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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家“诗经”咸水歌

 红瓦屋图书馆 2012-11-05
疍家“诗经”咸水歌

    陈世旭

    也许是因为早年从事民间文化工作的经历,当我听说广州番禺东涌镇依旧保留着传统的咸水歌比赛的消息,心里便泛起一种本能的亲近的涌动。

    珠江流域,其中尤以三江汇流处的三水河口,聚居着一个独特的族群:疍家。史籍上称疍家为疍户。广东的疍户,据《太平寰宇记》载,多生于江海,居于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业,漂泊无定。清人屈翁山的《广东新语·诗语》中记载:“疍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其歌曰“咸水歌”。

    咸水歌主要流传于广东中山、珠海、番禺、顺德、东莞、新会等地。曾几何时,浮家泛宅的渔家源源不断来到珠江口沿海一带的冲积平原,禾蔗蕉蚕、捕鱼捞虾,半渔半农,娱乐恋爱,歌以唱和。在艰难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的同时,创造了灿烂的文化。一首首经典的民歌,犹如一颗颗散落于民间的明珠,拂去岁月的轻尘,依然摇曳生辉。

    咸水歌有长句、短句,有不同的音调和拉腔;有独唱、对唱,由上句和下句组成单乐段体,多数用在独唱或是问答式的对唱曲中;也有由四个乐句组成的复乐段体。因为歌头、衬词或者是叙事的需要,乐段又扩充或延长,构成不拘一格的自由体,或是叙事形式的长诗。乐句的旋律机动灵活,同是一个唱腔的咸水歌,两段词的旋律会有所不同,只是歌头、歌尾或拖腔不变,成了咸水歌的特点。

    咸水歌与水上居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与艺术的创作者有着一种神秘的联系。这是一种节奏上的共鸣。水上居民的生活,是摇摆的,咸水歌也便在摇摆的节奏上组成,不正规节奏在对置上起着变化,优美而流畅。不同性格的人,唱出来的歌,其节奏迥然相异。听着咸水歌,就恍如看见水上的波光粼粼,千帆相竞。

    疍家的祖辈是南迁而来的中原汉人,和客家人投奔山林不同,他们选择了以舟为室,浮生江海,其“疍家”的得名,一说源于其舟楫外形酷似蛋壳,一说是这些海上人家像飘浮的鸡蛋。疍家人自己则有一个凄婉的解释:风浪中的生命如同蛋壳一般脆弱。旧时疍家被视为“不谙文字,不记岁年”的蛮民饱受歧视,不得随意上岸,更不能与岸上人家通婚,隐忍于船,疾病横生,是“水上的吉卜赛”,四海漂泊无定处,终年劳累终年愁。他们的生活,都是在水上进行;他们的爱情,也在水上发生。一切的生活细节都在船上默默进行。今宵枕着水浪拍岸的声响入眠,明晨醒来还是看着水浪在身边流淌。他们没有社会地位,却并不等于不具备人类所共有的创造力。他们需要欢乐,需要酣畅淋漓的宣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们创造出了咸水歌。咸水歌寄寓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得以保持生命的活力,不至于被苦难所击倒。随意自然的咸水歌给郁闷的生活增添了灵动的色彩和趣味,船上冒起的炊烟,也因之不至于太寂寞。咸水歌表达出对人生际遇的不平,传递出生命的纯真,支撑他们活出精彩,活出快乐,活到老,活到死。

    咸水歌题材极其广泛,内容极其丰富。无论是谈情说爱,还是婚丧嫁娶;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可以唱——甚至于一唱就是几天几夜,田间、基围、河堤、划艇、树下,到处是歌台。一群群、一对对被称作耕仔、耕女、钓鱼仔、水草妹的人们,无论老少,不分男女,也不管春夏秋冬、风吹日晒,只要兴趣一来,就可以大展歌喉。咸水歌是疍家的“流行歌曲”,情歌抒唱水上的爱情生活,多是在找情郎时歌唱;做苦力的时候随口编唱,吵架,对骂,或者自言自语;江海劳作时,一边摇着橹一边唱咸水歌;庆祝、表演、喜事、劳动、休闲、谈情说爱、哄小孩睡觉唱,白事也有哭唱。咸水歌所抵达的领域,没有人会轻薄嘲笑,只有一群群倾心的听众,聆听或者附和。只要对歌一开始,男女老少就皆忘乎所以,食宿均在基头、艇上……隔山对唱、隔船对唱、隔河“斗歌”,或树“高标”搭歌台,各具风姿。高堂歌雄浑高亢,古腔、新腔、长句、短句,花样迭出;咸水歌、大罾歌、姑妹歌,婉转缠绵。赛歌是水乡常见和重大的群众文化娱乐活动。休闲季节,丰收之日,节诞或喜庆,就有歌赛。在岸边搭起歌台,或在河上两船对泊。一个人唱不过瘾,非得大伙一起唱才成气候。水上人家将小艇聚拢一起,首尾相连,举行集体大会唱。夜来四面八方,水上陆上,济济溶溶,渔火齐明,皓月当空投下一片银光,歌声伴随涛声此起彼伏。基围旁边、路上、桥上到处挤满了人,构成一幅独特的水乡夜色图。

    咸水歌除了拥有历史价值,更有不可多得的艺术价值。各种运用比兴、夸张手法创作的含蓄、幽默、形象、生动、秀丽而且富有浓厚生活气息的歌词,形成咸水歌雅俗共赏的品质。简朴精炼、活泼易懂,都是鲜亮、生动的民间文学:

    ……

    男:有情阿妹,虾仔无肠鱼无脏呀,姑妹,无情无义唱得姑妹开喉。

    女:有情阿哥,虾仔无肠白鱼无肚呀,兄哥,有情有义唱得姑妹开喉。

    男:有情阿妹,头桨好划二桨好棹呀,姑妹,丢低两桨共妹倾谈情。

    女:有情阿哥,马蹄批皮还有蒂呀,兄哥,哥哥留义妹妹留情。

    男:有情阿妹,瓮菜落糖唔在忍(引)呀,姑妹,两人情愿唔使媒人。

    女:有情阿哥,落雨担遮热携扇呀,兄哥,共哥携手万千年。

    ……

    咸水歌一如古老先民的《诗经》,咸水歌就是水上人家的《诗经》啊!

    “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滘。”像任何一个热爱歌唱的族群一样,疍家人把喜怒哀乐都唱透了,从摇篮唱到生命的尽头。摇船驳艇时唱,织网绞缆时唱;洞房花烛时唱,生离死别时唱。教劝、诉情、自叹、讽喻,“兴观群怨”“以歌言志”,想唱就唱。得意时唱“金银满仓歌满船”,失意时唱“云遮雾罩星月暗”。遇见心上人,男子急得“鸡跳麻场心里乱”,女子则矜持地试探“鱼虾沉水不见游”。双方随字取腔,添花转韵,心意和才智在酬唱中鲜花一样怒放。

    咸水歌最初没有谱,世世代代口耳相传,通过斗歌或对歌演唱,不断发展。“疍民”上岸定居之后,方有了专门的词作者和曲作者,一些新的歌曲形式也被引进咸水歌。唱法上保留了以前尾音的拖腔。语言趋向书面语,并添加了一些乐器伴奏。歌词所反映的生活内容相对狭窄,少了先前的悲情。那些伴随着悲苦岁月与艰辛人生而存在的咸水歌业已消逝如风,那些曾经强颜欢笑唱咸水歌的人们逐渐老去。真正咸水歌的时代,已成回忆。

    流传了几百年的咸水歌,从古到今都洋溢着浓郁的乡情乡音和民间艺术气息,是聪明智慧的结晶,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反映的是一个地方的民俗文化底蕴,是拉动民间文化的一根弦。但是处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回拨这根弦的时候,却发现它正离我们远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咸水歌的生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咸水歌经历了几百年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正呈凋谢之势,处于濒危的边缘。即使在咸水歌曾经最负盛名的地方,也难以听到咸水歌了。昔日的“疍民”恋爱、结婚、生子是一路唱过来的,今日的年轻人则很少再走“以歌伴嫁”的过场。新郎不会唱“这枝好花兄爱摘”,新娘不会唱“手拈金扇缀君来”。年轻一代对民歌越来越淡薄,咸水歌亟待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空间。

    令人欣慰的是,我看到了一种努力,许多地方多渠道集资,建立活动基金,使咸水歌活动实现经常性、稳定性和持久性。广州番禺东涌镇从今年三月份开始以来,每一两周就有一场。东涌的咸水歌坚持破格不离格的原则,发扬地方风格,赋予时代色彩,实行民歌风格与时代气息相结合,融入新的内容,使咸水歌适应时代的发展,和观光旅游和地方的商贸活动结合起来,定期举办民歌节或民间艺术节,扩大咸水歌的影响力,把咸水歌推向文化市场。他们这样做只有一个心愿:留住正在消逝的歌声,记忆这方土地曾有的音韵。

    “你是钓鱼仔定是钓鱼郎罗嗬,我问你手执鱼丝咧有几多十壬长?……”伴着绵长的歌声,一叶扁舟缓缓地从远处驶来,身后迤逦着一缕波痕。船上两名女子,头戴“虾姑帽”,一人撑篙,一人撒网。在汩汩的流水和风吹草丛的细语声中,歌声像看不见的足尖,在水面上轻盈点出一圈又一圈涟漪,又一漾一漾地荡开。水网密布的传统沙田水乡,歌喉一旦展开,九霄云外便飘满了悠扬的乐音。

    这是一个临水村落的寻常午后。春日正长。沿岸而建的凉棚,随处可见的系在榕树下和河边的沙艇,静悠悠的流水,绿油油的天地……繁盛而幽雅。

    “天上有星千万颗咧,海底有鱼千万条……”

    歌声听来依旧有些咸苦的味道,这就是“咸水歌”了吧。大凡民歌,即便是喜庆的、调情的民歌,也都是满含着悲剧感的。民歌是真正的艺术。它既将悲剧唱出,便将悲剧超越。人类就是依靠真正的艺术来把握命运的。就是在这种对命运的感叹和不受制于命运的希冀中结束和开始一代又一代人生。民歌的语言像泥土一样朴实,但它揭示的哲理,决不下于甚至远远超过古往今来的思想大师用深奥的语言写出的经典。我坐在岸边的凉棚遥望远处,想起一位学者的思考:不知道今天再也不会摇桨使舵、不再出海捕鱼的疍家后人们,能否从歌中体会到先辈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像水一样冒险动荡,又像水一样随遇而安。水是他们的衣食之本,更是维系灵魂的所在。他们会不会像先辈那样,抛开世俗的冷酷和纠结,在无遮无拦的蓝天碧水间,发自肺腑地去爱江海中的一滴水,树林里的一片叶?我们该怎样避免在卡拉ok的时代里,民间的诗情画意,变成一种和环境一样难以再生的稀缺品;我们的生命和城市一样,慢慢变得坚硬而无情,再也没有从前那般温暖和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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