香浓,奥秘在于用制作太仓肉松的原汤和配方注入到烹制肉松骨头当中去,因此既有肉松之香酥,又具骨头之筋道。我观察过,凡是品尝肉松骨头的人,几乎都是两手并用(不用筷子);从头吃到尾,一气呵成,中途不带“改换门庭”;而且吃相绝对难看,啄、扣、吸、吮、撕、挖、咬、扒、剔、啃……无所不用其极,鲜有不将酱汁不慎涂抹于鼻尖上者;由于骨头体量魁伟,一块即有一拳一掌之大,多数人消灭一个单元后不用喊“缴枪”,便双手举起做投降状。

  大凡到太仓点肉松骨头者,记得一定要少点二三只菜。一块肉松骨头下肚,要消化它,没有两天时间可不行。
 
肉骨头啃啃(下)   文/西坡


  因为有个朋友是东北人,而且他的太太曾经一度还经营过一家东北馆子,所以对于东北菜,我有点了解。

  在一般人的概念里,东北菜,不就是拍个黄瓜、腌个酸菜、煮个粉条白肉、炖个小鸡蘑菇什么的嘛。和大多数不谙此道的人一样,起初我对于东北菜的“体量”有些轻视,以为和“大秤分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东北气概有所不合,但有一次,我真正领教了东北菜的厉害。

  那回,几杯酒下肚,开始上热菜。只见一位服务生端上一只巨大的脸盆。我只当是一道汤,或者火锅之类的菜肴,不承想,竟是一盆肉骨头!这盆肉骨头,当然不像无锡肉骨头那样小巧,和太仓肉松骨头相比,也明显大出许多,犹如大腿和小腿之比。像这样肉骨头,要满足一桌十人每人一份的配额,非用大脸盆装不可。同时,一班食客被分发到一副薄膜手套和一根吸管。手套是方便两手捧着大膑骨、股骨啃食;吸管则是用来吮吸骨髓的。这是规定动作,如放弃,即宣示与肉骨头不相干了。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饮食相对粗犷的东北银(人),在啃肉骨头上居然表现出了极其细腻的一面——敲骨吸髓,不厌其烦。

  我非常疑惑:这肉骨头,难道算是东北菜?

  朋友解释道:正是,地道的东北菜!

  这顿饭,我以为应当放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大家盘腿坐在热炕上,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吃,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够味,才吃得完,才吃得舒畅。小酒喝喝,骨头啃啃,多么惬意。像我们这样带有应酬性质的吃法,非但不能把眼前的肉骨头啃完,还连累接下去将要进行的味蕾享受。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江南人“啃”肉骨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觊觎其中的“骨髓”。笔者小的时候,肉骨头啃啃是常态。不是因为它的营养、好吃,而是便宜、实惠。每当吃到骨头,小孩子照例乱啃一气,随后一弃了之。大人难免要嗔怪几句:怎么那么浪费!

  浪费?是的。在大人眼里,我们没有将骨髓好好地利用起来,有点糟蹋。于是,他们重新捡起筒骨,用筷子往骨头孔洞里鼓捣几下,让小孩子接着吮吸几下,或者自己享用,嘴里不停地说:吃了补啊。可是,他们从来不问问我们好吃不好吃啊。

  “敲剥骨髓”,很难听,像是控诉旧社会不良之人压迫、榨取劳动者血汗的专用名词。这个词的原始出处,我想应该来自于生活经验。在医学上,吃骨髓也是有所依傍的。清代王孟英说过:“猪骨髓甘平,补髓,养阴,治骨蒸劳热、带浊、遗精。”

  确实,能够意识到骨髓的好处,不到一定年龄,体会不深。

  肉骨头啃啃,骨边肉自然不可轻易放弃,骨中之髓也需要认真对待,这才是喜欢啃肉骨头的人,必须的。

  肉骨头上还附着一样非常好的东西——筋。如果烹调到位,它会给人独特的享受。筋是肉组织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骨组织的一部分。餐饮上有个比较专门的词,叫筋道,很难精确描述它的性质,略当于富有弹性、弹牙等等,是咀嚼那玩意时产生的那种不可言传的快感。肉骨头啃啃,很大程度上包含啃筋的过程。

  和骨髓一样,筋究竟有什么营养价值,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基本上都是听大人们的“口口相传”。猪筋富含胶原蛋白,这是很多人不太明白的。有一点,经常买菜的人都了解:猪筋不比猪肉便宜。

  肉骨头啃啃,还得啃到软骨——骨头边上一层白色的、片状的、软中带硬的“骨头”。软骨绝对不好吃,却是标准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因为它蕴含的软骨素,对调理身体十分有利,如具有良好的保水性、保持微量营养素、参与制造骨骼、促进伤口提早痊愈、保持关节的滑顺作用、净化血液与阻止凝固、对眼睛组织的修复、防止细菌感染等功能,为医生所看重。

  上海有不少餐馆标榜专吃肉骨头,店招就是“骨头王”,说起来无非是啃肉骨头为主。上海有家曾经风光无限的火锅店,其特色便是以肉骨头作为锅底。它的肉骨头硕大无比,见者无不大惊失色。因为过于巨大,几乎没有人能专享得了,于是只好配把小刀,随割随吃,“啃”的动作无形当中被边缘化了。

  宁波人精于烹饪,他们知道肉骨头的好处,也知道收拾它的难处,索性将猪骨(主要是猪腚骨)全部敲碎,用砂锅煨至烂泥状,放作料和炒好的早米粉勾芡,调成芝麻糊的样子就可以吃了。在当地,这叫“大骨浆”,以瞻岐所产最为著名。只可惜,同样吃肉骨头,“大骨浆”彻底颠覆了“啃”的套路,走得太远了些。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